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胡沛华的求情,高淑妃反而恻恻的冷笑起来。
他不提孩子还好,提起孩子,高淑妃反而更想令胡沁华难堪。
他还当此时是彼时么?自睿王提议废除“立子杀母”的国律之后,皇上早已是摇摆不定。刚刚她来之前,已得到确切消息,明日早朝,皇上便会下诏,正式废除这道律制了!
届时,大魏后宫的妃嫔们,还有谁会稀罕她胡沁华的孩子?
——哦,不,她们本来也从未稀罕过!皇上势弱,朝政一直以来便是由睿王把持,虽说睿王尊敬皇上这位兄长,从未有僭越之举,但架不住太后、舒相外戚势力相逼,届时若太后、舒相发难,这天下是谁的还尚未可知!
所以这道国律废了最好!
废了,后宫的嫔妃连同她们身后的母家才会有出头之日!到那时,大家都摆脱了太后那个老巫婆的控制,紧着要生养自己的孩儿…
而纵观大魏后宫,现在谁还能与她的位份、身世相较?
她的孩子,才会是未来大魏的正主!
她又岂会稀罕一个内廷校尉家的女子生出的庶子?
想到这里,高淑妃红唇一勾,向着跪在地上的胡沛华道:“皇上乃是天子,若妹妹为皇上诞下麟儿,便是皇上的长子。若他连这区区一点风浪都禁不起,将来皇上岂能托予江山社稷?”
边说,边瞟了一眼胡沁华,冷然道:“妹妹怎么还不下令将此人杖杀?莫非当真要我将此事上禀太后、皇上,劳烦他们来定夺么?”
胡沁华便知唯一的一点希望也被剥夺了。她的心倏地下沉,下沉,永坠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娘娘,”正痛心疾首之时,冯陈却开了口,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是罪民胡言乱语,冒犯了娘娘,罪民该死,求娘娘处罚!罪民该死,求娘娘处罚”
他磕得如此急,如此重,一声一声,如同重锤,敲打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看着这一幕,商娇拼命地咬着牙,却禁不住热泪盈眶。
而胡沁华看着自己年迈的老父,却竟连泪都不敢流下。
她知道,她的爹爹爱她,在用自己的生命在成全她。
那一声声越来越急促的“罪民该死”之下,是他在催促,是他在请求…
催促她,请求她——处死自己,保全她的安危性命!
父爱如山,为了子女,当真可万死而不辞!
那一刻,爹爹跪在自己面前“咚咚”磕头的声音,成为她永生的噩梦!
她终于身形一动,在胡沛华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
纤手一指地上的老人,她强忍着悲痛,缓缓道:“来人,将这造谣诬蔑本宫的罪人,依律…”她顿了顿,再次看了看跪地的老人,腮帮紧咬,挤出两个字,“杖毙!”
“是!”左右禁卫得令,立刻架住老人,快步便往瑞宁宫外拖去。
胡沁华站在高淑妃身旁,看着冯陈被倒拖着一路走,一路留恋地看着她。那双浑浊的双眼,却满含着安慰,微笑地、心安地赴死去。
与自己渐行渐远,终于没入宫门,再也不见。
耳畔,很快传来阵阵“嘭嘭”的声音,是棍棒击打在身上时发出的响声。
一声,又一声,再一声…
却自始至终,没有听到一声呼号,一声求饶!
商娇全身颤抖着,别开头去,泪流满面,只得赶紧用手将泪拭去。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冯老伯竟还在担心着自己的呼号会触动女儿的悲痛,怕她不管不顾的冲出来,暴露了自己…
她想,这便是父爱吧,因为爱,才可奋不顾身,才可甘之如饴,才可棍棒加身痛苦难当之际还惦记着自己亲女的安危。
泪眼朦胧中,她抬眼去看胡沁华,却见她站在那里,身体笔直,目光滞涩的直视前方,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可是商娇却知道,她心底有多痛,有多煎熬。
不由想起那一晚,若她没有因为好奇,而看到真正的胡沁华的死…
若穆颜不曾为救她,答应胡沛华冒名顶替入宫…
那么冯老伯与穆颜的父女重逢,是否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从此父慈女孝,享尽天伦…
只可惜,世间事,再无如果。
怔忡间,宫外的声音终于停止。
行刑的禁卫匆匆走进来,跪地向高淑妃禀道:“回禀娘娘,人犯已气绝身亡。”
高淑妃这才心满意足地笑着,缓缓站起,转头向胡沁华叮嘱道:“人犯既已处决,你我姐妹便也心安了。妹妹便安心养胎罢。”
说罢,将保养得宜的纤手搭在一旁宫女手上,柳腰款摆,袅袅而去。
身后,胡沁华率着一群人跪送,妍妍清音,听不出情绪,“嫔妾恭送娘娘。”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37、皇上
137、皇上
高淑妃行至宫外,瞥一眼墙角旮旯处,已没了气息的老头,手伸到鼻端,嫌恶地扇了扇,“真晦气!来人,把这死人拖走,扔到乱葬岗喂狗了事。”
说罢,再不理侍卫诺诺应声,径自向前走去。
走出不远,突闻身后“噗嗤”一声轻笑,她眼角一扫,却是她的心腹陪嫁丫头绿柳。
“傻丫头,你笑什么?”她问。
绿柳忙上前恭敬地扶住她,笑道:“娘娘刚才这一番逼迫,吓得胡嫔那个骚蹄子浑身打颤,面色都变了,看得奴婢好生痛快!想那贱.人自入宫以来,一直标榜自己是侍奉过佛祖的人,心地善良,逗引得皇上待她如珠如宝,另眼相看。如今还不是为了自保,下令将那老头杖杀?看她今后在娘娘面前,还敢不敢装纯良扮无辜!”
高淑妃听绿柳这么说,但笑不语,眼角眉梢却是掩也掩不住的得色。
“不过…”绿柳犹豫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太后也是恨毒了胡嫔的,娘娘为何不将那老头交予太后来处置?万一太后能借此查出一些胡嫔的猫腻来,定她个死罪,岂非更加大快人心?”
高淑妃便一声冷嗤,斜睨了绿柳一眼,道:“猫腻?太后能查出什么猫腻来?莫非那老头还能当真是胡嫔的亲爹不成?而且那贱.人现在怀着龙种,皇上正是稀罕之时,即使太后当真查出什么猫腻,皇上为了她与她肚子的小杂.种,万一与太后正面冲突,咱们岂非得不偿失?毕竟,现在那道国律一废,咱们可就不用再依附太后这个老巫婆了…哼!倒不如我就给胡嫔这个贱.人找个不痛快,看她不痛快,咱们不就痛快了么?”
绿柳听完,赶紧笑着连声附和,“是是是,娘娘高见,实在令绿柳佩服!不过…”她欲言又止,拿眼去觑主子,似有犹疑。
“不过什么?”
“不过今日之事,倒令奴婢想起前几日,娘娘本家那位族叔差人入宫给娘娘送差使银子,偶然撞见胡嫔,竟说…”
“哦?竟说什么?”高淑妃好奇地问。
绿柳便附到高淑妃耳边,一阵叽咕耳语。
高淑妃听着听着,竟噗嗤失笑起来:“妓.女?他说胡嫔像他旗下青楼里的一个妓.女?”说罢,失笑地摇了摇头。
绿柳忙道,“娘娘您还别不信,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说那妓.女叫什么什么…对,穆颜!说她们二人长得可真像,若非那妓女与人通奸被抓着沉了塘,他都要以为胡嫔就是那个…”
“好了好了!”高淑妃颇觉无聊,挥手止住绿柳的话头,“那胡嫔说到底,也是出自天都官宦之家,就像胡沛华说的,她自小居于西芳庵中,见过她的人也不在少数。这种无稽之谈,咱们还是少听为妙。”
说到此处,她顿了一顿,冷哼一声,又道:“哼!说起我那族叔,对手下之人也是太过放纵!上次他们殴打那个中书学生的事儿,闹得还不够大吗?连天子门生都敢打,简直是目无王法!若非我设法替他们平了此事,这事儿指不定还要闹多大呢!下次我那族叔再遣人来,你可仔细嘱了他,让他约束手下,管好自己的舌头,更不得再胡作非为,免得引火烧身,连累咱们。”
“是是是,娘娘教训的是!”绿柳扶着高淑妃,恭谨地连连应声。
一行人就这样去得远了。
瑞宁宫里,一片寂静。
微风过处,明明已是盛夏,与瑞宁宫众人跪在地上的商娇,此时却觉得阴冷彻骨。
想前世她看过很多的后宫剧,也知后宫争斗历犹胜战场,但那毕竟只是小说与电视,哪及得上自己如今亲身经历,才知竟是如此残酷血腥。
一个活生生的人,因着贵人的一句话,便可立刻丢掉了性命…
而她与所有人,都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冯老伯有什么错?他不过是寻女心切,说错了几句话而已,便就这样遭到灭顶之灾!
商娇突然觉得,这座魏宫,无论外面是多么的金壁辉煌,内里都是如此的险恶肮脏!
悔不该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保自己性命,让穆颜陷入这场局里,痛失生父。
可当时,她又能怎么办呢?若一切要以重来,她又会如何选择呢?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现在所能做的,只能是抬起一双泪目,看着身前那道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背影。
直到再看不见高淑妃的身影,再听不到寝宫外的任何动静,她才随着胡沛华起身,走到穆颜身边,俯身下去,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姐姐,起身吧,”她哀哀地求她,“地上凉,你还怀有身孕,需得顾及腹中孩儿啊!”
“是啊,”胡沛华也伸手搀她,“沁华,起来吧。逝者已逝,如今保全自己与腹中孩儿才是你应做之事。”
胡沁华方才如大梦初醒般,脸色惨白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看了看商娇,又看了看胡沛华…
最后,定在那道宫门处,她爹爹身影消逝的地方。
良久良久,她喉头咕叽一响,像被人捏住脖子般,呵呵两声喘息之后,忽然仰天大喊:“天啊——”那声音,凄厉绝望,撕心裂肺,痛入骨髓。
商娇一把抱住胡沁华,不禁洒泪如雨,“姐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害了冯老伯…姐姐,都是我的错。”
胡沁华终于动了动。伏在商娇的肩上,她反手将她紧紧抱住,紧得商娇快要透不过气来。
“妹妹,妹妹,我没有爹爹了,我真的没有爹爹了…”她喃喃地道,哀恸欲绝。
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唯一的想念,如今当真没有了。
她想哭,却突然发现,自己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爹爹爱了她一世,寻了她一世,最后终于寻到她,却是为她而死…
可现在的自己,竟连为爹爹哭上一场,都做不到了。
只能脱力地倚在商娇肩上,任由她抱住自己,泪水浸透了自己身上精致的宫装,反复低喃,反复痛心,任谁也劝解不了。
许久许久,直到外间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内侍匆匆来报:“胡嫔娘娘,皇上即刻便到瑞宁宫,请娘娘准备接驾。”
报完讯,那内侍抬眼一瞧,立刻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查看:“哟,胡嫔娘娘,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么?您怎么坐在地上?”
胡沛华忙闪身遮住内侍的目光,敷衍笑道:“无事。只刚刚娘娘不小心滑了一下,将脚崴了。这不,把侍侯的小宫女儿都给吓得哭了。娘娘这里马上准备接驾,你且退下罢!”
小内侍便唱了个诺,转身飞快地回禀去了。
胡沛华见内侍走远,方才回身扑到胡沁华身旁,一把抓住胡沁华的肩膀,使劲地摇了摇,凝着她呆滞的目光。
“胡沁华,我不管你现在如何的悲痛欲绝,都不要忘记你还有皇上,还有腹中的孩子。你父亲是被高淑妃所害,你若想为他报仇,就必须振作!而皇上和孩子,就是你对付高淑妃最有利的武器,明白吗?”
边说,他边摇晃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清醒,让她振作。
果然,胡沁华终于有了反应。空洞的眸子转了几下,渐渐地回过神来,直直地看向胡沛华:“对,我要振作,我要为爹爹报仇…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高淑妃!”她喃喃地念着,越念,神情越来越清明。
强撑着一口气,她将手伸向商娇与胡沛华,“扶我起来。”
商娇与胡沛华忙一左一右,扶了她的手将她搀起。刚刚站稳脚,胡沁华突然面色一抽,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隆起的小腹。
商娇察觉,立刻紧张地问:“姐姐,你怎么了?可是肚子不舒服么?”
胡沁华不答,面上却泛出痛楚之色,闭了眼,长长地深呼吸几下,方才似平息下来,向商娇摆了摆手,微微喘息道:“还好,我没什么事。”
正说着,一抹明黄的身影便已跨入瑞宁宫的大门。身后,一众内侍宫女也紧随而至。
“沁儿!”看到胡沁华面色苍白地由着商娇与胡沁华二人一左一右扶住,那人紧张的一声轻唤,急匆匆地跑过来,从商娇手中接过胡沁华的手,将她扶住。
商娇这退到一旁,低头抬眼,悄悄打量那人。只见他头戴紫金冕玉冠,一身明黄五爪龙袍,身材不甚健硕,却有着与睿王相似的眉眼,便知他就是代宗皇帝元淳。
犹记得她跟着睿王出使柔然之时,曾于天都城头遥遥见过皇上的身影,当时只觉他身体羸弱,却看不清面容。
不想今日相见,却是个温润孱弱的谦谦君子,相较于睿王稍显冷峻的眉目,他则显得清风朗月,温和从容。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38、恩爱
138、恩爱
此时,他正扶了胡沁华的手,担忧地询问:“刚刚传话的小内侍来回朕,说你崴了脚,可曾伤到哪里?”
说罢,他又转头,环侍了一下在场的商娇与清风、朗月三个宫女,冷声责问道,“你们是如何看顾娘娘的?”
胡沁华忙拉住皇上的手,茜唇微掀,强笑道:“皇上,不要怪责她们,是嫔妾没有一时不察而已。”
皇上便不再责怪几人,转身浅笑着嗔怪道:“你呀,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声音中,有着浓浓的宠溺。
边说,边搀了胡沁华的手欲往前走。可刚往前走了一步,胡沁华便一声闷哼,痛苦地闭上眼睛,死死抓紧他的手,大口大口的喘息。
“怎么了?”皇上立时又紧张起来,忙上下打量胡沁华,“可是孩儿…”
胡沁华闭眼吸气,好不容易睁眼,额上已隐有汗意,“嫔妾无事,只是脚崴了,疼得厉害。”
皇上闻言,又看胡沁华如此痛苦,几乎毫不犹豫地,便伸出了双臂…
“皇上!”胡沁华一声惊呼,下一刻,整个人却已被自己的爱人打横抱起,紧紧圈在胸膛。
“皇上,皇上…”胡沁华在他怀里乱扭,一双凤眸颇不自在地看向他身后,皆一脸震惊的宫人与内侍,轻声拒绝,“快放嫔妾下来,皇上您这样不合礼数…”
皇上却是不理,反而将她抱得更紧,脸上的爱意与宠溺如此明显,一双眼中透着深情的光芒,“朕不放!你是朕的妻,腹中还有朕的孩儿,朕抱着自己的妻儿,有何不妥?”
胡沁华便不再挣扎,只痴痴地看着自己年轻英俊的夫君,将头靠进了他的怀里,任由他抱着自己,大步走向寝殿。
商娇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百感交集
这样一个温和淡定的男子,与如此温柔善良的胡沁华,若只是一对平常夫妻,该有多好?他们会相敬如宾,一世恩爱,白首共老,成为一段佳话。
可偏偏,命运却如此残酷,让他们在危机四伏的大魏宫廷之中相遇,相知,相爱…
于是,所有的真情,都紧随着残忍与血腥的恶意与杀戮!
躲不开,避不过…
便只能生生承受。
眼前这两个人恩爱的走向寝殿的背影,她不知为何,突然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到了寝殿,皇上直接将胡沁华抱到了床上,亲自为她盖上薄被,又指挥众人端茶送水好一番忙碌,方才坐在床边,将手探入被中,轻声问她:“哪只脚崴了,让朕看看。”
胡沁华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唇如茜色,额上冷汗涔涔。听得他询问,只胡乱指了指右脚。
皇上便坐在床边,握住她的脚,褪了她的鞋袜,仔细检察了一番,遂放心一笑,“还好,没有淤肿。”
遂挥手让所有人都退出寝殿,待整个宫殿只余二人之时,他伸出温暖的大手,替她轻轻地揉了起来。
边揉,他边浅笑着,温和地解释,“朕查过医书,凡消淤之药,皆容易对胎儿不利,是故只能用揉搓之法散去血淤。沁儿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胡沁华不言,只眼神温柔似水,看着眼前年轻的皇帝,这般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脚,边揉,还轻声地问:“如何,力道如何?还疼不疼?”
这哪里还是帝王对待自己的后妃,这是这个年轻的,寂寞的男子,在对待自己最心爱的妻子时才有的温柔情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