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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鸠端着热水匆匆进门,脸上沾了炭灰,手背上还被烫红了一块,全然顾不上。

息嫦怕她害怕,叫她按住易姜的肩别多看。她看着疼的死去活来的易姜,深吸好几口气才有勇气走去榻边。

后来发生了什么少鸠简直不想回忆了,孩子怎么出生的,过程有多纠结痛苦,实在对她造成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等息嫦将孩子抱去清洗时,她几乎比易姜还累,一下就瘫在了地上,口中喃喃:“太可怕了…我以后可不要生孩子…”

易姜强撑着身子朝息嫦望去,战战兢兢地问:“怎么不哭?”

息嫦“啪”一下打在婴儿臀上,她终于如愿听到一声啼哭,这才放心地躺了下去:“是男是女?”

息嫦也是一头的汗,此刻却松了口气,这孩子虽然不足月,但声音洪亮,看着也没什么问题,就是个头小了一些,需要悉心照料。她用软绢包着婴儿送去榻边,屈了屈膝,笑道:“恭喜主公,是个小郎君。”

易姜没力气抱他,只能歪头看着他的脸。其实红通通皱巴巴的一点也不好看,可是这是她的孩子,她来到这世界后终于有了血脉相连的人,有了对这世界温柔的眷恋。

孩子眼睛还没睁开,嚎了几声就啜手指去了,易姜终于放心地睡了。

少鸠终于从榻边爬出来,狼狈不堪:“我、我要出去缓缓。”

要照顾产妇还要照顾婴儿实在费神,息嫦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大概是因为不是足月出生,孩子很安静,除了饿了的时候,很少啼哭吵闹。但是胃口真是不小,能吃的很,经常是刚喂过奶过一会儿又饿了。

息嫦笑道:“能吃就没事,用不了几个月就要长成大胖小子了。”

易姜剪了一搓自己的头发用绢布裹起来细细缝好,给他做了个小手链拴着。以前她小时候她妈也给她做过一个,不过头发是装在透明塑料管里的,就一小截,连在链子上像个装饰,据说这样能护佑孩子平安。

息嫦瞧了还夸她手巧,一边问:“主公还没给他取名字呢?先取个小名叫着也好。”

易姜看着孩子熟睡的脸想了一会儿:“小名叫无忧吧,我希望他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少鸠从窗边转过头朝她看了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移过头去。

魏国一到冬天就冷得烦人,魏无忌站在院中,披上大氅搓着手还是觉得冷,又跑回屋内对着炭火烤了烤手,一面叫人去送些木炭衣物给易姜。刚吩咐完,一名仆从匆匆送了信过来,他一看信函上的名字脸就沉了几分。

不是公西吾是谁。

当初他被迫不插手公西吾掳走易姜的事,结果他不仅掳走了人还直接将人给强娶了。因为这事魏无忌一直对他颇有微词,连带以往那点敬重也没了。当下展开信来看,原来还是因为易姜。

他倒是很笃定易姜就在魏国,还请他好生照料。

我自会照顾,还用你说?魏无忌将信丢进炭盆,搓搓手继续烤火。

过两日,易姜托少鸠送信过来向他表达了谢意。

魏无忌趁机提出去见一下易姜,哪知少鸠立即道:“她近来身体不适,不方便见您,待开春了她会自己登门拜访的,信陵君不用挂怀。”

魏无忌无奈:“她神神秘秘的,都好几个月没见我了,到底跑魏国做什么来了?”

少鸠讪笑,找个了借口溜了。

开春之后魏无忌就把这事给忘了,因为府上多了不少有本事的门客,他心情舒畅,夜夜设宴款待,忙得不亦乐乎。

这晚又是一夜尽欢,众人纷纷散去,他独坐在案后醒酒,仆从忽然进来禀报说易夫人来了。

魏无忌瞬间脸上堆满了笑,起身理理衣襟,大步朝府门走去。

易姜带着息嫦和少鸠进了门,双手拢在宽大的披风里,冲他笑道:“信陵君夜夜笙歌啊。”

魏无忌嘴角边又露出浅浅的梨涡来:“你可算来了,没你在场,笙歌也听不出乐趣啊。”

易姜并未没被他的打趣逗笑,反而神色肃然地说了句:“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无忌立即正色,抬手做请,率先朝前走去。

易姜跟上他的步伐,身后的息嫦忽然追上去一步,神情里竟无端多了一丝不舍,多亏少鸠及时拖住了她手腕才没失态。

魏无忌一直带着易姜走到了自己房中,遣退了所有下人,请她入座,一边借着明亮的灯火上下打量了她一圈,打趣道:“这么久没见,我怎么觉得你丰腴了一些?”

易姜没有坐下,也没有任何其他表情,一手掀开披风。

魏无忌愣住,快步上前,她的怀中竟然有个襁褓,襁褓中的婴儿白白嫩嫩,看着才四五个月的样子,正睡得香甜。

“这…这是谁的孩子?”

“我的儿子。”

“你的?”魏无忌捂了一下胸口:“你和公西吾的儿子?”

“我的儿子。”易姜强调:“你只要记着他是我儿子就好。”

魏无忌镇定下来:“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易姜道:“你当初曾对天发誓,将来我若有求,你一定会报答我,还算数吗?”

魏无忌立即道:“自然,你当初救我一命,我欠你天大的人情,这是应该的。”

易姜垂眼看了看孩子:“我想将他交给你抚养,此事只有你我知晓,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公西吾。”

魏无忌其实已经猜到了,毫不意外地点了一下头:“我府上仆从婢女多的是,乳母也不缺,他既然是你的儿子,我一定视如己出,绝对不会亏待了他。”

易姜神色犹豫:“假如将来你我处在对立位置…”

魏无忌爽朗地笑了一声:“真有那日我也不会以你儿子做要挟,你还信不过我?”

易姜点点头:“承蒙大恩,我将来一定报答。”

魏无忌神色有些怅惘:“你这是要走吗?”

“是。”

易姜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将孩子递到了他面前。其实她悄悄给孩子做了个记号,但怕魏无忌多心便没有提及。毕竟他还太小了,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总要以防万一。

魏无忌虽还未娶正室,但早已是做父亲的人了,接过她怀里的孩子,竟然抱得有模有样。孩子睡得香甜,嘴边竟然还吐着泡泡,不禁将他给逗乐了。

齐国的临淄此刻已经宵禁,家家户户熄灯入眠。

聃亏拿着一份绢帛进了公西吾的书房,他还在案后忙碌,垂着头,发髻上的玉饰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听到声音,他搁下笔接过绢帛,展开一看,是范雎的消息,他举荐的另一名将领也叛了国,如今已经被迫辞去相国之职,回归封地,还染了重病,只怕命不久矣了。

“范雎倒了,恐怕易姜就要入秦了。”他将绢帛揪成一团。先前费心对付范雎,竟像是给她开辟了一条远离的路。

聃亏看着他出神的双眼便知他又在想什么,叹息道:“公子既然如此挂念夫人,为何不去找她?你总这般将心意藏着,也难怪她会走。”

公西吾摇头,他并没有藏着,他说过很多次自己喜欢她。

但现在想想,似乎又有些不同。

以前他说喜欢她,心底半分起伏也没有,只是喜欢罢了,与喜欢一卷书一盘棋没什么区别,出于欣赏一般。

他一直以为这就是喜欢,可自她走后,再想起这三个字,心情里多了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愤怒、难过、不甘、酸楚,也许又夹杂着一丝丝的甜…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都会无端地想到她,使他无法再专注于该做的事。他已变得生疏,叫自己都认不出模样来。

易姜曾说他暗中栽培了她,可是如果再有机会,他只想问她,到底是我造就了你,还是你改变了我?

第71章 修养七十

自魏国国都大梁至安邑,尚且是中原大地的风土人情,繁华的城镇,拘谨守礼的百姓,广袤的平原,一望无际的原野,连风都带着温和的意味。而一旦到达函谷关,感觉立即有了变化。

崤山自西南向东北逐渐低缓的山势像是天然的屏障,由主脊向两侧呈阶梯状降低。发源于山地的河流在山脉两侧分流,向西北注入黄河,向东南流入洛河。至北麓有数座陡峭山峰矗立,关城在深谷之中,东西十余里,绝岸壁立,山崖上到处都是松柏树林,通道狭窄,抬头几乎无法看见日光,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相传老子预见周室衰微,离周隐居,驾青牛途经此处。守关官员尹喜夜观天文,观紫气东来,便知有圣人而临,立候关前得以与之相见,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着书。”老子遂连夜写下了五千余字的《道德经》。

又传齐秦结盟,齐国派孟尝君入秦为相,不料二国反目,孟尝君仓促夜逃,夜半过关。随行门客有善口技者,仿鸡鸣引关内群鸡相和,关吏遂开启关门,孟尝君终得以出关。

这地方留下了太多的传说,东面是中原三晋,西面是虎狼强秦。

渭水汤汤,乘舟而下,直到咸阳。

宫城前窄后阔,背后便是群山山脉,接天而立,布成一道绵延的背景。两道宫门巍峨庄严,驷马拉着铜车从中而过,经过旌旗猎猎的宫道,至广场前方停。

灰瓦朱廊,台阶三叠,每叠几十阶,阶下竖立雕像,黑龙飞爪,面目骇人,正殿在上,仿佛遥不可及。黑衣戴帽的内侍自殿门中快步而出,分立两侧,迎接贵宾。

秦王迟暮,发须花白,身形却不见发福,在殿中案后坐着,双眼微合假寐。

三声通秉过后,他睁开了眼,看向进殿的女子,她除去披风帷帽,俯首叩拜,素衣墨发,只可见一抹光洁的额头。

秦王主动起身,走至她身前,亲自扶她起来:“易夫人快快请起。”

易姜抬起头来,秦王终于看清她的脸,黛眉明眸,肤白唇朱,却没有半分装饰,未免太过素净了些。尝闻中原女子好容仪,秦王心里多少有数,一个女子孤身入秦总带着些许旖旎在其中,又是来这被山东六国称作虎狼之国的秦国,她大概是有意掩饰容貌吧。

“易夫人此番入秦舟车劳顿,今日会面暂且不多谈,本王已命人备好一切,夫人不妨先行安置。”

易姜拜谢:“王上仁厚。”

内侍进来请易姜出门,拐过长长的回廊,经过中桥,在前宫偏殿为她暂备住处。怕她多心,内侍特地解释:“易夫人先在此休整,待王上授爵录用,自会拨府安置。”

易姜点头,进了殿内,少鸠和息嫦已经提前被领了过来,殿内寝具都备好了。

气候渐热,但秦国地处西北,却很畅快。少鸠身上还穿着严严实实的墨家服饰,坐在殿中有点不自在:“我一个韩国人,又是墨家弟子,居然到了死对头秦国,光是想想都觉得惊奇。”

息嫦从内室转出来,一边取来清水给易姜净手一边道:“我又何尝不是,秦国坑杀了赵国四十万兵士,我如今竟然来了秦国。”

易姜在水中搓着手道:“你们为何不早些说,到了这里说可来不及了。”

息嫦讪讪地端着水盆走了,留下少鸠还坐在那边发呆。

易姜知道她八成又是在惦记裴渊,也不打扰她,转进内室去了。

其实她也舍不得就这样入秦,尤其舍不得她的小无忧,才几个月大就被丢下,世上没有像她这样狠心的母亲了。但时间已经拖了太久,再耽误难免会惹人怀疑。

宫人早被吩咐过,因为一行人沿途劳累,晚上送来的饭食十分丰盛。秦国偏居西隅,常年与戎狄打交道,与中原风俗民情大不相同。他们的烤肉竟然是整只的,用具更原始,一把小刀,自取自食。

易姜一觉睡醒正饿着,出来便见息嫦和少鸠目瞪口呆地围着桌案,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到那架在上方的肉食,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内侍是秦王身边的贴身老奴,十分热情:“此乃王上特赐,几位贵客都是女子,添了药料,可以养身,王太后生前最爱此食。”

易姜大步走过去,拿了小刀割了一块塞进嘴里,嚼了嚼,点头道:“当真是很美味,烤食也有风趣。”

内侍满意地抄起手:“我大秦子民崇拜昆仑西王母和女娲,俱是女身神,易夫人虽是女子,但来到秦国大可不必拘束,我大秦没有中原六国那些规矩。”

他一个内侍如何会说这些,易姜一听就知道这话是秦王授意他说的。她的确是有所顾虑,女子的身份注定她到哪里都低人一等,但秦王主动打消了这个顾虑,倒是用心。

第二日早早起身,净脸梳妆,侧耳听见鼓声喧喧,便知朝会开始了。一个时辰未过,朝会结束,内侍便过来请易姜去见秦王。

秦王坐在内宫书房里,身上朝服未换,到底上了年纪,起得早便有些精神不济,坐的不甚端正,半边身子倚在软垫上。

易姜进了殿,瞥见却狐也在,他已换上秦朝装束,发髻侧束,神采奕奕,将脊背挺得笔直。

“易夫人请坐。”秦王不喜麻烦,免了她的礼,请她入座。

易姜自昨晚听了内侍的话便打消了着男装的念头,身上穿着曲裾,头发温顺地束着,敛衽跪坐下来。

“不知易夫人对当今天下形势有何见教?”秦王开口直奔正题,这是惯例,一个君王想要用你,先要问策。就算是一个门客想要攀附权贵生存,入门时也是要接受考验的。

易姜道:“山东五国一盘散沙,齐国强但内力不足,西秦强又鞭长莫及,如此僵持,难以打破。”

秦王点头:“的确如易夫人所言,本王甚忧,好在如今你入了秦。”

易姜敛眉垂目,等着他后文。

果然,秦王接着道:“本王深信范雎,奈何他行差踏错,我大秦若依靠此人,恐怕永远东进无望,毕竟齐国有个公西吾。”后面一句话说的语调悠扬。

易姜不禁抬了一下眼,不妨正撞上他目光,心中一凛,连忙又垂首:“敢问王上,莫非是因为公西吾才要接我入秦的?”

秦王笑了一声,大概身体不适,受此牵动又咳了两声:“易夫人是聪明人,公西吾此人若能为秦所用固然好,但他偏偏身在齐国,就算与秦合作也需防范,何况他如今已经与秦为敌。范雎无法动其根本,但易夫人可以,普天之下唯有你对他最了解,也只有你一人曾以合纵压制了他。”

其实秦王会有此念头也是受白起提点。白起原本在追杀易姜时就出于私心没下杀手,后来与范雎越斗越凶便出了这样的主意。

公西吾灭了滥国抢了易夫人回去的消息天下皆知,这一对鬼谷弟子在世人眼里一直处在争锋相对的位置,谁也不会觉得和睦。秦王悄悄派人入齐,果然探知易姜长时间被禁足府内。既然是走投无路被强迫的,那么要迎来秦国便好办了。也是老天助他,竟然又让她在路上因公西吾追赶而流产,这二人仇恨愈深,对他也就愈有利。

“原来如此。”易姜多少猜到了一些,不过此刻听到秦王直言还是有些意外。他对公西吾这般忌惮,可见对齐国的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