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董亚宁直视着他,说。
“不用。我们开始,在你拒绝她之后。”叶崇磬立即说。
“我抱歉,是因为这么多年,关于这一段,从没跟你说过明白话。”董亚宁咬着牙关,手上的剧痛在慢慢的扩散。
“没关系。这就不是能说清楚的事情。我于你,也是一样。”叶崇磬说。
董亚宁往下走了两步台阶。
“亚宁,对屹湘,我是真心的。我希望她好。”叶崇磬说。董亚宁站住了。叶崇磬继续说:“在她成为人妻之前,我不会先放弃。而你,亚宁,如果你还爱她,你至少该有行动。”
董亚宁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刻,继续下台阶,随即开车门上了车。
他的电话响起来,接通听了一会儿,他说:“既然这样,那就带他来见我。”
隔着车窗,他看了一眼静立在灯影中的叶崇磬,才说:“开车。”
第二十二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六)
车子缓缓启动,身上的不适感在逐渐加重。
他闭上眼。
闭上眼,眼前竟是血红一片,他忍着,但没忍住,歪了身,大吐起来…
叶崇磬站在原地好久没动。
明明是将压在心头的话借这个机会都说了出来,却没有半点轻松。
董亚宁晦暗的脸色、僵直的身形,成了另一种压力,笼上心头。
他不是不想回里面去,只不过现在回去,还有以后,他要面对的,恐怕是更多。暂时缓一口气也好。
“叶崇磬。”身后轻轻的一声唤。
叶崇磬回过身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回复相当的平静温和,几乎是与平常无异了。他看着粟茂茂,问:“要走了吗?”回头看看,新开过来的这辆车子,银色的,正是粟茂茂的。
粟茂茂没答话,只看着他。
叶崇磬触到她的目光,也不由得一怔。水汪汪的一对眼,是因为含着泪的。
“真的是她?”她问,“就为了她,你不惜跟家里闹翻、不惜跟最好的兄弟反目?”
“茂茂,这是我的事。”叶崇磬静静的说着。待茂茂,他从来有礼有节。但她对他,仍然是到了如今这步。
“那菁菁呢?你完全忘了菁菁了?你那么爱菁菁?”茂茂挡在他面前,极力保持平静,还是不能够。她一把抓下头上的发饰,“我姐姐,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倍!你就算是忘了菁菁、也总该选个好的…”
“茂茂,”叶崇磬再次打断她,“行了。”他面目严肃,相对于他眼下的心境,语气已经足够克制。
“我那么喜欢你,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你的心,她凭什么?”粟茂茂眼里泪光闪闪。语气并不激烈,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悲凉,她终于忍不住转开脸,不看叶崇磬的眼,说:“你可知道,传闻不堪,也许只是事实的一角?她可能比传闻中的更…还是你,就连这样都不计较?”
叶崇磬定定的看了她。
“你喜欢她到这种程度?什么样的过去,都不会放在心上?”粟茂茂抬手擦了下下巴上的泪,“你知道吗,那晚在丰谷我遇到她开车撞董家的三叔。那种不要命的撞法儿,可不是一般的人有一般的缘由能做出来的。董老三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但你跟董亚宁关系那么好,不会不清楚吧?她的私生活混乱不是空穴来风,磐哥人醉了,话没醉。难道你们叶家能容得这样的人…”
“茂茂,”叶崇磬平和的说,“她是什么样的女子,我比你清楚。”
粟茂茂咬着嘴唇,回头重瞪了他,隔了好一会儿,说:“你的野心肯定不是一个恒泰能锁住的,我早就看出来了。跟叶伯、跟磐哥,你不是超然,是太有把握。那么,我,加上粟氏,够不够?”
叶崇磬摇头,眼睛里甚至带点笑意,“别这样,茂茂。”
“为什么不?我告诉过你,对你,我铁了心。”
“我想要粟氏,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茂茂,也不要对任何人再开出这样的条件——第一,别认为感情可以用利益交换;第二,别以为粟氏一定会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我可以不要你的感情,我只要你的人。”茂茂倔强的说。
“昏头了,粟茂茂!”叶崇磬拎着粟茂茂就往她的车边走。
“对,就是昏头了!叶崇磬,我现在不讲道理、没自尊心!你喜欢她,不是也不讲这些?”粟茂茂甩开他,恶狠狠的瞪着。眼角的泪滴却不住的往外滚。擦也不擦,擦不迭。
叶崇磬叹气。
多么骄傲的女孩子,说跋扈也跋扈,说娇贵也娇贵,却一古脑的将心思放在了他身上。
他冷着脸,也冷淡了声音,说:“今天大概是个好日子,人人都在教我该怎么做。茂茂,总有一天,会有人,同样的不要自尊心来对待你。但那肯定不是我。”叶崇磬下去,硬是不管她怎么的反对还是将她塞进车子里去,关车门前说:“路上注意安全。”
他眼看着这辆跟他的一模一样的车子在面前停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驶离。摇摆和缓慢的行车,大约恰似此时茂茂的心情。
此时侧门一开,Sophie看到他,立即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催着他让他回去,说酒会结束了,但是有几件事要叶先生上去处理下。
叶崇磬点头。
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他都没有觉得热,一进门,里面开的足足的冷气,让他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
他这才抹了下脸上,原来早就出了一身的汗。
他急匆匆的返回会场,宾客已悉数散尽。金碧辉煌的场面,顿现寂寥。Sophie陪着他直到将所有的事情都办好,才对看着工作人员摘下印着恒泰百年纪念的大条幅取下的他说:“叶先生,夫人离开前让我转告您,今晚请您回家去,她有事要跟您谈。而且,说,不管多晚都等您。”
叶崇磬点了点头,看看时间问:“没开车来吧?我记得你说车子送去保养了。”
“是。”Sophie答应着,会意,忙说:“叶先生,我自己会回去的。”
叶崇磬走在前面,在出会场大门的一刻,转下身,说:“我回家,载你是顺路的。”
再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场内,他回了身。
****************
皮三在老板董亚宁住处大门口站了有三分钟了。
公寓里灯没有开,看上去,黑洞洞的,就愈加显得这里安静极了。也看不出到底老板此时回没回来。
他硬着头皮再拨了一通电话。
就在电话拨通的瞬间,面前的铁门咔哒一下开了,随即公寓上层的灯亮了,那落地窗前一个拿着电话的黑色身影投出来。
皮三从心里一紧。
那身影一忽儿就不见了,皮三以为自己眼花,下意识的揉了下眼睛。
“三哥?”身后的手下在问他的意思。
皮三舔了下唇,回过神来,电话是通着的。
他挂断电话,对着后面那辆车边的人示意,“快点儿,别让董先生等。”
那人应声开了车门。
从车上下来的是董其勇。
他没有细看这里的环境,只是走到皮三身边的时候,问:“在里面?”
“在。董先生要单独见你。”皮三推开了铁门。
董其勇便走了进去。
第二十二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七)
皮三转了身,背对着院子,挥了挥手。仿佛过了这个界线,里面再有什么事情,已经和他无关了。
董其勇穿过这个浅浅的院落。
院子里的玫瑰花正在馥郁芳香的时候,穿过花径,带一身花香。
他许是在医院里呆够了的原因,出来觉得任何一种味道都是清新宜人的,何况是这种花香。于是他驻足,多看了几眼这朵朵饱满的玫瑰花。红玫瑰,没有月色,也没有灯光,却知道这种红玫瑰,应有着血红的色泽。而且,是带刺的。
他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步上台阶。
门开着。
他等了片刻才去推门。
走进去,没有换鞋,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门在他身后缓缓的合上了,电子锁吱吱声像老鼠在咬啮着什么,让人头皮发麻。他就此停了一下。自己脚步声也消失了,没来由的心里便有些觉得毛骨悚然…他往后退了一步。
低沉的、咻咻的呼吸声,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热乎乎的向他靠拢过来。
他猛的拍了一下手,门厅的感应灯一亮,在暖光笼罩的同时,黑乎乎的一团东西已经悄没声息的扑到他面前,就只觉得肩头被重重的拍到、他整个人向后倒去,沉重的、热乎乎的呼吸喷在脸上,董其勇喉头噎住,这一瞬间,他几乎看到了一片死亡的阴影——狮子一般的庞然大物,血红的眼睛、金光闪闪的毛发、沉重的身躯、暗红色的长舌耷拉在嘴外…对着他,不吼不叫。他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被这庞然大物吞了。也顾不得浑身的疼,头脑中一排空白。
一声唿哨,这庞然大物从他身上一跃而起。
身上轻了,他一口气松掉,还没有吸进新鲜空气,就听的“嚓”的一声细响。
那獒犬慢慢的走开了,董其勇半晌才从地板上起来。
那“嚓”的一声细响,声音极为熟悉。虽然那么细微,却有着足以令人胆寒的力量。
他转过身,面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准确无误的。尽管客厅里没开灯,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些微灯光,只令厅里暗处更暗、明处更明。可坐在深深的沙发里的那深深的黑影,确定无疑,是董亚宁。
而且,是端着枪的董亚宁。
董其勇往前走了两步。
“啪”的一声。
一股焦糊味、硝味,伴随着一点点轻烟,从脚下腾起。
他低头看着,看不清这一颗子弹究竟射在了哪里,他继续往前走。
“啪啪啪啪…”连续六枪放出来,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飞过,在他身后,从屋顶的水晶灯、墙上的油画、到博古架上的花瓶纷纷落地。
灯也亮了。
坐在沙发上的董亚宁,和安然卧在他脚下的旺财,都用血红的眼睛,对着董其勇。
董亚宁拿起麂皮擦着枪。一把旧式的转轮手枪。他擦的极仔细,就好像刚刚那几枪并不是他打的、而他就只专注于手上这一件事情,无暇他顾似的。
“见我干什么?”在这样能把人逼到绝境的沉寂里,董亚宁终于开了口。他对着枪管哈了口气。
董其勇看着董亚宁根本没有把保险栓下了,就扣着扳机对着了他自己,不禁脱口而出:“小心!”
整条舌头简直因为口干舌燥完全不是自己的,仿佛在沙滩上被拖动的死鱼,表面上沾满了沙砾。
董亚宁轻笑。
他扔了麂皮。保险栓下了,将枪拎在手里,从沙发上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董其勇面前来,歪了头,看他的三叔。
他瘦瘦的脸、细长的眼,此时在灯光下,阴影深重,可是嘴角上翘,清清楚楚是在笑着。
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对牢了董其勇,让董其勇脚下被钉住了——他的目光也钉住了亚宁的脸上和眼中。
“我问你话呢,要见我干什么?”董亚宁将枪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董其勇还没出声,董亚宁左手握枪,冷冰冰的枪口,瞬间抵在了他右边的太阳穴处。
他闭了下眼。
“认得这把枪,是吧?”董亚宁问。
“M2,是史密斯韦森1859年改进M1的0.32英寸口径转轮手枪,8发子弹。这一把,是三年前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董其勇回答。
“所以,你知道,里面还剩一颗子弹。”董亚宁阴恻恻的说着。拇指将保险栓打开了。
董其勇听着这似乎是从地狱传出的声音,看着亚宁尖削的下巴、下巴上青虚虚的胡茬,阴沉是阴沉的,憔悴也憔悴极了,只是比这更触目的,是亚宁眼睛里里,幽暗冷冰的色,看不出他究竟是愤怒、是悲痛,还是什么。似乎所有的情感都被幽暗冰冷封住了,剩下要诉说的,就全通过了手里的这管枪,可枪里仅剩的那颗子弹。
董其勇牙齿磨的咯咯响,他仍闭着眼睛,说:“亚宁,我不是为了自己来的…”
枪管顶住他的太阳穴,用力的一戳,他的头被迫歪向一边。
“嘭。”董亚宁唇间蹦出一个象声词。
“你听我说,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我不会找你!”董其勇大声。
“你怎么有脸、你怎么有胆子找我?你四处拉shi,我四处给你擦屁股…咹,董其勇?!”董亚宁冰锥一般的声音处处刺的精准,不仅仅刺向他这个三叔,更是刺向他自己,眼前简直是血肉横飞的场面,红彤彤一片,令人作呕。
董其勇睁眼看亚宁。
长久的对视。
董亚宁眼睛要瞪出血来了,“你也配两条腿走路?”
“我爱她。”董其勇说。
“咣”的一下,枪托砸在了他的头顶,他眼前一黑,人便跪在了地上,为了不让自己跌倒,手扶在地板上。
董亚宁的身子也落了半截,枪口依旧精确的顶在董其勇的太阳穴处。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八)
握着枪的手稳定极了,没有丝毫发颤。
“我…”董其勇喘息着。
枪管从他太阳穴处移开,狠狠的砸在他的唇角,血流如注的同时,也成功的让他暂时说不出话来了。
董亚宁还嫌不够,将枪管直塞其喉,说:“收声。”
鲜血顺着董其勇的下巴往下滴。
“我早说过,我问,你不说,那就别说了。”他冷冰冰的道。冷冰冰的,从头到脚、由内而外的冷静。
“咣咣”两下连续的,董亚宁用枪托砸着董其勇的脸、头,满地崩的都是血迹。他单手扯了董其勇的衣襟,从颈下露出来的,是零零碎碎扭曲的疤痕,他每看一眼,下手就狠一分…董其勇并不反抗,董亚宁就打的更凶狠。
他像丢死尸一样丢了董其勇。
像具已经腐败了的尸体,散发着恶臭。让他真真切切的觉得作呕。只是此时他是吐也吐不出来的,胃里已经空空如也。
他死盯着张着嘴困难呼吸的董其勇,阴寒的眼眯成了一条线。
把这个人,零刀碎剐都不能消减他心头之恨。
“在我面前,别用你的脏嘴提她一个字。”
董其勇扭曲着身子在地板上,此时重重的咳嗽起来。一张口,血灌进嘴里,血腥味顶着他的喉咙,于是就咳嗽的更凶。
外面车声人声传来,脚步也近了。
董亚宁冷笑一声,枪管拍了拍董其勇的脸颊,说:“听听,是不是救星来了。”
董其勇抬手格开他的枪,抹了下脸上的血。
门外果不其然响起了按电子门锁的嘀嘀声,只是密码不对,门锁并没打开。
外面有人叫董亚宁。
拍着门,叫他。显然是不欲太过声张,叫声并不算高。
是芳菲。
董亚宁听着。知道外面当然不止芳菲。
他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董其勇翻了个身,直挺挺的躺在地板上,生死有命一般,也不动。
门锁在匆促的嘀嘀作响,密码被一遍又一遍的试过,终于在“嘀”的一声脆响之后,开了门。
脚步声凌乱而又急切的涌了进来。
“哥!”董芳菲惊声大叫。她踩着地上零散的碎片,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过来,又不敢走的太近,在两三步远的地方慢下来,轻声的叫着:“哥?”
血人一般的三叔,半个血人一般的哥哥,一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个拿着枪僵直生硬——狮子一般的獒犬做出攻击的姿态来。
芳菲全身的肌肤在这一刻像是缩了水,把身体的每一处都弄的发紧。
董亚宁对着旺财“嘘”了一下,旺财又趴在了地上,而芳菲也因为他这一动、眼白瞳仁流转,知道他没事才缓过一口气来,但几乎立即跌在地上,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想要夺枪。董亚宁的身手,又在最警觉的时候,哪儿那么容易让她得手,迅速的,将枪倒了手,冷眼看着她。
“哥,你这是干什么?”芳菲几乎哭出来。穿着礼服和晚装鞋子,极不方便,也顾不得仪态,整个人就挡在三叔和哥哥之间,抓着哥哥的手,说:“你怎么了?有什么话你慢慢讲,动刀动枪的…万一伤着呢?哥?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她声音发着颤。盯着哥哥的反应,急切间回头看下站在大厅中央的父母,换着气,极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
“让开。”董亚宁却是谁也不看。
“哥!”芳菲是双手紧紧的拉着亚宁握枪的手臂,她强压着剧烈起伏的气息,“哥,别生气。从长计议。有爸在、有姥爷在,有什么事情都能解决、他闯多大的祸都能解决!你发什么脾气?不用你,这次不用你出手,我来!我来解决好不好?哥?”
董亚宁眼珠子转了一下,终于聚焦到妹妹脸上。
芳菲见他有了能听进话去的意思,拍着胸口,说:“我来解决。哥,我知道你管够了他的事。以后我来,以后这些都由我来,你放心,我也能处理好…哥,你不看爸妈,你还要看爷爷!”她说着,身子因为发颤,耳朵上挂的长长的钻石坠子也跟着剧烈晃动,璀璨耀目的七彩光辉,灼人眼。
亚宁微微眯了眯,轻声问:“你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还不就是那些。三叔不太和我说…”芳菲深深的吸着气,说:“哥,他是屡教不改。我也恨他这么不长进。可是哥,爷爷还能有几年?”
“我问你,你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董亚宁直盯着妹妹。
芳菲皱了眉,问:“你指的是什么?就算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