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的唐漠,明亮的眼中隐隐有羡慕之色,“爹说怕他,并不是因为真的害怕他,而是因为你爱他。爹无论做什么事情,其实都是为了大哥着想,为了他好。”

唐悯顿了顿,被唐悦这种敏锐的直觉震了震,这才微笑着点头,“你说得对,可惜漠儿却不明白,如果他有你这样懂事,我真的要高兴坏了。”

唐悦嘴角勉强弯了弯,却始终做不出一个可以称为笑的表情。

“大哥有爹爹疼他,其实很幸福,很幸福。”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一时之间淅淅沥沥,只听见雨声,屋子里反而一片寂静。

唐悯想说话,看着唐悦平静的侧脸,却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他略略想了想,站起来,想要走出去,却还是拍拍唐悦的肩膀,“什么时候累了,就回去休息。”

唐悦默默点头,别过脸去。

唐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

他刚走出去,唐悦的泪已如泉水般涌了出来。

唐悯在的时候,她极力想要控制,却始终控制不住,好不容易等谁也看不到她哭了,才将泪水落下来。

因为唐悯的这些话,每句话都让她感到难过,看到唐悯对唐漠的疼爱,她就会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爹,如果他还活着,也会一样担心她,一样保护她吧。

她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爹没了,娘也不肯认我,但这情况是为什么呢?这一切,不是老天的错,难道是我的错么?”

这一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情,去寻找那三件故品,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取回来,然后被冷冷地拒之门外,但不知为什么,这些事情在唐悦的脑海中,却不过留下一点很浅的印象,大部分的细节,唐悦都已忘记了。可过去这五年来的一切,却仿佛历历在目,任由她如何自我排解,都无法视而不见。

小宝两岁那一年,娘说要去珍品斋买些好吃的糕点,唐悯照例说让唐悦也跟着一起去。唐悦真的很高兴,不止是能跟温雅如相处,更重要的是,和娘亲和弟弟一起出门,有一种自己已经融入其中的错觉。起码,那真的很像是一家人。

可当她收拾好一切,温雅如却对她说,“你就留下吧,也不要回唐家堡,就在外面随便转一转,等我们回来再回家。”唐悦只能木然地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看着马车走远…

这不是一次,更不是两次,而是每一次。娘带着小宝出门,都是背着她的,即便是唐悯要求她带着唐悦出门,她都会想方设法让唐悦找个地方下马车,至于她在哪里呆着都可以,只要不回唐家堡,不被唐悯发现就可以。

过年的时候,往往是唐家堡最热闹的时候。娘亲每年都会想办法搪塞过去,让所有人都遗忘掉唐悦这个人。年宴她是不参加的,因为没有人会想起她,每一年都是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看着外面烟火漫天。

唐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只不过,他自己是个没年没节的人,他从来不过节日,所有的热闹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他也不会想到带着唐悦一起过年。但他真的是个好人,是这五年来,极少数对她伸出援手的人之一。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是…

唐悦想到那个人,不知为什么心跳也变得快了起来。

以前,她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都觉得自己也许熬不下去这种孤单的生活,就觉得她也许很快就要像爹一样彻底离开,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某个时候。但她只要想到那个温暖的人,那双温暖的手,就能熬下来,就能觉得心里还有一点温热的地方。

唐漠清醒的时候,雨已停了。

屋子里的红烛已经燃尽,漫长的黑夜只剩下一点余韵,他睁开眼睛,却看不清眼前坐着的人,只看到一个影影幢幢的模模糊糊的轮廓。

一个女人的轮廓。

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这一瞬间,他差点以为是他的母亲又活了过来,坐在这里看护着他,守了他一夜,只是同那些在梦中辗转反侧的小时候一样,他生病,她就安静地在他床边坐着。或者在看琴谱,或者帮他顺顺被子,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安静地守着他。

他的头刚刚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充满了担忧焦虑和疲惫的面孔,虽然一如梦中的熟悉,但无疑她比他的母亲年轻得多,也美丽得多。

心在那一瞬间,深深沉了下去。

“你怎么在这里?”他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人情味,完全没有因对方护理他而有所感激的意思,外人听起来,简直是在下逐客令。

可是他的声音有些虚弱,样子看起来有些悲伤,所以唐悦只是微笑着道:“大哥饿了吗,厨房里有粥,我去端过来。”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屋子里更安静了,唐漠靠坐在床边上,突然觉得有些寂寞,又有些罪恶感。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说了伤人心的话…

迟钝如唐悦,大概也是会受伤的吧,况且她又是个看起来很坚强,实际上外强中干,是个完全不会保护自己的傻瓜,就算被别人欺骗利用了,也还是只会傻傻的笑的蠢家伙。

就是这样的孩子,居然是自己的妹妹啊,唐漠说不清自己心底到底是失望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他只是觉得这跟自己期望中的妹妹完全是两副模样。

时间长了,也就觉得,她这样,也挺好。

重要的是,听话。

唐悦已经走了进来,她一边端着碗,一边不时抽出手去摸摸耳朵,手指头红红的。

唐漠冷笑,烫都不知道用布垫着,果然是个傻瓜。

“过来!”

唐悦乖乖走过去,唐漠冷冷说道:“你是没知觉么,不知道痛?”

“啊?”唐悦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唐漠怒气冲冲地道:“你不怕烫吗,还是完全没有感觉?”

唐悦放下碗,刚要说话,手却一把被他抓过去,用力搓来搓去。

唐家大哥,有人说过,搓手可以治疗烫伤的吗?

唐悦额上冒出冷汗,却不敢吱声。

是非黑白

“大哥,刚才…刚才,爹他来过。”唐悦低着头,轻声道。

“这不关你事。”唐漠声音的温度降到可以把人冰封的程度,手上劲儿更大,差点把唐悦手背搓下一层皮。

唐悦立刻把手夺回来,缩到背后,“大哥你还在生病呢,不用替我担心。”

唐漠看她一眼,哼了一声,“是啊,我生病,怎么就没见你生过病,看来别人说的果然没有错。”

“别人说?”

“是啊,他们说你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不会痛不会累不会哭不会笑,你不知道吗?这几年来看你这么耐折腾,这么能忍,怎么可能是血肉之躯。”

唐悦目光中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别人不会明白,所以我不必说。”

唐漠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出神地瞧着站在他跟前的唐悦,道:“你不说,谁也不会明白。”

听他这样说,唐悦的眼神却仍很茫然,唐漠似乎从中看出一点微薄的亮光,透明到几乎能照出自己的影子。

“我忍耐,是因为我知道没人会在乎,大哥,这种心情,你能了解吗?我不生病,是因为我不能生病,没有资格生病,你知道吗?你生病的时候,会有人照顾你。你不高兴的时候,会有人在意。我没有,大哥,我什么都没有,如果连这点自觉都没有,不是更加让别人讨厌吗?”唐悦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克制得很好的悲伤。

唐漠冷笑起来,道:“别人不在意就算了,你要因为那些不在意你的人,而放弃自己的喜怒哀乐吗,你就这点出息?”

唐悦顿了顿,道:“大哥,我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我对别人不抱希望,自然就不会有失望,难道不对吗?”

“你对别人都不抱希望,那你对你娘呢?你敢说你没有希望吗,还是你就靠着那点微薄的希望继续留在这里?或者你要像个傻瓜一样,怎么踹都踹不出去?”

唐漠的话很刻薄,唐悦却没有什么反应,这五年来,唐漠所说的话,无一不刻薄,他就是这样的人,总是用冷漠的态度,来掩饰自己的关心。

唐家大哥,心底里,是个很善良的男人。她并不是他亲生的妹妹,他却肯尽心尽力教导她武艺,甚至还试图开导她,虽然方法上很成问题,但他的出发点却无疑是为了她着想。

“大哥,不用说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该回去了。”唐悦勉强笑了笑,转身要走。

“唐悦!你也是姓唐的,那试剑大会,你必须参加。”唐漠淡淡地道。

一锤定音。

唐悯尚且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唐漠却斩钉截铁,无可置疑。

“是,大哥。”唐悦掩上门,看着外面天色已大亮,想了想,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

刚走到那棵凤眼菩提树下,唐悦不由自主想起当年那人在树上摘下一朵花来,丢给她的情景,便在树下站住了。

突然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唐悦抬起头来,向不远处望去。

看清走来的男子,唐悦只觉得热血一下涌上心头,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

唐悦静静站在原地,拳头不由自主握紧了刀柄,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人走近。

苏梦枕!

时隔五年,他竟然又来到唐家堡!

翩翩公子,风度依旧。可又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公子,却是一个城府极深,心狠手辣的人。

他秋水般明丽的眼中,竟然深藏着那样可怕的心思。

唐悦冷冷盯着他,直到苏梦枕已走到她五步之外站定。

“唐小姐,好久不见。“苏梦枕笑道。

唐悦面无表情,“的确好久不见。”

苏梦枕的眼神落在唐悦的手上,眼睛妩媚地弯了弯,“唐小姐似乎对我不太欢迎。”

唐悦道:“没有人会欢迎一个杀人凶手。”

苏梦枕面上并无惊讶之色,反而带着笑,道:“唐小姐,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你这样的性格,又如何在这世上生存下去?”

“我不管黑白,我只知道,你不是好人。”唐悦盯着他道。

“好人如何,坏人又如何。我是坏人,你就能铲奸除恶了吗?”

“是,总有一天。”唐悦一字一字道。

苏梦枕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哦,想必唐小姐的武艺大有精进,可是你相信么,在我手下,你走不到十招。”

唐悦并不是一个容易生气的人,她的情绪一贯平稳,但她此刻也被苏梦枕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激怒了。

一个人感到愤怒,往往是自尊受到了侮辱。

“出剑吧。”唐悦道。

苏梦枕笑了笑,作出一个你先请的手势,唐悦并不多言,拔出了倾城。

苏梦枕点头道:“这把刀,在几十年前,的确是把好刀。只可惜,过了这么久,它也应该休息了。”

唐悦并未分辩,只因她已看见苏梦枕的剑。

那把剑一出鞘,唐悦已觉得苏梦枕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变。原本那个风度翩翩,仿佛连剑都拿不动的贵公子,在拔剑的那一瞬间,连眼神都染上了寒意。

但他用的是一把普通的剑,再普通不过。普通到让人觉得光华四射的人跟这把剑毫不相配,就像是看见一个绝世的美人,身上穿着不过山野村妇的陋服一般,古怪极了。

“唐小姐,你用的是名刀倾城,我用的不过是世上随处可见的一把剑,这一场,我并未因你是个女子而欺你。”

“比武只有生死输赢,没有男女之分。”唐悦表情冷淡,声音里带著讥诮,一身红衣在风中耀眼夺目。

凤眼菩提树下,两人一红一白,相映生辉,刀剑交缠,煞是好看。

唐悦以为苏梦枕不过是夸大其词,可她从一攻击就知道自己错了,错的很离谱。

在她一刀劈下的时候,他人还像是毫无所觉地站在原地。可是当她的刀已到了他额上不到一指时,他的剑已经轻飘飘刺了出来。

剑不过是最普通的剑,在倾城耀目的红光中,简直脆弱的不堪一击。

但在苏梦枕的手中,这把普通的剑却变了,变得无坚不摧,光芒万丈。

那轻轻刺出的一剑,本用的是天下间最普通的招式,唐悦本已看在眼中,自信可以避开。可下一瞬间,苏梦枕出剑的角度完全变了,变化如行云流水,自然完美之极,让人无法相信。

苏梦枕额前的碎发随意飘散着,一缕遮在额角,他的眼神犀利可怕,仿佛能够洞穿唐悦的心脏。所有的寒意,随着他变招的那个瞬间,通过眼神,一点点流进唐悦的心里,一丝丝,缠住她的心脏,让她难以呼吸。

唐悦竟然无法避开他的剑,迫不得已,倾城已从进攻变为防御。

然而苏梦枕的剑法轻灵飘逸,那把普通的剑在他手中,成了一把有生命,有灵气的利器。他轻描淡写地变了剑招,速度很慢,唐悦几乎能看清他每一个动作的变化,却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路都被他堵死,无法自救。

倾城挡在了剑前,在最关键的时刻,将那腾腾的杀气挡在心门之外。

得救了!唐悦心中响起一个声音。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她眼睁睁看着倾城飞了出去。

“锵”地一声,倾城已深深刻入凤眼菩提的树身。

本来在动的那把剑,忽然静止。

如同天上的行云突然止住了漂浮,河中的流水突然停止了流淌,那把剑非常平稳地横在她的颈前。

“你输了。”苏梦枕平淡地陈述事实。

九招。

不到十招,他说的没有错。唐悦难以置信,在黄泉二老那样的高手面前,她也可以面不改色过上三十五招,但在苏梦枕这里,她竟然撑不过十招,是她退步了,还是苏梦枕厉害的超出想象?

她怔怔站在原地,连人已走远,都没有发觉…

“你真要这么做?”陶云面色沉沉,语气满是不赞同和质疑。

坐在窗前的白衣女子正是一直藏在后山小屋中的宋婉词。

听了陶云的质疑,她似乎怔住,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难道你舍不得她?”

陶云冷冷道:“我真正关心的人是谁,你比我更清楚。”

宋婉词复又叹了口气,“你要原谅我,一个女人知道有人比自己还要美丽得多,心里总是嫉妒的。”

“你什么都看不见,怎么会知道她漂亮?”

宋婉词轻轻笑了笑,“你这么爱我,却还忍不住关心她,她怎么可能比我丑?”

陶云语气缓下来,道:“可她是无辜的。”

宋婉词淡淡道:“所以我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我只是希望她能帮我这个忙而已。”

“她把你当做姐姐,你却利用她。”陶云一针见血。

宋婉词似乎吃了一惊,然后又笑了,道:“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唐悦却不懂这个道理,我只是希望她有一天能明白,我不是她想象中那个善良柔弱的女子,我很坏,很恶毒,比苏梦枕好不了多少,需要的时候,我比他还要坏。你还记得苏梦枕身边那个漂亮的小侍女么?她怎么会被毒蛇咬死的,难道你不知道?你也跟唐悦一样,喜欢的是那个瞎眼的,温柔善良的宋婉词吗?”

陶云顿了顿,却没有丝毫犹豫,“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我比你更清楚。”

宋婉词笑了笑,道:“我早在很久前就已经有这样的打算了,为了这个计划,我盘算了五年,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是最合适的。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她是永远不可能爱上苏梦枕的不是么?”

陶云道:“哦?”

宋婉词道:“苏梦枕这样的男人,若是想要对一个女人献殷勤,没有人能抗拒的。可惜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例外,唐悦就是这个例外,因为她曾亲眼见过苏梦枕是怎样一个狠毒的男人,又怎么会一头栽进他的情网?除非她疯了,或者傻了。事实是,她虽然不聪明,却很执着,还心有所属,最重要的是,她厌恶苏梦枕,永远不会爱上这个男人,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陶云道:“可她喜欢你,保护你,把你当做姐姐看待,你就这样对待她,回报她?当年若不是她,你能坚持到被我找到吗?”

宋婉词叹了口气,道:“我会补偿她,能给她的都留给她,包括离恨经。”

“可你甚至没问过她到底愿意不愿意?”陶云看着窗外淡淡道。

“我知道,她不会同意,所以不必问。”

“你这么有把握,他一定会爱上她?”陶云突然又冷笑一声,道。

“我有十成把握,从五年前起,我就开始饲养这种蛊毒,当初我是为了让他对我死心塌地,当他将我逼上绝路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既然你可以让他爱上任何一个人,为什么不干脆用这种办法控制他?”陶云神色冷了几分。

宋婉词沉默了半晌,道:“因为我不能抗拒他的魅力,即便控制了他,也无法狠下心肠折磨他。”

陶云恶狠狠地逼近宋婉词,呼吸几乎喷到她的发间,却突然转身紧走几步,又走回来,心神混乱之极,连目不能视的宋婉词都能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