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失声叫出来的人是闻声出来查看的掌柜,他显然也瞧见了唐悦的容貌。

唐悦仿佛一下子受了惊,在突如其来的惊叫中不知所措般地站在原地。

商容看见她的模样,简直连呼吸都痛了起来。他的小悦,为什么她会受到这样的伤害,为什么此刻她会这样的害怕,难道这半年来她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莫非这就是她要蒙着面纱的原因…

若是在白日里看到唐悦的伤疤,可能还不会让人感到特别害怕,但在这样的深夜,对着一个毁了半张脸的女子,谁都会一时失态,掌柜的反应说不上多过分,但无疑已深深伤害了别人。

唐悦已冲进了风雪之中。

商容想也不想就跟着追了出去,但是外面除了白茫茫一片的漫天大雪,早已找不到唐悦的身影。

商容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再次见到唐悦,她的脸竟会变成这个模样。他难以想象,那么自卑那么容易就会受到伤害的小悦,是如何面对别人异样的目光。他几乎可以想见她一个人躲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孤单地舔着伤口的样子,而他那时竟还以为她正享受着别的男人带来的怀抱和安慰。

该死的他,自以为是的他…连他都给不了的幸福,难道别人就可以给她?如果不是他这样的愚蠢,如果他能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小悦是不是可以不用受到这样的伤害?

风大雪大,商容身上的厚披风早已丢在了客栈,此刻他的衣服根本无法挡住如同冰雹一般猛烈的雪花,雪水从他的额头流下,一直流到下颚,冰冷的风让他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连呼唤的声音都已变得迟缓,嘶哑。

冰凉的雪花从他的领口灌进去,身体到处都是冰凉的,四周的一切仿佛都被大雪封住了,但商容却始终不肯放弃希望,一次次地呼唤着那不知去了何方的女子的名字。

当他终于在雪地里发现几乎被雪掩埋住,失去意识的唐悦的时候,他的心跳都快吓得止住了…

唐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温暖的火堆边。

她不敢置信地坐起来,不知什么人将她带到了这个避风的山洞之中,甚至还为她升起了火。

唐悦的嘴唇冰冷到已微微显出紫色,她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刚刚扶住岩壁,就有人从洞外走了进来。

唐悦下意识地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这些日子以来,她从一开始的逃避,已慢慢试着接受别人或同情或厌恶的目光,而且也开始学着如何避免这样的难堪。

只要将这张脸藏起来,就不会再看到旁人异样的眼神,不用承受这种痛苦。

“小悦…”

唐悦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深渊。

谁都可以,千万不要是他…唐悦在心底大声地呐喊着,可眼前的男人,除了商容之外,又能是谁?

树枝在火堆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商容坐在火边,不时小心地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干燥树枝添进去。

唐悦远远地坐着,刻意将受伤的半边脸转过去,紧绷的唇角带着一丝防备和疏离。

商容的脸还是那般的俊朗,他的眼神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看着她的模样也没有什么不同,但唐悦还是敏感地觉得那眼中仿佛有着深深的怜悯。

被谁看到都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唐悦,渐渐在这样的沉默中无法再呆下去,她捂住了自己的脸。

明明在赫连明玉的面前还可以无所谓的,为什么会这样在意商容的一个眼神?

原来爱与不爱,始终是不一样的,唐悦想笑,却发觉自己笑不出来。

不由自主抬起头看着商容,却猝不及防地看见对方也同样投来的目光。唐悦惊觉自己丑陋的一面全部落在他的眼中,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商容却已将唯一的退路牢牢封死。

他慢慢地走过来,唐悦皱着眉,转过脸去不想与他对视。

商容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伸出手,一遍一遍的,像是抚摸着最珍爱的宝贝一般,轻轻触碰着她的额头,眼睛…在他的手不可避免地碰到那处几乎毁了她半张脸的伤疤的时候,唐悦倒吸了一口气。

“不要看…”她的声音在喉咙里哽咽,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

“乖,没事的,没事的。”商容的眼神中充满爱怜,温柔地,像是在哄着一个娃娃一般,不停地柔声安慰着她。

怎么会没事?

在她还有这张脸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容貌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么的重要,但当她真正失去了,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连最后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了。

难怪商容会离开她,到别人的身边去…

“不要碰我!”等她回过神来,第一个动作就是要推开他的怀抱。

曾经那样渴望的拥抱和温柔,却直到今天才得到。

在她自己最不堪的时候,几乎已经放弃一切希望的时候…

然而下一刻,轻柔的吻,却落在了那道丑陋的伤痕上。

唐悦完全呆住了,愣愣地任由商容抓住她的手,在那道别人连看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的伤痕上,落下一连串的亲吻。

真正目的

不知何时,唐悦真的伏在商容的腿上,沉沉入睡。

半年来四处流浪,便是再强健的身体,也承受不了如此的辛劳。

望着枕在他腿上的唐悦,商容心中充满怜惜。

柔顺的黑发凌乱地散在她的额头上,眉尖却一直微微蹙着,泄露出一点点的无助与悲伤。明亮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睫毛还在轻轻地颤动着。不知是因为跳跃的火光,还是因为刚才那个漫长的亲吻,她原本十分苍白的双颊竟也微微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商容修长的手指不由自主抚上她柔软的面颊,慢慢地、轻轻地碰到她左颊的伤痕。怜惜、愤怒,一点点地在他心头汇聚,悄无声息地蔓延成难以名状的疼。

他曾经想要斩断这份情意,却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中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难以自拔,终于还是不顾后果地追来。胸口仿佛有什么一触即发的东西,在涌动,在奔腾,带来一种宛若灼烧的痛楚。商容的头缓缓低下,唇贴在她微凉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低喃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从见面开始就想要说的,可却无论如何不能轻易说出。只希望在今后的每个时辰,每一天,都能陪伴在你的身边,不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像是突然做了一个温柔的梦,梦境中唐悦终于抓住了她一直想握紧的那只手,冰冷的心在这一瞬间得到温暖,她的嘴角竟微微浮现出一点点的笑容。

然而,寒冷的风从洞外侵袭进来,火光猛地跳动了一下,照得唐悦宁静的脸上光影明灭不定,嘴角那一点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不见,仿佛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她原本抓住商容衣摆的手,很轻很轻地动了一下、松开,在商容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握成了拳。

商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唐悦的脸。

她的神情很疲倦,精神却很好,看见他醒来,她笑了笑,竟如变戏法一般从旁边的火堆中取出一只烤得微焦的野兔腿递给商容。

商容平生第一次感觉有些惊奇,唐悦什么时候离开过山洞?是他太疲倦而没有察觉到,还是唐悦的武功精进已超过了他的想象…

唐悦见他的神情,只是道:“天气很冷,我找了很久,才抓到这只野兔。”

商容还想要问什么,但唐悦已将野兔肉递到了他的嘴边,所以他只能将疑惑压在心底。

唐悦接着问道:“商大哥,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山洞外的大雪已经停了,明亮的阳光透过洞口照进来,让人一时觉得有些晃眼。

商容没有开口,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道:“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唐悦目光平静,淡淡地道:“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

商容注视着她的眼睛,一直到她忍不住将目光移开,他才道:“不,你不是。你在这里已逗留半年之久。”

商容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最终却停留在她腰间的倾城之上。

唐悦始终沉默。

商容没有再问下去,当唐悦不想说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不能逼她开口。而他,也不愿意勉强她。

“商大哥,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唐悦果然没有说出真正的理由,只隐约这样说道。

商容笑了笑,忽然问道:“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唐悦道:“好,很好。”

商容明知道她过得不好,单就昨晚的遭遇,已让他对她如今的处境有了些微的了解。但他怎能揭穿她的谎言,这不过是她维护自尊的最后一种方式。

然后她便走出山洞,在雪地里练功。商容斜倚在洞壁上,远远看着她。

当唐悦的手中握着倾城,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的身上或许还有昔日那个沉默少女的影子,但她的每分每寸,都已染上了无与伦比的锋利。

她的眼中不再有白雪,不再有山峰,甚至不再有商容,似乎只剩下了倾城耀目的红芒。

倾城缓缓在她手中握紧,刀尖的锐芒在皑皑的白雪映衬下格外森寒。

雪光和刀光中的唐悦,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刀还未动,她身上的煞气和杀意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

商容皱起眉头,他已发觉唐悦的变化。从前她还难以完全驾驭住倾城,此刻这柄刀上的煞气却已与她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一缕雪花从树枝上被风吹落,直袭唐悦的脸上。唐悦的眼神闪动,倾城刀在那一瞬间突然红光大耀,迅速地直劈而下。

这一刀看来是极平淡,平淡到几乎与不通武功的莽夫手持的刀刃一般。

但从她挥出的那一刀,商容分明已看出这其中的厉害之处。

下一刻,原本在她身前三丈的松树已“啪”地一声,从中间被硬生生地劈开,根部却还紧紧相连。

满树的雪花漫天飞舞,仿佛纷纷扬扬的大雪再次飘落。

商容凝神看向那道切口,突然明白唐悦为什么要选择这样长年冰天雪地的地方停留,只因她需要锻炼自己的意志,磨练自己的武功。

那看似平凡的一刀,实在是不知道已练习了多少遍的结果。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唐悦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有深深的茧子,想必每一次的练习,那个部位都会受到撞击和摩擦,日子久了,便留下了厚厚的印记。

唐悦的表情没有半点欣喜,没有一丝满意,只有一些懊恼。

她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但商容知道,能在一击之下将这棵大树劈成两半的高手,江湖中已不会超过十人。

这样说来,唐悦几乎已可以算作江湖中一流的用刀高手。

可她为什么仍是不满意?究竟要对自己怎样的严格,她才肯罢手?她的嘴唇紧紧抿着,神情肃然,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明明人还站在远处,商容却瞬间读懂了她的心思。他闭上了眼睛,过了半响才睁开,尽量使自己心绪平稳地道:“休息一下吧。”

唐悦摇摇头,“我不累。”

她真的不累么?商容不再坚持,明明看见她额头上已逸出了汗珠,声音中有一丝脱力,他却还是忍住了,一言不发地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唐悦不厌其烦地将同一个动作练习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太阳落山,直到已看不清眼前的事物,直到她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

这简直不是一个女孩子该承受的苦,这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会选择的生活。

但唐悦却忍受下来了,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有什么需要她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商容只能装作对她的拼命练习毫无所觉,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只是唐悦的脚却被冻伤得很厉害。刚开始只是有些充血,很快就整个肿了起来,但她却从不肯停止白天的练习,哪怕疼得站都站不起来,她还是要一拐一拐地走出去,一次一次地执起倾城。

商容知道她的四肢都被冻得青紫,便只好一次一次到小镇上去买伤药。有时她白天受了风寒,夜里还会发高烧,他便毫无怨言地半夜里起身照顾她。

她要练习,他便陪着她练习,从未阻止过她,甚至不曾劝过她一句。

只因他已懂得她这样做的理由,而他无权阻止,只能不惜一切地奉陪。

终于有一天,倾城已能连根劈断一整棵雪松。

唐悦一个人怔怔站了很久,反应过来后,却是出奇的沉默。

商容心中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表面却还是十分高兴的样子。

这一夜,他们靠在一起,说起很多事,大多时候都是商容在回忆,唐悦只是静静地听着,但彼此心底都感到很平静。

直到一更时分,他们才各自躺下休息。

不知不觉之中,商容已在冰天雪地里陪伴了唐悦十五天。

世家公子出身的商容,从未经历过这样简单平淡的生活。但他却觉得很习惯,仿佛他天生就该在这里,跟唐悦在一起,替她做饭,捂脚,跟她说话。

即便每天晚上只能睡在干草堆上,他还是觉得很温暖,很舒服。那奇怪的病,在这个寒冷的地方,竟也一次都未曾发作过,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冻结了。

从前知道商容的人,绝不会想到他如今会变成这个样子。早在最初的几天,他就换下了身上白色的袍子,和山下樵夫买了些旧衣服和褥子,他的手原本应当用来弹琴作画,但如今不过是用来修补山洞口的布帘,去山间打水做饭。他的容貌看起来依旧像是个贵公子,但做粗活的动作却已越来越娴熟而顺手。

偶尔看着唐悦,他甚至会觉得她已成了他的妻子。心底里,他隐隐期待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第二天早晨,他很早便起床,想要到镇子上添置些东西。走的时候,唐悦已不见,这本是常事,她经常会一个人躲起来练习。

然而中午他回来的时候,山洞里却还是空无一人。商容笑了笑,她肯定又忘了吃饭的时间。

在附近她通常练功的地方寻找了很久,却也没有找到唐悦。商容叹了口气,想她必然是不想被他打扰,才刻意躲了起来。

商容准备好了饭,甚至还备了些野味,在山洞里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她的归来。直到深夜,唐悦也毫无踪影。

他只好一个人躺在微凉的草褥上入睡。天快亮的时候,他已知道,唐悦不可能再回来。

他爬起来,按照平日里惯常的习惯,等待,做饭,清扫,修补漏风的地方。从白天到晚上一直忙碌着,没有片刻的时间可以坐下来思考。

等夜幕再次降临时,他几乎已疲惫的没有丝毫的力气可以用来想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不是刻意在自我折磨,只是觉得空虚,不知道除了唐悦以外,他还有什么人可以关怀,可以思念。

第三天的傍晚,他在草堆的底层找到一个用帕子包裹得很好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只已微微褪色的铃铛。

寒风从外面吹进来,铃铛发出轻轻的响声,一瞬间就彻底击溃了商容的心。

唐悦早已决定要去拜月教,原因只有一个,为了唐漠。

为了她的大哥。

然而她并不知道拜月教在何处,只好让他们主动来找她。

好在如今的拜月教并不难打听,他们在各个被占据的门派都有据点。有据点,便有头目。

在一个月中,唐悦已连续挑战了拜月教的十三位高手。

他们中十一位是拜月教各堂堂下的使者,其中两位是拜月教霜月堂和乐月堂的堂主。

这些人原本极狂妄,输的便也极难堪。

唐悦的倾城只有一击,只一击而已,便已让对方溃不成军。

半年后再次出现在江湖的唐家堡大小姐唐悦,已成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对手。至今还没有人能接住她的一招。

唐悦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她一直为这一天准备,甚至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练习,即便她的手脚都已被冰雪冻得失去感觉都还绝不肯停止。

这简直是一种可怕的自我折磨,谁若能忍受下来,谁便能取得难以想象的进步。

终于,拜月教再次找上了唐悦…

千钧一发

唐悦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忽然听见某种奇怪的声音,她抬起头,发现路的尽头处烟尘滚滚,有一队人马正走过来。

车马所扬起的灰尘,随着寒冷的风吹向唐悦的面颊,带来一阵阵刺痛感,与此同时,领头的人已到了唐悦的面前。

健壮的马长长地嘶鸣一声,前蹄猛地跃起,张狂地喷了个响鼻后才停下来。

唐悦仍是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马上的白衣骑士显然又惊又怒,一条鞭子毒蛇般地朝唐悦的脸上抽下来。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唐悦竟轻轻一反手,便抓住了他锋利的鞭梢。

他用力想要将马鞭抽回,无奈唐悦的手劲超乎他想象的大,□的马儿因反冲力而受惊后退,他一下子从马上摔了下来。好在他武功不弱,在落地的片刻勉强站稳了身形,才不至于当众出丑。

经此变化,白衣男子眼中的轻蔑之色已不见,只是一脸吃惊地看着唐悦。

但此刻她面上蒙着轻纱,别人又怎能瞧得见她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