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又沉重的跌回了地面上。
卫士把胶皮管子扔到外面,跑去关闭水龙头。李崇义迈步进房,却是在叶崇义面前蹲了下来。
“叶先生,感觉如何啊?”他痛快淋漓的狞笑了:“我这里的待遇,想必巡捕房也提供不了吧?”
叶崇义姿态扭曲的瘫在地上,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神情呆滞,偶然抽搐一下。
李继安这时抬起手,从卫士那里接过了一把锋利匕首。
当卫士们再次牢牢按住叶崇义时,他如梦方醒般的打了个冷战,将双眼缓缓转向了李继安。
李继安垂下匕首刀尖,对准他的眉心慢慢落下。
叶崇义仿佛是有了某种预感,哑着声音发出了哀求:“不要,不要……”
李继安向他一挑浓眉,随即握住刀柄,咬牙切齿的划了下去。
“不要怎么行呢?”他阴阳怪气的笑道:“我给你,你敢不要?”
刀尖带着鲜血提起,随即伶俐落下,掉转方向继续游走。
在叶崇义那凄厉颤抖的哀嚎声中,他得意的笑问:“叶先生,你说陆雪征将来见了你这副尊容,他是怜,还是怕?”
刀尖再次抬起落下,他在叶崇义的脸上慢慢勾画:“陆先生重情重义,兴许还会因此对你更加爱惜呢,你们患难见真情,岂不妙哉?”
叶崇义已经感觉不到了疼痛。他在卫士的压制下周身痉挛,无意识的发出怪异哀鸣,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他知道自己是被毁了,彻底的被毁了!
第80章 苦楚良多
戴国章穿着一身青布裤褂,土头土脑的走进胡同。接连拐了几个弯,他在一处破败院门前停了脚步。
抬手在院门上敲了两三下,房中的李绍文答应一声,跑出来开了院门。
戴国章进了院子,刚要开口;不想李绍文掩上院门,低声说道:“干爹刚走了。”
然后不等戴国章发出疑问,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他:“这是地址。”
戴国章低头将那地址细看了一遍,而后撕成碎片,揉搓了扔到地上:“这里也不安全了?”
李绍文耳语一般的答出了三个字:“不好说。”
戴国章会意,转身推门出去了。
戴国章回到自己在天津的落脚住处,换了一身体面衣裳,临出门前接到了一个电话,却是小月打过来的。
小月刚刚生产,养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大儿子,现在正在月子里,身边全靠一个老妈子伺候;一旦家里缺少了什物,必要向戴国章求援。戴国章拿着电话,就听她话也说不明白,罗嗦半天才讲清楚家里是缺了煤球,买不到煤。
戴国章满口答应下来,承诺过几天必给她送去好煤。放下电话之后,他急急出门,去找干爹。
在法租界的一处小公馆里,戴国章见到了陆雪征。
是李纯给他开了院门。两人见面,李纯轻声说道:“戴哥,金哥走了。”
戴国章看着李纯,用眼神表示了疑问。于是李纯做了简单的解释:“干爹不要他。”
戴国章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迈步向楼内走去。
楼内的陈设很简单,是陆雪征临时联系下来的住处。戴国章走进空荡阴冷的客厅,就见陆雪征坐在厅内一架古旧沙发上,怀里抱着小灰猫。
他在沙发前停住了脚步:“干爹。”
陆雪征扭头望向他,没有说话。
戴国章垂下双手,规规矩矩而又波澜不惊的说道:“王凤臣全招了。”
陆雪征收回目光转向前方,低低的“嗯”了一声。
戴国章继续说道:“现在外面已经开始了大搜查。车站和码头,您都去不得了。”
陆雪征听着这话,一言不发。
戴国章犹豫了一下,又道:“干爹,形势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有些人……好像就开始不大听话了。”
陆雪征冷笑一声:“正常,没有关系。”
然后他弯腰放下小灰猫,起身面对了戴国章问道:“李继安那里有没有消息?”
戴国章摇了摇头:“李继安家里家外所用的人,全是他当年从河北带来的亲信,我们的人安插不进去。”
陆雪征一点头,又不言语了。
戴国章向来不在陆雪征面前多言多语,可是有一句话憋在心里,他思来想去的,感觉自己还是应该说出来。
“干爹,金小丰要是真心实意愿意留下,您又何必非赶他走?”他试探着说道:“我不知道他当年是怎样冒犯了您,可他毕竟是个得力的好手,现在正用得上啊。”
陆雪征转身走到窗前,不带感情的答道:“我还没有弱到要仰仗金小丰的程度。”
戴国章一听这话,就立刻闭嘴不言了。
这时,陆雪征背对着他说道:“一旦把他救出来了,我就立刻离开天津。你想办法给我筹一笔款子,我要带上。”
戴国章马上毫不犹豫的答道:“是,干爹。”
戴国章知道干爹不会无缘无故的向自己伸手要钱,既然要钱,就一定是没钱了。
陆雪征不吝啬,每次过年,单是压岁红包就要派出去二十多万——干儿子那么多,他不偏不倚,哪一个都不肯亏待。而自从天津沦陷后,干儿子们少了来钱的门路,又要登门向他打抽丰,他大大方方的,一要就给。
就是这样喂着那帮干儿子们,如今还是出了白眼狼!
戴国章很少动怒,可是想到了那几位一受威胁便成了缩头乌龟的兄弟,胸中便不禁燃起了一丛野火。他替干爹不平!
幸好白眼狼是少数,可见这世上还是有天理的。
在戴国章离去后,李纯轻手轻脚的进入客厅,一直走到了陆雪征身边,怯生生的唤道:“干爹,吃晚饭了。”
陆雪征应了一声,回身握住他的手,领着他向外走去。而他跟着走了两步,忽然又道:“干爹,我手里还有钱。”
陆雪征转向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攒着吧。”
李纯急的摇头解释道:“不是的,干爹,如果戴哥筹来的钱不够用,那就加上我的一份。”
陆雪征知道李纯是个小男孩的生活习惯,除了吃点零食之外,再无其它花销,钱在他那里,几乎就是只进不出。抬手拍了拍李纯的头顶,他微笑答道:“干爹还没有穷到那种地步,一时的困难,挺一挺就过去了。”
李纯仰起脸望向陆雪征,可怜而又诚恳的唤道:“干爹……”
陆雪征揽住他的肩膀,苦笑着走向前方:“人活一世,苦楚良多。慢慢熬吧!”
陆雪征在十五天内,连换七处住所,有好几次都与日本特务擦肩而过,又有好几次他前脚刚走,日本宪兵后脚就杀了进来。可是日本特务长了眼睛,良心尚存的陆氏门徒也长了眼睛;在这天津卫里,陆雪征无论走到何处,总能有人接应。至于几位贪生怕死的干儿子,因为亲眼见过苏清顺的惨死,所以至多是韬光养晦的匿了起来,也不敢跑到日本人面前通风报信、邀功请赏。
如此又过了一个礼拜,戴国章终于带来了李继安的消息。
为了安全起见,陆雪征现在不和任何人直接通电话,所以李继安只得辗转的把话捎给了戴国章——他现在把气出尽了,心旷神怡了,心满意足了,可以和陆雪征谈一谈“合作”了。
只是这谈判的地点,却是定在了李公馆。
陆雪征一口应下,决定按时赴约。戴国章明知是劝不得,但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干爹往火坑里跳;无可奈何之下,他忽然想起金小丰既然出现,就不会凭空立刻消失;于是派出手下,四处寻找这位兄弟。
可是奇怪得很,金小丰当真就是凭空消失了!
第81章 单刀赴会
入夜时分,一名身高力壮的年轻卫士穿过李公馆的后院,提着竹篮在仆人房前停住了脚步。
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上暗锁,他在进门之后随手一拍墙上开关,头顶电灯就立刻大放光明了。
然而年轻卫士对于这样的光明,显然是并不欢迎的。目光掠过缩在墙角的叶崇义,他厌恶的一撇嘴,极力要去忽视掉对方的面孔。
把手中竹篮放在地上,他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从篮中掏出一支用白纸包裹着的注射器。剥开外层白纸,他将里面那支已经吸足吗啡针剂的针管拿出来,然后抓起叶崇义的一条手臂,也不仔细辨认,随便一针扎进肉里,开始不甚耐烦的进行注射。
一针注射完毕,他再次留意到了对方手上的白金钻戒。回手把针管放回篮子里,他扫了叶崇义一眼,见他像是昏迷不醒了,便坏笑着伸出手去,开始撸那钻戒。不想戒指刚刚滑过一个指节,叶崇义忽然睁开眼睛,随即尖叫一声踢打起来,牵扯的身上铁链铮铮作响。
年轻卫士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眼看着对方那张可怖面孔将要挨到自己身上,他厌恶的向后一跃起了身,先是没头没脑的混踢了叶崇义几脚,而后匆匆捡起地上的一只肮脏铁碗——碗里装着一点冷水泡饭,早上送来的,也没见少。
年轻卫士把这唯一的一件餐具扔进了篮中,随即转身就跑。长官有话,今晚就要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送走,所以不必再留饮食了!
房门“咣”的一声关了上,叶崇义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他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团,把无名指上的钻戒一直推到指头根部,又攥了拳头,将戒指送到唇边长久的吻住。
他一阵阵的痴傻昏迷,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本能似的,护着这枚戒指。
与此同时,陆雪征的汽车已经驶过黑暗街道,开进了李公馆的大门。
陆雪征是“单刀赴会”,他连李纯都没有带。
李继安站在楼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已经提前在院内布好人马——事到如今,他是怎么安全怎么来,虚名什么的,就完全不讲究了。
不是不想讲究,是讲究不起。要是当真全按规矩道理来,那他早就死在陆雪征手下了。
此时前方车门一开,陆雪征从驾驶位上跳了下来。
深秋时节,夜凉如水,陆雪征穿了一件黑色短风衣,腰间服帖的扎了衣带,越发显得身形利落;礼帽帽檐却是压的很低,也许是要以此来遮掩眉目。站稳之后关上车门,他转向前方李继安,似笑非笑的微微一点头。
李继安不由自主的,也笑了。
抬脚向前走了两步,他不肯过于靠近陆雪征,在一个相当的距离外招呼道:“陆先生,好久不见。”
随后他压低了声音,盯着陆雪征含笑说道:“甚是想念。”
陆雪征环顾四周,就见四面皆是全副武装的卫士,全部手按枪支,是随时预备拔枪开火的姿态。
坦然的迈步走向李继安,他语气温和的问道:“府上房屋很好,为什么要布置成龙潭虎穴的样子?”
李继安不甚自然的笑了一声:“你说呢?”
陆雪征扭过脸来看了他:“怕我?”
李继安听闻此言,尴尬之余,几乎快要恼羞成怒。勉强维持了笑脸,他故作诙谐模样:“正是!”
陆雪征抬手摘下头上礼帽,而后转向前方笑道:“你以上百人敌我一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怕。”
李继安横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在讥讽自己以多欺少。
两人并肩步入客厅。陆雪征随手把礼帽交给勤务兵,而后与李继安在沙发上并肩落座。天花板上悬着一只两百支烛光的水晶吊灯,借着这样璀璨的光明,李继安再次打量了陆雪征,就见他一身黑衣装束,衬得脸色洁净白皙,竟是显得年轻了几岁——他那做派一向偏于老气横秋,总让李继安感觉自己是见了大哥。
小勤务兵用托盘送了香茶过来,李继安亲自端起一杯送到了陆雪征面前:“天冷,喝点热茶吧!”
陆雪征接过茶杯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无意去喝。转过身来面对了李继安,他抬起一侧手肘架在了沙发靠背上,心平气和的问道:“李团长,叶崇义在哪里?”
李继安直到这时,才觉出了自己乃是占据上风的主导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他舔了舔被烫疼的嘴唇,随即笑道:“当然是在我这家里。”
陆雪征侧倚着沙发靠背,也低下头淡淡一笑:“李团长,活要见人嘛。”
李继安这样近距离的凝视了陆雪征,忽然有感而发的说道:“陆先生,整个天津卫,再加上北平,能让我李某人衷心佩服的人,只有你一个!我们就应该合作,我们两个联起手来,正是强龙加上地头蛇,谁来灭谁!连日本人都不必放在眼里!”
陆雪征抬眼看了他,不急不缓的问道:“谁是龙?谁是蛇?”
李继安一昂头,当仁不让的答道:“我是龙,你是蛇!”
陆雪征歪着脑袋皱了眉头:“李团长,你是真NND不会说人话!”
李继安冷笑出声:“我不说人话,我不办人事,可是你能把我怎么样?你敢把我怎么样?”
陆雪征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别废话,把叶崇义带出来,让我看一眼!”
李继安立刻抬手握住了他的手。
陆雪征的手是修长白皙的,掌心温暖干燥。李继安非常清楚这一只手所具有的杀伤力,握着这只手,也像是握了一把枪。
“见人可以。”他笑着望向陆雪征:“但是要先缴枪。我不想在我家里上演劫法场!”
陆雪征垂下眼帘犹豫一下,然后抽出手来,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了一把勃朗宁手枪,欠身拍在了茶几上。
李继安不言不动,单是盯着陆雪征微笑。
陆雪征在和他对视片刻之后,回手掀起风衣下摆,从腰间又拔出一把强力式手枪,“咣当”一声也扔到了茶几上。
李继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随即抬头望着陆雪征,依旧是微笑。
陆雪征叹了口气,弯腰一甩左手衣袖,先从袖口中甩出一把匕首;随后又从右边袖口中抽出两支弹夹。
这回抬头迎着李继安的目光,他平静说道:“李团长,如果你还是不放心,可以把你的卫士叫进来,用枪指住我的头。”
李继安本来有心亲自动手搜身,可是听了他这番话,忽然又觉得自己姿态不高。故作洒脱的爽朗一笑,他回头对着门口卫士一挥手。
卫士领命,立刻转身向外走去。而李继安向陆雪征挪近了两寸距离,压低声音笑道:“看来看去,还是你最够味儿!上次咱们两个的那一场好事,我总记着,想起来就像喝醉了酒似的,都NND上头!”
陆雪征微皱眉头正视了他,身上寒毛竖起一片。
两名卫士,用担架把叶崇义抬进了客厅。
担架上的叶崇义姿态扭曲,衣裳倒还穿的整齐,诡异之处是在头上套了个白布口袋,血迹斑斑的遮住了面孔。陆雪征扫了一眼,隐隐觉出了不妙,可是暗暗的做了个深呼吸,他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身心言行。
看了李继安一眼,他置身事外的冷淡笑道:“这可不像个活人!”
李继安扭头对一名卫士使了个眼色,那卫士一点头,随后走向担架,一拳就捣上了叶崇义的腹部。
果然,担架上的叶崇义随着那一拳的力道微微扭曲了身体,同时从白布口袋下细细的哼了一声。
从这短暂的呻吟声中,陆雪征确定了那是活的叶崇义。
他站起身来,想要去看一看叶崇义。然而李继安随即起身,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哎?活人给你摆在这里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良宵苦短,我看,我们还是珍惜时间,上楼去做些正事吧!”
陆雪征笑微微的上下打量了李继安:“正事……也不用一定上楼去做。”
李继安听闻此言,歪头做出探究神情:“什么意思?”
陆雪征没有回答,骤然出手揪住李继安,一把就将他扯过来搂在了怀里。从后方紧紧抱住对方,陆雪征随即腾出一只手,“嚓”的一声扯开了风衣前襟!
在他瘦削的腰身上,赫然紧箍了一圈扁平小巧的特制炸弹!
厅外卫士发觉情形异常,举起手枪一拥而入,刹那间便团团围住了陆雪征与李继安。李继安已在方才一瞬中反应过来,正要出手反抗,哪晓得眼中一花,却是陆雪征把导火索抻出来送到了他的面前。
“别动。”陆雪征轻描淡写的说道:“德国来的新型炸药,足够炸碎一辆汽车。如果我引发了它,你我二人就可以直接火化了。”
李继安低头向后瞟了一眼,果然看到那炸药样子与众不同。
仿佛直到这时,他才对陆雪征的身份恍然大悟了——陆雪征不是卖弄拳脚的武师,也不是以威服人的帮会大佬;他就是个亡命徒——他那一帮人,从上到下,全NND卖命吃饭,全NND是亡命徒!
李继安后悔不迭的紧锁了眉头。他是错了,他早该直接废了陆雪征,他有这个机会的!
这时,陆雪征的气息扑到了他的耳后:“李团长,劳驾你下命令,让你的卫士把叶崇义抬到我的汽车上去!”
李继安侧过脸来斜睨了陆雪征,一言不发!
陆雪征也面无表情的盯了他,双方陷入了僵持状态。
良久之后,陆雪征忽然对着李继安笑了一下:“李团长,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吗?”
李继安依然无言,单是恶狠狠的向陆雪征射出目光,眼神坚定,也是个犟种!
于是当着李继安的面,陆雪征单手举起导火索,张口用牙齿衔住索子顶端一层胶皮,扭头向外用力一拽!
导火索的顶端大概是有机关,陆雪征“呸”的一声吐掉口中一环胶皮,同时就见导火索上嗤啦啦的冒出了火花。
李继安瞪着火花,脸上肌肉已经愤怒到了扭曲的地步,可就是不肯发话!
导火索燃烧很快,转眼间便已烧过了小半。围观的卫士们开始自动后退,而李继安屏住呼吸凝视了火花,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
陆雪征手持导火索,稳如雕塑。
两秒钟之后,李继安终于忍无可忍的大喊了一声:“停!”
陆雪征当即捏灭了导火索,又把嘴唇凑到了李继安耳边,轻声说道:“李团长,你是龙,我是蛇,强龙不压地头蛇,谁的命更值钱,你自己心里有数。”
李继安猛然转向前方,对着卫士怒道:“发什么傻?把人抬出去!”
话音落下,陆雪征却是又开了口:“李团长,好事做到底,你也上车送我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