用过晚饭,便要收拾房间住宿——两间空房,微妙得很。陈微尘打发温回去与谢琅与猫一间,自己悠悠然去跟叶九琊共处一室。
“刚与谢琅辩了仙凡有别,这下又遇见一心要做圣人的书生,实在是机缘巧合。”陈微尘颇为兴奋,也不管叶九琊理不理他:“只是南朝沉湎酒色,不思复兴,他去了,未免失望。”
话音未落,剑鞘横过颈,带着冷冷寒气将他困于墙角方寸地。
“陈微尘,”叶九琊念了他名字,眼中一片深寒:“你是谁?”
方才还高谈阔论的公子面对性命威胁,一下子怂了。
“叶剑主,稍安勿躁。”他讪讪笑。
剑鞘离颈更近。
“我说,我说。”他一副老实交代的模样:“陈微尘,月城人氏,父亲是此州郡守,母亲是月城富商赵泉长女,今年十九,尚未娶妻,亦无婚约……”
抬头对上叶九琊冰冷目光,继续讪笑:“……就这些,您要是不信——州牧处有人头簿,白纸黑字,清清白白!”
“为何修仙?”
他眼神暧昧,躲躲闪闪:“不巧有个断袖的小癖好,被叶剑主绝代风华所摄,一时间迷了心窍,只想一亲芳——啊!”
刹那间,剑出鞘,锋芒直抵喉口。
他收了微带些调笑的神情,略垂头,笑了一笑。
“只不过一个将死之人,叶剑主不必如此挂怀。能与琅然候论道,不过是读过些歪书,素日喜欢乱想的缘故。”声音淡淡,带着一分寥落:“总归对剑主没有一丝恶意。”
屋子简陋,声音透过墙壁轻而易举。
另一间房里温回捂住脸,为自家公子的脸皮叹服。谢琅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一亲芳泽——一亲芳泽!叶剑主何等人物,你家公子怎能这样轻薄!”
温回拉住他:“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不要介怀……”
叶九琊定定看他几眼,收剑归鞘,朝床处去了。
陈微尘立时不知死活跟上去铺床展被,嘘寒问暖,自讨了好一番冷冷淡淡的没趣后才去收拾自己的睡处。
当然,是在地上的。
他未免又使了些小心机,地铺打在门口处,与床离得远,可远也有远的好处——一月光入窗,转头便能看见床上情形。
那人枕边放着剑,剑上刻着剑名。
是九琊二字,铁画银钩,冰凉凛冽。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放上短小君……肝西幻番外去了!!
今晚,敲完代码敲仙侠,敲完仙侠敲魔法。
键盘:我不想说我都经历了些什么……
第6章 镜花
陈微尘看着那剑,看着那字。
剑是好剑,字也是好字。
极北极寒的雪川里取了玄铁,再往极南极炎的深谷里寻了世代铸兵的名匠。
剑铸成时七日大火不熄,淬了极北带来的冰水,有气煌煌冲宵,成无双宝剑。
名匠问此剑何名。
——九琊。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眼睫下投下淡淡阴影,掩去了神情,恍惚间依稀似是而非的、温柔的颜色。
夏夜凉如水,秋宵冷如霜,床上那人自然知觉不到,而陈微尘毕竟是凡胎肉体——还是高门大户锦绣堆金玉榻里娇生惯养出的凡胎肉体。
寒气透过地面一丝丝泛上,那老毛病有一下没一下在心头刺着,他没有睡着,便起了身,看月上中天,清辉浸中庭——夜色抹去了白日的萧条,倒是一副寂静好景。
目光慢慢移到庭院中,窗前还未长成的小树里。
正和树下藏着的小娘子对了眼。
陈微尘:“……”
以陈公子性格,此时必定是要温文有礼问一句“姑娘星夜前来,所为何事”,然而身后尚有人不知睡了没有——若睡了,他出声,扰了安眠,实在不美。
于是两厢对望,气氛实在尴尬。
陈微尘于是悄悄溜出门,姑娘果然也跟了上来。
小娘子道:“这位……仙长。”
陈公子:“阿书姑娘,在下不是仙长。”
庄家娘子轻出一口气:“我想也不是。”
陈微尘便微微笑起来,他生得好看,一笑有如桃花点水,月上柳梢,要让人迷了心神:“姑娘如何得知。”
阿书难为情低下头:“我不是人。”
陈微尘赞叹:“书生与妖魅,好故事——庄公子不是说娶了先生之女为妻?”
“未出阁少女,怎能让男子看见——相公不知那小姐相貌,而先生一家尽数死于兵祸。我在城外救下相公,谎称自己也是逃亡出来,是先生之女,偶在高楼上见过他模样。”阿书小声道:“我族就在书院后山世代居住,识得字,会些经书诗赋,故而相公深信不疑。”
“星夜相约……不知姑娘所为何事?”
姑娘咬着俏丽的嘴唇:“我不敢找另一个人。”
陈微尘点头:“在下也不敢。”
姑娘忽然跪下了。
陈微尘未扶她,只是看着。
“公子,阿书想求一件东西。”
“何物?”
“我不知。”
陈微尘:“……”
姑娘继续道:“在那人身上——妖物亦能窥得一丝天机,他身上必定携带气运极盛之物。我相公命格后半,极煞极凶,若能得此等物件傍身,或可相抵。”
辩解似的,她又道:“那位仙长所携之物,气运几可冲霄,只有上古异兽瑞兽心头精血才会如此,阿书只需一滴半滴即可,不会妨碍仙长任何。”
陈微尘眼中泛起兴味来:“你如何得知那是身上携带之物,而不是他自身气运?”
“妖物本为兽,那东西出自兽类,是能看出来的——我亦能看出公子身上有气运极厄之物。”
陈微尘便问她:“有何酬谢?”
妖魅一字一句,认真又决绝:“我不过是寻常精怪,惟有族中所传镜花鉴一面,涂山笛一支,现在即可交予公子。性命一条,公子何时有难,阿书虽修为微薄,必定以命相报。”
“阿书姑娘,”陈微尘没有说答不答应,而是问:“若遇不到我,或我不愿,将你提去捉妖的道士那里,你该如何?”
“以我之力,无论如何取不到那种东西,遇不到公子,只好认命,”她低下头:“我未曾作恶,没有诛杀我的道理,假使真的要斩妖除魔,我打不过……只求死地离村子远些,莫使我相公知道。”
她声音有些颤:“只教他当我……是被兵匪所掳。”
陈微尘定定看着她,道:“镜和笛子给我,命倒是不必了。”
阿书抽噎一声,竟然落下泪来:“阿书谢过公子,贱命留在此,公子何时要,何时给。”
——是喜极而泣。
“命,我用不着,倒是姑娘你,”陈微尘对她道,“他读圣贤书,要做圣人,身上有儒道浩然清气,妖邪不侵——你为妖魅,失去宝物傍身,可想好了?”
“想好了,”阿书朝他叩一个头,“用我短命,换相公一生顺遂,自然值得的。”
姑娘抬头对他道:“涂山笛可驭狐,镜花鉴观心,破幻……”
“我知道。”陈微尘眼中微有笑意,修长手指按住她红唇,看向院中房里点起的烛火,“回房吧,他要来寻你了。”
果真传来书生的声音:“娘子——你去哪了?怎的这么久?”
姑娘匆匆起身,向他一拜,朝着房中去了。
依稀听见温言软语:“只是起夜,又看见花好月圆,院中多待了一会儿。”
书生便笑:“娘子,这倒是你的不对,良辰美景,该喊为夫共赏才好。”
又是款款情意:“你睡的熟……”
窗下种着几丛绣球,天边挂着一轮银月,万籁俱寂,倒真是花好月圆良辰美景。
凡间里的纷纷扰扰,红尘辗转,最平安最喜乐,不过喜婆的梳梳过新娘的发,月下的小娘子偎进夫君的怀。
陈微尘手中拿着一面铜镜,看着。
镜花鉴,月下观之,见心上人。
许久,月光落在眼底,渲出无端惘然来。
“名字取得极好,”他对自己道:“可不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心上人么?”
然后看那房里窃窃私语歇下,灯火已熄,自己房里则一直毫无动静,两厢对比,公子叹了口气——人家小娘子出房不回,有夫君等着。同是悄悄溜出来,候着自己的可就只有地板上冰冰凉凉的铺盖了。
他凄凄惨惨戚戚推开门,呆了一呆:“呃,叶剑主……”
只见一身白衣的叶剑主房中立着,看着自己。
他于是效仿晚归的小娘子道:“只是起夜,看见院里花好月圆……多待了一会儿。”
——然后幻想了一下眼前人带着笑意道“共赏花好月圆”的样子,也像捡到小桃定情帕子的温回一般,要飞起来了。
然而事实往往是不遂陈公子心意的。
“陈微尘,下次说这种话前,”叶九琊眼中是冷冷淡淡的不悦,“记得把东西收起来。”
陈微尘长出一口气,还好,还有下次——不会被弄死了。
“叶剑主耳聪目明,瞒不过你。”他收起手中镜花鉴,带着笑意道,“开阳血分我一滴,如何?”
“扰人间气运。”
“你给我,是你所为,我给妖,是我所为——若果真乱了人世,因果归我,不归你。”他忽然收了总带些漫不经心的神情,直视叶九琊,一字一句道:“再者,叶剑主于沃野凤巢取新凤心头开阳血,再于东海斩鲸鲵,杀蛟龙,得寂灭香,如今还要往中洲旧都寻锦绣灰,就不怕扰乱气运,沾染因果,业障缠身,永世不得超生?”
“你如何得知开阳血与锦绣灰?”
“猜的,”陈微尘道:“那妖魅说出气运极盛之物,再想到我身上寂灭香,便知道八成是开阳血。那么你往旧都去,大抵也是为了关气运之物——锦绣鬼城所有,除了锦绣灰,还能是什么?”
叶九琊神色不变,手中多了一个剔透玉瓶,瓶中殷殷红血透着灼灼焰色,几乎要将整个房间映红。
“陈微尘,开阳血一滴,再答我一次,”他声音冷彻:“你是谁?”
第7章 故人
并未刻意压低的声音惊醒了隔壁的温回与谢琅,两人凑近墙壁,心惊胆战地听着。
谢琅小声道:“我就知道——你家公子果然是有底细的。”
温回挠挠头:“我跟公子自小一起长大,他除了倒霉一点儿,也没什么……”
黑猫扒着温回的衣领,睡得一脸满足。谢琅很是不满,把猫捞回来抱在自己怀里,小声道:“他那样的气运,几乎是为天地所不容,岂是寻常人能有的,寻常人若有——早就横死当场。”
“我不管,”温回嘀咕,“反正公子不是恶人。”
那厢叶九琊问,你是谁。
陈微尘与他离得极近,被那霜雪一样寒凉的目光逼视着。
“故人。”他轻轻道,“不能再说了,再说你便要杀死我了。”
叶九琊与他对视,见他眼中意味不似作伪。
“我无故人,”叶九琊道,“亦无欲杀之人。”
“我惜命得很,”陈微尘望着他:“叶九琊,一年之后,等我要死了,就告诉你。”
“以寂灭香要挟,不过是想赖着叶剑主一年——一年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短得很。”
叶九琊淡淡道:“当真?”
“当真。”陈微尘道,“但凡我对叶剑主所言,不论昔时,现下,来日,无一字为假,若有……”
他顿了顿,接着道:“便让星河倾泻,日月倒转,天道碎我魂魄,永世不得入轮回。”
叶九琊没有再问下去,或许是因为那眼神如春日时一汪碧水,那誓言毒若淬了鸩饮的针尖,而眼前人如此不可捉摸。
一年三百六十日于他,的确转瞬即逝。
陈微尘看着他,眉梢眼角有淡淡温柔的笑意,一陇杏花烟雨,晴川历历,芳草萋萋。
叶九琊眼前浮现出仙道诸人身影来。
一帝三君十四候,各门各派各族,不下千人。
其中能够逆转轮回重天改命再世为人者,不过两三人。
能有气度胸襟以星河倾泻日月倒转为誓者,亦不过两三人。
却无一人能有这样的笑意。
这样的人,是修不得仙的。
仙道容不得这样的多情。
窗外月华淡淡,深夜万籁俱寂。
明朝日升,又是一片荒烟烽火凄凉地。
披上细绸精绣的袍,执起丝绢描金的扇,又是红尘锦绣里走出来的风流公子。
温回拿犀角梳子梳着那流水一样的青丝,忽地被晃了眼,小心从中拣出一根来:“公子,白了。”
公子摇着扇,漫不经心地笑:“一夕秋风白发生——它亦知我短命,极好,极妥帖。”
那扇仍是他从家里走时拿的扇,正面是盛世山河,背面题了凄哀的赋。
温回跟自家公子上学堂,识得字。
他先是看了看四周,屋里谢琅捧着经书,摸着猫,叶九琊在窗边,看着漫天烟霞,秋日风飒飒,凉得很。
小厮隐约惴惴不安,偷眼瞄着扇上的赋。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使我白头。
那边房里教书已经开始,书生的声音远远传来,说的是“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云云。
孩子也不知听没听懂,无一人出声,只书生在自己说着。
小厮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彻骨哀凉,握着那雪白发丝,要落下泪来。
圣贤道理,他不懂得,只听见那“三年”“坏”“崩”“丧”,觉得心如针扎。
我家的公子——多好的公子,今年十九,明年二十,后年不知。
“公子,”他小心问,“拔不拔?”
“不必了,拔时还要疼一下,不好。”公子似乎没怎么在意。
辞了书生,便再上路。
临走时陈微尘送了书生一枚佩玉,殷红殷红,像是鲜血凝成。
小娘子在窗棂间悄悄看,笑着抹了抹眼泪,继续洗手作羹汤。
“叶九琊,那小娘子愿意用余生短命久病换自家夫君的顺遂,”马车上,陈微尘忽地问,“你踏遍十四洲,寻这几样关气运的宝物,又是为了什么?”
叶九琊答:“受人所托。”
“我不信,你这人无情得很,谁能托你行这种违逆天道因果的大事?”
“我亦有恩要报。”
“何恩?”
“一剑之恩。”
叶九琊淡淡看向陈微尘,似是要观他反应。
陈微尘却没什么特别的动作,只是眼底泛出些许讥讽的意味来:“……哈。”
谢琅正望着窗外,忽地道:“前面有兵马。”
果然一队黑甲骑兵正从远方来,马蹄沓沓,很是威风,为首打着大大的黄旗,写了个燕字。
“燕党乱匪,”人间事还是陈微尘最为清楚,“向着咱们来时方向去的,村子怕是要被劫掠一番了,也不知能不能保全。”
温回存了些担忧,往回看:“那庄先生……”
谢琅把他按回来:“这就不是我们能管得的事情了。”
陈微尘拿扇柄敲了敲他的头:“临走我给了一样好东西,现下他气运正盛,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因果来。”
谢琅结了符咒,使出仙家障眼的法术,骑兵像是没看见他们似的,径直去了。
于是一路无话,中途有人家则借宿,荒野则星夜奔驰,三天后到了中洲旧都——所谓“锦绣鬼城”是也。
锦绣城里万鬼哭,锦绣城外白骨枯。
南朝原不是南朝,是正统中洲皇朝,定鼎以来,极繁极盛,都城中金铺银户,珠玉泼天,衣则绸缎饰绫罗,食则水陆罗八珍。奈何百余年后逐渐衰落,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兵祸起,强敌铁骑南下,踏破城门,屠尽人家,掠尽金银,一把火烧透半边富贵不夜天。
正所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后来,城中被屠之人尽数化身怨魂厉鬼,夜夜嚎哭,凶煞冲天无人敢入,高僧老道皆无法超度,锦绣城池变作锦绣鬼城。
他们到时恰是黄昏,西边一线血色触目惊心,暮霭掩映幽诡城门,纵使肉体凡胎开不得天眼,也能觉出沉沉黑气来。
谢琅怀中黑猫嗷地一声叫出来,凄凄厉厉。
年轻道士便柔声哄着它:“清圆,大哥在这,不怕,不怕。”
陈微尘疑了很久,终于问出来:“你俩果真是同胞兄妹?”
谢琅瞪了他一眼。
“家里从小把我送到山上道观拜师修道,”他道:“有次下山探望,家人尽数在兵祸里死绝,只剩一只没断奶的小黑猫,抱了她回山,从此就是我妹子。”
温回瞪了自家公子一眼,谴责他问起了人家的伤心事。
“无妨,”谢琅安抚着名为谢清圆的黑猫,淡淡道,“算不得伤心事,早就超脱了——不然也到不了一重天境界。”
再近些,忽然见城门口站着个大红衣服的姑娘,头发黑极了,身形纤细,乍一看像厉鬼。再看,神态正常,是活人。
姑娘脸上带着金色的面具,提一把漆黑重剑,像是专程在等他们。
看见叶九琊,道:“叶剑主。”
谢琅正下着马车,惊得几乎要跌下来:“碎昆仑,骖,骖……”
看他又犯见了大人物说不出话的毛病,陈微尘没好气在他脑袋上敲一下:“舌头呢——骖龙君!”
叶九琊道:“骖龙君。”
姑娘朝他颔首,转身,腾空跃起,裙摆飞扬。
漫天剑影映着红衣飒飒,金红天际似有龙吟。
她剑势大开大阖,剑锋之下风云鼓荡,一剑有天下山川河岳重。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待到漫天剑光红影收起,姑娘缓缓落在城门下,乌发之下一点红印格外显眼。
城门出现裂缝,逐渐扩大,一声巨响,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