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湘见是他,没有像往日一样开口打招呼,看着他的眼神也是冷的。冷到她自己都忍不住开始哆嗦。

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有多恨。

他让她上车。

妇人阻止,湘湘却上来了。坐在座位的一角。

他打量了湘湘一会儿。湘湘发觉,清冷乌黑的眸子转向他。他问,眼下这样,你真狠得下心来断干净?

这完全是用不着也不该他出面做的事情。

他已多时深居简出,出现在这里,都会引人猜测。

在那个时候却是想着如果可以,还是见一见湘湘。为着确信也该看一眼。没想到是真等到了。

也许他们之间的缘分并不会就此止住。良缘也好孽缘也罢,他是觉得跟湘湘的联系,并不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日后要怎么样的防范,都未可知…

湘湘立刻打开了车门。下车的时候,差点儿跌倒,他及时的伸手拉住她,她却甩开了,如避蛇蝎。站在车门边,面如金纸,瞪着黑洞一般深不见底的眼睛对牢了他说:“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断干净。”

车门关好了。

他看着湘湘直着身子往回走。

走了没几步,便蹲在了地上。原本紧贴在体侧的手臂抱着膝。起初是一动不动的,后来便看到她的背在颤抖。

跟着她的阿姨要去扶她,她立即喊了一声,尖利极了。阿姨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却被她推开…车子在缓缓启动,缩在树荫底下的那团小小的身影还在不住的颤动,手臂胡乱挥着,终于抓住了身旁的阿姨裤脚,那阿姨便抱住了她,两人倒坐在了路边…

他的车拐出了那条街。

手边放着一个信封,预备给湘湘的。见了她,他却忘了。后来想,也许并不是忘了,而是他的手实在是拿不起来、也递不出去。这便成了一只落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再过了没几日,湘湘便走了。待很久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渐渐平息、慢慢恢复正常,那个躁动的春天、烦闷的夏天全都过去了,到了秋天,连经济都在强势反弹的时候,亚宁已经远在万里之外,身体上的伤都快好利索了。他又让人去查,湘湘已经从伦敦消失了。但是查到的结果,是她果然断干净了…唯一觉得安心些的是,他曾经亲自见过湘湘一面,并且后来让人在湘湘登机的前一刻将信封送给到了她手上。湘湘不但收下了,并且后来那张支票也兑现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湘湘的杳无音信、邱家的隐忍沉默和表面上不即不离、中适度亲厚的表现,都没有让他觉得特别担心…

资景行看着亚宁僵硬的面部。

这样面对面的跟外孙子谈论这些?在今晚之前,他不会。

可是他此时心里的煎熬不亚于亚宁。

那天看到那个小男孩的时候,心里是有些异样。当听说那个小男孩是邱家的孩子的时候,更有点儿隐秘的希望,倒是真的但愿,湘湘是没有那么狠,断干净了。只是,这恐怕不会是真的。而若是真的,他恐怕也不能不多想几分,这个孩子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要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不止是湘湘,也不止是你。过去的事,既成事实,已经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着眼当下更重要,你可以恨我们…”资景行说。

“姥爷,我走了。”董亚宁说完便转身了。

“你站住!”资景行喝止。

董亚宁却没有停住脚步。

他穿过两道房门,重重的将房门摔在身后。

此时天已微明,启明星与残月各据一方。

他没有理会仍在门外的母亲,他分明看到了母亲想要叫住他,他仍然头也不回的走了。他只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不想再在这里多呆一秒钟,也不想看到这个家里任何一个人。

董夫人见亚宁连房间都没有回,急速的离去,心里一团乱。

“秀媛。”

她听到父亲在里面叫她,急忙的应了一声。

刚刚亚宁在父亲房里大闹大吼,她在外面听的胆颤。待进了里面,看到一片狼藉中的父亲端坐如常,她心神才略一平稳。

资景行看着她,问:“都听到了?”

她不语。

“同其昌说——想必他已经知道了——这事,盖是盖不住的了。既然亚宁迟早会知道,不如就让他知道。知道了也好,省得我们费力遮掩,不得其法。下面该怎么办,亚宁冷静下来,自然懂得。”资景行环视四周。

闹成这样,他本应该心情烦乱。但此时却恰恰相反,似乎是一直在等着的时刻果真来了。

“您都跟亚宁说了什么?”资秀媛问。她在外,只听到亚宁发狂。父亲和亚宁的对话,她听不清。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八)

资景行缓慢的揉着虎口。刚刚用力的兑那一下杯子,虎口竟酥麻到现在。

资秀媛看着父亲,父女俩对视,不禁苦笑。

“想说的都还没说,就被他给噎回来了。不过总会有机会的。我期望他能想明白。”资景行说。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亚宁并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他禁不住咳嗽了两下。资秀媛过来,拍抚着父亲的胸口。资景行待呼吸顺畅,又道:“让其昌来见我。我有事和他商议。”

“父亲…”资秀媛想了想,问:“那个小孩?”

“我担心的也是这个。你觉得,可能嘛?”资景行问。

资秀媛摇了摇头,想了半晌,才说:“未必真。就算是她的,也未必是亚宁的。那孩子的环境,始终是有些乱糟。”

资景行的白眉毛皱在了一起,说:“你对湘湘是有些成见,她爱玩爱闹的个性不讨你喜欢,这是真的。只是,你该亲眼看看那个小孩。”

****************

邱亚非整夜没有合过眼。

他像每个因难以入眠而早起的清晨一样,在院子里慢慢的遛达着。

走到花园半月门的时候,他站住了。

花园的池塘边,钓鱼台上,屹湘坐在那里。

池塘边的垂柳如丝,清晨的微风吹着,扫着她的头顶,她戴着护颈,直直看着前方——假山怪石嶙峋,青苔斑驳,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她显然是在想事情,想的那么专心。

邱亚非走到屹湘身后的时候,特意咳嗽了一声。

屹湘上半身僵直的转了转,“爸早。”

还没有看到他人,她就叫了。

“怎么知道是爸爸?”邱亚非坐下,靠近女儿。垂柳触到他头顶,他拂开,又落下来,索性略低了身子。

“您的脚步声特别轻。”屹湘仍坐好,“妈妈形容,说是像海棠花落到水面的声音。”

邱亚非说:“你妈妈的形容总是很恰当。”

“嗯。”屹湘看着池中碧绿的睡眠。碧绿的睡眠上有小团的莲叶。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来了,莲叶的间隙里,有锦鲤的影子。起初是一两条,渐渐的多了起来,轻轻的摇头摆尾…

“常喂它们食饵。时间久了,它们仿佛也通了人性。”邱亚非说拍了下空空的手掌,“今儿竟忘了带过来。”

屹湘沉默着。

“怎么不在房里好好休息?”邱亚非问。

“睡不着。”屹湘老实的回答。

她看看父亲。

昨晚像经历了一场噩梦。她情愿那是一场噩梦。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她想跟父亲说点儿什么,可对着父亲,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邱亚非看了看透亮的天空,说:“湘湘,又受委屈了。”

屹湘没动。

邱亚非也没有往下说。他知道女儿听懂了。

屹湘的手又开始颤,她死死的攥紧了。

“爸爸,我会尽快跟姑姑和多多离开。”她说。

“也好。姑姑的手术日期定了,通知我。如果能安排过来,我会过去的。”

屹湘涩声说:“爸爸…我走之前,想去拜祭下外公。”

“应该。”邱亚非说,“带上多多…”

“不。爸爸,不带多多。不带。”屹湘摇头。

“外公没有怪你。外公临终,最惦记的是你。”

“您…有没有告诉他?”

“有。我和妈妈都告诉他了。我们的湘湘,都受了什么样的罪。我们的湘湘,连我们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而且,”邱亚非说着,脸色整肃,“我在老人家最后的时刻对他有承诺,答应了他…”

“爸爸。”屹湘忽然打断了父亲的话,她抓着父亲的手臂,“妈妈在叫我们。”

邱亚非转了下头,看向花园门的方向。没有人,也没有人叫他。

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箍的太紧了,连手上的颤动都传过来。他转回来,看着女儿的侧脸、那簌簌扑动的睫毛,心里便明白了,于是他拍了下膝盖,说:“走,我们回去。这儿坐久了还是凉。”

“Vanessa!”

屹湘和父亲刚刚走上来,就听见前面凌乱的脚步声传过来,很快的,游廊尽头的假山石后转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看到他们,略站了一下,接着便以更快的速度对着他们跑过来。

屹湘看着Allen那随着风飞起来的柔软的头发,正在发愣间,被他撞到,几乎跌回去。

“你慌什么,不是才跌了跤?”她没法儿低头,看着Allen膝盖上的乌青,皱着眉说。

Allen扬起头来,问:“Mummy说你昨天受伤了。”

屹湘蹲下来,Allen因为奔跑,小脸儿通红,额头上冒了汗,她抬手替他抹了一下,轻声说:“就是开车不小心碰了一下,我不是好好儿的?”

只是话没说完,她忽然就抱住了Allen。

邱亚非沉默的站在旁边,看着女儿抱住Allen,而Allen一怔之下,颇有些别扭的拧了拧小身子,看看他,在他点头之后,便老老实实的让屹湘抱着了…

郗广舒轻敲屹湘的房门。没有得到回应,她便推门进去了。

屹湘还在午睡。

她坐在床边,看了屹湘一会儿。翻检着床头柜子上的药。

“妈?”屹湘醒了。

郗广舒摘了花镜,摸摸屹湘的脸。

“没出去?”屹湘要动,被母亲摁住了。

“躺着吧。疼的厉害吗?”

“不怎么疼的。医生都说没什么要紧。就是要戴几天保护下而已。”屹湘说。母亲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有些不堪重负。

郗广舒换了个姿势,坐的更靠近女儿一些,把带过来的一个小锦囊拿出来。

“我这次去美国,跟她见了面。”郗广舒说。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九)

屹湘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母亲说的是谁。

“她早托人传话,希望借这次机会跟我见见。我也正好有这个意思。”郗广舒温和的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事先也就没有跟你商议。”

“妈…”

“时间有些仓促,只是略一坐。不过毕竟是见了面,我这心里就算踏实了。”郗广舒平抚着手里这个锦囊,“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无论你在哪里,除了我们,你毕竟还有人可依靠。”

“妈!”屹湘也顾不得身上疼,她翻身从床上起来,“妈您干嘛说这些?我不是早说了,我就您一个妈妈,您这是干嘛…干嘛啊?您这是不要我了?”

“怎么跟小孩儿一样。湘湘,我是个母亲,我能体会她的心情。在合适的时间,跟她见见,哪怕是谢谢她带你到这世上来,也是应该的。”

屹湘哽住了。

“我知道你不是不想认她。是怕我伤心和难过。你有这份儿心,妈妈就很知足了。”郗广舒握了女儿的手,“你记住了,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叫潇潇,一个叫湘湘。他们走到哪儿,都在我心里。”

屹湘手被母亲握着,动不得,她点头。

“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的。找不到你,你在她心里;找到你,你更在她心里。她尊重你,你也要替她想想,知道吗?”郗广舒轻声劝慰,“听话,这次回去,等姑姑那边安顿好以后,哪怕只是去喝杯茶呢,也去看看她。去的时候,带上多多。”

屹湘什么都不说。

“倔死了。”郗广舒戳了一下屹湘的额头,“来,拿着这个。”

“这是什么?”屹湘见母亲打开了手里的锦囊。

“在我手上这么多年,没拿给你瞧过。”郗广舒将锦囊里的东西取出来。是个很陈旧的东西。她把这东西放在屹湘手心里,说:“姑姑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身上带着玉佩,包袱里还有这个祈愿符。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了吧?”

屹湘点头。

汪瓷生她们见面的时候曾经拿出来相似的一个。

这祈愿符已经有很多年了。原本是白色棉布的,现在近乎灰。

“我早前通过老同学老同事多方查对过,只大概的能确定是瑞严寺的东西。我想你或许会跟那里有渊源。所以那年你说要去日本找资料做论文,还说计划的是周游日本列岛,我特别的跟你说,让你去那里看看。你总是很回避这些,我就没有把话挑明。但是我想,如果你真的跟那里有渊源,说不定会在那里遇到什么。”郗广舒看着屹湘,“我知道你没去。”

是的没有去。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花在那里,待论文定稿的时候,已近樱花季,她还在京都。距离她的假期结束只余下一点点时间,正是一年中春光最好的时节,浪漫宁静的古城美的不可思议,她想看樱花绚烂开放、直至花落如雪飞扬,何况良人在侧,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安宁美好。他却最怕的就是花开的季节,等不及要早些离开,她怎么还有那心思去个根本不想去的地方呢…

她心里刺痛。

“现在这个交给你保管。”郗广舒合拢女儿的手,“我算是完成阶段性任务。”

“妈…”

“湘湘,你在这里日子过的很辛苦。盼你回来,是想好好的照顾你,总不能如愿。”郗广舒用力的握着女儿的手,“妈妈还是没有办法给你万全的保证。”

“妈,我不需要您保证什么了。”屹湘看着母亲的白发,心痛不已。

也曾负气逼问过母亲,虽然是明白千难万难中,母亲已经尽力。

“要的。”郗广舒摸着屹湘的下巴,柔柔的。她知道这是她们心里的伤,于是便换了话题,问:“听爸爸说,你想去拜祭外公?”

“嗯。”

“明天我有时间,一起去。”郗广舒说着站起来,“现在老老实实的躺着,不叫你起来吃东西,不准动。”

“我得出门。”屹湘说。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郗广舒皱着眉。

“师父的事情。跟秦先生约好了的,最好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买家,我也好在走之前处理妥当。”

郗广舒叹了口气,再摸摸屹湘的脸,说:“我现在也恨不能有三头六臂,能让你乖乖的听话。”她站起来。

“您放心啦。”屹湘说。

“出门小心些。”

“妈。”屹湘从床上下来,叫住母亲。“我还想去看看洪阿姨。”

郗广舒眉头一皱,想了又想,才说:“让小高陪你去。”

屹湘原本想坚持自己前去,但见母亲神色,便同意了。她看着母亲走到庭院中去,在树荫下拢了拢鬓角…似乎是想回身,但没有,于是加快脚步,不料被从房中出来的崇碧叫住,婆媳二人就立在那厢房前的蔷薇架下说着话,只一会儿,便听着是笑语盈盈的…屹湘将纱帘合拢,转身将护颈取下,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

秦先生拿着折扇,慢慢的扇着。

屹湘将手里的几页清单放在秦先生的桌案上。

秦先生收了扇子,细看着。

“师父的意思是尽量低调。我事先做了甄别分类。如果肯有人照着这清单收了是最好,交割清楚。”屹湘轻声的说。

秦先生点头,先将第一张清单拿到一边,再将最底下的那张拿到一边,留了中间这两页,先说:“若是我有这个能力,全都收了是最好不过的。眼下我自己,有心留着这些。其他的,我寻访买主。”他说着,拿起毛笔来,蘸了点墨,写了一个数字。

屹湘看着,也拿了笔,在那个数字旁边,也写了一个数。

秦先生沉吟片刻,无声的笑了,说:“成交。”

屹湘便将这张纸收了。

秦先生说:“你稍等,我打个电话去。然后给你写支票。”

“好。”屹湘略一欠身。

“你自便喽。这屋子里的东西喜欢什么就消遣什么。”秦先生微笑着嘱咐。然后也欠了欠身,出去了。

屹湘坐在椅子上。

屋子里燃着龙涎香。她恍惚记得上次在这里的时候,仿佛也是燃着这种香的。淡淡的味道,让人心神安定,也让人较为容易的卸下一些防备。于是她就在这间屋子里,有了难得的安一场安然小憩…

她侧脸望向窗外。一排雕花窗扇敞开叠着,外面一丝风都没有,竹林安静。

有个淡蓝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在翠色的背景下。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