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吸着鼻子,发干的嘴唇一扁,唇上的倏然出现裂纹,疼。
叶崇磬静静的坐了片刻,开车门下去。
屹湘愣着。
叶崇磬走到她这边,将车门打开。
她起了身,从车子里出来,站在叶崇磬的面前。
仍看着叶崇磬。
那并不躲闪的眼神里有很多的歉意,也有更多的倔强。
叶崇磬转了下脸。似乎唯有这样,不被她那目光锁定,他的面颊才不会发热。可面上仍绷的紧紧的——他看到前面不远处停放的新车。只是片刻,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屹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头就猛的一震。她只顾了跟叶崇磬讲话,并没有留意到,董亚宁让李晋给她送来的那辆车子,赫然停放在那里,并没有移走。有什么东西逼进了她的眼睛里来,眼眶涨到酸痛…她使劲儿的忍着。
攥着包带的手在微微发颤。
车子在灯光斜照下,反射着幽幽的光,冷冽而又刺目。像董亚宁看着她的时候,那阴冷而充满恨意的目光。
她舔着干裂的嘴唇,一丝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她转身背对着那个方向,说:“我们…本来不该这样。可我不是成心的。”
她说着笑了下。
笑容让她的眼中的亮点闪闪烁烁,很美,很美。可在叶崇磬看来,这笑容比起往日,却更让人看的心里发紧。
“我也会有这样那样的虚荣心…何况被人喜欢,总是开心的。不管在什么年纪,也不管自己是什么状况——恐怕,我这毛病,是再也改不了了的。但相信我,这一回,我真不是成心的。因为是你…你,能原谅我吗?”她将包带挂在瘦瘦的肩头。
叶崇磬看着那薄薄的肩膀,薄的,像一把能捏碎了。
他没有回答她,却说:“我送你上去休息。”
“不用麻烦。”屹湘摇头,说:“我自己可以的。”
叶崇磬仍先转身,走到了门边,等着她。
屹湘的脚步却凝滞了似的,好一会儿,才跟着走过去,按着门锁。
叶崇磬站在她旁边,望进去,楼梯间里黑洞洞的,她坚持不要他送上去,轻声的跟他道晚安,说:“回去路上小心开车。”
他点头,说:“我看你进去再走。”
她这才进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楼梯间里灯亮了。她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隔着雕花铁门,不出所料,他仍站在那里,目送她…
她陡然间鼻尖发酸,硬着心肠,不能再对他说一句话、一个字。
叶崇磬见她这回眸一瞥,叫了她一声,一步跨向前来。屹湘却已经急急忙忙的上楼去了。
叶崇磬的手扶在铁门上。
她的脚步声细碎缠绵,踏在石板楼梯上,声音传过来,是那般的清晰…忽然的,那声音停止了。
他凝神细听。
还是没有一丝声响。
心提起来,又重重的落下,那巨大的落差,让他立即转了身,背对着铁门——楼梯间里,她的脚步,停在了哪儿?
屹湘站在楼梯的转角处,呼吸都放浅了。突如其来的心跳加速,瞬间让胸腔的压力增大数倍,她必须停下来…而在黑暗中,她浅浅碎碎的呼吸,生怕惊动了光线似的。偏偏手机在这时候响了,她抹了一下脸,在突然而至的明光中接起电话。
电话那一头的女声“喂”了好几次,她才分辨出对方是姑妈。
邱亚拉却立即听出侄女声音不对劲,马上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最近是不是很忙。
“没有不舒服。我很好。”屹湘坐在楼梯上,低低的说,“忙是忙了点儿,不过忙的算有成果…”她扶着额头。新修的刘海齐着眉尾。絮絮的,她跟姑妈说着话,对她的询问,只说:“等您回来再详细说吧…您好吗?”她靠在凉凉的短墙边,磨的光滑的花岗岩墙壁让她冷静也让她平静。
邱亚拉说我啊,如果Allen乖一点我就不能再好了,现如今我每天都要跟那小子斗心眼子,还常常斗不过他——你父亲前些日子不是说这次我不回来也可以,但Allen一定要回来?我就说,那会儿他八成是觉得自己不成了,恨不得所有人都拢回身边好好看看才放心…我说的是吧?
屹湘深深的叹了口气,问:“您什么时间到,我去接机。”
邱亚拉说不用,你父亲都安排好了。老规矩,姑奶奶回娘家还是座上客呢。虽然这辈子他也没待见我几日…
屹湘沉默。
邱亚拉风风火火的,说自己赶着出门,过两天回北京见面再详谈。
“湘湘,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说。”邱亚拉挂电话前说。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三)
“姑姑!”屹湘对着电话叫。可邱亚拉电话挂的快,她没机会叫住姑姑多问一句。攥着电话,一会儿,手臂有点儿无力的垂下去,落在膝上。楼道里的灯明明暗暗的,这会儿又黑了。
姑姑要跟她说什么?
她心里忐忑。就是一瞬间的,脑海里好多个念头闪过去,却仍是拿不准。
电话忽然的亮了,她看看显示的号码,是叶崇磬的,忙从楼梯上站了起来。鞋跟又高又细,底子也厚,站的不稳,几乎从鞋上跌下来,并不敢大声,闷闷的哼了一声,抓住了石头扶手,扶着往上走。
“喂?”她忍着脚踝处的疼,“我马上…到了。”
“怎么这么久?”他问。
黑影中他稳定的声音是如此的厚重,让她有种踏实可靠的感觉。就似乎是瞬间回到那青山白云间,是他说的,说屹湘,别再受伤了…只往上走了两阶,她站住了。
也许是脚踝上的疼痛来的太突然,她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脆弱,将她裹住了。
她转身下楼梯。
脚步很轻。
能看到他了。
大门外立着的他,背对着这边,那里,明亮极了;而她脚下,是浓重的黑。
“你怎么了?”大约是因为她有一会儿没有出声,他又问。声音里有一丝紧张。在他,大约是不常见的。他总是从容不迫。所以听起来,就有些别扭。
“我很好。”她说,“只是刚刚接了个电话,耽误了点儿时间。”轻声细语的。她想,刚刚那个电话,应该没有很久吧…听筒里沉默了。
她也沉默。
看上去,他静默的背影,磐石般的稳妥。可也有淡淡的忧伤,在这样的夜晚。
“屹湘。”他拿着电话。
“…”她没出声。
“你很不好,我知道。”
心像是被什么重重的捶了一下,屹湘挂了电话。而她还没有来得及走开,他便回了身。大手拍在铁门上,楼道里的灯一亮,尚站在原地的她,顿时无所遁形。
叶崇磬其实看不到全部的郗屹湘。只看到她垂在体侧的手、手中的电话、窄窄的裙、细细的腿…好看的高跟鞋中那好看的脚…此刻那双脚大约是想要逃跑的,不知为何竟没有跑掉。于是他也知道,她正在看着他。他仍然对着话筒,却抬高音量,让她能听到,说:“你也很会伪装。”
她定定的看着他。
颌骨处咬合的用力,耳中有声响。
“却还是骗不了人。”
灯熄了。叶崇磬再次重重的拍了一下铁门。
屹湘仍没有动。
她静默的看着这个男人。
整栋楼里没有一点声音。
“什么人?”突然的,一声呼喝,划破了这份沉寂。急促的脚步声,和胡乱射过来的强光,都朝着大门处来了。
屹湘听出来是小区保安的声音。她顿了一下,急忙下去。
叶崇磬转回身,强光射在他脸上,他避了一下光。习惯性的,手向两边微微一撤。只是瞬间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面对带有枪械的警察。他没有立刻出言解释。
“请出示您的证件。”强光在他周身转着,面前站着的两位制服保安都拿警惕的眼神盯住他。虽然叶崇磬一转身,他们已经认出来他刚刚登记过。其中一位指着他的车子问:“这车是您的吧?”
“是。”叶崇磬说,“我证件在车上。”
此时屹湘拉开铁门出来,她还没开口,两位保安就问:“郗小姐,您没事吧?有没有受到骚扰?”
叶崇磬抿了唇。
“没有。你们误会了。我们…”屹湘抬眼看看叶崇磬。他严肃的很,也恰好低头看她。于是她说:“我们刚刚就是有点儿小争执。抱歉。”
两位保安看看他们,其中一位先笑了,说:“原来是这样。我们俩刚巡逻到这儿,怕有什么事儿,应当问问。”虽然是这么说着,并没有立即离开。
屹湘微笑着看他们,说:“谢谢你们。真没事。”她说着,抬手握住了叶崇磬的衣袖。叶崇磬手抄在裤袋里,闲闲的一站,并不出声。
两位保安再看此时面前这对男女,男的刚正,女的温柔,看上去,除了气氛有些僵硬、确实像是刚刚吵过嘴的模样,倒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们再看了看叶崇磬,除了有些过于严肃,总是个斯文帅气的男人,确实不像坏人。
“没事就好。不耽误你们。”两位保安中年长的那位先发话。离开前,特意又看了看叶崇磬,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再印证一下似的。
屹湘见他们走开了一段距离,讷讷的,说:“怎么会…你没生气吧?”她小心的问。
叶崇磬没答话。
她抬眼,见叶崇磬低头看着什么,这才回神,原来她依旧攥着他的衣袖。
她忙松开手。
叶崇磬却比她速度更快的,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快走了几步,进了单元门。屹湘想要抽手,他却没有让她得逞,而是一直拉着她的手,一级一级的楼梯走上去,将她送至三楼的住处门前。
他走的并不算快,几乎是就着她的步速。但那种不容拒绝的、有些霸道的力量,在他的步幅中充斥着。
屹湘几乎忘了自己脚踝处的疼,直到站住,她额上已经冒出了汗。
她抽手,有些气急败坏的,说:“我到了!”
叶崇磬却顺势将她搂入了怀中。
屹湘脑中“嗡”的一下,大骇。她随即用力的想要把他推开。
“别动。”叶崇磬只用比她稍稍多一点的力道,就成功的将她稳稳的拥抱在怀里。他缓缓的说着:“他们的怀疑很合理。我对你,的确不怀好意。”
“叶崇磬…”屹湘被他怀里灼热的温度烫到了似的,有些许的头晕目眩。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也不是。而且你更不是,你伪装成的那样。”叶崇磬说着,松开了她。
屹湘倒退了两步,用一种说不出的纷乱眼神,盯着叶崇磬。
“要是…你错了呢?”她问。
“不会错。”叶崇磬说。他看着她,眉睫因为激动和克制,瑟瑟发颤。她其实是这样的不善于掩饰情绪,色厉内荏的时候,连一点点的慌乱恐惧都藏不住。他怎么,会花了这么久才看清楚?
屹湘闭了下眼。
“屹湘,我是不够了解你。但你对我,至少不是无动于衷。这对我来说,够了。”叶崇磬停了一会儿。即便是在壁灯的暖光下,他也看得出来因为他说出这句话,屹湘脸色大变。她说不出话来,哽住了似的。眼睛里那种纷乱,映的他心里反而万籁俱寂。于是他说:“我知道重新开始很难…就当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段时间考虑——我们,起码现在还是朋友。”
“叶崇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再清楚不过。”叶崇磬对着屹湘,微笑了一下,“现在你上去。睡个好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四)
叶崇磬没有等屹湘进门,便转身了。
屹湘在他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眼神,他都不想再看下去。再面对她,他心只会更沉。
倒车的时候,车灯打在前方。那辆挂着崭新的车牌的车子,静静的守候在楼前。他也没有多看一眼,就驱车离开了…
屹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子。
站在门厅里,好久,她既没有换鞋,也没有移动。直到脚踝酸软。她也没有换掉,而是走进了厨房里。
灯是开了,煤气灶上有一只砂锅。
她拧开了煤气,橙色和蓝色混起来的火苗舔着锅底,她手扶着灶台,看着。
也不知看了多久,砂锅里的汤沸了,汩汩的热气冒出来,香味是这么浓。
她取了一只碗,从锅里舀出热汤,喝了一口。
滚烫的汤顺着喉咙下去。从嘴巴里到胃里,一路烫着,烫到发疼…她搁下碗,疼痛催着她的泪腺,却刺激不出一滴眼泪来。
可眼睛这么涩,她多想,来一场雨。
****************
董亚宁坐在枪房里,拿着麂皮擦着他新近的收藏品,一把罕见的史密斯-韦森4505型手枪。转手给他的人明确告诉他:这是一把高仿。虽是按照高仿的名义入手的,价格却是比真品不次。
假的?
他哈了一口气。
那这一屋子、四面墙置顶,没有一样是真的了。
趁着哈出的那一点水雾还附着在枪体上,他擦了两下。
拿远些看看,便把麂皮丢在桌上。
枪上一点尘都没有。银色的枪体上刻着伊斯兰风格的花纹。枪管空白处,Smith&Wesson的标码清晰可见,可因为经过了20年,不知几经转手,磨的标码都浅了许多。木质枪托温润异常。
他端详了好久,拿起枪,脚下一蹬,椅子下的滑轮“嗖嗖”的转着,磕在门上,停下来,他瞄准了对面枪上的靶子。
“啪!”他唇间逸出轻轻的一声。似乎子弹随着一声便射了出去,正中标靶。
手枪收回来,贴在耳边。
凉凉的。
他重复着这个射击的动作,直到手臂酸了。
额头上热气腾腾的,他才站起来,将这把4505放在了枪上它应该在的位置。他瞄了一眼搁置4505的一区,还有一处空白,这一个系列,就只缺一把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遇到。
他的手指一一的点过去,点到哪一个,他闭上眼睛,默念一会儿。它们的资料早已深深的印在他脑中,他想调用的时候,能很容易的调出来。偶尔有卡壳的时候…最近好像进来的时间少了,卡壳的时候就多了起来。
他搔了搔头顶。
头发还是极短,又硬,刺猬刺似的钻进指甲缝里去。
他这间枪房是个密闭的私密空间,除了一个特制的通风口,几乎是一点缝隙都没有。消音的设施做的又好。一进来,简直就像钻进了黑洞。在这里,他一坐就能坐很久,却也擦不了几把枪。不过擦枪往往不是他进来这里的目的,就像进去烟窖,有时候并不是为了找好烟抽。想办法消磨一段时间,才是真的。
桌上那只旧旧的小牛皮箱子被他收拾好,放在了下边柜子里。柜中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码着一些枪盒,有些是空的,有些不是,只是每一个里面都有弹夹和子弹,也有些附着消声器。他随意的抽了一个出来。里面是两个九发子弹的弹夹。沉甸甸的。
他灵巧的手指一磕,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弹了出来…
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枪械产生兴趣的,大约每个男孩子都会对兵器有着莫名的情结。只知道从很早开始,他就对这些东西很熟了。就像爷爷那船舱里的舵、甲板上的绳索、渔网上的浮子…卫士背上背着的枪,看的久了,他很快就能辨别出型号年代来。
不过这个毕竟不是渔网,就像爷爷不会轻易让他自己掌舵,他也不会被允许随意的动枪械。只是能记得有一次,外公兴起,非要去打靶。那时候外婆还在,也有兴致去。二老就带上他一起去了。
他刚刚从爷爷家被接回来,正在家经历着各种各样的不适应。想爷爷想奶奶,偏偏又对着的是极力的想要把他宠爱好了的外婆和外公、在这个已经开始长大的他面前常有不知所措之感想接近关心却有些无从下手的妈妈、调皮捣蛋的霸王似的妹妹、总是对他很严厉的父亲…纷繁复杂的人和事,都让他不适应。他们不是不爱他,只是用的方式都有些生硬,难免越发的让他明白他们的确爱他、却又远远没有办法令他在爷爷奶奶身边那样觉得温馨和舒服。这种不自由,在年幼的他来说,也是朦朦胧胧的感觉的到,尚没有办法排解。越是了解,这是从生活环境到性情整体上的格格不入,而这些才是以后长久的时光里他必须的归属,他就越觉得难过。
那个时候,在外公他们眼里,他应该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孩子吧。有点儿古怪的、敏感而又暴躁。因为是左撇子,在乡下小镇的小学里,甚至因为被老师强迫矫正着用右手写字而拒绝上学——硬是进了三次小学一年级。其实他没有少念书,也没有少学东西。爷爷将他带在身边,自己会的字都教给他,教给他每一种鱼的名字,怎么念、怎么写…直到今天他仍会念会写很多生僻的鱼字边的字,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印记。还有他的三叔。三叔比他大不了很多,作为爷爷奶奶的老生儿子,三叔的聪明超乎想象,又总是有些孩子气,放学回来就跟他这个小侄子玩儿到一起,直到出远门念大学去之前,几乎每天都跟他玩、教他很多东西。爷爷他们从来没有觉得小时候的他是个怪孩子。反而包括街坊四邻在内,觉得他这个从北京放到渔村里养、每年只是定期被接回去“疗养”一段时间的孩子,是不同寻常、非常可爱的。他们给了他太多的纵容,以至于浇灌出了他用一生也用不光的骄傲和不驯…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五)
而他好像一直对“体制”有种抗拒。从抗拒图矫正他行为的学校开始,到京城这种条框紧密的生活。不知道有多少次试图逃离,有几次还真的让他想出了办法上了火车…结局当然是被带回来。逃不了的是一顿打,若是父亲恰好在家,而外公外婆又恰好不在家。
心里常常因此产生些怨恨。觉得那干净的、会随着季节有不同海味飘在四周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而不是这个有着高高的院墙、说话都不让大声、吃饭快慢都有人提醒、随时要看长辈脸色的地方。虽然他们也非常爱他,只是方式不同。他用了很久才想明白这回事。那已经等到他成了少年——在那之前,他的童年,一半是色彩斑斓的,一半是灰暗阴沉的。尽管红墙和大海相比,其实红色更抢眼。
他不太能理解那些在红墙内长大的孩子们,比如妹妹。他们总是吃着墙外的孩子们还难得一见的外国产高级糖果、出入都是轿车、随时跟大人出国、在专机上钻来钻去、即便见了外国政要也能拽上几句得体的英文…这种日子对他来说一回两回还有新鲜,时间一久便索然无味。远没有他钻沙子掏蛤蜊、下海摸鱼、在沙滩上疯玩暴晒来的痛快。
妹妹芳菲小时候也娇气,曾跟父亲一起回老家去过。伸手探进盆里,被小虾弹一下身子崩到手,都能大哭…真娇气。沙滩上的沙子多干净多细,他后来走遍全世界的沙滩,都觉得没有家乡的沙滩干净细密,妹妹走两步鞋子里进了沙,就撒娇的让父亲背着…娇气。一点儿都不可爱——可他看到父亲毫不犹豫的将妹妹抱起来,还是看的有些发呆。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甚至到后来他跟父亲的交流,有一段时间完全是一个会犯错一个动手打。他心里都有些怪异,好像这样的接触,反而令他舒服。仿佛这才是正常的。
爷爷说,也许当初并不应该答应他外公外婆和父母,也不该依着奶奶,将他带在身边养。只是那时候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生下来体弱多病的他,也是要靠保姆和更忙的外公外婆帮忙照顾,反而不如跟着爷爷奶奶好。爷爷一时不忍也就答应照顾一段时间。哪儿知道到后来一再的送回北京,却一再的送不下,只好一再的延期…他却觉得好。他始终觉得没有谁的童年比他享受过更多的自由了。
印象里回北京后好久他是外婆亲自照顾的。优雅的大家闺秀般的外婆跟奶奶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对他却如出一辙的宠爱。只是宠爱中多一两分理性。比如送他去学字画,就是外婆的主意——当时并不觉得这个枯燥的学习会有什么乐趣产生,直到后来。如果说影响了他一生可能太严重,但至少至今为止的几十年,他受用无穷。更何况…
董亚宁将弹夹放回去。
蹲在地上好像有点儿久,他站起来。
桌子上除了几个小型的枪械模型,还有几个相片架子。他拿了一个过来看。正是年幼的他,站在那时还算年轻的外公外婆身前。
外婆穿的是没有领章的军装。因为那天打靶,她也技痒难耐。还记得她只动了手枪。左手右手都试过了,左手的成绩比右手打的要好。她却不满意,只说自己眼神不好了。转了下脸看着他,温和的说,阿宁,外婆跟你一样是左手将——外婆的手,拉着他的小手,比着。他的手型很像外婆。
就是那天,他耐心而理性的外婆,教给他怎么拿枪。并且握着他的手,打出了第一颗子弹。
后坐力很强,他尚稚嫩的骨骼被震得酥麻,耳朵虽然戴着耳套,但仍觉得这声音是难以抗拒的令人震撼。更神奇的是,就在子弹射穿靶心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跟握着自己手的这个年老的女子、她身后那严肃的老者他的外公、以及他们代表的另一个家族,产生了共鸣。只是一个很细微的感受,他知道他们血脉相通。当然那时候想不到这么深刻,却大概从那之后,他渐渐并不抗拒他们的给予。接受,然后回馈。是从那时开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