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丰认真的说道:“您先走,把手头款子带去;如果那边的房子还是没有着落,也好快找住处;我留下来再调集几次现金——我算过,除去房产不算,我们至少还有二十万美元放在外面。这个账目有些乱套,想要把钱全收回来,需要时间。”

陆雪征听到这里,心事沉重,忍不住推开金小丰坐了起来。默然无语的垂头片刻,他忽然问道:“他们几个,是什么打算?”

金小丰也随之起了身,口中答道:“丁朋五是决心要走,俞振鹏他们还没有定下主意——都舍不得码头生意,毕竟是拿命换回来的地盘,金碗一样,坐地就能生财。再说大家只是靠码头吃饭而已,就算改朝换代了,也得让人吃饭不是?”

陆雪征背对着金小丰说道:“别人我不管,免得将来到时穷了,还要怪我断了他们的财路。你不一样,你必须走!”

说完这话,他向后一仰躺了回去。金小丰坐在一旁,心情则是颇为激荡——他当然是一定要走的,这本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陆雪征把它挑明了再说一次,这就像一种承诺或宣言一样,让他感到心安理得、死心塌地。

他转过头去,想要对干爹讲两句实心实意的好话,不想未等他张嘴,陆雪征忽然蹙着眉头急切叫道:“小丰!”

他连忙答道:“干爹。”

陆雪征伸手一掀棉被,挣扎着想要起身:“小丰,哎哟,腿抽筋了!”

金小丰不睡觉,长久的为陆雪征揉搓按摩腿上痛处。他那巴掌大而火热,一把能够攥住陆雪征的小腿。而陆雪征把一条腿伸到他的怀里,一条腿搭到他的肩上,自己闭上眼睛,就这么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翌日上午,陆雪征意外的受到了李绍文从香港发来的快信,说是已经买下了一处房屋,是二层楼房,旧是旧了点,不过还算宽敞明亮,肯定住得开,共花费港币九万元。陆雪征得到这个消息,虽然嫌那房屋陈旧,但是此刻也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况且毕竟是有了落脚处,自己出发时也能安心一些。

他现在已经理清手头账目,将现金全部兑成美钞存入花旗银行,随身再无其它拖累。眼看战事一天一天激烈,这日他对陆云端说道:“儿子,爸爸带你逛逛大街去吧!万一哪天我们真离开了,恐怕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陆云端其实并没有逛大街的欲望,但是很愿意陪着父亲出门走一走。两人乘坐汽车到了闹市,下车沿着路边缓步前行。冷风阵阵袭来,寒意已经很重;陆雪征走到劝业场附近的一处偏僻胡同口,对着陆云端轻声说道:“儿子,爸爸就是在这里发的家。”

陆云端仰起头望向他,满脸的懵懂。

陆雪征弯下腰,对陆云端低声耳语道:“爸爸那年是十五岁——其实还不到十五岁,是十四岁多一点,就在这个胡同口,夜里,用一把匕首,杀死了一个人。爸爸和那个人没有仇恨,是受别人指使过来的,只要杀了那个人,爸爸就能得到一百大洋。”

陆云端轻声问道:“然后呢?”

陆雪征带着他迈步向前走去:“爸爸得到了一百大洋,先去吃了顿大菜,然后买了一把手枪,和五发子弹。”

陆云端握住了他的手:“爸爸,你不害怕吗?”

陆雪征低头向他笑道:“当时怎么不怕?可是怕也没有用。”

然后他摇头长叹一声:“这个行当不好,总和阎王爷打交道,活过今天方知明天。你不要学爸爸,你可以做点喜欢做的事情,将来也不必非要出人头地,只要能够自力更生就好。”

陆云端想了想,忽然笑道:“我想去做画家。”

陆雪征一点头:“画家?很好!”

两人这时已经重新走上繁华街头,陆云端犹豫着问道:“爸爸,我们走的时候,要带苏家栋吗?”

陆雪征还真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对于家中的仆人,他打算采取自由政策,要走要留,全凭他们心意。仆人们都是大小伙子了,自然会有主张;可苏家栋是个愚蠢的小毛孩子,却是不好安排。

他不好回答,索性反问儿子:“你想带上他吗?”

陆云端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是想,不知道你想不想。你要是不想,那就不带。”

陆雪征正要回答,不想前方忽然一阵混乱,抬眼望去,却是有一辆灰土蒙面的破汽车冲破人群 开了过来。陆雪征带着陆云端想要后退躲避,不想那汽车忽然“吱嘎”一声刹住了,随即车门一开,一名军装男子跳了下来。

陆家父子一眼看清,不禁一起怔了一下——来人竟是李继安!

李继安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军装,周身收拾的倒是还算洁净;身姿依旧是东倒西歪的,不过腰背仿佛是略直了一点,形象不像先前那样扭曲的厉害。目光扫过陆雪征,他盯住旁边陆云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

陆云端大惊之余,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招呼,下意识的张开嘴,他没头没尾的说道:“你……来啦?”

李继安仓促的笑了一下:“我来啦!”

然后他转向陆雪征,低声说道:“我要往台湾去了,你还不走?”

正当此时,一个脑袋从汽车前排的车窗中伸了出来:“师座,时间紧急,快上车吧!”

李继安答应一声,然后抬手浑身上下的乱摸了一通,什么也没摸出来。忽然扭头看到路边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他快步走过去拔下一串,扔了一张钞票就往回走。弯腰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陆云端手里,他又拍了拍孩子的脑袋,随即转身上车。

未等车门关严,破车已经发动,一路颠向前方。

陆云端举着那串冰糖葫芦,跟着陆雪征继续往前走。走了片刻,他咬下一枚山楂咀嚼咽了,然后抬头问道:“爸爸,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陆雪征若有所思的答道:“很快,很快。”

第160章 启程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五日。

陆雪征送走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客人,言谈态度是非常的温和客气,一路谈笑风生的,是有话好说的模样。

待到客人走远了,他搓着双手回了房,口中只说天冷。这时金小丰也从外面回了来,冻的鼻尖都红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牛皮纸袋,他说道:“干爹,照片洗好了,您要不要看一看?如果不看,我就直接把它装进箱子里去。”

陆雪征摇了摇头:“不看了,留着将来犯相思病的时候再看吧!”

上个礼拜,在确定了自己的离津时间之后,他在这公馆内外拍了许多照片,想要留作纪念。

金小丰答应一声,上楼自去放置照片,片刻之后回来了,又低声问道:“干爹,刚才又来人了?”

陆雪征背靠着暖气站着,这时就无声一叹:“还是地下党,还是那些话。说是不让走,留下来建设新天津,开始新生活。”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金小丰,笑着一撇嘴。

金小丰也笑了一下,心中其实是有些凄惶。冬天,万物萧索,再添上离别,就算明知平安,也是让人感觉难过。

陆雪征这时走去衣帽架前,摘下厚呢大衣穿好,又取下一顶礼帽扣在头上。一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副皮手套,他一边戴那手套,一边向外走去:“小丰,趁着没走,我再转上一圈。”

金小丰没说什么,抬脚跟上。

陆雪征漫无目的地穿过楼后小门,进入了花园。

小溪已经结冰,陆云瑞和苏家栋总在上面溜冰,所以冰面正中央就留下了溜滑锃亮的一条子痕迹。木桥上的层层落雪被踩实了,也像冰一样坚硬光滑;陆雪征在前面走,金小丰在后方就伸出双手,试试探探的总预备着要扶他一把。然而陆雪征是不需要人扶的,他步伐轻快,三步两步的就走过了小桥。

在那凉亭下停住了脚步,他举目四望,就见周遭衰草连天,枯树伸出细瘦枝杈,光秃秃的挂了冰凌,风景很是萧瑟。弯腰伸手拂去了石凳上的一层浮雪,他弯腰坐了下来,一口气呼出去,是浓厚的一团白雾。

隔着一张石桌,金小丰也陪着坐了。两人先是一起无言,良久之后,陆雪征忽然出声说道:“其实,当初买下这房子时,我是想要给戴国章住的。那时候我就看戴国章好,比苏清顺好。你呢,成天晃着大个子,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我和你不亲近。”

金小丰扭头看着他,笑了:“我……我话少。”

陆雪征回想往事,脸上现出了悠然神往的表情:“可是戴国章恋着北平,不肯来。当时我还说他傻,现在一想,他可能是嫌我难伺候,宁愿在北平图个自在——”他转向金小丰,探头问道:“是吧?”

金小丰笑着摇头:“干爹不难伺候。”

陆雪征也是笑——往事不可追,想起来又久远又渺茫,带着一种老旧泛黄的滑稽。

“苏清顺有公馆,我不能把好处都给他。”陆雪征看着金小丰,继续说道:“我当时还想着韩棠——我想让韩棠过来,我和他住。可是韩棠那小子不做脸,一次又一次的不听话,我一生气,心想我不便宜这个没良心的混帐东西,我让金小丰过来吧!”

说到这里,他笑着一拍大腿:“然后你就过来了!”

金小丰微笑着垂下头,随即又抬了起来:“干爹,后来呢?”

陆雪征面向前方,微笑着叹出一口热气:“后来,发现你也很好。”

金小丰抬眼远眺,看出了千里迢迢的距离。万里河山一片茫茫,在举世无尽的悲欢离合之中,他苦尽甘来、修成正果。

这时,陆雪征又转身说道:“小丰,我这回到了上海,应该不会多做停留。我不等你,该走就走;你自己掂量着时间启程。钱财乃身外之物,况且我们现在的财产也够吃几年白饭,你能调集多少就算多少,别为了几个钱耽误大事。”

金小丰立刻肃然答应。

陆雪征抬腕看了看手表,只见快到午饭时间,便站起身来说道:“还有,等我下午一走,你立刻另换住处,不需再去码头露面。现在可不是出风头的时候了,闷声发财吧!”

金小丰随他走上木桥,认真答道:“是,干爹。”

正所谓“上车饺子下车面”。陆家这顿午餐,便是饺子。

陆雪征在杜文桢面前言谈潇洒,仿佛自己毫无牵挂一般,其实当真说起要走,绝非一父一子那么简单。家中的仆人,上下能有二十来个,都是十几、二十的小伙子,先前由干儿子们从手下人马中选拔出来的。一个个皆是又伶俐又干净。陆雪征对他们采取自由政策,结果竟是有七八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铁了心的要跟着大老板去香港。还有厨房里一位二十七八的大师傅,是个光棍,没有爹娘,大概是在陆雪征身边活的不错,所以也是死活要走。除此之外,苏家栋像只惊弓之鸟一样终日尾随陆云瑞,显然更是丢不下的了。

陆雪征知道自己这一走,恐怕是有去无回,但是他不动声色,只说是去躲避战祸。身边这些人年纪轻、精力旺,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天津卫,兴奋之余毫不愁苦,饺子蘸醋吃的头都不抬。

等到他们吃饱喝足,丁朋五到了。

丁朋五无所事事,是要跟着陆雪征第一批走的。他已将自家财产全部处置妥当,如今轻装出行,随身只带了一名最得力的保镖,以及一个哑巴——这哑巴小时候漂亮,陪他睡觉;现在长大了,给他当跟班;除了不会说话,处处都比人强。陆云瑞冷眼旁观,这时就把金小丰拉到一旁,低声急道:“哥哥,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啊?你让他留下嘛!”

金小丰知道陆云瑞口中的“他”指的是丁朋五。笑着望向陆云瑞,他轻声答道:“他办事不行,我不放心。”

陆云瑞气急败坏的“哎呀”一声,觉得哥哥真傻!

这时,一名仆人拿着一件小皮大衣走了过来:“少爷,穿上吧,我们该走了。”

外面客厅那里渐渐人声嘈杂,大门洞开,寒气袭来;陆云瑞扭头望去,就见穿戴整齐的仆人们拎着皮箱,络绎走出。而父亲站在一旁,忽然低下头去,抬手在眼角擦了一下。

于是他不再埋怨金小丰。长开双臂穿上那件及膝的小皮大衣,他低头扣好腰带,然后仰起头来,任由仆人为自己系上花格子围巾。扭头又看了金小丰一眼,他迈步向前,走过去拉住了父亲的手。

陆雪征低头看着他,眼睛还是隐隐湿润着,语气却是轻松:“去年就开始嚷着要走,嚷了这么久,今天终于是要走啦。”

陆云瑞仰脸问道:“爸爸,听说香港很热,是吗?”

陆雪征摇头答道:“我不知道,应该是吧。”

陆云瑞知道父亲是难过了,所以极力找出话说,不让父亲有胡思乱想的时间:“那香港下雪吗?”

陆雪征正要回答,丁朋五走上前来,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绪:“干爹,该上车了。”

陆雪征听到这话,回头最后一次环顾了这一座陆公馆,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向前一挥手:“走!”

四辆汽车发动起来,依次开出陆公馆大门,驶向码头。

及至到了码头,俞振鹏等人在那里是等候已久的,这时就一拥而上,把陆雪征一家接下车来。陆雪征举目一望,只见码头人山人海,已经乱到失控。回头看向后方的金小丰,他平平淡淡的说道:“人多,你就送到这里吧。”

金小丰盯着他的眼睛:“是,干爹。”

陆雪征转向前方,在俞振鹏等人的簇拥下向前挤去——不必再嘱咐了,金小丰办事,他放心。

陆雪征这一行人千辛万苦的上了轮船——这是一艘上万吨的英国客轮,内中环境还算良好。在杜家手下的引领下,陆雪征就近推开一扇舱门,结果就见杜文桢和杜定邦坐在里面,两人衣着简便,手上还捧着热茶,显然是早已上来了。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这二人点头一笑,然后自去寻找舱位。杜文桢自从中风之后,事事谨慎,提前许久便定下船票,顺带着也包下了陆雪征这一份。然而尽管他财大势大,但是架不住人潮汹涌,所以除了满足自家所需之外,只替陆家弄到了三间头等舱,余下便是零散的几张床位。陆雪征知道现在一票难求,故而十分感谢,绝不挑剔。

他带着陆云瑞、苏家栋占据了一间头等舱。舱内只有两张小床,亏的两个孩子都很苗条,一张床也够他们挤着躺下;余下两间头等舱分给丁朋五等人和陆家大师傅——大师傅善于烹饪,手艺高明,理应受到优待。至于其他仆人,也就各得一张床位罢了。

一番喧嚣过后,汽笛响彻水面,客轮拔锚起航,乘风破浪直向上海。陆雪征坐在窗边,就见码头景色缓缓变换,一幕一幕都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人往常对其视而不见。回想种种前尘往事,他一时百感交集,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强迫自己扭开头去,他见陆云瑞和苏家栋已经脱下了外面衣裳——苏家栋长高了一点,瘦了一点,越来越像苏清顺,此刻正在效仿陆云瑞,垫着脚要把自己的外套挂到衣帽钩上。

站起身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他决定去找杜文桢闲聊几句,混过心中这一阵苦楚。

第161章 抵达香港

陆雪征白天走到杜家父子所在的头等舱里,三位加上杜家总管,四个人从早到晚的打小牌。杜家总管四五十岁了,长袍马褂的很体面,然而是个赌贼,摸上纸牌便要赢钱,并且谁也不惯着,杜文桢输了,也是一样的要付款。陆雪征来了兴致,要和这位总管一决高下,结果如他所愿、高下立见——他从天津一路输到了上海,连钱、带离别之情,一起都滔滔的流出去了。

客轮停靠在了上海十六铺码头。北边战事激烈,这里倒还一派太平繁华。陆雪征离船登岸,只见眼前换了一番天地,陌生之中透出隐隐的熟悉,仿佛一页字纸,细读起来,也有自己的故事在里面。

杜家有人提早来到上海打前站,这时便掐准时间过来接船。杜文桢自有住处安顿家中这一批人马,又邀请陆雪征同去落脚;可陆雪征看着对方这浩浩荡荡一大家子人,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不该挤去添乱,便立刻谢绝。

陆雪征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家饭店,将手下众人安顿下来。傍晚时分,他一个电话打去临时杜宅,电话那边的杜文桢十分欢喜,说是确定搞到了七张飞机票,可以分给陆家三张。陆雪征得到了这个消息,先是惊讶,没想到杜文桢办事效率这样高——明明在上船之前,机票还连影子都没有呢!

然后他松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自己这回再无忧虑了。

三张飞机票,正好让他带上儿子以及丁朋五先走,至于其余人等,又不赶时间,坐船过去也就是了。

一切都如陆雪征所愿。在上海悄无声息的度过一天两夜之后,他带着陆云端和丁朋五,随同杜家父子以及总管、还有一名熟门熟路的杜家门客上了飞机,一路平安抵达香港。

这回飞机落地,便有李绍文前来迎接。陆雪征和杜家众人道了别,然后见到面前只有李绍文一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也不客气,劈头便问:“李纯呢?几年不见,现在我来了,他这是摆的什么谱?”

李绍文满脸堆笑,支支吾吾的却又讲不出个道理来——笑的太持久,而且底气不足,所以几乎像哭。引着陆雪征这一行三人走出机场上了汽车,他坐上驾驶位,发动汽车前往住宅。

陆雪征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感觉颇为不适,落地良久之后还要耳鸣。眼看李绍文像只避猫鼠一样,笑的快要落泪,他忍下一口气来,并没有多说。及至抵达了目的地,他下车站稳,环顾四周,就见脚下一条道路,既不宽阔也不平坦,前方伫立着一所二层小楼,要院没院、要墙没墙;推门就进楼,开门就上街。楼房本身除了陈旧之外,也没什么可评价的,坏倒不是很坏,但离那个“好”字,也有着上百里的距离。

正在这时,楼门忽然开了,李纯手忙脚乱的跑出来,老远的就停住脚步向陆雪征弯腰鞠了一躬,随即直起腰继续快走。陆雪征一见李纯,彻底绝望,知道这的确就是自己的新居了。

三年不见,李纯彻底出落成了美男子,也不知怎么会热的满头大汗,鼻尖上都凝着细密汗珠。陆雪征眼尖,忽然看到他那袖口上沾染了一块湿漉漉的白灰,便起了疑心。大踏步向前走进楼内,他推开大门,扑鼻就是一股子潮湿的白灰气味,定睛再看楼内陈设,竟然干脆就是空空荡荡!

陆雪征变了脸色,回身对着二李一招手:“你们给我过来!”

李纯垂着头,一路小跑着立刻就返回了楼内。李绍文哭丧着脸,动作慢一点,便落了后。

陆雪征先不理李纯,等到李绍文也站在面前了,他抬手指了二人的鼻尖,口中怒道:“三年的时间,你们两个就给我找了这么一处房子,还他妈是今天才刚粉刷过的——我想知道,你们这三年都干什么了?”

两个姓李的嗫嚅着,不敢说自己是玩野了心,这是刚从欧洲度假回来。嗫嚅复嗫嚅,最后李纯眨巴眨巴眼睛,睫毛上就挑出了泪珠。李绍文深深低着头,耳边听到陆雪征在呼呼喘气,便如同天塌地陷了一般,鼓起勇气拼命挤出了声音:“干爹……对不起……”然后他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李纯见状,立刻也跪下了。陆雪征俯视着这两个不干正事的活宝,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没法下手,李纯都奔三十了!

全不是小伙子了,没有拎起来说揍就揍的道理。陆雪征咽了口唾沫,转身向内走去。

楼上楼下的看了一圈,陆雪征把眉毛皱成了八字,丁朋五也不住的摇头,连陆云端都看出了不对劲——房屋的格局太差了,除了楼下一间大客厅还算像样,其余房间全是不方不正,没个款式。一名工人拎着油漆桶仓皇从楼房后门撤退,还被陆雪征逮了个正着。

李绍文早就意识到自己收不住心,要把房子这事办砸;可是日子得过且过,他糊里糊涂的混到如今,此刻才真正的清醒过来。瑟瑟发抖的跟在陆雪征身后,他本想辩解两句——香港的房子是真不好找——但话到嘴边,他一个激灵,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而李纯一直不赞同他的所作所为,现在眼看干爹气成了一只欲爆不爆的火药桶,他自觉羞愧难当,恨不能和李绍文大发一通脾气。

陆雪征满楼里走了一场,末了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询问二李:“连床都没有,我这晚上怎么住啊?”

李纯喃喃答道:“干爹,家具是订好的,下午就能全送过来。被褥也有,打成行李卷没有拆开,等床一到,全铺上就可以睡了……”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背着双手一晃脑袋:“李纯,我还是很想知道,你们这三年到底都在干什么?就算是在重庆住了很久,可是从你们来香港到现在,这时间也不短了啊!九万港币,你就给我找到这么一处房子?”

李纯那一张面孔红成了番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什么,好像一直就是在吃喝玩乐,还跑了几趟欧洲。

陆雪征没有地方歇脚,只好带着陆云端坐在了大行李卷上。丁朋五也觉得李绍文这事情做的不漂亮,又在心中替他庆幸——幸好金小丰没有同时过来,否则李绍文恐怕要当场吃亏。不过丁朋五认为金小丰倒是未必会对李纯动武,从小一起长起来的,虽然现在都大了,可他总还觉得李纯是小孩子。

到了下午,果然有卡车送来家具,一车一车川流不息。工人汗流浃背的将那各式家具抬入楼内,按照李纯的指示四处摆好。长久的忙乱过后,李绍文又找来了几名黑眉乌嘴的老妈子,满楼里擦拭打扫了一番。

如此到了傍晚,楼内总算有了人家模样,李绍文驱车出门,从饭店里买来了六百港币一桌的饭菜,尽数搬运回家,算是给干爹接风。李纯知道这房子只有客厅还算宽敞,所以特地留心,在天花板上装了璀璨吊灯,把厅内照的十分明亮,加之家具崭新,所以一眼看去,倒也还过得去了。

陆云端自从下了飞机之后,并没有真正吃过一口饭,只是喝了两瓶汽水,到了此时,简直饿的发昏。他知道新家比不得旧家,又看父亲神色不定,旁边两位姓李的哥哥也是惶惑不安,连最爱说笑的丁朋五都不言语了,便强行忍着没有狼吞虎咽,故意在餐桌上东拉西扯的边说边吃。他是个小孩子,什么话都可以说,而且和谁都可以说。而陆雪征见儿子兴致很高,自己尝了两口饭菜,感觉味道也还不错,便暂时收敛怒气,先去吃饭。

第162章 如此新生活

入夜时分,众人各自回房去睡。陆雪征从床底下找出一张旧报纸,这时就倚着床头拥了棉被,在灯光下读那报上旧闻。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有响动,随即响起了李纯的声音:“干爹。”

陆雪征现在很看不上这两个姓李的,听闻此声,不禁就皱了一下眉头:“干什么?”

李纯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低眉顺眼的把温水放在床边矮柜上,他讪讪的伸手捏捏床上棉被,发现被子虽然看上去崭新松软,其实摸起来还是有些微微的潮。

陆雪征低头看报,并不理他。而他站在床前,却是留恋着不肯走。手足无措的偷眼扫视陆雪征,他暗暗舔了舔嘴唇,实在没有勇气去开个口。

于是到最后,还是陆雪征折起报纸,抬头问道:“有话说?”

李纯得了这个机会,忽然福至心灵,伶俐起来。转身跑出卧室冲下楼去,不过片刻的工夫,他把盆热水端了上来。

“干爹今天累了,烫烫脚吧!”

陆雪征躺在床上没动:“我洗过澡了。”

李纯蹲在盆边,仰着脸望向陆雪征,垂死挣扎样的微笑:“干爹……我这水热,我……您……”

他是语无伦次了,一张脸煞白,下意识的就要伸手去拉陆雪征的小腿。陆雪征看了他这反应,倒是觉得可怜,又念他当初是自己身边的可爱小跟班,便掀开棉被坐起身来,把两只脚向下踩进热水中去。而李纯一把抓住他一只赤脚,这回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陆雪征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压着怒火斥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只当李绍文是个稳重懂事的,你也心里有数,才把你们这一对派出去。你们可好,没心没肺的跑成野马了,把我的事情也不当事情了!怎么?觉得天高皇帝远,我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

李纯低下头,面孔由煞白转为通红,同时无言以对——干爹说得对,高皇帝远,他们的确是跑成野马了。

其实起初刚到重庆之时,他们还没有野到这种程度,时时刻刻预备着迎接干爹南下;可是预备复预备,干爹那边始终没有过来的意思,结果等到他们来香港,那心态就渐渐发生变化了。

李绍文是个苦出身的孩子,活了二三十年,工作全是杀人放火,消遣则是吃喝嫖赌。在干爹的威慑与压迫之下,他觉得这种生活已经是很威风、很享福。然而在抵达香港之后,他大开眼界,才发现原来日子还有许多种新奇过法,而自己先前的眼光,真是太狭隘。

他开始带着李纯东游西逛,南洋也去,欧洲也去,因为过于轻松快乐,所以头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一切压力都消失,他轻飘飘的飞到了半空中,身边陪伴着一个只知攒钱、没有主见的李纯。是的,天津的干爹让自己在香港找房子,可是天津远在万里之外,干爹说来不来,谁知道那房子会在多久之后才能派上用场呢?

然而,忽然间,干爹竟然真的要来了。

李绍文从半空摔到了地上,手忙脚乱的去看房买房——仓皇之间,当然很难找到合意房子,不过也管不得许多了,买上要紧。

房子到了手,处处都不合人意,让人打不起精神去整理修饰;干爹那边一时又没音信,于是李绍文松懈下来,拍拍翅膀再次飞上半空了。

李纯依赖李绍文,信任李绍文,虽然也觉得他这行为有些任性出格,不过出格的生活的确是美好,仿佛每天都在惊喜狂欢,只是太费钱。不过费就费吧,反正他不出钱——他把自己的私房钱捏得很紧,铁公鸡一样,几乎就是一毛不拔。

李纯这些年一直跟着李绍文,但是不知怎的,心里跟他不亲,倒是和陆雪征更近,仿佛陆家是他的娘家。李绍文荒唐几年,如今闹出样的局面,自然是不妙;可他跟着人家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时却是满心怨气,觉得李绍文可恨,连累的自己在干爹面前丢脸。

盆中热水渐渐冷了下来,李纯还是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向前低头俯身,他把额头抵在了陆雪征的膝盖上。

陆雪征垂下眼帘望着他——如果李纯还是个小少年,那他也许早就一笑而过。小崽子么,要求不能太高的;可李纯他不是个崽子了,再过两年他都该见老!

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陆雪征越来越深刻的明白什么叫做“父母心”。面对着大猫似的李纯,他无计可施,因为疲倦,所以也懒得再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