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车去买点儿吃的。”叶崇磬轻声的说。他不等屹湘说需要还是不需要,就将车停在了临时停车区。小商店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可是货架上的东西怎么看,都让人提不起任何食欲来。倒是小店门口那个破旧的冰柜,他看了一会儿,从里面拿了两支老冰棍出来。结了账出门,热气和沙尘扑面而来,让人恨不得把冰棍贴在脸上。他那银色的车子在夜色中有些浅淡,远远一看,就像个影子,随时会飘走似的…真是奇怪的感觉。

叶崇磬关车门的动作稍大了些,屹湘被惊动,坐直了。

他先递给她一支冰棍,说:“这个天,还是吃块冰来的痛快。”

车子里冷气开的不算很足,他这一活动,额上脸上全是汗。找不到手帕,正有些尴尬,屹湘从旁边的储物盒里抽出一卷没开封的新毛巾给他。

“谢谢。”叶崇磬接过来,抹了一下脸,小毛巾已经湿了一半。嫩黄色的小毛巾上,有一片变成深黄,不知道是因为汗,还是因为沙尘。夏天里起沙尘,大概只有这个地方会。这让他想起阿拉巴马,跑在公路上,开着车窗,炎热、干燥、风里有绵绵的沙尘…只是那样的奔跑,多么轻松痛快。他晃了晃颈子。看了看左侧后视镜,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一辆车子经过。

屹湘不让芳菲过来。她对芳菲说,如果他在那里我一定让他尽早的回来。

她坚定沉着,已经没有了初初立在他车前的时候,脸上究竟还有的一丝激动和慌张。也正是她的激动和慌张,让他当机立断的决定与她同行…

叶崇磬将袋子里的食物扔到后座上,只留了两罐咖啡放在手边。回身看到屹湘拿着老冰棍在手里,包装袋上凝结的露水往下滴,人却在发愣,他将另一块毛巾抖开,盖在她膝上,把她手里的冰棍拿过来,剥了纸,说:“吃口冰凉快下,看你这一脸的汗。”

叶崇磬说着,将自己那支开了封。

凉凉的冰块含在口中,那丝丝甜意,其实非常接近小时候吃的街头冰棍——他并不能常常吃到这样的冰棍,记忆里也不过说一两次;倒是这一两年,颇吃了几回…住在他隔壁的董亚宁,到了夏天,冰箱里常备老冰棍。一次吃上四五支那是很正常的举动。他很看不下去董亚宁一支接一支的吃冰棍,吃到嘴巴都被冻住了似的,还是吃。有一回说是家里没有冰棍了,知道Sophie要过来家里布置小型会议,竟然好意思的要Sophie给他带一包冰棍来——Sophie哪儿知道什么冰棍还是老冰棍,匆匆忙忙的从路边的冰点店买了一大堆的冰点回来。董亚宁虽然当时没说什么,带着冰点就走了,末了到底是跑出去,还是跑了很远才买到这种冰棍回来,得意洋洋的来按门铃——彼时他们会议刚散,一大帮人看到董亚宁从极其拉风的新跑车上拎下来一大袋子冰棍,带着他几乎在家便出入形影不离的獒犬,见了人笑嘻嘻的说天气太热、来支冰棍吧…他总是不吝于分享这种小快乐,以期这快乐能够发散到最大。恰巧他们开会正说的口干舌燥,冰棍的甜和凉恰如其分的让他们觉得舒服。Sophie后来还说起过,董先生真会享受生活,虽然看上去,有点儿…Sophie没有说下去,他想大概Sophie这种一板一眼的淑女,是会觉得的董亚宁另类。他当笑话跟董亚宁说,提醒他最好注意言行举止,要不然真正的淑女是会被吓跑的。董亚宁就冷哼了一声说谁又一定要淑女呢?谁又知道淑女的背后会是什么?嚼着冰说的,字字句句都带着讥诮和冰屑似的。董亚宁拧巴起来还真是拧巴,谁也别想轻易的给他掰回来。他听着味道不对,让他们的话题回到冰棍上,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董亚宁已经吃了三根——他说以前很小的时候也吃过,不过是在外地,只要是在家里,什么样的冰点都有的,才不会吃这个…董亚宁笑着说你看你看,一说到这里就露了怯。他知道董亚宁是在打趣他的,亚宁偶尔会说,他们叶家是从上到下都有旧贵族的作风,“跟我们乡下来的到底是不一样,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五分钱一根的糖精冰棍儿;一毛钱一根的,那是奶油味儿的!”笑的呀,眉也开了、眼也弯了。

董亚宁说最近接触的妞儿,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老冰棍的一代,而且就算是会陪着他吃一根、也是做着表面功夫其实心里是不屑于知道这个怪癖,怎么就让他乐此不疲了的…可是真觉得,有个妞儿,单单从吃上讲,既能一起欣赏这样食物的平淡世俗,也能享受黑钻石的极致典雅,才是人生乐事。

他当时说这是可遇不可求。遇到千万别放过。

董亚宁就把木棍咬着咬着,顽童似的咂着嘴巴说:连木头都带着甜味…

叶崇磬问:“这冰棍,不是以前的味道了吧?”

屹湘正擦着手上的水。她没吃两口,冰已经化的掉下去。只剩下手上黏黏的一片。见问,她摇头说:“以前的吃起来会很硬。一坨冰疙瘩,不过好奇怪,居然很好吃…”

“好像就是这几年才出现的产品。现在不是总说,有种味道,叫做从前。从前什么都好。”叶崇磬说,“我刚刚看到就想,你也许也吃过那种糖精冰棍的。”

“怎么会没吃过,只不过次数不多。”她说。次数不多,印象却深刻。“有一次还吃到进医院…”

那是有一次下了画画课,他们几个跑出去玩,唯一一个有钱的人,是董亚宁。他胆子大,从他姥爷那里拿了钱出来的。说是“拿”,其实就是偷。那时候十元就是大钞,他一拿一摞。不过,从师父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揣在兜里的确还是一摞,等到了后来到了街上,觉得口渴想喝汽水,摸来摸去就已经只剩下一张了。那么多钱,都不知道被他这个马大哈都丢到了哪儿去了。嘻嘻哈哈的,还说这也够了。

喝完了汽水吃冰棍。冰棍和冰汽水都是被放在箱子里盖着小棉被的。他们几个不知道各自吃了几根冰棍又喝了多少汽水,总之她突然间就开始肚子疼。她一开始肚子疼其余几个人就变的特别紧张。芳菲开始哭、潇潇开始找回家的车、只有董亚宁说:“回什么家啊,还不马上去医院!”

附近就有一家医院,董亚宁站在急诊室外扯着一个医生嚷嚷说:“医生她肠子疼。”

本来被潇潇连拖带掺的、疼的动都动不了的她,听到这句话却又笑,笑的时候肚子就更疼,眼泪哗哗的往下流。天气又热,一张脸脏乎乎的都成了花猫。

医生看他们是几个小孩,仔细的问他们都吃过什么去过哪儿,听到说刚刚喝了冰汽水,微笑着说来吧,给揉揉肠子。是个漂亮的医生阿姨,讲话温温柔柔的,伸手按摩她的肚子,下手却挺重,揉了两下,特别的疼——她本来想忍住的,可是太疼了,一边嚎叫,一边就听到很响的两声…奇迹一般的,只过了一小会儿,肚子就不疼了。

“湘湘你…”芳菲叫起来,却被董亚宁从后面捂住了嘴巴…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二)

本来她还不觉得特别尴尬,可是这下却大哭起来,她一哭,反而所有的人都笑了。直到外公让人接他们回家,他们都在笑。她哭着哭着也笑,笑完了又哭。外公生气他们偷偷跑出去玩不跟大人们说,却在听到潇潇复述事件整个过程的时候,也忍不住笑的开怀。摸摸她的小肚皮,说以后不可以喝那么多汽水…

她就记恨那汽水,后来有好久不爱碰汽水;偏偏他们坏死了,每次喝汽水,都要讲这个笑话,尤其是他…

屹湘已经擦干净手,叶崇磬也已经悄悄的启动车子了。

车子里还留有一种淡淡的清甜。

打在车窗上的从沙粒变成了大滴的雨,密密麻麻的,雨刷滑动的很快,一下一下的,擦出一块平整的视野,叶崇磬车开的慢了些。

她看着叶崇磬稳稳的操控着方向盘,这么大的雨,高速路面十分湿滑,还是能明显的感觉到车身有些微的飘忽。

她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有手机。她忐忑的时不时看一眼安静的如同木板的手机,哪怕有一点的动静也好,不管是谁带来消息。

尤其是芳菲。芳菲说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她。

叶崇磬在启程前征得她同意跟芳菲先通过电话。芳菲在电话里几乎没喊起来。说那边预告的台风马上登陆,湘湘你和叶哥马上回来不能去,既然有了方向地点我们就一定能找到他的,湘湘你们不能有危险,找我哥的事情交给我们…她听着心开始慢慢的沉。她知道芳菲已经在跟叶崇磬的通话中把这些话都说过一遍了。叶崇磬所有的回应她也都在一边听到。当芳菲说老家那边已经派人找过了而且也有人守在那里看到董亚宁就一定会通报的,说湘湘你只要在这等着就好了我真的不想、而且董亚宁也肯定不想你在这时候有任何的危险…她就说芳菲,那你就别让我知道;既然知道了,我不能不走这一趟。

芳菲在那边半晌没有出声。

她说芳菲,别让人轻举妄动,人多了反而不好。还是我走一趟吧。

芳菲再开口,鼻音浓重。她说,谢谢你,湘湘。

芳菲的声音有些遥远,在这大雨如瀑的轰鸣声中。

电话无声无息的断了,她有好久没有意识到,而保持着那个姿势,知道耳朵热的像被什么炙烤着似的疼。

其实董亚宁在哪里,她真的不知道。

但是身体里如果真的有一个指针,会指出方向,那么现在,她确实是在通往那里的路上。

大雨滂沱,暴风雨也正在路上。

午夜的广播已经终止。在终止前插播的新闻,提到将在半岛登陆的台风。

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正在台风必经的路线上。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跟台风中心同时到达那里。

车子里响起音乐,低沉悠扬的大提琴。旋律似曾相识,只是她反应有些迟缓,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叶崇磬说:“换个别的?”

屹湘慢慢的说:“不用,这个就很好。”

是让人会不由自主的将呼吸与心跳都放缓的音乐,大提琴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想起有一回,她的车子坏在路边,叶崇磬送她去赴芳菲的约,在车上,放的是崇磐的折子戏,那一字一句的,从耳入心…大提琴弦被弓弦缓慢的拉动,弦上音符,让人心口窝都在震颤。

她想,身边这个静默的男人,内心的不平静,恐怕不亚于她。

“休息一会儿吧,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叶崇磬说。

屹湘说好。明知道是睡不着的,还是说好。然后隔了一会儿,说:“谢谢。”

叶崇磬将音乐稍稍放小了些,问:“能听的出来这是谁演奏的吗?”

屹湘靠在座椅中,心思飘忽不定间,根本听不出来什么差异。

“我。”叶崇磬说。他微笑了下,“念书的时候有时间,也还爱玩,跟几个朋友组织小乐队,灌唱片。我是年纪最大、技术最差的那个,每次都是他们的出色表现帮衬我。我的老师很棒,蜚声国际的大师。只是一般情况我都不承认自己是他的学生,怕给他丢脸。”

“没有啦。”屹湘轻声说,“我大概能猜出来你是哪位大师的弟子…有些技巧是标志性的。你的演奏中能看出受他影响的痕迹。”

“是么?”叶崇磬微笑着问,“我还以为你听不出。”

“学琴和学画一样,一学十年,若是不像老师,那不是成了数典忘祖?”屹湘半转了身。唱片中叶崇磬对曲子的演绎,技巧已经称得上娴熟,风格清新中有些稚嫩,听起来真舒服…也许他继续走这条路也是可以的。有些人就是这么聪明的让人气馁,不管做什么,都有那个能力做到好。

叶崇磬笑笑。

“老师问,叶你要报考茱莉亚吗?我说不。没有志向成为大提琴演奏家。他说,叶,如果你坚持下去,会做的很好。他还说我是个会将事情做到极致的人。”

屹湘看着叶崇磬唇边的微笑。

“听起来不太像在夸奖我是不是?像是在说我是个偏执狂。不过我承认如果是我心甘情愿去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我认为的最好,并不计较代价。”叶崇磬将音乐声再调低些,“睡一觉吧。睡起来就看到海了。其他的,先不要想。”

屹湘过了一会儿,才闭上眼睛。

叶崇磬看了一眼屹湘的手,还是很紧的攥着手机。这说明她根本就毫无睡意。他试了一下出风口位置的冷风。

还好。不冷,也让车厢内不热。是很适合休息的温度。

他有个电话进来,看看号码,并不接。电话随后便进入语音信箱。

他松口气。

手机早就调至静音。他没关机,已经告诉Sophie除非非他处理不可的事情,都不要打电话通知他。这几天他本应该寸步不离办公室的,可眼下看起来,起码今天他绝对是不会在办公室里出现了。

他暂时不去想回去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事,至少他的麻烦并不是迫在眉睫的,眼下最大的麻烦,并不是他自己的。

此时他开着车在凌晨三点的高速路上,除了偶尔遇到一辆大型货车,几乎没有同行的车子,这让他油然而生一股孤独的感觉。

清晨五点半,在平常日子里已经亮透了天的时间,天仍然是暗灰色的。通往城市的道路两边偶尔有亮着灯的警车,和穿着带荧光条制服的警察。

屹湘先看到警车,车顶一闪一闪刺目的警灯,让她心里一跳。

叶崇磬在警察对他们做出停车手势的时候缓缓的将车子停下,天阴沉的像是夜晚,没有雨,风很大。

他打开车窗,警察往车内看了看,问他是往哪里去,是不是去机场。

叶崇磬看看远处的立交桥,回答说不是,我往市中心去。

警察的制服被风吹的鼓起来,对他挥着手说不去机场就好,那边的路已经封了,往市中心去就顺着这条路上桥,一直左转…他说着再看了一眼车内。补充说台风来了,路上注意安全。到达之后目的地后非必要尽量减少外出。

叶崇磬和屹湘同时客气的说了声谢谢。

关了车窗,叶崇磬嘴角牵了牵,说:“总说择日不如撞日,这下撞到了个台风天。”他看了看时间,开车上了立交桥。

屹湘说:“离港交所开市还早,把我送到了,你就去酒店休息吧,还能睡一会儿。”她路上几次要换叶崇磬一会儿,他都没有同意,就这么一路开过来了。此时若是细看,就能看出他有些倦色。

叶崇磬歪头,说:“你总让我意外。怎么知道的?”

“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屹湘舒了口气,说:“我虽然不太懂,财经新闻偶尔还是看的。”她是忽然想起来的,陆续的有消息出来,恒泰在收购粟氏。这种大规模的收购,不是海啸,也是台风吧?

叶崇磬笑笑。

“谈判呢,谈崩了?”屹湘问。以叶崇磬跟粟家的渊源,采取这种当面锣对面鼓的方式,恐怕这个决定作出的并不容易。她忽然就想起那心高气傲的粟茂茂来。虽说是在商言商,可心爱的人站在自家利益的对立面,该是怎么样的煎熬?

“两手准备、两步走。”叶崇磬说。他并不隐瞒。何况今天之后,隐瞒也毫无意义。“希望最后还是回到谈判桌上来。这样彼此都不至于耗费更多。”

“胃口不小。”屹湘说。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三)

叶崇磬拍了下方向盘,有些不以为然的说:“这我不否认。但实际上,也是势在必行而已。”

“粟氏不像看上去那么无懈可击?”屹湘问。

叶崇磬又笑笑,看她一眼,说:“可以这么说。”

“难怪崇碧说,放你去做数学家,实在太可惜了。”屹湘摇着头。

“有时候我宁可做数学研究。”叶崇磬看看路况。这一段走的非常顺利。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轻松的聊天的缘故。

“在普大,一笊篱下去,能捞出三五个数学家。做数学家你会沦为平庸;做银行家,你更有机会成功。”

“这是奶奶的原话。”叶崇磬拿起一罐咖啡来,示意屹湘要不要。

“崇碧说的。阻止不了她炫耀她那个了不起的哥哥。”屹湘说,“谁让我没的炫耀,我那个已经被她收了。”

叶崇磬笑。慢慢啜着甜兮兮的咖啡饮品。

气氛难得的轻松片刻。他只希望能够延续的久一点。

“比如呢?”他问。

“好像不久前方家有个融资计划找上恒泰,被你否决。崇碧说可惜那天她没赶上你跟爷爷顶牛儿。”屹湘说。

叶崇磬点头,有点不好意思,说:“这种事她也说。”因为这件事被祖父借题发挥当着一家人的面教训他。他就是占理,那么当众顶撞祖父也实在是不合适。

“后来听说恒泰没接的案子,粟氏接了。据我推测,这恐怕也是粟氏的败招之一。仅仅冲着这一点,粟氏的呆账坏账率低不了。你这笔买卖,做的到底划算不划算,也很难说。只不过有时候生意不见得要立马儿看到结果…就说你那个支持汽车工业海外并购的案子,赚未必会赚到,交换的得来的政、策、利、益,却是史无前例的。”

叶崇磬眉展了展。这个他们第一次见面,就伶牙俐齿的算计他钱的丫头,头脑里面赚钱的道道儿绝对不止一点两点。他清了清喉,说:“这个么…”

“这个不可说。”

“这宗买卖被亚宁笑话了大半年。”叶崇磬笑笑,“可以说,但不可以公开说。”

“要我换你一下吗?”屹湘问。叶崇磬看上去没有疲劳之色,但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

“你方向感好过我?”

屹湘摇头。

叶崇磬道:“那就坐着吧。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到目的地。”他将手边的牛奶递了一盒给屹湘,“回来半年,肠胃是不是早就适应了?”

“嗯。”屹湘原本不想喝牛奶,看了一会儿牛奶盒子上那飘逸的标记,“蒙文吗?”

叶崇磬迅速的念了一遍,说:“是蒙文。”

“你还会几句?”屹湘问。叶家是有蒙古血统的。

“也就是几句而已。”叶崇磬说,“爷爷是精通的。这行字,是有天看广告,跟爷爷学的。爷爷就说,现在能跟他说几句蒙语的老头,也都不在了…人生不就是这样,虽然高寿,可是看着朋友们一个一个先自己而去,总归是件难过的事。”

他说着,转了下头。

屹湘没有接话,不知道此时在想什么。

咖啡连喝了两罐,甜的腻住了喉咙。他又不住的喝水。

“担不担心你的官司?”他问。

“担心。但是不怕。”屹湘说。

叶崇磬点着头,和缓的说:“没什么好怕的。看上去很难的局面,找对了角度,破局也只是手起刀落。”

屹湘看他。

“要说,亚宁竞标IEM也好,恒泰追逐粟氏也罢,我们这点小打小闹都不算什么,论市值论规模,IEM和粟氏都不算很大的盘子。二十多年前,百达出手收购邬氏纺织,一举拿下邬氏遍布全球尤其是亚洲非洲市场的几十家纺织工厂、数十个品牌,那才叫胃口不小。如果要我编教科书,这一战是要编进去的。只可惜百达从来低调,非常多的案例只看到结果、难见其详细过程。”

屹湘听他提到百达收购邬氏,有些诧异。

她轻声的说:“也许眼下的乱局,都是从收购邬氏埋下的祸根。你怎么留意到这个的?”她忘了手里的牛奶只喝了一半,捏着盒子,专注于叶崇磬的话。他也许并不知道汪瓷生与邬氏的恩怨纠葛,但是他的话里确有一丝暗示的意思。

叶崇磬说:“也很偶然。年初,亚宁收购IEM,找到恒泰做的资金支援。既然支援,总要了解下他们的主要对手。百达的事业布局非常传统派,多数都集中在基建和实业上。早年别说是新兴的这些技术产业,就连轻工业也鲜少涉足。这种投资风格,从收购邬氏开始有所改变。”叶崇磬缓缓的说。屹湘只是听。车子已经开进市中心,街道上的车辆仍然不多。“邬氏从纺织业巨头到事业失败、被百达一举吞并,过程之短暂,从正面来看是百达战略成功、行动迅捷,从反面来看是邬氏溃不成军。邬氏几代人辛苦积累下来的基业在数年之后变成了另一个面貌重新出现。很多人觉得邬氏神话的破灭简直是在一夕之间,或者归咎于其他因素,可是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屹湘问。

“邬氏的债务危机,其实早就存在。”叶崇磬说。市他车子开的稍慢些,在狭窄的弯道颇多的老城区内穿行,需要格外多的耐性。“再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也许你会有兴趣一探究竟。也许稍晚会帮到你。”

“你才总是令我吃惊。”屹湘说。也许叶崇磬并不是不知道的再具体些,他只是觉得点醒她的作用已经起到了而已。“谢谢。”

“我只是从有限的数据来分析。”叶崇磬正正经经的说,“百达这些年也在寻找契机进入中国大陆市场。尤其是通过LW的不断试探和扩张,已经累积了不少经验。要不是百达的管理层政策相对拖延滞后,在中国大陆的实质性行动不会拖到现在才开展。”

叶崇磬暂时还不能告诉屹湘,正是粟氏与百达的频繁接触,他才下决心让恒泰尽早行动。不能与百达硬碰硬,从客观到主观,他都不能采取那样策略。

屹湘特别想长长的出一口气。

但是这口气总提到半截子,就继续不下去了…

车子在街道上快速前进。

这个城市里的行道树多为悬铃木,车子在这样的街道上行驶,如同穿过绿色的隧道。转了几个弯,便驶上靠海的路段,看出去,海天一色,都是暗黄昏黑,海上则巨浪翻滚。

两个人都脸色凝重,谁也不再出声。

屹湘心是越来越紧。

车子越接近目的地,那个海边小镇,她越觉得手脚都在发冷。

叶崇磬说:“看这样子,我们真的遇到了一点儿麻烦了。”

他指的当然是靠游艇上不了那个小岛。心里有些懊恼。这种大型的玩具,确实不适合来打硬仗。还好到了海边,换别的船倒也不成问题。他庆幸预案做的充分,A计划不行,就来B计划。再不行,还有别的选择。

他皱着眉,自言自语的说:“要有军船就好了。”

“不行。”屹湘摇了下头。哪儿那么容易。做到做不到的且不说,这也动静太大。

“安全把人带回来是第一位的,都这会儿了还管那么多呢。”叶崇磬说。他也不是没有顾虑,但眼下确实更为重要的,是找到董亚宁。“好吧,或许情况远没有我们设想的糟糕。”

屹湘没有说话。

那是一个不大岛屿,岛上居住的人家不过两三户。与陆地连接的部分隐藏在海底,退潮的时候可以开车上岛,涨潮的时候,那海面便会将道路淹没,若想登陆或登岛,那就需要借助船只了。她曾经觉得这个岛奇怪,他说,不奇怪,但是很独特,这应该叫做间歇式半岛…已经很多年过去了,她偶尔会想起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岛子,并没有想过要在这台风肆虐的时候,回到这个地方来。

暴雨在车窗上形成了一层厚厚的水膜。

她握了握手臂。

“已经到了这里,再难也能上岛的。”叶崇磬说。

话音未落,钱币大小的雨点就落下来。密集而紧迫。

前方又有一辆闪着红蓝警示灯的警车,在驱散靠近海岸的人和车辆。指挥棒在大风中坚定的指向与海边相反的方向,警示着过往的车辆。这无声的指示,更让人心惊。

他皱皱眉,加快了车速。

远远的看到暗青色的山,心里稍微放松了些,知道再往前一段路,也就到了那个海边小镇。

车子像快艇划过水面似的,所过之处,溅起巨大的水花。

叶崇磬塞上耳机,询问预备好的船只和人员。

已经快到码头了,沟通还是有些不畅。对方在喊,他为了让对方听清楚,也必须大声。他不得不先停下车来确定位置。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四)

气氛就这样越来越紧张,屹湘就算是想忽略都不行。手臂已经被她掐出了红印子,忽然间看到,急忙收了手…外面雨大,隔了白纱似的,她看不清楚停靠在码头附近的这些船只里,哪一艘才是他们要上的船。海上灰蒙蒙的,雨大风也大,浪既高又凶险…她陡然间鼻子发酸。克制了好一会儿,听见叶崇磬挂断电话,说:“妥了。”

她问:“你请朋友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