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剑气一起,满庭满院都是她的笑声。

“算了。”苏简忽然道。

他绕过萧世山,将自己的风华剑埋在了苏烟的墓前。

就像埋着一个梦,断送一生的憔悴。

苏简的脸色白得吓人,谁都瞧出来了。

他埋好剑,又跪在萧柔的墓前,也想要磕三个头。

可是他刚俯□,胸口忽然一闷,倒在了墓前。

“苏宫主?”看着倒下去的苏简,萧世山怔道。

可苏简还并未昏晕过去,只是跪倒在原地喘着气,像是站不起来。

江展羿将他扶着,唐绯伸手为苏简探了脉,然后她一张脸的血色便褪尽了。

四周是荒芜的风声,冬意萧瑟。一时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沉默。

江展羿问:“怎样?”

可唐绯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垂下头,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在自己的行囊中翻翻找找:“没事,我、我备了药材,吃了就会好。”

可江展羿分明看到她埋头的瞬间,一滴眼泪落下来,打在地上。

苏简却笑了:“傻丫头,别找了。”然后他垂下眸子,语气之间不容置疑:“我们回江南。”

“回什么江南!”唐绯忽然抬头大声嚷道,脸上尽是泪痕,“苏简你知不知道,若非你用暮雪七式的时候,硬提了一股内息护住心脉,你方才就已经死了!”

“什么…”江展羿的神情僵住。

唐绯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这股护住心脉的内息,怕也要散了。苏简我们留下来,留在这里,我还可以,我还可以…”

“你还能怎么样呢?”苏简笑问,“只能听天由命了不是吗?”

可唐绯没有回答,只是任性地垂着头,姿态仿佛挽留。

“走吧。”江展羿忽然道,他弯腰驮起苏简,然后说,“我背你,回江南。”

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苏简在卸下一切负荷后,忽然很想回家的感觉。

才知道哪里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才知道,有人等着自己,原来这么好。

萧世山为江展羿指了一条路。

这是一条不用穿过九冥阵,就可以到最近的驿站的路。

这是萧家的秘|径,藏匿多年的秘密。

可时至今日,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岭南萧家呢?

冬日的荒地,萧条得寸草不生。放眼望去,恍如荒漠。

风寒冷得像刀子,一阵阵地刮来。

苏简眯眼看着远天小得只剩一个点的太阳,忽然非常非常想念穆情。然后第一次,他就这么任由自己放肆地想着她。

苏简说:“江展羿,以后我就不回蜀地了。”

“我陪情儿留在江南。”

江展羿没有说话,倒是唐绯接了一句:“嗯,那我和猴子每年都去江南瞧你和情儿妹妹。”

苏简又说:“情儿说她从十岁那年便喜欢我。”他笑了,像是想起最美好的事,“她等了我十年,所以往后我要留在江南陪她。”

唐绯的眼角挂着泪,却努力撑起笑来,“是该好好陪她,情儿妹妹知道你有这个心,一定很高兴。”

苏简“嗯”了一声,忽然却说:“所以你们还是不要来看我了吧。”

他笑道:“我要陪着情儿,一时一刻也不能分心。”

“你们若是实在想来看我,便在苏州城外给我立一方假墓。墓边栽点梅树,栽点青柳。等到江南逢春时节,便捎上几壶杏花汾,来墓边找我喝酒。”

“苏简。”一直沉默着的江展羿蓦地顿住脚步,“我这一生,有过很多兄弟,很多朋友,可是我只有一个知己。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背上良久没有动静,忽然苏简就笑了一声。

他问:“江展羿,你纵刀斩雪的那一招,可有什么名字?”

江展羿摇了摇头。

苏简说:“我帮你想了一个名字。”

“一刀惊春。”

“这个名字可好?”

“好。”过了很久,江展羿说。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

江展羿这一生,流过两次泪,一次,是在自己想起江绯就是狐狸仙的时候。

还有一次,便是今天。

第64章

——穆情番外:只许人间日月长——

苏简说,我这一生桎梏于仇恨,到今日,方觉无所挂怀。若真要提亏欠,我只亏欠了一个人,我此刻,最想念的人,也是她了。

江南浓冬,腊梅初开。

当穆情看到马车内沉睡的苏简,她的目色无悲无喜,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

唐绯说:“他经脉寸断,内息逆行,只强留了一口气回来见你。只是这气息太薄弱,全凭他的意志支撑,也不知能撑多久。若要醒来,怕是不可能了。”

可穆情听了,却微微一笑,说:“我等他。”

于是她便真地等了。

寒来暑往,隔年春至。花枝满梢的时候,小觉雨出世了。

觉雨二字,是苏简曾起的名字。

他说,有一天我午憩醒来,窗外微雨,清欢在心,忽然醒觉人活一世,如这般简单舒心就好。

可惜小觉雨的第一声啼哭没有能惊醒苏简,所有人都在叹,只有穆情一人眼里有浅浅的喜色。

她说,有一日,她为苏简梳洗,看到他的唇角隐隐挂着笑意,大抵是知道小觉雨快出生了吧。

她还说,自他睡去,他的所有喜怒哀乐,她都能感觉到。

那时的江湖已是四海升平了。虽然门派间偶有纷争,大都也闹不长久。

于梓沉成了人人敬重的武林盟主。

而江展羿,则是江湖望其项背的大侠。

他带着他的狐狸仙,与云过山庄的一干兄弟扎根在蜀地。只在每年春来时,到江南来看一看。

这样的日子,便是苏简渴盼多年的安宁吧,穆情想。

小觉雨说话很早,闲来无事时,她便教他背些诗词。

有些诗词融情入景,让人不由地就想起当年。

想起她和苏简的初遇。

那年她十岁,他十四。

他已是个翩翩少年,而她还是个小姑娘。

也是江南春,苏州城外有杀伐之意。小穆情刚为一行人指过路,便瞧见一个少年跌跌撞撞地跑来。

少年身上有伤,模样却长得极好,他问她:“小妹妹,你可曾见过一对身着烟色衣裙的母女?”

她在心中奇怪,怎得今日所有人都在找一对身着烟色衣裙的母女?

这么想着,仍是为他指了路。

少年的神色急切,循着她指的方向跑去。跑了几步,忽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露出一枚淡笑。

或许苏简当年的这枚笑容,只想表达谢意。

可穆情莫名就将这笑容铭于心中,多年也无法忘怀。

但是,苏简终归是不该谢她的。

若非是她提前为萧家人指了路,苏蝶衣与苏烟又怎会惨死于苏简眼前,而苏简的后半生,又怎会陷于仇恨中不可自拔?

穆情事后知道,那少年叫苏简,是青衫宫的少宫主。

青衫宫苏简,年少成名,一手风华剑,能掩日月光华。

可是他的小姨和表妹去世了,他去桃花坞外跪了七天七夜,只求桓公子传他暮雪七式,只为报仇。

她事后知道,是她对不起他。

都说缘分缘分。有人有缘无分,有人有分无缘。

可是穆情想,她跟苏简,当算得上缘分皆有吧。

再一次相遇,是三年后的事了。

她十三,他十七。

当时苏简也是受了伤,也不知在追杀何人,整个人都失去理智一般。

穆情看到他时,他只误将她认作那人的同党,指剑向她刺来。

她来不及闪避,被他刺中,挑剑收手时,还将她襟口都扯开了。

襟下一段白肤胜雪,这才将苏简的理智唤回来。

当时苏简的反应是极好笑的,红了脸,一边笨拙地道歉,一边想帮她止血可又不敢碰她。

于是穆情抬头对他一笑,说:“苏公子,我不碍事。”

可苏简看清她的模样,却愣住了。

默了好久,他说:“是你?”

是你?

原来时隔三年,他还记得她,还能认出她。

但这又有什么奇怪呢?江湖第一美人,谁能过目便忘?

可不知为何,穆情就开心起来。

只是她这开心,也是淡淡的,叫人看不出来。

苏简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伤得重,便说:“姑娘之伤,乃是在下莽撞之过。只是我从未帮女子看过伤。姑娘若有、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提。”

那一瞬间,穆情不知从哪里借来了胆子,说道:“没有需要帮忙的,请求倒是有一个。”

“姑娘尽管说。”

“苏公子,我姓穆,单名一个情,家住苏州的流云庄,今年虚岁十四了。还望公子记得,等我及笄那年,来我家提亲。”

苏简当时的反应,穆情一辈子也记得。

他猛地抬头看她,渐渐红了脸,过了好久,才皱眉仿佛生气的样子:“姑娘说笑了。”

往事温吞得像江南水,回忆起来便没个尽头。

可是,哪怕后来又经历许多苦难,当一切平息,再回过头去看他们的往昔,一点一滴都是很好的。

江展羿在苏州城外给苏简立了一方假墓。

每逢春来,他便捎上几壶杏花汾,带到墓前与苏简喝上几盏。

穆情一直晓得那方假墓,可她从来没有去看过。

她只是安静地等着,有小觉雨陪在身边,时而想想从前,日子便就过去。

一年又一年,江南春去冬来。

小觉雨五岁的时候,穆情教他念诗,念到一句“不许人间日月长”,小觉雨便问:“娘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穆情说:“大抵是叫人要趁着年少,及时行乐,不要执着于等待,不要想着来日方长的意思吧。”

羲和走驭趁年光,不许人间日月长。遂使四时都似电,争教两鬓不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