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理智的,像是一个朋友,一位兄长般劝慰她。

所以,他只是道:“小悦,世上有许多我们无法解决的事,让它就这样过去又有何妨?”

唐悦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些事从未发生过。”

商容道:“你指的,是哪些事?”唐悦道:“我娘,我爹,还有我的出生。”

商容道:“若是没有你的出生,又怎么会有我们的相遇。我要感谢你娘,让我遇到你…这样一个好朋友,好妹妹。”

唐悦默然,终是道:“谢谢你这么说。”她说着谢谢,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极平淡。

商容道:“只要你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世上还有许多美丽的景色。”

唐悦勉强笑了笑道:“天下这么大,当然会有很多美丽的景色,可那些并不属于我。”

商容道:“不是喜欢就一定要占有,让那些事物留在他们最应该在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唐悦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商大哥,我不像你懂那么多的道理。是非,对错,其实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我重视的人能在意我,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商容道:“为什么一定要靠着别人的感情才能够生存下去?”

唐悦道:“因为…那样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商容握紧了双拳,但过了半晌,又慢慢地松开,道:“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欲望,他们都希望自己的付出得到回报。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愿,总有人要失望。”

唐悦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那失望的人,永远都是我。”

商容道:“也许是因为,你只看到事情的一面,看不到另一面。”

唐悦道:“另一面在哪里?”商容道:“问问你自己,若是没有你娘,你是否会来到唐家堡,是否会认识唐兄,是否还会习武?”

唐悦没有说话,商容才接着道:“在你习武的过程中,或许很辛苦,但当你能成功挥出第一刀的时候,是否会感到喜悦?是否也曾尝过成功的滋味?或许你娘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她将你带到了唐家堡,让你有了新的开始,重新认识了你自己。现在…至少她还放开了你。”

唐悦喃喃道:“放开了我?”商容凝视着她,缓缓道:“是,她已彻底放开了你,唯一还束缚着你的,只有你自己。”

唐悦的声音已哽咽,泪已流下,她别过脸去道:“也许…是我错了。”

商容看见她脸上晶莹的泪水,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却没有为她擦去泪水。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静静看着她,脸上并未表现出一点特别的感情,慢慢道:“不,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你放不开的,并不是你娘。真正让你放不开的,不过是你这些年曾经付出的努力。”

唐悦道:“我…我不明白。”商容道:“从前师父为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如果你愿意,我讲给你听。”

以前,有个路人在山里迷了路。面对着两条岔道,他猜测其中只有一条可以下山,于是选择了左边的一条。然而,他从日出一直走到日落,竟然发现这条路的尽头通向断崖。他便伤心地站在崖边哭了起来,在此时,佛祖从那里经过,就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他走错了路,并恳求佛祖,帮助他将断崖变为平地。佛祖听完后就哈哈大笑起来,对他说,为什么不选择另一条路再试试看。他却说道,他已在这条路上浪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不能就这样回头。佛祖摇头道,明知是错,为何还要执迷?

商容道:“有悔恨痛哭的时间,他早该在回家的路上。”

听完这个故事,唐悦眼睛深处似乎有一道光芒闪现,商容接着道:“为了一个毫无结果的希望,你已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光阴,难道你要将剩下的人生,全部用来追悔痛哭吗?”

如果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何妨走到底。但如果已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是悬崖,为什么不能及时回头?舍不得花费的心血和时间,不肯回头的人,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浪费更多的时间。

“很多人都站在崖边,只是大多数人在痛哭,只有很少的人会选择回头。”

“若是我走了第二条路,却还是找不到出口,该怎么办?”唐悦突然这么问道。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也转而凝视着商容。

商容心头一跳,过了很久,才强自压下悸动道:“人生在世,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

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将一切掩在门外,商容才慢慢倚靠着门板坐了下来。

在快要被唐悦发现的最后一刻,他还微笑着与她告别。

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他已不用再掩饰。就在刚才,他与唐悦说话的时候,只感觉到一阵阵火焰在胸腔里燃烧,仿佛要撞破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整个人撕碎。

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量,用全部的意志,才可以勉强将这种痛苦强行压下去。

他本已看透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即便帮助别人,付出的也仅仅是微薄的同情。这世上并没有非他不可的人,也没有他非做不可的事,所以他才以为,什么时候病发死去都可以。但是,现在他不能就这么离开。

接近唐悦的这段日子,他已改变了许多。第一次发现这世上竟然有个人,仅仅因为他付出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甚至是举手之劳的善意就喜欢上他很久很久。直到此刻,唐悦眼中流露出的,还是对他不可割舍的感情。

商容勉力从怀中掏出一只极其精致小巧的瓷瓶,却在倒出黑色药粒的那一刻,瓷瓶从手中滚落下去。

药粒洒了一地。

他苦笑,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他只是个废人而已。唐悦喜欢的人,绝不会是他这样的男人。而他宁死,也不希望唐悦看轻他。

这到底是家很小的客栈,不过仅能维持表面的洁净。那黑色的药粒,滚了一地,沾满了灰尘。

若是从前,商容宁死也不会再吃从被无数人践踏过的地上捡来的东西,更何况那东西已沾满了泥土。但现在不一样,哪怕是为了毫无依靠的唐悦,他也必须活下去。

他吞下那颗药的时候,胃里泛起一种恶心的感觉,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其余的药粒放进瓷瓶中。

唐悦睡在客栈的床上,第一次觉得内心很安稳,很平和。

她已彻底想通,这世上本就没什么比想通更令人觉得轻松的事。

商容虽在冰冷的地上坐着,心里却也还是感到宁静,因为他毕竟再一次撑过了发作的痛苦。

虽然他并不知道,下一次还是否可以平安地度过…

重归羊城

离开唐家堡几日来,唐悦从未睡得这么好,这么沉。

等她醒来,起床穿衣并作了简单的梳洗,才打开门。

商容却已背对着她,站在门外的走廊上。

听见“吱呀”的开门声,商容回过身来。

廊外有细细的雨丝飘过,风卷起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碎花。

唐悦见商容一身白衣,面上带着淡淡笑容,更显得整个人风姿清雅,不由得呆了呆,道:“商大哥,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商容笑道:“昨夜我很早便歇息了。”

他并没有对唐悦说实话,他根本是整整一夜都没有入眠。

“用饭后,咱们便该上路了。”商容接着道。

“去哪儿?”唐悦愕然,她并不知道商容竟准备与她一起走。

商容笑而不答。

早饭是商容早已吩咐好的,都是些很清淡的饭菜,送上来的时候还都是热的。若是平日,唐悦一定很感激他这样细心体贴,但她一早的好心情却已被完全地破坏,所以吃的很少。

商容见唐悦一声不吭地放下筷子,便柔声道:“是不是不合胃口?是我不好,你昨晚刚退了烧,我该吩咐他们备些清粥。”唐悦的神色有些闷闷不乐,心中憋着一口气,却又不好直说。

商容瞧她这个模样,有些纳闷,不免问道:“还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大夫来再瞧瞧?”唐悦道:“商大哥,我们走到这里,便分开吧。”

商容眼神一黯,神情却毫无变化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跟着你,很招人厌?”

唐悦刚想要说“我不要回唐家堡”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她心不在焉地举起筷子,慢慢吃了两口,却又很快放下,闷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商容微微一笑,道:“那我陪你走一程,好么?”

唐悦不免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见到商容脸上的微笑还是那么体贴,眼神却又是动人之极,不免心跳快了几分,道:“你不是要带我回唐家堡?”

商容的眼神一触及她的脸,便不自觉地转过目光,看着廊外的雨丝道:“你既不愿回去,我不勉强。”

唐悦嘴角终于出现了笑容,她深深道:“谢谢你。”

商容却没有回过头来,他甚至不敢看她一眼。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面对那双明亮的眼睛。

那样明亮的眼睛,令他不由自主联想到那时候的吻,这看起来冷冰冰的女孩子,心底竟蕴含着火一般的感情,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唐悦并没发现他的异状,这么问道。

“江南。”

“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个时节那里的风景很美,也最适合你养伤。”商容道。

唐悦想了想,心脏莫名跳得更快,她不由得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就产生别的想法,长久以来的自作多情,已给商大哥添了许多麻烦。

商容准备的是一辆马车,车夫是从小镇上雇来的,很是熟悉这一带的环境,驾车又快又稳,唐悦坐在里面,竟无特别颠簸之感。她却不知道,光是为了选这个车夫,商容就已费神费力许久。

商容博学多闻,见解不凡,他们一路走过的城镇,他都能说出来历,或是曾流传过的故事。不论是名俗特产还是风土人情,他都能一一数来。不论唐悦问他什么问题,他都能给出令人惊喜的回答。

说到高兴处,他的眼神莹润澄澈,真情流露,散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

唐悦坐在马车上,一直安静地听着商容说话。马车一路走着,每当唐悦面上微有疲倦,商容便会适时地住口不言。

唐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向他看去,只因她实在喜欢他的模样,不管是他说话的样子,还是宁静的模样。

即便她闭目休息,眼前浮现的,不是商容温柔的微笑,就是他那双沉静如古谭静水的眼睛。

如果商容没有追来,她还能收住这样的感情,可是如今,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了…

两人走走停停,白天在马车上赶路,晚上便在客栈留宿。不知不觉间,一月竟悄悄过去,他们已到了羊城。

唐悦突然道:“不如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两天,再上路好不好?”

商容点头道:“江南风景,以此地为最,是该留下来。”

唐悦却低下头,庆幸对方并不知道她的心思。跟商容相处越久,她陷得就越深,提议在羊城逗留,绝非是为了游览,而是能与他多相处一段日子。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商家在各地都有不少的商号,这两日每到一处,便有商号掌柜送来账目,方便商容查阅。送来的并不仅仅是账本,还有四封祖母派人催促他回去的家书。这些事情,商容从未向唐悦提起。

她却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却一直自私地不肯提起,甚至害怕商容提起。

她终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坚强,已失去对温雅如的向往,她不能再失去商容的陪伴。不,将来她也许会适应独自一人,但至少容许她再多保留一点美好的回忆。

黄昏时分,他们才进了羊城。

很巧合地,他们又进了归云楼。

商容为唐悦叫了归云楼的点心,自己只叫了一壶龙井。

唐悦先前只知道归云楼是以面闻名,却不知道这里也有精致的点心。看着端上来的羊城名点海棠酥,不但型如海棠,做工更是极为精巧,栩栩如生,令唐悦大为惊叹。

归云楼此时的客人还不是许多,风景最好的二楼,也不过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

店小二精神抖擞,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手里捧着茶壶,不时替客人续上一杯茶。

一位神情悠然的老人,倚在最东边的柱子上,默默看着大街上来人来往。

唐悦也不由得向楼下大街望去,只看见街中有一个小孩子正哭闹个不休,旁边一个年轻妇人刚从卖糖葫芦的人手中接过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忙不迭地拿着糖葫芦,弯下腰去哄他。

唐悦便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再向下望了。

中间一桌,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对坐着下棋,店小二不时过去看上一两眼,替他们续杯的同时还不忘插一句嘴,每每挨了下棋人的瞪眼,他也不生气。

最西边的一桌,有三个富态的员外正坐着聊天喝茶吃点心,其中一个见到唐悦立刻恨不得把眼珠子挂在她身上,直到商容淡淡看了对方一眼。

商容的眼神虽然平静,那胖员外却莫名感觉到一阵寒意,说不清的恐惧感觉升起来,竟逼得他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去瞧那桌生得异样美丽的年轻姑娘。

商容和唐悦的模样,像是一对出来游山玩水的年轻夫妇。旁人也大多这么认为,所以并没有对他们有太多关注。

只有一个客人最奇怪,他长身玉立,衣饰华贵,背对着唐悦他们,就站在最北边的栏杆边上。

面对着羊城城门的方向,仿佛已看得痴了。

唐悦看不见他的样貌,却看见他一身白缎滚银边的外袍,袍子上还绣了几株银线梅花,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思索片刻,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距离唐悦上次来羊城,已过了三个月的光景。那时还是烂漫的春日,如今却已至盛夏。

“商大哥,接下来要去哪里?”唐悦问道。

商容笑了笑道:“羊城之郊,有个湖泊,夏日荷花盛开,风致极好。待会带你去看?”

“好。”唐悦很是高兴,平日里十分冷淡的模样,竟也带了几分笑容,看起来才有了些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有的欢乐。

那边一直站着发呆的男子,此时却不知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他的视线在大厅里看了一圈,才发现多了一桌新客人。不经意地看过去,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唐悦脸上,似乎看的呆住了,过了半响,他仿佛才从梦中惊醒,大步流星地直接走了过去。

在走过两个书生那一桌的时候,却与店小二撞个满怀,茶水泼了一身。

他的右手上,登时被滚烫的茶水烫出了一个红印子,店小二大惊失色,连连道歉。

男子不容分辩,一把推开店小二,竟然发觉在这短暂的慌乱之时,坐在那里的新客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们去了哪里?”男子一把抓住店小二,急声问道。

店小二还没缓过来,讷讷道:“听…听那位公子说要去…城郊荷塘…”

话刚说完,眼前的男子已匆匆追了出去。店小二愣愣地摸了摸头,啧啧道:“怪人,怪人!”

最东面的老者感兴趣地望着刚才的一幕,出声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个人?”

店小二哈哈一笑道:“那人每日午后必来,一来就坐到晚上。可是他既不吃东西,也不喝茶,就枯坐着,不过给的打赏向来极厚,掌柜竟还说没准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看就是个怪人…”

商容带着唐悦来到湖边,真的如他所言,满湖荷花盛开,摇曳生姿,湖心泊着不少游船,看样子都是来赏景无疑。

唐悦放眼望去,只觉得荷叶间有小舟徐徐穿过,隐隐传来年轻船娘的嬉笑和歌声。

坐在归云楼里还有些闷热,到了这里却十分的凉爽。只感觉到扑面的清风,吹动衣襟,一阵阵的花香,沁人心脾。

商容要去雇条小舟,唐悦却阻止了。她轻声地道:“商大哥,我们不要坐船了,就沿着湖边走一走吧。”

商容微微一怔,道:“好,我陪你走一走。”

唐悦瞧着他,很快便转过头去欣赏湖中的荷花,脸上却是微微发红。

商容看在眼中,却觉得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在心口弥漫,让他连一句轻松的话都已说不出口。

唐悦道:“这里的风景这么美,如果能一直住下去就好了。”

商容勉强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道:“只怕你看得多了,便会厌倦。”

唐悦摇头道:“看得越多,只会越觉得出这里的好。”

商容苦笑,却转了话题,道:“可惜来的时候太晚,若是早半月,还能品尝到羊城的名产瑞鱼。”

“瑞鱼,那是什么?”唐悦问道。

商容道:“便是此地特产的鱼,汤色雪白,其香极郁,带你来此,本是想让你尝尝这道名菜,却还是迟来半月。”

唐悦的心里并未觉得有多遗憾,但她知道商容绝不愿意听她说旁的什么话,所以她只好笑了笑,勉强道:“是,要是早来便好了。”

说完这一句话,两人之间就突然沉默下去,仿佛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谈下去的话题。

也许是两人都心知肚明,却又偏偏不敢涉及。

第二天,唐悦起得很早,打开门的瞬间,她呆了呆。

一个紫砂大锅放在她的房门口的漆盘中,打开一看,却是冒着热气的鱼汤。

一时间香气四溢,竟引得其他房间的客人纷纷开门,引颈而望。

“是瑞鱼啊!”一个人惊呼起来。

顿时引起一阵骚动,开始有人不满起来,“昨天我去的时候,那酒楼老板还骗我说过了时候,这不是瑞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