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将茶端到唇边,他轻轻地啜了一口。
仅一口,便觉一阵茉莉花的香味漫入唇间,口舌尖无不沾染上清幽芬郁的香气,茶亦不涩,香气满溢,又与茉莉花香相得益彰,端是无上的感受。
他闭目,静下心来,感受着口中难以言喻的美妙感受。
据人回报,这茶乃是她偶然在去往路州的小道边发掘,以半两银子一斤为价,带回天都的。
而在此之前,这茶贱价得便是一个小酒馆的老板都打不上眼。
她看到,如获至宝,带回天都,凭着一些小小的手段,卖成天价。
照她这样的卖法,只怕用不了多久,这茶便会成为天都的宠儿,大魏的新贵。
而陈氏…虽然损失了三万斤的秋茶,但仅这一项,便可弥补亏空,不会再有那可以预见的伤筋动骨。
想到这里,睿王便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全是柔情。
他就知道,她一定会想到办法,令自己脱困,令陈子岩脱困。
她的聪颖,她的自信,她的善良,她的乐观…让他痛恨,也让他欣赏。
这样美好的女子,怎能不让他又敬又佩又恨又爱,欲罢不能?
想到此处,睿王轻叹了一口气,将杯中残余的小半杯茶也一饮而尽。
手,像是没有意识一般,又轻轻撩起轿帘,看向那一抹洁白的倩影所在的方向。
此时人已经稍稍散了些,他便看见了坐在案前的她。
她正低头,将一壶倒好的茶均匀地分入茶杯中,让茶博士端给前来讨茶品鉴的客人。长发披散,一身素白纱衣,满身皆缀满着茉莉制成的宫花,衬得她宛若入得凡间的茉莉仙子般灵逸秀美,光华无俦。
她,便如一朵小小的茉莉,看上去纯洁而娇嫩,却有着最香的蕊心,努力绽放着自己的美好。
睿王如此想着,目光中便溢满了柔情。
目光贪恋地胶着在不远处的商娇身上,再也不愿移开。
他看到,泡了许久的茶,她似乎有些累了。送走了一批茶客后,她轻轻抬手,捶了捶自己酸疼的右手。
然后,她悄悄扭头,向着铺子里的某一点,某一个人看去,然后与他相视而笑,默契十足,灵秀而狡黠中,有小小的自得与一些小小的满足。
睿王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一蹩,双手不由紧握成拳。
这世间,有多少人爱而不得,得非所爱?
——陈子岩,凭什么…你便这么好命?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78、娘逝
178、娘逝
茉莉花茶开市第一日的傍晚,当南铺收工,管事与工人统计完今日贩售情况,上报陈子岩时,在场的人都摒住了呼吸,只望着陈子岩手中的账册,期待却又紧张地听着他宣布今日的消息。
陈子岩将帐册一页页翻过,一番仔细的核对过后,终于紧闭双目,在众人的目光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他的眼中已有神采在飞扬,灿若天边最亮的星辰。
“今日一日,仅商行南铺一铺的日销额,有二十三家大户一次性买走十斤花茶,得银共四万一千四百两外,其余的零敲碎打,也共计售出四百余斤,得银共计十二万两千三百两银子!”
说到此处,陈子岩侧目看向商娇,目光中,有着惊叹,也有着激赞:“商娇,我们这一仗,赢得漂亮!”
话音刚落,南铺中便响起所有人欢欣鼓舞的掌声与欢呼声。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但商娇乍听到这样的业绩,也不由得瞪大双目,又惊又喜地掩住了大张的嘴。
十二万多的银子!还仅仅是今日一日的销额!
这漂亮的业绩,连她都不敢相信。
毕竟,这茉莉花茶虽然确实好喝,但因是散茶,又卖出天价,她始终有几分害怕天都的百姓们不能轻易接受。
但这一切,却是真的。账册上的记账是真,那收库的银子是真,那同僚们的掌声与欢呼声…都是真的。
她与子岩,真的赢了这一仗!
从此后,茉莉花茶必将迅速占领天都的茶业市场,走入寻常百姓之家!
大家鼓掌欢庆时,其余三铺的掌柜陆续下了工,也都纷纷赶了过来。甫一进铺门,便都争先恐后的向陈子岩要求调茉莉花茶增援三铺,直说今日铺子都被前来问询的顾客给踏平的门槛,有的甚至已经交定,只求能快点买到今日陈氏推介的新茶…
人即到齐,又有了这么好的销量与预定,照这个趋势来看,这五千斤的花茶只怕用不了多少时日,便会被销售一空。
这令陈子岩不觉有些既喜且忧。喜的是这五千斤花茶一旦全盘售出,陈氏此次被劫的三万斤茶的亏空便可填平;忧的是这花茶现世的量也实在无多,届时不消几日便卖得完了,他又上哪儿去找到新鲜的花茶再卖给别人呢?
考虑完这一系列因素,陈子岩便立刻将这还剩下的四千多斤茶作了统一的调度安排。除交了定金的之外,其余的花茶原则上由四铺平分,但若铺中走的量很大,商行亦可统一调度,修改配额。
几铺的管事听着陈子岩这般的安排,也觉合理,此事便如此议定下来。
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商行的危险警报暂且解除,商娇便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她太累了。从随州回来后,她便吃住都在商行,日夜不停地安排、统筹,为的就是能在今日,一举打响花茶的知名度,从而让商行摆脱资金链快要断裂的问题。
现在,花茶终于如她所愿,在天都一炮而红,那么接下来,只要各家管事销售平稳,调度合理,她相信陈氏便是失了秋茶,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与影响。
而这些事,她便不用再参与了。
她现在只想回家,好好的睡上一觉,待得明日再好好吃上一顿大餐,好好犒赏自己一番。
于是,商娇知会了陈子岩一声,趁着他与各铺管事开会商议接下来的事宜之际,先行退了出来,也没坐陈子岩为她备的马车,打算自己找个街边的小铺吃点东西,便回小宅休息。
随意在街边找了间面铺,商娇进去坐下,点了碗小面,待得小面上来,她刚吃了一口,便听到邻桌几位粗莽的脚夫粗声粗气的交谈声。
“…可不是,一个楼子的人全死绝了,一个都没跑出去…听说官府将人抬出来的时候,里面的人全烧成了焦碳…”
“唉,我也听说了。本来我看里面有个翠红姑娘,长得貌若天仙,正准备攒够了钱,去楼里让她陪老子睡一宿呢!结果一场大火,人都烧成焦碳了!唉,可惜了那张漂亮的小脸儿呢!”
“可不是,我也觉得可惜呢!听说那醉倚楼里的姑娘,可是个顶个的漂亮呢!”
“…”
商娇起初吃着面,并不曾理会这几个贩夫走卒的市俗俚语,但当几人提到“醉倚楼”三个字时,她突然愣怔了,手里的筷子何时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发现。
这几个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醉倚楼被烧了?
他们说,醉倚楼被烧了?
她心里猛然惊骇,转过身来,猛地扑向邻桌,重重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巨响,吓得那几个脚夫全都怔然地望着她。
“姑娘,你这是…”一个人好不容易回神过来,抖抖索索地问。
商娇血红着眼,强忍着心下狂躁与焦急的情绪,问道:“你们刚刚说,醉倚楼被烧了,这可是真的?”
…
飞奔去往安宅的路上,商娇心急如焚,任由泪水模糊了自己的双眼,却又心存几分侥幸。
耳畔,那几个脚夫的话还言犹在耳。
“怎么,这醉倚楼被大火所烧,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儿了,姑娘竟现在才知道?”
“是啊,一整座妓院都被烧光了,事发时正值下午时分,正是妓院闭馆休业的时候,所以一座楼子里的人全都没跑出来…啧啧,近百十来号漂亮的姑娘啊,连同鸨母与手下,一个不剩,全葬身火海啦…那场景,才叫一惨!”
“是啊,我有兄弟去现场看了,听说那官府拉人的马车上,全是黑鸦鸦的人,全都成了焦碳,连人形都看不出来了…”
“可不咋的,我听说,连现场办差的廷尉署的人都吐了…那人烧得就跟烤糊的猪没啥区别…”
…
后来,那几个人说什么,商娇已然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待她如同亲女的安大娘还在这醉倚楼里上工!
大娘…
她是否平安?是否安好?
对!她一定的平安的!
事发是在下午闭馆休业的时分,往常这个时侯,大娘尚在家休息,替人浣衣呢!
况且,若她当真有事,安大哥与常喜不会这么久不给她去信,不会这么久不通知她前去吊唁。
对,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安大娘一定是平安的,她一定还在安宅里哼着小曲,在落了枝叶的桃树下浣洗着衣服,听着她的敲门声,便会扬起一张笑脸,前来为她开门!
她这样想着,脚下便步履匆匆,直奔向安宅,那处让她感受到无限温情的所在。
直到,当她飞快地穿过转角,跑过那条幽深的长巷,远远看到安宅门上,那高高悬挂的两盏白惨惨的灯笼,翻飞的白幛…
那一路飞奔而来时,所有的侥幸与希望,终于在那一刹那间,破灭。
“大娘…”商娇喃喃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似想要否定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却在瞬间泪如雨下。
“大娘!”她迸出一声凄厉的呼声,跑上前去,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的砸向那扇大门:“大娘,安大娘!你开门,你快给我开门啊!”
门,很快打开了。
却不是素常安大娘迎接商娇时的那张慈譪的笑脸,而是常喜那张苍白中犹带着泪痕的小脸。
“小姐,”她开口唤她,一双俏眼含着泪,悲郁而忿然,“小姐,你怎么才来啊?安大娘…安大娘她死!她死了!”
常喜朝着她大吼,再抑不住满腔压抑的情绪,泪水纷然而坠。
商娇闻言身体一晃,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在地。
“大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常喜便捶打着商娇的肩,哭得极是伤心,极是愤懑:“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你多久没有回来过了?你现在眼里心里,除了陈子岩,你还有什么?
小姐,你可知道,大娘直到临死的那一日,与我吃中饭时,还在跟我念叨,说她打听到你与安大哥去了山匪横行的路州,也不知你是否平安…
大娘她,她在死前都还挂念着你,可你呢?为了一个陈子岩,大娘死了你不知道,大娘出殡你不知道,便是回了天都这么久的时日,也没有想起过来看看…小姐啊,你中了邪了,陈子岩便这么好么?便这么好么?”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79、守灵
179、守灵
常喜这一说,商娇才幡然想起,自那日她说离开之时,安大娘激动的阻止她后,她竟然有这么久没有回过安宅,没有见过安大娘了。
中秋节时,大娘做了桂花月饼,让安思予邀她回安宅过节。可她为了与陈子岩聚在一起,没能回去向大娘拜节;
重阳节时,她想去看安大娘,却被胡沛华拦住带进了宫,出宫后又匆匆去了陈府拜见陈母,没能回来看一眼安大娘;
那日她回来安宅,本想与安大娘叙叙家常,却又因商行秋茶被劫,被人骗去了路州…
她还记得,分别那日,大娘不愿她离开,拉着她的手,劝她别走;
她还记得,被安思予架出安宅时,大娘拼命的捶着门,在门外不舍的哀声哭泣…
可是她还是走了,为了寻找自己的幸福,为了能与陈子岩相守。
她总以为大娘身体康健,时日还长,她总能找时间回来看她,与她相聚…
却不知,世事无常。
有些人,一别之后,便是永诀!
前世如此,今世又如此。
想到这里,商娇心内巨痛,站在原地,任由常喜捶打着自己,竟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屋内的安思予听到外间的动静,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一把攫住常喜击打商娇的拳头,安静地,沉痛地,悲伤地看着她,商娇方才从悲痛与自责的巨痛中醒过神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商娇哽咽着,缓缓步上前,看着安思予蒙上一层郁郁与疲惫的眼,“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
安思予眼眶瞬间红了。他侧过脸去,咬牙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似过了很久很久,方才平复过来。
“告诉了你又能如何?况且,这段时日,我知道你会有多忙,商行会有多需要你,所以,我也嘱了常喜,让她不要来找你,毕竟…人死也不能复生,告诉了你,除了让你分神与痛苦以外,也无济于事。”
安思予淡声道,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还扯出一抹浅笑,安慰商娇道,“况且,你现在回来看娘,娘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开心的。”
商娇听着安思予说得那般云淡风轻,再看他努力佯装平静,喉间却几番哽咽的模样,心里更是酸痛。
“大哥!”她重重地叹。
为什么,你要将所有的事都扛在肩上,不要我为你分担?
哪怕,我只能为你分担一点痛苦伤心,也好过你一个人独自承受失去亲人的难过啊!
每一次我遇到任何事,你都会站在我前面,为我挡风,为我遮雨,为我谋划,为我挡去一切艰难险阻,甚至为我不惜生命…
可为何,在你有事的时候,却连告诉我一声都不愿,宁愿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事,然后在暗夜时分,无人的时候,独自舔舐伤口?
安大哥,你可知道,这样的你,会令我心疼?心疼得无措…
安思予却转了话题,牵了她的手,慢慢向正堂走去。那里,白幡还未撤去,厅堂正中央,一座新立的牌位还放在中间的案龛上。
而案龛下,还燃着一堆未烧完的纸钱。
安思予自案龛处拿起三柱香,自那儿臂粗的白烛上点燃,将明火扇灭了,方才交给商娇,道:“我回来知道此事后,自廷尉署将娘的遗体领出,已为娘下了葬。你来了,便以三柱清香拜祭一下吧。”
商娇侧头,看着安思予手中的香,却没有接,抬头问安思予:“可还有麻衣孝服?”
安思予闻言身形一晃,抬眼看商娇的眼神里便多出一丝疑问。
商娇流着泪,向安思予乞求道:“安大娘平日里待我如待亲女,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便是不能亲自为她送葬,也至少让我也身着孝服,以儿女之礼,替她守灵一晚,送她走完这最后的一程吧。”
安思予听完商娇的话,那一直强抑在心里的痛楚突然间涌上了眼眶,便再也忍耐不住地溢了出来,顺着他英俊的脸庞缓缓流淌。
“商娇…谢谢你!”许久,他轻声地道。
于是,商娇脱了一身锦衣,披麻戴孝,以儿女之礼,与安思予双双跪在地上,守着安大娘的灵位,为她敬香、烧纸。
常喜也在一旁哀哀的哭,她虽刚来时与安大娘有过不快,但这近两年的时光,也早已将大娘视作自己的亲人般,如今安大娘骤然离世,且死得那么惨,对她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她陪着安思予守孝在家,也熬得心力交悴,只熬到上半夜,便脱了力,整个人晕晕乎乎,沉沉欲睡。
商娇便唤了常喜起身,嘱她先回屋睡去了,方才折返回来,又与安思予守在安大娘的灵前,为安大娘添着纸钱。
此时屋中寂静,只余了安思予与商娇二人,但听得火声噼啪,映在雪白的墙上,两个人的身影便显得有诡异而摇曳。
安思予默默地向火盆里添了许多纸钱,轻声道:“那一日,是十一月三十一日,本是娘向醉倚楼辞工的日子。若不是我之前劝她辞工,也许那一日,她便不会在那个时辰去往醉倚楼,兴许,她便可以避过那场灾劫…”
商娇正在添钱纸的手便顿了顿。
“大哥你说,这件事会是谁干的?”她缓声问。
安思予当然知道商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