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易逝,转眼间便到了新年。从大年三十中午开始,陆雪征便如临大敌一般打起精神,一句话不肯多说,一步路不肯多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在戴国章和李纯的陪伴下吃过年夜饭,他谨慎的站在楼前台阶上,观看这两个干儿子在院内燃放烟花。在两人的欢声笑语中,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韩棠和金小丰。

韩棠是死了,想也白想;金小丰不知死活,却是让人悬心。陆雪征极力的收拢心神,把这一死一活的两个人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

李纯险些被大麻雷子崩了手,吓的“嗷”一嗓子,在爆炸声中转身就跑,没头没脑的撞进了陆雪征怀里。陆雪征顺势搂住了他,笑道:“你就这么点本事?”

李纯还保持着抬手捂耳的姿势,扬起脸来大声答道:“干爹,这也太响啦!”

戴国章扭头笑着望向他们,鼻尖冻得红红的:“干爹不玩吗?”

陆雪征有心也去放一挂鞭炮,但是转念一想,又管住了自己的双手——大年夜里,不是寻常时候,他得稳住。

陆雪征奇稳无比的熬到了午夜时分。这回只有戴国章和李纯两个人给他磕头了,他坐在沙发上,招手让两人起身坐到自己身边,而后掏出红包,一人分了一个,又抬手揽住二人的肩膀笑道:“干爹给你们包了双份,明天见了那帮混小子,可别说漏了!”

李纯是小孩子模样兼小孩子心性,一听是双份的压岁钱,就兴高采烈的道谢;而戴国章比陆雪征小不了几岁,同样享受小儿子的待遇,怪不好意思的,憨头憨脑的只是笑。

这一夜,陆雪征抱着小灰猫上床睡觉,果然是平平安安的一觉到了大天亮。睁开眼睛坐起来,他先是检查了自己,看自己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就把心放下了一半;洗漱穿衣出了门,他见李纯和戴国章也是活蹦乱跳的都在,那颗心终于是回归原位,兴致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干儿子们已经早早到齐,待陆雪征吃过早餐之后,便照例依次过来磕头,而后笑眯眯领得一只价值不菲的压岁红包。

陆雪征平安度过大年夜,自觉如同获得新生。他对干儿子们谈笑风生,干儿子们自然也都小心翼翼的哄着他捧着他,全顺着他的心意讲话。正是一片其乐融融之际,李纯忽然跑进来,凑到陆雪征身边低声说道:“干爹,李继安来了,说是来给您拜年。”

陆雪征几乎快要把这人彻底忘怀,所以听了这话,不禁一怔。而与此同时,因陆氏门徒蜂拥而至,院内站了足有几十名保镖,情形十分混乱;于是那李继安不等人请,竟是带着随从公然而入;昂首阔步的便径自走进了楼内。仆人见了这一身寒气的不速之客,刚要上前阻拦,哪知李继安走的更快,也不需人引领,觅着声音转了弯,准确无误的就进入了客厅之内。

陆雪征没想到此人不请自来,如此放肆,但是大年下的,又不好随便翻脸,只得是压下火气,和颜悦色的对着李继安一点头,开口说道:“李团长,新年好啊。”

李继安是西装打扮,越发显出了他魁伟风流的体态。摘下礼帽向后扔到随从手里,他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了陆雪征:“陆先生,好久不见,我来给你拜个年!”

随即不等陆雪征回答,他老实不客气的又来了一句:“大过年的,怎么不穿的漂亮一点?”

此言一出,陆雪征当着干儿子的面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他又不是妇孺之辈,为什么过年时就一定要“穿得漂亮”?

干儿子们显然也是毕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评价干爹的外貌,故而一起转过头来,对李继安行了个无声的注目礼。

第60章 不得人心

李继安语出惊人,让陆雪征忽然想起了当初两人在街上相见时,对方发出的那些妙语,然后他就暗暗的叫起苦来。如果李继安再用“被窝里放屁”之类的鬼话对他进行恭维的话,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是翻脸还是不翻脸?

为了避免对方在干儿子面前用粗俗俚语对自己品头论足,他在李继安再次发言之前,匆匆的把干儿子们——包括李纯与戴国章——全部赶出了客厅。

两人相对落座,仆人送上茶来。陆雪征本要想出两句客气话来敷衍李继安,然而抬头这么一看,他忽然发现对方正在盯着自己审视不已。

客气话立刻烟消云散,他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李团长这是在看什么?”

李继安笑了一下,没回应。

陆雪征也笑了:“可是在挑剔我穿的不够漂亮?”

李继安这回点了点头:“陆先生,实不相瞒,为了今天到你这里拜年,我特地从头到脚赶制了这么一身新行头。”

陆雪征依旧是心平气和的笑:“人靠衣裳马靠鞍。李团长本就一表人才,加之打扮的摩登体面,真是越发的风采过人了。”

李继安听了他这种调调的语气,不知为何,感觉很有趣味。上下又扫视了陆雪征的形象,他越是看的细致,越感觉对方实在不像一名杀手。

上次于陆雪征相见过后,他很快又忘记了这人的具体相貌。他越追忆越迷茫,百思不得其解,竟是困惑的心痒难捱。如今终于在陆公馆成功的堵到了陆雪征,他简直快要管不住自己的眼神。

陆雪征一派和气,怎么看都是个冷淡的好人模样,可是曾经打断过他的骨头。

客厅内安静了三五分钟,小灰猫从门缝中溜了进来。竖着尾巴走到陆雪征面前,它无声无息的纵身一跃,跳到了主人的大腿上。

陆雪征自然而然的爱抚了它,用洁净的手指穿过厚密的灰色皮毛,同时语调温和的问道:“李团长,现在高升了吧?”

李继安观察着陆雪征的举止动作,一心两用的做出回答:“升是升了,但是不高。”

陆雪征垂下眼帘望着小灰猫,不置可否的微笑。

李继安又道:“陆先生大概要暗骂我是汉奸了!”

陆雪征轻轻摇头,将小灰猫抱到了胸前:“人各有志,我并没有腹诽李团长的意思。”

李继安饶有兴味的追问:“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陆雪征仰起脸来,躲避了小灰猫淘气的爪子:“谈不上什么志向,独善其身罢了。”

李继安看到小灰猫亮出利爪,正是搭在了陆雪征的咽喉处,一旦用力,必定要把他挠的皮破血流,就不由得想要出言提醒。哪知小灰猫随即收回爪子,而陆雪征也安然无恙的低下头去,目光宠溺的注视了小灰猫。

他又有了新疑问:“要养就养两条大狼狗,还能看家护院,养小猫有什么意思?抓耗子吗?”

陆雪征感觉自己和李继安基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两人正好目光相对,李继安又有了话问:“陆先生,你今年贵庚啊?”

陆雪征警惕起来:“三十一了。”

李继安哈哈一笑:“那我们同龄!我本以为你要比我年长两岁呢!”

陆雪征听到这里,几乎要把鼻子气歪,同时恍然大悟——这厮今天就是专门赶来气人的!

李继安怡然自得的继续说道:“我今年在天津安了一处家。说老实话,我是个光棍,你也是个光棍,我有心请你今晚到我那里吃顿晚饭,你无牵无挂的,应该不会不赏这个面子吧?”

陆雪征已经看不得他,故而对着小灰猫冷淡答道:“抱歉得很,晚上我和干儿子们吃团圆饭。”

“那就明天?”

“明天有事,脱不开身。”

“后天?”

“后天……”

“别扯皮了,就后天吧!大过年的,你就忙到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陆雪征前两年在过年时都没有落到好,故而如今十分谨慎,虽然已是恨不得把李继安一脚踢出去了,但是强压怒火,丝毫不动声色:“李团长太客气了,让我很是惭愧。只是李团长已然亲自前来了,你我又何必非要等到后天吃那一顿饭呢?不如时间改一下,地点也改一下,李团长留下来,我们今天一起吃顿午饭吧!”

李继安看出了陆雪征的不情不愿,然而满不在乎——哪有那么多你情我愿的好事?不情不愿也得忍着!等着伺候大爷这顿午饭吧!

“行啊,午饭就午饭,我也不客气,不过可别再给我吃面条!”

陆雪征是个讲涵养的,李继安主动前来拜年,尽管言谈举止都是那么的不得人心,可他是还无论如何不能冷言相对。两人坐在桌边共进午餐,陆雪征闷头只是吃,生怕一个不留神引出话题,会让李继安再发表出令人头疼的高论。

李继安倒是吃喝的从容,偶尔抬头扫出一眼——他对陆雪征很感兴趣,一直没能摸清这人的路数。

吃饱喝足之后,他拿起餐巾抹了抹嘴,闲闲的说道:“陆先生,我很欣赏你的功夫,下午没什么事,你我切磋一番如何?”

陆雪征也放下了碗筷:“大过年的,动拳动脚,有伤和气,不大好吧?”

李继安“哈”的笑了一声:“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我们又不是打架,切磋而已嘛!”

陆雪征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欠揍到了这般地步。略一沉吟之后,他抬头答道:“可以。”

这两人略事消化,然后便一前一后的走入了楼下空屋。屋内一无所有,只在天花板正中央处吊下一只硕大沙袋。李继安脱下了外面的大衣裳,走过去轻描淡写的向那沙袋捶了一下。

陆雪征关了房门,心中痛快,决心要把李继安痛打一顿,以除胸中恶气。迈步走到李继安身后,他抬手一拍对方肩膀:“李团长,我们——”

话音未落,李继安猛然转身,对着他的鼻梁就挥出了一拳——力量倒不算大,起码不会伤到他的鼻梁骨,然而打的刁钻,正好牵动了他的泪穴!

陆雪征万没想到他会在切磋之时搞偷袭,丝毫没能避开。怔怔的望向李继安,他未曾开言,先一眨眼,两颗大泪珠子就从眼角处滚了下来。

第61章 切磋琢磨

李继安只不过是想向陆雪征虚晃一招而已,唬人罢了,没用力气。

他没想到陆雪征挨了这么一下子轻轻打击,竟然哭了!

陆雪征一眨眼就是一对大眼泪珠子,瞬间便是泪流满面。李继安从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玫红色的丝绸手帕,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为他擦拭泪水:“唉哟,陆先生,你别哭哇。全怪我没轻没重的瞎胡闹,我向你道歉。”

陆雪征到了这个时候,还保持了相当的风度。接过手帕按了按眼角,他提起手帕一角折成花形,而后向前掖回了李继安的口袋里:“没关系,李团长不要挂怀。”

然后他向后退了两步:“既然李团长已经等不及,那我也就不讲虚套,免得拂了李团长的好意。”

李继安背着手,点头笑道:“是,我们——啊呀我操!!”

原来还未等他做完回应,陆雪征那边忽然一腿扫出,正中了他的手臂。而他猝不及防,下意识的大骂一声侧身躲避,可惜为时晚矣,他连胳膊带身体一齐受力,横着就飞了出去!

沉重的跌在水泥地面上,他随即一翻身站了起来。揉着痛处晃了晃脑袋,他抬手挡开了陆雪征迎面踢来的一脚,而后一个侧踢做出了反击。

两人正式开打!

李继安幼年出家,功夫上的老师,乃是庙内一名横眉怒目的老和尚。老和尚不知从何地流落到了这穷乡僻壤处的小庙中,样貌看着苍老衰朽,其实一身正正经经的少林功夫。其师如此,其徒自也不凡;年纪小小的就敢下山打劫了。

此刻面对了陆雪征,李继安一边有条不紊的防守进攻,一边观察对方的拳脚路数,末了发现对方也谈不上什么路数,无非是距离远时全用脚踢,距离近了,便改用手肘和膝盖进行攻击,只是势头凌厉,让人不得不惧。

而在另一方面,陆雪征今天是存心要给他留一样内伤作为纪念,所以一鼓作气连踢出十五脚,裤管挟着疾风,却是次次都被李继安险伶伶的避开。这让他心中一动,看出了李继安的功夫是着实不浅。

为了阻止李继安缓过这一口气,他运足力量继续进行凶狠攻击。而李继安此时已无还手之力,索性全神贯注只是躲闪——凭他的本事,如果单是防守不做攻击,那至少还是能够逃得一条活命的!

十多分钟过后,李继安很满意的发觉,陆雪征的攻势渐渐弱下来了。

这很正常,陆雪征生的挺拔利落,身躯四肢与常人无异,想必体力也不会太过惊人。凭他这样疾风暴雨式的猛攻,必须要在短时间内打倒对手才行;一旦陷入持久战的漩涡,那他必然就会渐渐落入下风。

眼看着陆雪征迎面踢出一脚,从上而下的劈向了自己的头顶,李继安咬牙举手拼命一挡,随即抓住他的脚踝向前用力一搡,竟是让陆雪征站立不住,仰面朝天的向后倒去!

李继安不松手,顺势纵身一扑,结结实实的压到了对方身上。陆雪征气喘吁吁的仰卧在地,一条腿被李继安抬起来,向上一直压过了他的头顶。

这回近距离的凝视了陆雪征,李继安见他面色潮红,气息紊乱,显然是体力大受损失。换用肩膀压住那一条腿,他腾出手来向下一拍对方的屁股,而后饶有兴味的缓缓向上抚摸了过去。

手掌重新攥住对方的脚踝,他发现陆雪征这腿生的匀称结实、而且十分修长。低低的笑了一声,他从黑压压的眉毛睫毛下射出目光:“陆先生,一双好腿啊!”

陆雪征面无表情的抬起手,将手肘向下,慢慢抵到了李继安的颈窝处。

李继安立刻会意——在方才双方相拥倒地的那一刻,如果陆雪征痛下杀手,那自己纵算活命,锁骨肩膀也必定是保不住了!

于是他立刻松手,随即挺身向后一跃,站在地上笑道:“陆先生,名不虚传,你是真厉害!”

陆雪征也站起身来,对着李继安微微一点头:“李团长太谦了。”

然后他似笑非笑的垂下眼帘:“李团长,还有兴趣再切磋下去么?”

李继安隐约看出了他的弱点,可是还没有想到克制他的法子,故而哈哈一笑:“不切磋了,不是你的对手,再切磋下去,恐怕我会在大年初一挨揍!”

陆雪征侧过身去,对着房门口一伸手:“那请到外面休息吧。”

李继安不好意思赖在陆家等待晚饭,故而只得是在下午时分告了辞。披上他那件崭新笔挺的黑呢大衣,他飘飘然的出门上了汽车。

舒舒服服的向后一靠,副驾驶座上的副官先转过身来,掏出一只烟盒打开送到他面前。待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了,又拿着打火机伸长手臂,为他点了火。

单手夹着烟卷深吸一口,他颇为惬意的喷出一道笔直青烟,而后低下头来,从胸前口袋中抽出了那条手帕——他真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大老爷们儿要把手帕塞到胸前口袋里,还非得露出边边角角让人瞧见。不过成衣店里的大小裁缝们都说这是绅士打扮,他无可奈何,也只得是随俗了。

手帕上洒了香水,茉莉花的味道,芬芳中透出清淡的苦气。将那手帕放在大腿上摊开来,他发现上面还残留着斑斑点点的湿痕,正是陆雪征的泪水痕迹。

盯着那几点浅淡痕迹,李继安忍不住一笑,觉得陆雪征这人很有意思。要放先前,自己未必有机缘和他搭上话,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世道变了!

李继安就此回家。一夜过后,他在翌日清晨感觉周身疼痛,撸起衣袖一看双臂,发现从腕至肩,青青紫紫的遍布淤痕,却是昨日防守抵挡时落下的暗伤。他向来身强力壮、皮糙肉厚,并不在乎,过了两日也就好了。

再说陆雪征这边,虽然切磋之时仿佛是占了上风,其实如果双方僵持下去,他也没有完全的胜算。灰头土脸的独自回到书房,他想那李继安一张破嘴,把自己形容的衣着既差,相貌又老,简直就是一无是处,不禁又气又恨,心中暗骂:“NND,我有那么不堪么?”

思及至此,他拉开抽屉翻出一面圆玻璃镜,双手扶着左照右照,越端详越感觉自己挺好看,眼角额头也没什么皱纹,绝无半分老态。

气愤愤的把镜子丢回抽屉中,他起身出门沐浴更衣,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梳妆打扮,末了毫无效果的走出浴室,自我感觉良好了许多。

陆雪征每逢新年,必有烦恼;然而和前两年相比,今年已经算是风平浪静。大年初五这天,戴国章启程回了北平,家中只剩陆雪征和李纯二人,倒也安逸。陆雪征所养的两个活物——一猫一人,全都几年如一日,不大成长,这让他甚是困惑。猫就算了,爱长不长;李纯今年都十九岁了,仍然鼓着苹果似的脸蛋子,没有半点男人气,可要说身高呢,倒也不是很矮。亏得李纯自己不知发愁,安安稳稳的也不想姑娘。

陆雪征希望他快长大,同时又很喜欢他这孩子模样。大年初十这天晚上,李纯和他坐在床上玩纸牌。因为出错了一张牌,李纯追悔莫及,下意识的一皱眉毛一吐舌头,做了个很可爱的鬼脸。陆雪征一眼看见,不由自主的扔掉手中纸牌,探身一把将他搂过来抱在了怀里。

低头望着李纯的大黑眼睛,陆雪征低声笑道:“宝贝儿,今夜陪着干爹睡。”

李纯毫不惊讶羞涩,大大方方的就点头答应了一声,又抿着嘴一笑,主动摸向了陆雪征的下身。

从这一夜过后,陆雪征的生活才日益顺利起来,恢复了往昔常态。及至到了正月十五,他孤身前去了叶公馆过节。两人闲谈起来,叶崇义蹙着眉头,半笑半恼的说道:“前几天出去玩,也没推几把牌九,就把那两处半截房子输掉了。”

陆雪征现在最怕他发脾气,故而听了这话,连忙说道:“输就输了,那能值几个钱。”

叶崇义正要攒些家私好好过日子,所以破财之后,一直心痛。如今看了陆雪征这个大喇喇的样子,才得到了些许安慰。

晚饭时分吃元宵,叶崇义用汤匙舀起一枚咬了一小口,先是尝到了芝麻味道,就不喜欢,低头一看,发现元宵馅里面还夹了青红丝,越发不对胃口,索性将余下半枚元宵送到陆雪征面前,咕咕哝哝的说道:“我最讨厌这个味道!从小就不爱吃!”

陆雪征不挑食,张嘴将那半枚元宵吞了下去,而后笑道:“不爱吃就不吃,尝一口,应应景也就是了。”

说完这话,他又主动给叶崇义夹了几筷子好菜,哄孩子似的劝着对方多吃。叶崇义幼年被家人娇养惯了,吃起饭来挑三拣四,比那小学生做文章还要费劲。陆雪征见他越吃越困,最后竟是歪着脑袋闭了眼睛,咬着筷子尖要打瞌睡,便又气又笑。正当此时,电话铃声忽然隐隐的响了起来。

走廊内的仆人跑去接了电话,片刻之后却是推开餐厅房门,轻声禀报道:“陆先生,电话是打给您的。”

陆雪征以为是家里有事,便起身出门,下楼前去接了电话。拿起听筒“喂”了一声,那边随即响起了爽朗的回应:“嗨!老兄,是我!听没听出来我是谁?”

陆雪征大为惊讶——这是唐安琪的声音!

第62章 匹夫有责

唐安琪在电话里并没有多言多语,只说立刻要见陆雪征。而陆雪征对他惦念已久,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匆匆的穿上大衣走回餐厅,他一边系那扣子,一边故意板了脸,态度严肃的低声说道:“崇义,家里那边有点事情,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叶崇义看他气色不善,当即关切的站了起来:“什么事?严重吗?”

陆雪征摇摇头,随后转身向外走去:“没什么,我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陆雪征乘坐汽车回到家中,果然是在客厅内看到了唐安琪。

唐安琪做长袍马褂的打扮,双腿大开的歪坐在沙发上,正在津津有味的嗑瓜子。一眼看到陆雪征走进来了,他一挺身站起来,对着陆雪征一笑:“陆兄!你好哇?”

陆雪征停在了唐安琪面前,不由自主的也笑了:“老弟,你这半年跑哪儿去了?”

唐安琪坐回原处,而后一拍身边位置,亲亲热热的唤道:“陆兄,你先请坐。说起我这半年的经历,当真是一言难尽啊!”

唐安琪嗑着瓜子,喝着热茶,将自己这大半年中的所作所为娓娓道来。原来自从七月兵败之后,他带了几名忠心的卫士撤离战场,本是想要南下逃命的,然而城外四野战火连绵,他们虽然换了便装,但是身上总还多少残留着丘八气息,走在日占区的地界上,分外危险。其中唐安琪细皮嫩肉,倒还好些;那几名卫士常年戎装打扮,额头上皆印着军帽勒出的痕迹;一双手伸出来,因为用枪太久,所以老茧俨然,也和寻常百姓颇不相同。日军一旦捕到具有如此特征的青壮年,必会当场枪毙,不留活口;而唐安琪舍不得抛下这几名卫士,只得是带着他们东躲西藏。

他们越是躲藏,境遇越是狼狈潦倒;若非机缘巧合,得到了同道中人的救助,那他们现在即便不死,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惨象了。

他们是战场上的孤儿,失去了所有后盾。如今总算遇到了同志,他们自然而然的就汇入其中,加入了军统设立在天津卫的潜伏组织。

“我只当我早死在战场上了。”唐安琪大喇喇的笑言:“所以如今每活一天,就算我赚了一天。一旦撞到鬼子枪口上了,我一闭眼睛——”他将双手一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陆雪征点了点头,而后若有所思的一笑。

唐安琪察言观色,见他神情平静,仿佛对于一切都了然于胸,便直奔主题,压低声音说道:“陆兄,我今天来这一趟,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直接就开口问出了一个字:“谁?”

唐安琪略顿了顿,随即清清楚楚的答道:“相川莲。”

陆雪征垂下眼帘思索片刻,然后才做出了恍然大悟的反应:“哦,想起来了,那个相川大将。”

唐安琪沉默半晌,末了扭头望向陆雪征说道:“没有酬金。”

陆雪征没看他,盯着瓷杯内清澈透绿的碧螺春答道:“没关系。”

唐安琪也转向了前方,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轻声说道:“没有酬金,可是比你接过的所有生意都要危险一万倍。你成功了,是无名的英雄;你失败了,就……”

陆雪征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失败。我活了三十多年,唯一的事业就是杀人。相川莲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能杀。”

此言一出,唐安琪立刻正色转向了陆雪征,那一点笑意虽然凝固在了嘴角,眼神却是光华流转,仿佛精神变成了蛟龙,在黑暗大洋里翻江倒海。

良久之后,他忽然站起身来。仔细掸净了衣服上的瓜子壳,他走到陆雪征面前,弯下腰去深深鞠了一躬。

“陆兄,我代表不了别人,我就代表我的那一帮小兵,死在战场上和活在人间的,先向你道个谢吧!”

陆雪征微笑着叹了一声,知道自己是再无退路。唐安琪,他的好朋友,为国为民的一条好汉,如今来请他帮忙,他怎么能够拒绝?不要说没有酬金,就是当真为此搭上了一条命,那也没得可怨。

于公于私,他都得把这个“义”字讲到底。

端起瓷杯抿了一口好茶,陆雪征低声说道:“情报工作,你们来做;时机到了,我去动手。”

陆雪征有意挽留唐安琪吃顿晚饭,然而唐安琪任务在身,不能久留。

待唐安琪离去后,他心事重重的上楼进入卧室,打算静下心来做一番沉思,偏偏双耳异常灵敏起来,只听得风声雪声鞭炮声,声声入耳,十分嘈杂。

既是心静不得,陆雪征索性让李纯带了一副纸牌上来,两人坐在床上打牌嬉戏。及至夜深疲倦了,李纯也不回房,收起纸牌便钻进了陆雪征的被窝,又很体贴的伸出一只手来,为陆雪征仔仔细细的掖了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