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中医世家的他幼年失怙,由寡母抚育,自强不息。十六岁考取湖南省官费留学日本,先后就读语言预科、高等学校和帝国医大。在他医学院三年级时,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他中止学业,回国参军。那一年,他22岁。在他离开东瀛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向他表示了爱意和追随他归国的心愿。那女子名叫阿部美智子。阿部美智子比父亲小四岁,却聪颖至极,在帝国医大,仅仅比他低了一级。美智子在入学仪式上便对父亲一见钟情。但她出身贵族世家,就读医科已经离经叛道,若追随一个贫穷学生、还是在日华人,是不被家族允许的行为。于是她便将自己的心思埋藏的很好,只是暗中的关心父亲。在那个时候,聪明的父亲早已发现美智子对他的心意,并不是不感动,但他不能接受因此也不能给她任何希望。其实在父亲抵日之后半年,即发生‘九一八事变’,父亲便已经意识到,中日之间大规模战争的不可避免。尽管他的师长、同学、房东甚至邻居多数都对他友善亲和,他还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以‘国之将亡、何以家为’为由,拒绝了那个阿部美智子。”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九)
“父亲回国后加入国、民、党、陆军,追随张灵、甫将军。后经选拔入空军序列,并赴美受训。在抗战期间,与他的战友一起,立下赫赫战功。在起飞之后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降落在自己国土的几年间,父亲都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那时候在他心里,朝不保夕是一方面原因,美丽智慧端庄痴情的美智子给他少年青年时代留下的美好印象,也让其他女人很难获得他的青睐。但他以为此生此世必不能再见美智子了,故此他最大的愿望,跟当时一同参战的战友一样,那就是在胜利之后,在自己的国家,过上安乐的日子,娶一个好妻子,生一个好儿子。”
“他以为战争相隔,岁月已降,国仇家恨之中,美智子必然会渐渐忘记他,也许侥幸在战乱中活下去,再见她,也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但在抗战后期,父亲却从日本战俘口中再次得到美智子的消息。那战俘是他们在帝国医大的校友,告知阿部美智子凭借她的父兄在政界军界甚至商界的人脉,打听到他的一点点消息,以个人身份进入日占区寻找过他的下落,并且在她企图深入腹地的时候,被日伪政府秘密警察抓住。因她身份特殊,又因其兄拜托友人从中斡旋,被遣送回国。据说不久之后,便奉父母之命,嫁人了…那是父亲得到美智子最后的消息。”
“在抗战后期,父亲看清楚当时的局势,已萌生退意。但以他的战功跟地位,上峰极为看重。想要退役谈何容易?不幸,也可以说是大幸,他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中,被敌军击落,死里逃生的他失去了一只右眼和一只左臂。他在抗战胜利之后的深秋,卸甲还乡,回家侍奉老母。其时父亲已经年界而立,身有残疾,再加上家境惨淡清贫,没有人肯轻易将女儿许配给他。祖母为他的婚事操心不已。父亲一边重习家学,预备悬壶济世,一边听从老母安排,相亲…只是屡相不中。祖母有一天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要找一个‘那样的妹子’,父亲奇怪的问祖母,‘那样的’妹子是‘哪样的’?说漏了嘴的祖母,无奈将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父亲:曾经有一个女子,来过家里打听父亲的下落。祖母对父亲描述了那女子的样貌之后,父亲大骇。那分明是美智子的模样!他这才知道,当日战俘校友所说的‘企图深入腹地被秘密警察抓回’,并不准确,而是美智子已经到过他的家乡!”
“祖母说,她起先以为这美智子是儿子在外面惹下的风流祸事,但见美智子举止端庄,像是好人家的女儿。乡里人少听得城里腔调,祖母最远只跟祖父去过长沙,她只当美智子来自偏远的省份,所以美智子的口音生硬至极祖母起先也没有觉得不妥。直到美智子吞吞吐吐的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祖母才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竟然是祸害国人的日本人!祖母认为即便暂时撇开国仇不表,自己的儿子还在战争中生死未卜,怎么可以让一个日本人进家门呢?她抄起家里的火棍将那美智子赶了出去,谁知道美智子竟然不肯走。一直守在门外。祖母特别痛恨鬼子,可还是心软,也不肯声张,怕惹来了旁人注意,美智子是别想再活着再回去了。就这样,祖母和美智子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整夜的没合眼,第二天一早,祖母听到外面响动,她从门缝里看到,美智子被几个当地打扮的人带走了。美智子临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汪家那掉了漆的黑色大门。就是那一眼,祖母觉得美智子一定留下了什么,于是她在门边的草垛里,看到了一个小布包…祖母将布包交给了父亲。父亲打开来,里面是信,是‘意愿’,祈祷他平安的。父亲按照信里的地址,给美智子写了一封信。他知道美智子收到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战后的日本和战后的中国,都在满目疮痍之中。所不同的是,日本在战败之初已经迅速开始重建,而中国尚在自相残杀…原本父亲的人生很可能就是那样了,如果不是某一天的早上,阿部美智子突然的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的话。”
汪瓷生慢慢的踱着步子。
她大段的叙述,清晰而有调理。
屹湘入神的听着。
汪瓷生抓起茶几上已经半冷的茶水,含了一口。
“父亲目瞪口呆的看着美智子,风尘仆仆的美智子,已经不是记忆中那秀美的少女。苍白、憔悴、又有着跟她的年龄不相符合的沉稳和老练,显得比她实际年纪要大上几岁。但这样的美智子,就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不说,对着独眼独臂的他,却好像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父亲问,你不是嫁人了吗?美智子说,除了你,我不会嫁给任何人。当晚,父亲跪在祖母面前,请求祖母允许他们俩结合。美智子不声不响的跪在父亲身边。祖母起初不同意,但跟他们两个耗了几日之后,看着美智子和父亲默默相望、不发一语却默契有加的模样,祖母再次心软,允许了这门亲事。”
“美智子是脱离家庭来到中国的。父亲认为,尽管如此,他们的婚姻还是应该得到美智子父母的祝福。于是他带美智子回到日本。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但是父亲终于偱礼法将美智子娶到了。其后父亲同美智子回到中国,奉养老母。他凭借自己的聪明,将自家一爿中药店开起来,养活老母妻子。就这样,到民、国三十八年国、民、党战败大撤退的时候,父亲的战友曾经不远千里去到湘西,鉴于他曾经是国、民党战斗英雄的身份,留下来恐怕并不明智,于是劝说他一同撤退台湾。祖母不想客死他乡,让父亲带美智子离开。父亲同美智子商议去留,两人都绝不肯抛下老母。况且父亲认为不管何朝何代、谁人执政,人都是要吃五谷杂粮,必是要生病的,总有医者一条生路。父亲做了一个他终生没有后悔过但却令他和家人在此后的人生里遭遇无数劫难的决定。他和他的妻子母亲,一同留了下来。”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
“1953年,美智子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病榻上的祖母看到初生的婴儿,夸孩子生的好,白的像瓷娃娃,于是美智子给婴儿起名瓷生。也就是我。我的降生令祖母欣喜之余,沉疴稍愈,家中安乐数载。祖母在我三岁的时候去世。她只来得及看到乡村发生的那些她看不懂的变化,没有看到她的独子一家,在今后近三十年间所遭受的折磨。”
汪瓷生的面部几乎完全冷了下来。她看着屹湘,说:“包括汪家的祖坟被挖开、她和祖父的遗骸曝晒示众;包括她珍爱的独子,在被红卫兵毒打之后因为脾脏破裂大出血、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暴死、且多年后骨灰才得以寻回,做了许久的孤魂野鬼;包括她珍爱的长孙女,那因为日本间谍母亲、国、民、党反动派父亲而被迫的颠沛流离…这些她都没有来得及看到,应该是她的大幸。我常想若祖母地下有知,不知该如何心疼我们?就像,这现年我丝毫不愿意回忆自我记事以来的痛苦,但总有午夜梦回的时刻,被恶梦惊醒,我又是怎样的心疼他们?心疼我来不及照顾和爱惜的亲人和爱人?”
屹湘听的一阵一阵发冷。
那些场景竟然鲜活而残酷的呈现在她的面前,令她冷汗直冒。
“对不起让你听到这样的往事。这就是我真实的童年和少年…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母亲被关押在哪里,也没有几个人在那个时候敢明着帮助我,只能自己挣扎着活下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我还捡到了一个癞痢头的小女孩。在带着这个总像小狗一样跟着我的妹妹寻找到母亲之后,发现历尽痛苦仍然不改善良本性的母亲,也将狱友留下的孤女收在身边照顾。母亲后来给两个妹妹分别取名陶生和筠生。因为小瘌痢头总是捧着一只讨饭的陶碗不肯撒手;而筠生,她的母亲在难产去世之前,在劳改场做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劳动,就是伐竹…筠生的母亲曾经是个画家…我又扯远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想单刀直入,但是,我,是怎么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呢?不奢望你会接受和理解全部,只希望都讲给你听…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汪瓷生此时背对着屹湘。
外面的雨小了些,窗上的雨流回复成雨滴,稀稀落落的。
屹湘听到楼下有声响,似乎是什么破碎了。
她没有动。
“我母亲是重视我们的教育的。筠生由她亲自带,言传身教自不必说;我跟陶生在外,在准予探视的时候,母亲总是会考我的功课。劳改场的文具控制很严格,她还是想尽办法剩下来纸笔,写一些东西,指点我该想办法读些什么书。父亲曾经救治过的一位老先生,在后来政策稍稍松动之后,收留我和陶生,尽可能的让我们能偷偷的学习。他的国学和英文都极好,所以我跟陶生,从小的底子都还不错。这也使得后来求学的路相对顺利。被判无期徒刑的母亲,在文、革后期被释放。但长期的关押,让她的身心都受到极大的创伤,她变的胆小、多疑、而且偏执。清醒温和的时候会像天使,狂躁执拗的时候又像魔鬼。作为她的女儿,我们三个,长期受害。可我们爱她,在失去父亲之后一无所有的日子里,她有我们。那时候真艰苦。你知道嘛,有一回我在美国的家中,看着中文台的电视剧,看到那个年代的电视剧…我竟然可以笑着挑错,说不对的,那时候的火柴盒不是那样子糊的…那时候没有烂菜叶子可以随便捡…笑着笑着就掉眼泪了,那是我过过的日子,永远不会忘记的。”汪瓷生看着玻璃墙上自己的黑色倒影。
她的手叠在一处。
如今美丽的如同少女般的手,曾经粗糙、干裂、瘦古嶙峋…她攥了下手。
屹湘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去。
一般高矮的个子,同样柔美的线条,映在玻璃中。
屹湘想拥抱她一下,但是她没有。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外面街道上的车子,流火一般。
北京夜晚的车流,偶尔会有种让人觉得恐怖的拥挤和压迫感…如同汪瓷生的家世,黑暗中密集的流火,蜂拥而至的时候,让人难以喘息。
屹湘缓了口气,胸口的闷压感暂时的轻了些,她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才知道,母亲的家人在建交前就托人多方寻找她,由于种种原因,包括我母亲在嫁给父亲后便改了中国名字。随了祖母的姓。所以等到他们联络到母亲,已经是文、革结束后两年的事了。当时我的外祖母还在,得知母亲的身体状况,坚持让人将她带回去治疗。母亲起初不同意。为了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着想,我坚持让她离开。母亲带着未成年的陶生和筠生去了,我已经进入大学读书,完全可以照顾自己。而且,我也将会有自己的生活…生活在往好的方向转,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那时候的外交学院,西语系里,我的功课不算是拔尖的,但也还好。用我父亲评价我的话来讲,靠三分天资七分运气。”
汪瓷生对着屹湘微笑一下。
屹湘想,大约汪瓷生,在念及父亲的时候,能令她真正的放松和快乐吧…她也微笑了一下。
“同学年纪参差不齐,有很多是成家立业的老大哥老大姐。年龄差不多的、能聊的来的,只有几个人,其中一个又格外的和我好些。虽然算是高干子弟,骄娇二气却一点没有。她自己说的,有过,也被磨掉了。这个我相信。她也曾随母亲在大西北改造了多年,该吃的不该吃的苦,也都吃过了。可她的性格始终那么好,这一点让我格外佩服。从来不抱怨,爱帮助人,热心肠,不能算单纯,可极善良,也漂亮…比我强的多。那时候她开玩笑说如果他哥哥没有那青梅竹马的嫂子作良伴,倒是想让我做她的嫂子。”汪瓷生感叹道。
屹湘心里一动,“她…”
“她叫邱亚拉。”汪瓷生说。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一)
“姑姑?”屹湘一愣之下,脱口而出。她惊的嘴巴仍张着。
“是的。你姑姑,邱亚拉。吃惊吗?”汪瓷生温柔的问。
屹湘没有回答。毫无根据的,她觉得,让她惊讶的,还在后头。她忍住心头忽然涌起的不安,说:“挺意外的。”
她几乎从未听姑姑讲起过她的学生时代。印象里姑姑总是有些古怪和孤僻。汪瓷生描述的那个邱亚拉,原本就跟她的宝贝姑姑相去甚远,她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来,只是怔怔的看着汪瓷生——她对姑姑的过去了解尚且不足,对这个神秘的女人,根本就谈不上任何的了解,除了,她现在在对着她讲述的那些往事…她只觉得背后开始发凉。原来是不知不觉出了冷汗。
“意外么…”汪瓷生缓了缓语气,摇头,大眼睛里渐渐的渗入忧伤。
屹湘是眼睁睁的看着,这忧伤蒙住了那对眼的。
“屹湘,我遭遇过太多的痛苦,所以遇到一点的善意,总是更难忘。亚拉对我来说,起先就是普通同学,后来成了朋友。我内向,她外向,有什么事情,是她在前,我在后。可能是她出身的原因,那时候在学校里,她不但活跃,而且重要。我恰好相反,用现在的话来说,我应该是边缘人,总是喜欢泡在图书馆里。亚拉那时候周末回家,总不忘带好吃的回来给我…她有什么事情,也最先跟我说。包括谁写情书给她啦,谁跟她表白啦…她像个小姑娘,不太在意这些事情。那时候我也一样,虽然年纪在那时候已经算挺大了。总觉得好不容易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必须牢牢的抓在手里。亚拉的前途是可以预见的,我却充满未知数…直到我们两个,遇到秦天。”
屹湘心再次一痛。
秦天…秦天,简单有力的名字,怎么听上去,无缘无故的会让人心酸痛呢?
“我们是在从外地考察回来的火车上遇到的。我们班同学,一起从河北农村学农后返京。那天车上人很多,很多人都是站着的。我的票跟同学们没连着,所以找到位子就坐下了。亚拉跟人换了位子坐到我旁边。我顾着低头看书,也没留意旁边一直站着一个军人——还是亚拉发现他有意无意的总是看我,就站到他面前,问他怎么回事,怎么穿着军装行为如此不检点?亚拉说话很冲。她这么一开口,同学们开始帮腔,被围攻的秦天脸臊的通红,却没解释。他不善言辞。一向如此…”汪瓷生叹了口气。幽幽然的,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样子,觉得很可爱。非常可爱。他的领章鲜红鲜红的,脸也通红通红的,很窘。那么窘,却还是很英武——我忽然想到父亲。我开始着急,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亚拉嘴巴厉害,问他的部队番号,秦天当然不会说…这时候列车员查票,闹哄哄的局面才平息了些。查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列车员看到秦天,问他要了证件和车票,接着便对我说你起来你坐的位子是这位解放军同志的。核对了车票,才知道,真的是我坐错了…后来问秦天为什么不说,他说,他可以站的没关系。但是,坐在我原本位子上的那个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车这么挤,让她多坐一会儿,也好,所以他就没出声——有没有这么傻的人呢?”
屹湘轻轻的说了两个字:“有的。”
“亚拉爽快,跟他道歉。他也就笑一笑,不再说话。后来,就悄悄的走到车厢那头去了。下车前我们还在两节车厢间的空隙里遇到,我这辈子是忘不了他的那个侧影,和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看我的那一眼…当时只是朦朦胧胧的感觉,想着如果能够再见,那该多好。却没想到日后真的会再见。那时候常军训,很磨人也很烦人。有一天亚拉回到宿舍来,说又要军训了,为期一个月。本来是件很扫兴的事情,亚拉却笑着问,你猜这回分给咱们系的教官是谁?我当时没有忽略亚拉笑的样子,应该和我在想到秦天时候的模样是很像的。是,我们的教官是秦天。改变我命运的秦天。”
“他真像一个标准的教官。训练之外,偶尔跟男生们打打球、聊聊天。跟女生总是界限分明,偶尔显得还更严厉些。所以女生们虽然喜欢他的英俊,但多数觉得他死板又严肃,实在是太不可爱了。如果有哪个女生能得到特别一点的对待,那就是亚拉。总有些班长和教官要接洽的事情。所以不少秦天的消息,都是从亚拉那里听说的。比如他跟我同岁,比亚拉大三岁。部队驻京。保定人,孤儿,家乡只有一个老奶奶…亚拉说起秦天来,语气会特别一点。我想,亚拉是喜欢秦天了。那么,我对秦天的一点点的感觉,注定是要死在心底了。有一天晚上,那是秦天快要回到部队的前几天了,亚拉爬到我床上悄悄的和我说心事。她说瓷瓷姐姐,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得和他去说。我直觉她这样莽撞不妥,劝她稍等。我想我是有私心,那种煎熬…可亚拉说她忍不住了,我便说那注意时机。给不了她任何建议,当时她也听不来任何建议。”
“秦天拒绝了她。没留一点余地的拒绝了她。他的拒绝让亚拉难过,让我在松一口气的时候,又伤心又气愤,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了。亚拉那样的女孩子,他都能拒绝,那我呢…秦天跟他的战友撤离的那天,送他的人特别多。亚拉请了病假,我去了。想见到秦天,再看一眼也好…最后分别的时刻,他给我敬了个礼就转身,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问他:为什么呢?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以后你会明白。我没明白。但不久后我收到一封信,秦天写来的。他说有句话一定要等到他不是教官、而我不是他的学生的时候说出来。那就是,他喜欢的人是我。他告诉我那个周末他会在新华书店门口等我——我从打开信的一刻手就在哆嗦,人也在哆嗦,亚拉问我怎么了。我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看到信封,看不出异状。我可以瞒过去,但是没有瞒,我给她看了秦天的信,问她,亚拉,我可不可以去?”
汪瓷生摇着头,对着屹湘,摇头。
屹湘擦了下眼睛,说:“我姑姑一定会说,去吧,你去吧。”
“她是这么说的。我明知道她会很难过,会受伤,可我一定要问——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确定,我和秦天,会是一辈子。”汪瓷生眼睛里闪着泪光,“一生一世。”
屹湘靠在了玻璃墙上。冰冷。她开始可怜起这段故事中的姑姑。对汪瓷生来说是一生一世的爱,可姑姑呢?
“真残忍。”她说。
“是的残忍。可就算残忍,我也不能瞒着她。那是不道德的。因为她是我朋友。”汪瓷生说,“我爱秦天,他也爱我…我们,那样相爱着,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见面的机会很少,于是就写信。他说等我毕业就结婚。我说我等不了毕业就想嫁他。多傻啊…经过那么多磨难还那么幼稚的我,是被爱情冲昏头脑暂时忘记了现实。甜蜜的时光并不久,有人向秦天所在的部队和我的院系分别写了举报信。事实被描绘成了军训期间教官和女学生的恋爱,还有不少子虚乌有的事情。我受到了系里的警告…我不怕。但是秦天不一样。秦天因此受到的处分要严重的多。不仅仅已经签署命令的提干被紧急撤销,他还受到调查。调查的结果当然是清白的,但是秦天还是被调动——调令来的非常突然,他来不及跟我说,就已经离开北京。我像没头苍蝇一样,急的要命。那时候母亲回来了,得知我被学校处分,震怒。她要我马上断绝跟秦天的来往。母亲有一句话,如果我听从了,就没有后来的事——她说瓷生你不要害了那孩子,你们俩是不可能的,他是军人,你的身份,不可能成为军属——哪里听的进去,在我觉得全世界只有我能给秦天幸福的时候?我急的人都病了。亚拉趁假期探望她在长沙工作的哥嫂,顺便看我。背着母亲,偷偷的给我塞了张纸条。她说,也许这样做是错了,但是,谁让我偏偏希望你们能好下去呢?我知道那时候有人说举报信是亚拉写的。但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知道不会是她,屹湘,你姑姑…她是很磊落的女子。”
屹湘点头。
“有了地址,我瞒着母亲跑到了云南。我在他的部队营房外等着,他肯定有出来的时候…终于让我等到,是他站在邮筒边,要寄信。看到我,他就那么傻站着。然后我开始哭,他将我抱在怀里…那天,那天,我把自己给了他。”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二)
汪瓷生对着外面黑透了的天,微光映在脸上。
那时的孤勇,仿佛又回到了身上。
屹湘却忍不住身子一颤。
“我离开的时候,告诉他,我会等他的,要他放心。他说瓷生,我马上打转业报告…我等他。多久都等。母亲得知,知道打骂都没有用,只说瓷生你以后不要后悔。我不会后悔。可不久之后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不后悔,但害怕。怕再影响秦天。偷偷的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体质,动手术会有危险…当我要冒着生命危险失去一个孩子的时候,还很可能终身不孕,这个选择是很显而易见的。我自己着急想辙,毫无头绪。亚拉悄悄的问我打算怎么办?我懵了一下。她说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我想怎么办。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绝顶聪明的一个女子,一步一步的走进了傻子都不会走的境地。我把事情都告诉她了。最后我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她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钟没说一个字。然后她说我们得想想办法。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总之我如愿的休学一年。亚拉说离开学校你准备去哪儿要干什么就别再告诉我了,我知道的已经够多。说是那么说,她还是塞给我一个信封,告诉我说多保重。她最后说如果秦天那王八蛋敢对不起你,就让他选怎么个死法儿吧——亚拉应该没有料到,这就是一语成谶…秦天并没有对不起我。他是牺牲在了战场上。”
屹湘咬紧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
一股子锐痛从胸口直直的捅了进去。
“转业报告已经打上去,上级调研后没有批准,接着部队接到作战命令,他便听从指挥上了前线——这些是后来,他的战友告诉我的。那时候我藏在湘西的乡下待产,与世隔绝。母亲带着筠生陪着我、照顾我,但所有外面的消息,她都不告诉我。她每隔几天出去一趟。像间谍一样收集着情报,包括秦天的部队上了战场,包括秦天的名字在三月下旬的一天被印在了军报标题中…她都没有告诉我。我跟秦天说的是这段时间为了我们俩好我们不要通信了,没有他的消息我并没有怀疑。母亲靠她的经验和知识判断我是不能在乡下生产的,在预产期快到的时候,她果断的带我上省城。一路颠簸,刚安顿下来,阵痛就开始了…送往医院的路上开始大量出血,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已经快要昏迷,意识尚清醒,听到医生说全力抢救,听到母亲说‘保大人’。我不同意,可也没有力气说,就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医院已经不是我住进去的那间。母亲不在,我问护士,我的孩子呢?护士说我是转院来的,而且她刚交、班,其他的她不清楚…母亲回来了,憔悴不堪。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时候的自己,就觉得天都塌了。怎么可能死了呢,那小手小脚是会动的,戳一下这里、戳一下那里…我等着他出生的嚎啕大哭、等了多久啊,怎么可能死了呢?可还有更惨的事情呢…孩子没有了,连秦天也没有了。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死了…想看看孩子,母亲说,医院已经处理了。我没有怀疑她,因为她从来不撒谎。而且她看着我的眼睛说的。她说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我想,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不像是男孩子,轻巧、温柔、活泼…没有见过面,却觉得那应该是个女儿,世上最漂亮的、像秦天的女儿…”
“等我有力气站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秦天。在他墓前我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哭不出来。天黑了被陵园管理员叫来的秦天战友来了,他看着我问同志你是不是姓汪?我说是的。他说秦天有东西留给你,在我这里保存着。留给我的是一个很小的布口袋。其实里面也没有什么…就是信。好多的信。写在烟盒上的、写在草纸上的…写了又写的,一层又一层,字叠着字、心叠着心…还有一副领章,洗的发白了,他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过映红了他的脸的那副…还有遗书。遗书里只有几句话,他说瓷生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但假如我不能活着回来,请你忘记我。他说傻姑娘,照顾好自己。他说我爱你…”
汪瓷生坐下去,抬手按住了眼角,终于哽咽。
屹湘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大部分。她呆看着汪瓷生,浑身僵直。
“…他的战友告诉我,秦天是在执行制定撤退路线侦察任务的时候牺牲的。那一区布满地雷,秦天作为当天执行任务的长官,在确保所有同志安全撤离之后,自己没能出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说秦天是好样的秦天很勇敢。但我的秦天呢?再不会对着我笑…他欠我的一生,我去哪儿要?”
“怎么回到家的已经不太记得。也不太记得后来是怎么吞的药…只知道再醒过来看着母亲和筠生在我身边哭。母亲说瓷生要是你死了,我和筠生跟你去。她瘦的已经不像样,筠生被她吓的呆若木鸡…她说瓷生,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你知不知道妈妈在等你回家——是啊秦天也说过让我等他呢,结果?结果他也不负责任…结果我连他跟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都没有能够保住。”
“莫名其妙的恨自己、恨母亲、恨她的家庭。在国内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可留恋的,也绝不想跟她去日本,于是就去了美国。最初的几年是跟家里几乎完全不联系,我不能想起一点关于过去的东西。太累了,可我就需要那样的累,哪怕第二天不再醒来…运气似乎总在我这边,后来的境遇,不可思议。我把这归咎于上帝在慢慢的补偿我和家人前半生的厄运。也许是父亲和秦天在天之灵希望我过的好…好。好的很。非常世俗的‘好’,好到不可思议。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尤其是男人。”汪瓷生的脸上冷冷的,扣在一处的手紧了紧,“不说这些…那些年陶生和筠生陆续的来跟我团聚。母亲在外祖母身边生活,替老人送终之后,才来的。外祖母我只见过两面,谈不上什么特别深的感情,但她去世时将她名下所有的遗产都给了我。当时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以为这是她对女儿和外孙女的愧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更深的原因,却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于是这部分财富,成了外祖母替母亲给我的物质补偿。”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三)
“那时母亲的身体已经不太好,精神状态也时好时坏。我总是忙,并没有太多时间跟母亲相处。有时候一个周也见不了一次面…也许我当时肯多花一些时间在她身上,她就不会瞒我瞒的那么苦…有一天我在开会,家里的看护来电话,说母亲在浴室里昏倒了…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昏迷。那之后她有一次短暂的清醒,抓着她颈上的链子,只跟我说,‘瓷生,妈妈对不起你,那个孩子,还活着的话,该成年了…’她没有来得及说更多,就把我变成了一个没母亲的孩子、也变成了一个没孩子的母亲…那以后,她靠呼吸机延续生命。而我,开始寻找我的孩子。我无数次的在母亲病床边祈祷她能醒来,告诉我更多一点信息。但她没有再醒来…我跟你说过我无数次的想要跟她同归于尽,就是坐在她的病床边,手都伸到了氧气管上…”
屹湘往后退了一步。
“我毕竟是她的女儿。再恨她,还是爱她。做不到…只好开始寻找我的孩子。结果总是让我失望。在失望之中我也生了一场大病…”汪瓷生的手指抚摸着茶几上那只象牙盒子,“没有太多线索。我母亲缜密的心思、周详的计划和完美的执行力,使我不得不相信,她在我怀孕后期、得知秦天死讯的时候就已经计划着将孩子遗弃让我继续过‘干净’的新生活。那家医院早已被拆除合并,后来治疗的省医也早已面目全非。调查过那期间在省医出生的男婴…但没有一个与我的孩子特征相符。”她的手指打开盒子,定了好久的神,她才将里面的一条金链挑了起来,金链的尾部挂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坠子,她说:“筠生那时候还小,她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母亲将小小的襁褓抱在怀里看了很久。那孩子一动不动,很安静。她看过孩子一眼,孩子的脸上有一颗痣…而母亲,将这一对玉佩的机关打开,留下一半,另一半,和她当年送给父亲的‘意愿’一起,放在了孩子的襁褓之中…我想她是希望孩子能活下去的。就像她希望我能少些负累,好好的活下去一样。”
她看着屹湘,站在她身边的屹湘,是冷静的出奇的屹湘。
外面风雨声大作,高楼大厦,雨点砸在玻璃墙上,如同子弹冲击着弹靶。
屹湘站着不动,只看着那玉。
晶莹剔透,美丽至极。
她慢慢的走近了些,仍是专注的看着,良久,她伸出手去。
汪瓷生的手一松,玉和链子落在屹湘的手心里,缩成一团,沉的,将屹湘的手压下去一分。
“他…的奶奶呢?”屹湘问。
“在得知他牺牲后,伤心过度,不久便过世了。秦家人丁不旺,没有其他的亲人在世。”汪瓷生说。
“哦。”屹湘答应。语气轻的像薄雾。“真…”她抬眼,看着汪瓷生,“我很难过。”
“屹湘…”汪瓷生两只手捧住了屹湘的脸。冰冷冰冷的,冷的吓人。虽然她的手温度也高不到哪儿去,可屹湘的脸…凉的像死人。她叫着:“屹湘!”
“我没事…我该走了。”屹湘推开她的手,站起来,“我该走了…夫人,我该走了。”
汪瓷生仰脸看着面无人色的屹湘。
她一再重复着那句话,说她该走了。
屹湘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包,说着:“我…我哥哥明天结婚…我得回家。我妈妈在家等我。”
“屹湘!”汪瓷生又叫。
屹湘站住。
“我…送你回去。”汪瓷生说。
屹湘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看清楚汪瓷生的表情,只知道她那姿势,是想要过来抱住她、却没有敢贸然行动的、生怕将她吓跑的…
“不用我自己可以…别送我,也别让人送我。”她转了身便往楼梯口走去。
她是扶着楼梯的,走的很快也很稳,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这是刚刚结束一次拜访离开…四周围有什么人还在,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得马上回家。
外面风雨这么大,回家就好了。
妈妈在等她…
走廊很长,长的好像走不到尽头。
电话响着,她接起来,是妈妈打来的,问她是不是忘了回家吃饭。
她钻进楼梯间靠在墙上,听着妈妈温和的声音…她说妈,我有点儿事,不能回家吃饭了,你给我留点儿,我回家吃。
妈妈说好,好的给你留着。又说湘湘有事情也别忘了先吃点东西垫垫省的胃不舒服。
她点头。
电话挂了…
她顺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
两面都是透明的玻璃,她走在楼梯上,仿佛是在悬空的透明阁楼里,脚下的流火会随时扑上来。身后有脚步声,很轻。她走的快,那脚步声也快一点,她走的慢,那脚步声也慢一点…她终于走出酒店,雨下的极大。
她呆呆的看着雨落如瀑,呼吸渐渐的困难。
她手握成拳,捶着胸口。
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她想拼命的捶打一下,好砸碎了,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她一下一下的捶着,眼睛酸胀,胀的发痛…很久了,有很久,她的眼睛里流不出液体,哪怕是在此时,她最有理由流泪的时刻,仍然没有办法哭出来。
她想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雨下的这么大…
董亚宁刚走出咖啡厅,就看到了失魂落魄、举止失常的屹湘。
他正在接电话,只扫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倒是身后的李晋,说了句“那不是郗小姐嘛”。电话里芳菲的声音太尖利,在抱怨他怎么就放爷爷自己走了…他沉默的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挂了。”他说。迈开大步走出去,李晋急忙跟上,却跟到门口的时候,看到老板脚尖指明的方向后,早早的停了下来脚步。
董亚宁站到了里屹湘两步远的位置。
她并没有发现他。
的确是失魂落魄的,而且,浑身都在抖。
雨天的湿冷让他浑身不舒服,她这幅样子,也让他眼里不舒服——没有带伞,也不像是在等车过来接的样子。他微微皱了下眉。
车子已经到了,他却站着不动。
她看着雨,他看着她。
她紧攥的拳按在胸口上,死命的按着。好像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点上,所以腿便软了…他眼看着她蹲在了地上,缩成了一小团——有样东西掉了下来,落在湿滑的地面上。亮晶晶的,莹白的一点。
他应该走开的,却走了过去,蹲下身,将那一点莹白捡了起来。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四)
细细的古旧的莲花纹金链子,纹路精致的半圆形玉佩,镂空雕饰,犹如一弯月牙——兰与菊的图案,花蕊叶片纤毫毕现,精致极了…还记得另一弯纤月的晶莹耀目,他只觉得背上一暖,像被什么冲击了一下。
她转过头来…那对黑黑的眸子,往往像蝌蚪一样灵动、像星星一样闪耀,不管是生气的时候、还是高兴的时候,甚至在出神的时候,都有无穷的精气神…此刻,却黯然无光。呆呆的,她看着他。并不像是认出他来了神气。
董亚宁眯了下眼。
她明明仍是在看着他,目光却像穿透了他这个人,飘到不知多远的地方去了。也许雨烟蒸腾,氲到了她的眼中,他只觉得此时她的眼,湿的厉害…是要哭了的样子、是该哭了的样子,却没有哭。整个人缩成这么小的一团,硬实的像颗铜豌豆,不声不响的,倔强的。
他叹了口气,将她捞了起来。
缩的小小的一个人,还挺沉。想必是此刻真的没有太多力气支撑她自己了。所以他的臂弯就暂时成了她的支撑。
她弯弯的颈向下,他看到的是她乱作一团的后脑勺,风吹过来,几丝发被卷起,拂着他的下巴,痒痒的,柔柔的,然而大概是只有千分之一秒,它们很快便落下去了…他叹了口气,说:“回家吧。”手臂并没有立刻收回来。她还是在抖。他甚至听的到她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是的她总是这样,生气的时候、激动的时候、不想说话的时候…她就会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好像那样就能让她的恶劣情绪有个好出口。
董亚宁抬手,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脸贴上他的胸口。没有一丝热乎气。呼吸里都不带着暖意。
他的手臂松松的环住她。她的身体好像是会透风的。凉风钻来钻去,在他的臂弯间。
“今天这个日子,要哭你就在外面哭个够,你不能回家哭。”他说。怀里的身子颤了一下。他知道她听进去了。而且她就是这么想的。“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你就这么点儿出息么?”
屹湘仰起脸来。
亚宁看到她眼里去。看到她下巴动了下,那颗痣也颤了下,让她的面孔,终于又有了生气。他嘴角一翘,说:“不是就想知道,她会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不要你?这么努力,不是就想有相见的一天,让她知道,她不要你是错的?”
她干干的嘴唇,干的像陈旧的红绸布,随时会裂开。
她挣了一下。
他没松开,反而紧了下手臂。两人的距离贴的紧紧的,他身上的热传过来,让她麻木的身体有了点知觉的同时,也唤起了她的意识。
她再挣一下,用了很大的力气,却仍然没有能挣开,她脸涨红了,“董亚宁!”
他点了下头,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做到了。”
她身子一震。
“你做到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话。这句话说出来,空荡荡的心房里,飘着的是那薄薄的苦涩的空气,那空气在膨胀、膨胀…胀的他难受。她推开他的手,渐渐的抓住了他腰间的衬衫,板板正正的衬衫,被她的揪扯变了形。他低头,看她那因为紧握而惨白的关节。
耳边似乎有那带着咸味的喊声、伴着海浪和海风。
“我要成功!”
“我要变成最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