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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拿出这个做什么?克罗伊中士?不是想给我上一堂纹章学的课吧?”将军忍耐地说,“请进入正题。”
“是,将军。”吕西安说:“这枚戒指是罗西伯爵夫人交给我的,就在今天下午的时候,她就是那位院长嬷嬷身后的另一位法国女士,她是我童年的伙伴,又是我的领主罗西伯爵的妻子,她把这枚戒指给我,说这个可以证明她的身份,她要我想办法,带她出来,把她送回罗西伯爵身边。罗西伯爵和贝里公爵夫人结下了仇,他夫人在路易十八死后,只能躲到了这里。”他两三句话就把芝莱特来这里的原因讲了,罗西伯爵曾是贝里公爵的私人侍卫,他的夫人顶着“处女新娘”的头衔顶了足足有三个月,然后在老王驾崩、新王登基的欢呼声中失踪,这是多大的事,将军不会不知道。虽然将军不和他说这些上流社会的小道消息,但小道消息之所以叫小道消息,就是由于它的无孔不入。
将军颇为惊奇地轻声“啊”了一下,说:“罗西伯爵夫人?不,我不认识她,但我听说过她。她也到了这里?”望一眼快要黑下来的天色,远处悬崖和修道院的尖顶只剩黑色的剪影,“让我们回去吧,今天太晚了,再不往回走,要迷失在这些礁石丛林里了。”
吕西安应道“是”,把脚上被风吹干的砂子抹掉,穿上袜子和鞋子,跟在将军的身后,往上面的花园而去。
将军沉默了一阵,开口道:“你打算怎么做,才能把你的朋友从修道院带走。”
吕西安大着胆子说:“我想请将军您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并把罗西伯爵夫人也考虑进去。”心里说,你在礁石上面像只猴子一样跳来跳去的,难道只是为了活动一下腿脚?难道不是在计算间距,看怎么行船,怎样搭绳梯?
将军苦笑了一下,说:“你倒真是会省事。”
吕西安说:“罗西伯爵现任马耳他总督,我想他大概不能擅离职守和岗位,来加的斯岛上迎接他的夫人。我能在这里偶遇伯爵夫人,实在是运气好的缘故,并且是得您之助。”
将军回头看一下泛着些微光线的海岸说:“我可不是运气好,我借征战西班牙的机会,找遍了伊比利半岛上的每一座修道院,这已是我最后的希望。”
吕西安大为佩服,感叹说:“怪不得将军每到一地都要去当地的教堂望弥撒,我一直以为将军您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后面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原来是寻访公爵夫人”。这位将军是位风流浪子,他和公爵夫人的艳情早就是巴黎的客厅里一个公开的秘密谈资,只不过先是公爵在世,他们的恋情不被赞同,后来两人之间又有了误会,新旧国王交替的那些混乱日子里,公爵夫人在以为失去了爱情的冲动之下,悄悄地进入了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欧洲最隐蔽最坚固最保守的修道院。
将军不说话,这次不是从花园里再爬阳台进入楼上的卧室,而是转到正屋前,从楼梯上去。当着下属的面,这个平时沉默的将军,也不能不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再翻墙越梯的,可不像话了。
到了卧室门口,吕西安也不等将军说什么“明天见”之类的推脱的言语,主动跟了进去,关上门,面对将军说:“将军,在这个岛上,能够救伯爵夫人走的只有您了,她不是正式的修女,只是作为公爵夫人的侍女住在那里,您去出面要求迎接罗西伯爵夫人出来,用这枚戒指做证,一定可以成功。将军,罗西伯爵这一年来四处派人寻找伯爵夫人,而他只能在岛上等着,不知生死,痛苦无比。而我已经知道了芝莱特就在修道院里,怎么能眼看着他们都在受苦,却不管他们?将军,我请求您的援助。”
将军背对着吕西安,望着阳台外面漆黑的海水,过了好一阵儿才说:“那我们就再推辞两天的行程,明天我试一下。”
吕西安大喜,“啪”地行了一个军礼,把那枚戒指送上,说:“将军,罗西伯爵的戒指。”
将军回头接过来,看了一眼,问:“是婚戒吗?”
吕西安忙说:“是婚戒,是罗西伯爵在先王面前给他夫人戴上的。”当日结婚的情形,后来亨利在信中一一告诉了吕西安,他极力想写出婚礼的盛大,却难免在信中有些提不起精神,他说,“吕西安,芝莱特曾是我们的妹妹,从今以后,永远不再是了。她是我们的主母,我们将会像中世纪的骑士,对领主夫人怀有忠诚和不二之心。”亨利的多愁善感,吕西安没有体会,但对忠诚二字,却是明白的,骑士荣誉感在他的心里涌动,他愿意为芝莱特去屠龙。芝莱特穿着一身棕色的道袍的瘦弱身子在他如今高大强壮的身体前面,越发显得弱小,她仍然是他在干草村的妹妹,不敢装钓鱼的饵料,要请他帮忙才能跳过小溪。那些夏日时光里,贝特朗去了军校,亨利去了大学,只有他在继续着最后一点少年的悠闲散漫。而一个安静温柔的少女的陪伴,让他首次觉得像个成年男子。想起过去两人的友谊,于是身为兄长的保护之心,就足以让他挺身而出了。
将军说:“嗯,你可以下去了。”
吕西安点头,离开了将军的卧室。
第二天,将军穿上大礼服,带了吕西安又去了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这次是直接去敲的修道院的大门。不是在做弥撒和礼拜的日子,大门紧闭着。应门的修士打开一扇小门问他有什么事,将军说要见托勒米修士,过一会托勒米修士来了,见了他们十分奇怪,问怎么将军还没离开,是身体不适?将军说:“我是来接我的妻子的,昨天我借口寻访特蕾莎修女,结果真的找到了她。我在天主面前撒了谎,请天主原谅我。”
托勒米修士惊讶不已,问那位法国女子是你的妻子?将军说:“不,不是她,是她身边的侍女,昨天我已经探访明白了,今天就是来接她的。她不是正式的修女,相信修道院不会阻止她回到她丈夫的身边,侍奉她在世间的主人,完成她在天主面前许下的誓言:要尊重和服从他。”
吕西安听了这一番话,暗自咋舌。将军到底是将军,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还是在神的面前。要换了他,肯定做不到。看托勒米修士一脸吃惊的样子,神情中也没有倨傲之色,看来拿出身份来强行要人也许能行,可见来求将军是做对了。
托勒米修士说:“有什么证明吗?婚礼登记册?教堂通告?或是其他的什么?”
将军伸出左手,把那枚戒指放在他面前给他看,“这是我家传的纹章戒指,自婚后就一直戴在我妻子的手上,昨天见面时她交给了我,我才能在盖着修女头巾的情况下认定她在这里。你拿着戒指去问问她,问她上面有什么图案,图案又代表什么意思,她要是能答得上来,自然就是我的妻子。”
托勒米问:“那你先说说这上头的图案和意思。”
将军把戒指的纹章细说一遍,托勒米一一记下了,拿了戒指出去,过了很久,久得将军和吕西安在小接待室里百无聊奈地踱起了步子,把墙上每一个圣徒画像上的圣迹都背下来,托勒米修士才回来,脸上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说:“院长嬷嬷说,你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但那位女士既然不是正式的修女,她的丈夫要来接她回俗世受难,她也愿意,那她就没有理由阻止。但院长嬷嬷说了,从此不许你登上这座岛。谎言是为神所不许的,那位女士在神的面前隐瞒了她的身份,在神的关爱下还不能感受到神的恩宠,同样也是不受欢迎的。你们跟我来。”带了两人走过弯弯曲曲的长廊,到了昨天那个坟墓边的小庭院,阳光下有两个黑衣人站在那里等着,其中一人用头纱覆着脸,两人脚边还有一只华丽的衣箱。
那两个黑影一个纤细,一个宽肥,尤其是纤细的那个身影,虽然是黑衣黑纱,阳光下却可以透出点点光斑,显然是绣了镂空的花纹,身上黑裙的宽大裙摆更是像黑天鹅的羽毛一样雍容华贵。这不是黑色的修女袍,也不是棕色的粗麻道服,这是一件华丽的天鹅绒黑裙,巴黎上流社会的女士孝服。这位夫人,不能在修道院换上美丽的衣裙,也不能穿着修道院的苦修袍离开,只好折衷,换了一件黑色的衣裙。
黑纱女子向将军俯下身子,匍匐在他的脚下,双手捧起他腰间的佩剑,把脸贴在剑鞘上,送上无言的感激。她身边的中年女人也朝他弯腰行礼。将军扶起黑纱女子,在她耳边轻声说:“罗西伯爵夫人?十分荣幸能认识您。”芝莱特在黑纱的覆盖下才能抑制住她的激动,低声说:“十分感激将军阁下施以援手。”
托勒米修士斥道:“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是神圣的罗马教会的最庄严的所在之一,不是世俗男女吵嘴后藏身的后园,你们对神的亵渎是不允许的,你们的灵魂是肮脏的,你们的脚玷污了这里庭院的砖和院墙的石头。如果不是看在你是代表西班牙国王而来,又是赶走了乱臣和盗贼,院方不会容许你们这样行为发生在这里。你们被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我希望你们回去之后,能够在神的面前好好的忏悔,赎清你们的欺骗和背叛。”
他说得那么义愤,吕西安几乎要怀疑他们是不是犯了更大的不可饶恕的罪孽。而女仆亨利埃特也是闭紧了嘴,看样子对这些话也颇不以为然。吕西安有多久没见到芝莱特,就有多久没见过亨利埃特。他本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但看到她又不觉得一点奇怪。芝莱特身边没有亨利埃特,才是一件奇怪的事呢。
将军向托勒米修士道了歉,不多说一个字,挽着她的胳膊离开,回头吩咐说:“克罗伊中士,请照顾夫人的行李。”吕西安在看到芝莱特换了衣服之后才敢肯定事情确实是成功了,屏住呼吸,搬了衣箱和亨利埃特飞快地走出修道院,生怕走慢了,人家反悔,会又把芝莱特留在里头。
等完全出了修道院的范围,将军才开口说话,用十分恭敬的语气说:“伯爵夫人,这一年是您在为公爵夫人服务吗?那么,请接受我的致意。”
芝莱特忙回以更加恭敬的语气说:“将军阁下,公爵夫人十分可亲,能和她成为朋友,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是我的荣幸。将军阁下,院长嬷嬷通知我离开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真的可以。为什么离开的不是公爵夫人呢,毕竟您是因为她而来到这个岛上的。如果因为我,耽误你和公爵夫人的团聚,那我的罪孽就太大了。”
“哦不,伯爵夫人,请别这么说。“将军说:“安东奈特是自愿成为修女的,就算她是我的妻子,没有教皇解除她发下的誓愿,没有她主动请求,我在修道院门外跪至膝盖生根,也不能带她离开。神的意愿高于一切,包括世间的法律。伯爵夫人,我这么做,是想请您也能为我帮一个忙,请画下修道院的地图,标出安东奈特的卧室,写下你们日常作息的时间,我要最详细的资料。我只要知道了修道院里的一切,自然可以把她带走。到时教皇的恩准,院长的点头,都可以不加理会了。因此,伯爵夫人,我救你就是救她。”
吕西安心里暗赞将军想得周到,这样的计策,才是最简单直接的。请教皇同意,不知等到哪年哪月去,还不知公爵夫人愿不愿意和他共度余生。他拿了芝莱特的手绘地图,掌握了修女们的作息时间,悬崖下又有船只或人员做接应,一定可以劫得出公爵夫人,到时哪里用得着去听修士的斥骂和看院长的怒容。
第53章 吕西安中士的来信
芝莱特重获自由,心里的激动和欢喜实在难用言语来表达。她由吕西安挽着胳膊,在市长先生的府邸花园里散步。脚下是一双加的斯岛上出产的羊皮凉鞋,鞋面只有三根两指宽的羊皮带子,平底平跟,还有一根稍细的带子把鞋子绑在脚踝上,露出秀气的脚背和足趾。这样的凉鞋,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上常常出现,芝莱特一看就喜欢,和亨利埃特在岛上的小店各买了几双穿着,觉得非常舒适。
她在修道院这一年,精神上受着巨大的折磨,时刻担心着要在这里面终老是身,这一下像展开了翅膀的鸟儿出了樊笼,叫她怎么能不高兴。她像个最最寻常的女人,以花钱买东西为消磨时间的唯一乐趣,在店里买了好多岛上女子穿的裙子、鞋子、头巾、披肩,草帽。那个从巴黎来的华丽衣箱已经装不下了,于是又买了岛上妇女织的用马蔺草编织的草箱。这样的乡土手工作物,让她想起了在干草村的生活,每一样东西都出自脚下的这片土地,出自村里女人的手指。温情和满足充满每一件有待出售的物品,等着懂得欣赏它们的购买者。
芝莱特换上岛上妇女大多数都穿的夏季宽裙,有着淡淡的像琉璃苣花朵的浅蓝色薄裙子,这裙子没有鲸骨衬裙,没有胸褡子,没有这些抽束得喘不过气来的紧身的束缚,肩膀和手臂都露在大大的裙子外面,身体有着从未有过的舒展和放松,柔软得像呼吸,像海风,芝莱特穿着它,就像一朵琉璃苣一样的美丽纯净。
她在市长先生家里住了有四天了,虽然急切盼望能离开加的斯,去马耳他和贝特朗团聚,但一来法国军队的战船已经离开,将军要另外安排离港的船只,二来她要写下修道院的详细路线,并且她的身体也需要一个休整。长期的精神压抑和苦修,饮食上的节制,还有大量的劳动,让她的身体非常的瘦弱,脸上也没有光彩。当她在将军的带领下住进市长先生的家里,对着镜子照她的面容时,就被镜子里的容颜吓了一跳,对亨利埃特说:“亨利埃特,我怎么瘦成这样了?实在太丑了,颧骨和牙床都突出来了,我这个样子,怎么去见贝特朗?”亨利埃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乖乖,我会让你胖起来的。”
在岛上住了一个礼拜后,将军安排好离港的船,对吕西安说:“克罗伊中士,你把伯爵夫人送到突尼斯的古莱比耶港,在那里把伯爵夫人交给她的丈夫后,迅速回到加的斯,我需要你的帮助。九月一日前,我要在这里看到你。”
吕西安先答一声“是”,然后问:“突尼斯?为什么不直接去马耳他?”
将军说:“马耳他是两西西里王国的属地,罗西伯爵又是那里的总督,伯爵在婚礼之后马上被派去那里,一定是贝里公爵夫人故意把他放在那里的,身为两西西里王国的公主,那是她的地盘,罗西伯爵在那里,等于是在她的监控之下。我们直接把伯爵夫人送上岛,那就等于是宣告和她公然敌对。贝里公爵夫人如今权势盖天,没有这个必要引起她的注意。去突尼斯,让罗西伯爵也去古莱比耶,到时伯爵和夫人回到马耳他,尽可以说伯爵夫人是突尼斯的一位商人的女儿。前罗西伯爵夫人在一年前随着路易十八的死亡而失踪了,也许已经不在世了。罗西伯爵另娶佳人,别人也不会起疑心。”
吕西安这下对将军阁下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将军肯让他参加劫持公爵夫人的行动也是无比的感激,那是对他的极度信任,才会让他提前知道他的计划。这个计划不能走露一点点风声,将军现在就通知他,那真的是看得起他。吕西安大声回答:“是。”
芝莱特听见这样的安排,也觉得十分的妥当。马耳他没人认识她,她就做一个突尼斯女子好了,只要能和贝特朗重聚,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她再一次对将军表示了感谢之意,作为报答,她把这一年和公爵夫人相处的情形详细地告诉了将军。
芝莱特说,当初在那艘小船上,她认出了公爵夫人后,便做了自我介绍,又问公爵夫人此行的目的。公爵夫人说她的去做修女的,她已经得到了罗马教皇的书面许可。芝莱特当机立断,就说请让我做您的侍女,陪伴您度过这一段日子。我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的,但目前而言不可能,但一但要是做了修女,那就彻底断了后路。请让我做您的侍女,将来时机来到,我就会想法离开。让我做您的侍女,我会把您像王后一样的侍奉,我在宫里做过王后的侍女,知道怎样照顾一位贵妇。何况还有我的侍女,她也会像对我一样的对您忠诚。公爵夫人则说,她是来苦修的,不需要侍女。芝莱特把她和贝特朗之间的感情和磨难讲了一遍,说公爵夫人,请您接受我的要求,我对我的丈夫有誓言在先,我爱他,哪怕教皇和天主也不能让我改变我的心意,爱情就是我的宗教,我要为爱情奉献我的一生。
公爵夫人被芝莱特对爱情的忠贞打动,最终答应了她的请求。在进入修道院的时候,把她所有的财产都献给了教会,那是一大笔财富。但有一个要求,她的女仆在想离开的时候,让她自由地离开。修道院同意了她的请求,因此她虽然是一名苦修女,却有两个女仆,这在整个修道院都是没有的。为了报答修道院的宽大收留,她的两名女仆必需做许多杂务,以换取她们在修道院的食宿。芝莱特的手,便是在这样的劳作下不再细腻,不再像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本来她在罗西雄也种花种草,捣药配药,但一来有伯爵府的园丁帮忙,二来多数时候戴着园艺手套,并不太不像一位淑女。
芝莱特略过这些不谈,只说她们一天是几点起来做早祷,吃些什么,公爵夫人又是怎样会弹琴,以至在短短的时间里得到了院长的认可和喜欢,让她做了首席管风琴演奏者,她的苦修相应也得到了减免。只是笑容,从未出现过在她绝世美丽的容颜上。
将军听得入迷,痴痴地问,她还那么美吗?芝莱特说,美。美得像所有文艺复兴时期大画家笔下的圣母,脸上的光彩像是画中圣像的光圈,可以照亮她的眼睛和面颊,让她像一粒珍珠一样的在黑幕上更加光华蕴吐。
芝莱特和吕西安还有亨利埃特,坐上将军安排的驶往突尼斯古莱比耶的商船,打扮成中等人家的商人家眷,他自己坐另一艘船到马赛,回到法国,去召集朋友,准备工具。
商船通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了地中海。夏季炽热的太阳直直地照在船上,炎热无比。吕西安脱下法兰西皇家海军的军服,穿上加的斯人的平民服装,对同行的人说是芝莱特的堂兄,芝莱特则改名叫玛德莱娜,一个最常见的当地少女的名字。
三个礼拜后,芝莱特和亨利埃特在古莱比耶的一处僻静小路上租下了一幢小小的两层楼房,做为她们的住处,对房东说是她们一对母女,来这里是因为她们的堂亲要出海当一名水手,她们在这里住两个月,好让他在出海回来的时候,可以有个落脚的家。两人住下后,深居简出,等着吕西安出海归来,就像她们说的那样。
吕西安确实出海去了,他去了马耳他。当他出现在马耳他总督的官邸时,总督伊纳尔伯爵被仆役通报说有客人要见他,他迈着沉沉的步子去见客人时,差点叫了出来。而吕西安看到的总督,却吃了一惊。罗西伯爵伊纳尔总督先生,异常的消瘦,瘦得快和他十六岁时一个样了,就像他们很多年以前,少年道别的样子,但骨架却比当时大了许多,也高了许多。总督的制服穿在他的身上,胸口那一排长长的二十粒扣子就像是他的一根根肋骨。
“贝特朗,我的天啦,”吕西安叫,“你怎么像个骷髅架子了?就你这身子,还想上阵打仗?光是一声炮响就能把你给震到天上去了。”
贝特朗苦笑一下,抱住吕西安,拍了拍他的背说:“真想你们。”然后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擦一下眼角的眼泪,放开吕西安,说:“坐。怎么会到马耳他来的?你的船路过?没有啊,要是有战舰经过,会让我去迎接的。我就是做这个事的。我就是一个摆设。”
吕西安看他神情萧索,没精打采,见了自己,也就高兴了那么一小会儿,马上又冷淡了。算来他们已经有七年没有见面了,应该更兴奋更热情才对。他明知故问,说:“贝特朗,见了老朋友怎么不高兴?我可是大老远从西班牙到突尼斯,再从古莱比耶到这里来看你,你看我绕了多远的道儿,就只得到这样的欢迎?”
贝特朗看看他,劈头就说:“有芝莱特的消息?我给你和亨利的信里都写了帮我找她,你绕一大圈来这里,不会就是为了看我怎么像个医学骨架吧。快说。”这一激动,眼睛都活了。
吕西安哈哈大笑,说:“没有。我就是来看看你的。我有一个月的假,没有回尼姆看父母,就来马耳他看你了,还不够朋友吗?”
贝特朗看他说得像真的一样,又懒洋洋地坐回椅子里,说:“我有什么好看的。法国帮西班牙打了胜仗,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一个在马耳他总督府坐牢的囚犯。”
“那有没有兴趣出去放个风?”吕西安说,“去东方看一下阿拉伯风情,吸几口水烟,看蒙面女郎跳肚皮舞。贝特朗,我们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享受;放假,就要有放假的样子。你可以离岛吧?”
贝特朗冷冷地看他一眼说:“吕西安,我有妻子。你要想逛妓 院,只管自己去,不用拉上我。”
“我问你有没有假,可不可以离岛,你管我逛不逛妓 院?阿拉伯舞女妖娆多姿,还有大 麻的烟雾,鸦 片的幻觉,艳丽的丝绸,苗条的腰肢。面对这么多的诱惑,你是怕你把持不住?”吕西安嗤之以鼻,“你有妻子?请她出来我见见,你这里又不是阿拉伯的后宫,妻子藏在宫里,不让客人见。再说,你妻子不就是芝莱特嘛?我们老朋友了,有什么见不得的?”
贝特朗气得跳起来,拔出拳头要揍他。吕西安双手抱头,叫道:“住手,你打我,你小心后果。”贝特朗在拳头要到他脸上之前硬生生停在他面前,眼睛被他手上的戒指吸引住了,颤抖地问:“吕西安,戒指哪里来的?”原来吕西安把芝莱特给他的戒指戴在了手上,又故意用手护脸,露出戒指让贝特朗看见。
吕西安分开手指,眼睛从指缝间眨了眨,说:“问你可不可以出岛,我们去古莱比耶看阿拉伯女郎跳肚皮舞,你怎么不回答?你总督府里都是本地人吧,会不会打小报告啊?身为总督逛妓 院,名声不太好啊。”
贝特朗听到这话,安静了下来,盯着吕西安带笑的脸,说:“没有国王的命令,我不能擅离职守,但总督总有些特权,再说古莱比耶和马耳他就隔着一个突尼斯海峡,也不算遥远,我就去度一个小假,看看妖娆的阿拉伯舞女,招待你吃一顿突尼斯大餐,再在水烟的烟雾里逍遥一回。”
吕西安跳起来抱住他说:“太好了,我们哥儿俩就在阿拉伯的世界里迷失一回吧。”拔下戒指还给贝特朗,“物归原主。你要带多少人离岛?最好人多点,让他们做个见证,将来他们就会说总督是在古莱比耶娶了个阿拉伯女人。”
贝特朗心领神会,握着戒指心情激动得按捺不住,马上吩咐总督府的人,说他要去古莱比耶为岛上订购一批布匹,为总督府和政府官员换装,他们的制服穿了多少年了,早该换了,还要再买几匹阿拉伯骏马,为马耳他的军队官马配种。其它嘛,进些哈瓦拉雪茄、西班牙酒,还有粮食和咸牛肉。马耳他地贫物少,粮食和肉类一半要靠附近港口的输入。总督本来就应该为岛上居民的食物来源作通盘的考虑,去陆上买粮,寻找长期合作的粮食供应商也是他的职责范围。然后再把岛上的出产的著名的马耳他蜂蜜带去卖掉。“马耳他”这个词来自希腊语,意思是“蜜”,源于岛上有一种少见的蜜蜂,它们酿出的蜜比一般的蜜要甜上许多,马耳他因此也被附近的人称为“甜蜜之地”。
总督带了几个马耳他官员乘坐一艘大船渡过突尼斯海峡到了古莱比耶,船上装有大桶的蜜蜂,还有他的客人和几个随从。到了古莱比耶后,订了当地最大的酒店安顿下来,跟着分派官员各施其职,这个人去买布,那个人去买酒,一样样布置下去,每个官员都有支配一笔资金的权力。等事情都分派完了,马耳他的官员全都散入古莱比耶的大街小巷去寻欢作乐去了,贝特朗才和吕西安一起,去敲亨利埃特大妈的门。
吕西安大功告成,便离开了古莱比耶,回到加的斯,等着将军带着他的人来与他会合。过了很久很久,好几年之后,吕西安才把他在加的斯的事情写在信里告诉芝莱特,那个时候,芝莱特已经和贝特朗回到了干草村的伯爵府,伯爵府的大宅前面的草坪上,他们的双胞胎儿子在嬉戏。他在信里写:
“亲爱的芝莱特,我现在可以把这件事写下来了。我一直怕你在信里提起这件事,以前几封信我都没有回,让你以为在寄的路上遗失了。芝莱特,你那么希望得到公爵夫人的消息,一直在问将军和公爵夫人是不是尽释了前嫌,是不是在一起幸福地生活,就像你和贝特朗。
芝莱特,不,不是世上所有的情人都可以在历经了磨难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一点,你们是多么让人羡慕。我衷心佩服你们的坚守和对彼此的忠诚,那是如此的难能可贵和不可思议。你们对彼此彻底的信任,让阻隔你们的所有困难变成你们脚下的石头,让你们站在上头,笑傲世间。信任和真诚,这是如今这个乱世最难拥有的品质。
我们曾经在一起感叹过将军的痴情,和公爵夫人的决绝。他们的行为,让他们的爱情变得像一出莎士比亚的悲剧。我曾经以为是神和高墙隔开了他们,但如今我才明白,真正隔开他们的是他们的自负和傲慢,是他们对爱情的不信任,才让他们的故事变成了悲剧。是的,芝莱特,他们以悲剧收场。他们没有你们这么幸运。但你们的幸运是你们该得的,是你们无私的爱和完全的信任着对方,才有你们的幸福。
芝莱特,让我告诉你当时我们做过些什么。我回到加的斯,在九月一日等到了将军的来到,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十一个人,他们都是当时的权贵,我要说出他们的名字,你会惊讶的。但他们属于他们的小团体,我答应过他们要保守这个秘密,请让我做到。我们十三个人驾了一艘船,在船上挂在美国的过旗,对外人宣称是美国的船只,在这里打捞一艘西班牙的沉船,据说这艘西班牙船上都是从东方运来的财宝,那地图是我们在一间咖啡馆里买来的。开始好奇的渔民听了这个,都大笑,笑这些有钱的轻信的愚蠢的美国人,这样的谎言也就美国人会相信,然后他们就对我们停在这里,失去了兴趣。芝莱特,你该记得当初托勒米修士说过,这个岛不再欢迎我们,不许我们踏上岛一步,这是将军可以在这里作业想出的完美借口。
我们花了十一天的时间,在修道院的悬崖下的礁石间,结了一张钢丝网,就像一只善于结网的蜘蛛。钢丝网轻巧结实,我们十三个人站在上面也不会下陷,而在涨潮的时候,也不怕潮水将其淹没。而别的船只在驶过这一片海域时,也看不见这些钢丝绳。网结好了,我们在网上铺上松木板,在悬崖峭壁上打进楔子,一点一点向上攀升,这些楔子上再安装踏脚,等把踏脚都铺上,又花了二十二天。最后我们带着匕首,还有你手绘的地图,进了修道院。这个时候,将军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
修道院里传出管风琴悠扬的圣乐,带着一丝哀伤,我们没有心思去聆听音乐告诉我们的讯息,只是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到了你们当初住的房门前,门上用拉丁文写着:圣特蕾莎保佑!下一行字是:永远崇拜。这个,你一定早就熟悉了。你知道这是她的新信仰和新格言,以及最后的意念。
我们正要打开门,就听见教堂的追思音乐响起,告诉我们,所有的修女都到教堂圣殿去了,这个时间,修女们居所的前厅是空的。我们到了那里,知道我们看见了什么?我们看见一个修女躺在一张尸床上,她的脸边点着两支长烛,照着她素白的脸。那脸如此美丽,我们所有的人都看呆了。芝莱特,你在我的心里是最美的美人儿,但这一刻,我觉得这个死去的修女,才是最美的女人。如果说你是人间的画中人,那她就是天堂里的天使。
而我的将军,看了这个美人,叫一声“安东奈特”,就抱住她哭了。这时追思音乐停止,修女们就要来了,来将她运走,装进漆黑的棺材,埋进冰冷的泥穴里。我们都等着将军的命令,而将军说,“带她走”!
我们把特蕾莎修女的尸体带出了修道院,从悬崖上下到蛛网上,又回到船里。如果没有这些准备,要想将一具尸体从如此陡峭的地方运走,是不可能的。将军把自己和公爵夫人关在舱房里,关了两个小时,然后出来对我们说,把她扔进海里吧,让她葬身在海洋的泡沫里,她像维纳斯那样从海洋的泡沫中诞生,也消失在泡沫里。
芝莱特,我这个时候想起你说的,你曾说公爵夫人像一粒珍珠一样的在黑幕上光华蕴吐。她那没有生气的脸,白得就像大理石的雕像,就像出自克里特岛的一座惊骇世人的艺术品。
我们把公爵夫人用白布缠裹,丢进了海里。十三个人一个月的辛苦,得到的是一具尸体。芝莱特,那个时候我只是难过,觉得你和贝特朗能够在一起,是奇迹。又怕你会以为是将军先接走了你,会让公爵夫人认为将军放弃了她,才使她绝望之下,心碎而死。因此我一直不说,直到现在,国王彻底没有了,贵族制度也取消了,世事变幻如同海上的泡沫。我这才悟出,如果换成是你,贝特朗是将军,他先接走了公爵夫人,而你,会知道重逢就在眼前,只会更加决定地相信这一天就快来到,而不会任由自己枯萎,任爱情死亡。
芝莱特,你让我相信,爱情永存。我会找到我的爱情,就像所有怀着爱人之心的人,而不是爱自己更多,怜自己更重。
芝莱特,你是坠落人间的天使。贝特朗,他是生活在天堂里的俗世之人。我嫉妒他的幸运和幸福,更嫉妒他比我更早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那么坚持,不管是冰天雪地的俄罗斯,还是面对分离在即的婚礼,他都不畏惧,因为他相信,你是美和信念的象征,是通往幸福的路。”
第54章 奥德赛勇士的胜利
古莱比耶城那条僻静的小路上,种满了椰枣树,空气里有着椰枣散发出的特有的香甜味道。椰枣树高大的树干和宽大的树叶遮蔽了北非灼热的阳光,树叶的阴影投在街道另一侧的房屋上。房子一律是雪白的墙和蓝色的窗,一间连着一间,一幢挨着一幢,雪白的墙明蓝色的窗,一片一片蔓延开去,在眼前无穷无际地展开。那片白,白得就像蓝天上的云,那点点框框的蓝,蓝得就像云后的晴空,那一片的白,白得就像海上的船帆,那些点亮白色的蓝,蓝得就像帆后的海洋。
亨利埃特大妈的房子,有一个小小的四方形屋中天井,天井里有一口古井,古井的水从做成花瓶状的井台出水口里汩汩地冒着水,流进井台底下用土耳其蓝玉色的磁砖砌的浅水池子里,池子里养着红色的鱼。天井的栏干上是色彩艳丽的手绘花纹,井台花瓶里放着花钵,钵里的花是亚历山大茴香、土耳其粉红鼠尾草、土耳其桔梗和星辰花。贝特朗想,芝莱特在哪里都能找得到她喜欢的蓝紫色的花,哪怕是在突尼斯。土耳其桔梗和星辰花都开着蓝紫色的花朵,而粉红鼠尾草和茴香则散发出幽幽的香气,百页窗缝里吹进的海风让屋子里有阴阴的凉意,让从外头炽热的阳光下走进来的人,马上心静气定了下来。
亨利埃特打开大门,见了贝特朗毫不惊奇地行了个屈膝礼,说:“伯爵大人,吕西安先生,请进。”把他们请进这个天井里,说:“我去请芝莱特小姐下来。”把两人留在这里,就走了。
吕西安把鞋子脱了,赤脚伸进池水里,让鱼儿游来咬他的脚,还感叹一句:“太舒服了。我离开的时候还没这些鱼呢,她是怎么做到的?你不泡一下脚吗?凉快得很。让我想起我们一起在核桃溪游泳的日子了。我说,贝特朗,晚上我们一起去海里游泳吧。你不会现在就要把我赶走吧?”又取过靠柱子放置的一面突尼斯手鼓来,抱在怀里,用指关节敲了几个音节,颇有阿拉伯韵律。
贝特朗看都不看他,眼睛只盯着亨利埃特进去的那个门,说:“我看你最好还是马上就走,出去找间水烟馆,吞云吐雾地逍遥一下午去,我这会儿没工夫理你。”
吕西安笑笑,放下手鼓,从池里里出来,把湿脚在裤子上蹭干,重又穿上鞋,一边嘻嘻哈哈地说:“放心,我这就走,可是晚上我是要来吃饭的,我晚上的住处还没着落呢。”
两人阴一句阳一句地斗着嘴,就见一个阿拉伯女子从阴暗的门洞里走出来,浑身亮晶晶的,穿一套烟玫瑰灰的纱裙,领口和袍袖边上、裙角底边钉着星星月亮的亮银饰物,裸臂上戴着成串的黄金臂钏,脸上面纱覆盖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榛仁色的大眼睛,却又用眉黛描得青影沉沉的,头纱上也是银丝绣花,额尖的发路里垂下一条银链子,卡在鼻翼上。又轻又薄的纱裙下,是一双雪白的赤脚,趾甲上染着玫瑰色,脚背上用青黛画着西番莲卷草图案。这个女子,完全是一位阿拉伯舞女,除了应该露出的腰没有□。这个舞女走一步响一路,浑身叮叮铛铛的银饰随着她的走动像音乐般的响着,那纤细的足踝上还有两只挂了小铃铛的脚镯。
贝特朗和吕西安看得惊讶得张大了嘴,呆呆地瞪视着这妖冶的舞女。舞女俯身拿起那只手鼓,塞进吕西安怀里,说:“弹。”然后走到贝特朗跟前说:“贝特朗少爷,跳舞吗?”不等他回答,就伸出手臂,在他面前跳起舞来,赤脚跺着地,银铃声响得清脆悦耳。
吕西安哈哈大笑,敲着热烈的鼓点,给芝莱特的舞蹈伴乐。芝莱特边跳边笑说:“贝特朗少爷,马耳他没有阿拉伯舞娘吗?”
贝特朗听她这么说,想起当年两人在干草村的五朔节上,自己也是吃惊地看着芝莱特一身白色长裙,打扮成五月女王,笑盈盈地问一脸呆相的自己,她问:贝特朗少爷,跳舞吗?又问,贝特朗少爷,圣西尔没有舞蹈课吗?那个五朔节的夜晚,自己第一次发现了深藏在心中对她的爱意,从那以后,两人走过了多少不平凡的日子?那个时候,怎么会想到两人会在多年以后,重逢在北非的一个小城里,在一个突尼斯的庭院里,跳一曲阿拉伯的舞蹈?那一夜,她戴着五月女王的桂冠,他戴着雄鹿王的王冠,在全体村民的面前,由他父亲主持,行了加冠礼,等于是在全村人的面前,为他俩主持了婚礼。十九岁的少年和十六岁的少女,未来的路是那样的明媚和阳光灿烂,充满了希望。而真正的婚礼,要等到四年以后,由国王和红衣主教来主持,这一次的婚礼,却是面临的离别和黑暗的政治。今天两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这其间的磨难和曲折,几乎没有让两人等白了头。
贝特朗喜笑颜开,拍起手掌打着节拍,加入她的舞蹈。确实值得庆贺,只用一个拥抱和亲吻不足以宣泄如此兴奋的心情,必须要歌之咏之,舞之蹈之。贝特朗这时才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两个人结婚,都想要有一个盛大的欢庆的婚礼,因为非如此不能表达满心的喜悦,非如此不能说明诚挚的迎接。贝特朗想,我真想这会儿是在干草村啊,我要大摆宴席,请全村的村民来庆贺,来为他们祝福,喝上三天的酒,跳累所有的脚掌,磨破无数的鞋底,醉倒一屋子的宾客。而不是刚才那样一心只想着拥抱他的新娘,进入她的卧室,急切切地做一个新郎。虽然那是他该做的,并且已经延迟了那么久。
听见庭院里的热闹,亨利埃特出来看他们,贝特朗笑着拥抱她,亲她和善的笑容,说:“亨利埃特,拿酒来,我们大醉一番,说一下这几年的经历,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亨利埃特用头巾擦着眼泪说:“贝特朗少爷,这才是我的乖孩子。我的宝贝芝莱特,她要是按安妮夫人的意思嫁给她选好的人,可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事。伯爵大人,你是个坏小子,看把我的乖乖折磨得东跑西躲,躲进了修道院不算,还躲到了非洲!安妮夫人要是知道她的宝贝要遇上这么多坏人,只怕是在坟墓里也睡不安稳。”
贝特朗只是温柔地笑说:“亨利埃特,你的牢骚太多了。”
亨利埃特咕哝着,拿出椰枣酒来,还有突尼斯软核石榴、椰枣、葡萄、无花果、香蕉、菠萝、木瓜,色彩缤纷的热带水果堆在盘子里,就像一幅静物油画。主菜是香醋腌的黑橄榄、迷迭香烤的羊排、红辣椒柠檬汁拌的章鱼、加了各种蔬菜丁的鸡肉库司库司,最后是突尼斯饭后必喝的薄荷茶,用薄荷和松籽沏成,加了许多的椰枣糖。芝莱特取出两支水烟,请吕西安和贝特朗吸,两人靠在许多的软枕上,酒足饭饱,头晕脑昏,眼花耳热,吸着水烟,说着各自这些年的际遇,感叹世事的变幻莫测。说着说着,一直说到睡着。
第二天吕西安和贝特朗在软垫中醒来,又是说笑胡扯一阵,吕西安暗示他新郎没做成,开始还想把他一脚踢开,结果小心思转不过芝莱特,跟他醉成一团,笑骂说:“贝特朗你将来是个怕老婆的。”贝特朗踢他一脚说:“昨天没踢成,今天接着踢。”
等吃过亨利埃特送来的早饭,和芝莱特道过再见,吕西安才搭船回加的斯,上船前答应芝莱特把劫出公爵夫人的经过写信告诉她。
看着吕西安的船驶离开码头,贝特朗带了穿着白袍蒙着面纱的芝莱特进到一间专供欧洲人去的高档烟馆里,要了一个小房间和两支水烟,等待者离开,贝特朗拉紧帘子,这才把芝莱特抱在怀里,吻着她的脸,揭去她的面纱,轻声叫“芝莱特”,叫得声音都颤抖了。芝莱特低低地答应,回吻贝特朗,又羞涩地一笑,说:“玛德莱娜。”贝特朗不明白,用带疑问的音调嗯了一声,又吻她的嘴唇。芝莱特躲避着说:“玛德莱娜。我是玛德莱娜,总督阁下。”
贝特朗不让她避开,热吻一直印到她的胸口,问:“你在害怕什么?玛德莱娜小姐?”
芝莱特想起那些宫里的日子,想起那些流言,想起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和讪笑的口气,想起她“处女新娘”的名号,她拉过头巾盖在胸前,摇头说:“不,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里,不是在一个人来人往的烟馆,不是在一个随时可以掀开门帘子的房间,她缺乏安全感太久,没有修道院那样的四堵墙,她不能放松。可是修道院的厚墙,又让她窒息得恐惧。她不明白她是怎么了,能和贝特朗在一起,那是她从少女时期就盼望的,可这一天真的到来,又让她害怕了。
有时恰当时机就是那么的难以得到,在她十六岁的热情盲目的岁月里,她可以学干草村的村姑,在干草垛上在森林里在河边草地里,和青梅竹马的少年做一切想做的,那将是自然而然的,是夏天美丽的午后倦憩。她也可以在圣母院的婚礼后,在十二层的绣花床单和床罩里,像一个公主一样献出她的纯洁,可以像中古世纪的城堡淑女一样骄傲地在窗口挂出她的床单。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在激情和婚礼之后,有太多的事情发生了,虽然爱情仍在,但时机已经错过。芝莱特有点理解公爵夫人为什么那么热烈地爱着将军,却仍然进了修道院。
她抬眼看着贝特朗,眼里有迟疑。贝特朗替她把头巾在耳后挂好,说:“我明白。”拿过一支水烟请她抽,自己也半躺着抽起另一支来。芝莱特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问:“贝特朗,王后陛下没有告诉你我在哪里吗?她把我送进修道院,就不再管我了,我这一年都在害怕会在修道院住到老死,而你,在外头疯了似的寻找我,会不会像将军寻找公爵夫人那样,找遍欧洲大陆的每一间修道院,仍然没有消息。要是一直找不到,会不会像奥德赛①一样,走遍七海四洲,阅尽人间奇幻,就是回不了家。”
“而你,我的妻子,你也会像佩涅洛佩②一样忠贞不渝,拒绝所有的人的求婚,等着我回来。”贝特朗笑笑答道:“芝莱特,你对王后的希望太大了,她自身难保,顾不了那么多。并且,如果她是一位英明的王后,政局将不会像如今这个样子。不过她在最后的时候,还会想起把你安置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想你和你母亲的忠诚,是她这么做的主要原因。不,王后没有派人通知我你在哪里,如果我知道,我不会不加行动。”
但芝莱特对王后的敬意是深重的,她说:“也许她知道太快告诉了你,你会不计后果就贸然行动?毕竟现在是贝里公爵夫人权势盖天。”
贝特朗同意她的说法,“是的,这是一定的。可是,那样的等待和心焦会要人的命。也许再过两年,王后认为时机恰当了,会写信或派人来告诉我。芝莱特,马耳他虽然不如干草村那么美,可是远离欧洲大陆,在目前是一个安静的好地方,你和我一起去马耳他吧。”
芝莱特疑惑地看他一眼说:“我当然跟你一起去。为什么你要这么问?”
贝特朗说:“我想你也许更愿意回干草村。”侧身半躺半靠,眼睛却凝视着她说:“芝莱特,只要我们愿意,只要我们在一起,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伊甸园。”
芝莱特的脸微微发红,垂眼说:“我知道。”
贝特朗笑一笑,继续呼噜呼噜地抽烟。抽得迷迷糊糊的,有人在帘子外面说:“总督大人?”贝特朗说:“我在这里,进来。”
外头一下子进来好几个人,个个一身的衣着懒散,脸上的酒气和烟醉搞得他们没有一点警觉性,面对躺在烟塌上的阿拉伯女子,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歪歪斜斜地站着,等着总督发话。
贝特朗故意又抽了几口烟,才慢条厮理地说:“你们都办好事了?”那些马耳他官员都点头说办好了,贝特朗说:“我也办好了。这是我在城里选中的女子,昨晚已经娶了她做我的妻子,等会儿跟我们一起上船,回岛上去。”
马耳他的官员颇觉奇怪,不过这个奇怪是感觉总督大人行事太风风火火,这么快就办好一件大事,很了不起。于是转而向芝莱特行礼,芝莱特只是在面纱后面眨了下眼睛,就算回过礼了。
傍晚时分,马耳他官员回岛的船只上已经装满了货品,人也都上了船,芝莱特和亨利埃特在舱房里,翻看着厚厚的一大叠彩色面纱,嘴里说着这个好看,那个漂亮。
越过突尼斯海峡,船回了港,总督命令官员和随从还有总督府的仆人把买的东西都入库造册,让亨利埃特跟随仆人回总督府,对她说:“天气太热了,我带玛德莱娜去游泳。”骑上一匹刚买的阿拉伯骏马,朝他的一个私人池塘驰去,蒙面的女子坐在他的身后。
那是一处位于一个小山凹里的小湖泊,有一条小溪的水注进这个湖泊里,周围是密密的橄榄树林,遮天蔽日,鸦雀声噪,人影不见。贝特朗下了马,一边脱衣服一边往池塘里走,背对着芝莱特说:“来,我教游泳。我记得在你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从河里游泳回来,经过你的身边,你问我,贝特朗少爷,游泳好玩吗?我回答你说:好玩。你不会吗?那等天再热些,我教你吧。现在天够热,身上的汗够多,正好游泳。”
芝莱特面红耳赤地看着赤身露体的少年走进水里,转身面对着自己,身上的汗毛在阳光下折射着光,每一块肌肉都被汗水涂得发亮,金色的身体在对她发出邀请,生气勃勃,蓄势待发。
橄榄树林里有鸟儿在鸣叫,一声声,此唱彼合,呼朋唤友,像是在喊:芝莱特!芝莱特!芝莱特!
芝莱特像是又回到了十三岁,干草村的夏季是那么的美丽,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等着她去探究。世间所有的苦难都不曾发生过,十六岁的少年长身玉立,头发沾着水,在阳光下发着光,像一个从希腊海里走出的太阳神。那时的她不知怎么,就对眼前的美少年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在早上刚闹过别扭后,主动招呼他说:“贝特朗少爷,游泳好玩吗?”那其实不该是一个来自巴黎的淑女该问的话。淑女不该问一切暗含与身体有关的话题,就像淑女从不出汗,如果出汗,那也是空气太潮,就像不该看见男子出汗,如果出汗,那也是浑身闪亮。
浑身闪亮的少年在水里朝她伸出手,等着与她一起探知人类的秘密。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都不能抗拒的诱惑,她同样不能。
解下面巾扔在草地上,芝莱特裹着一身薄纱踏进水里,水漫漫浸到她的腰间,贝特朗上前把她举起,湿漉漉的纱覆在她的身上,曼妙的倒三角黑影在纱下若隐若现,贝特朗在她腰间印下灼热的唇印,说:“芝莱特,跟我一起,来吧。”
(全文完)
文案
芝莱特医好了法王的痼疾,请求国王把贝特朗伯爵赐给她做丈夫。伯爵娶她,并非自愿,婚后不告而别,在他乡另外爱上一个少女,芝莱特赶到那儿,冒名顶替,和丈夫同睡,养了一对双生儿。伯爵从此敬爱她,认她为妻。
补一下《以此戒指》的原文,方便大家知道故事的走向。看看我可以把人物改变成为什么样子。
内容标签:西方罗曼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破镜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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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古色古香-爱情小说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西洋镜
文章进度:已完成
全文字数:6186字
芝莱特的故事 作者:蓝紫青灰
劳丽达已经把故事讲完,第奥纽的特权又得尊重,女王知道接下来该由她自己讲一个故事了,就不待臣下请求,和颜悦色地道:我们听过了劳丽达的故事,真觉得谁还能象她那样讲得有声有色呢,幸亏她不是第一个讲,否则别人的故事都要黯然失色了;今天我们还有一两个人没讲故事,只怕谁也不会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了。不过话虽然这样说,我还是准备按照原来的命题,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
从前法国有一位贵族,名叫伊纳尔,是罗西雄地方的伯爵,只因为他身体衰弱多病,家里常年请着一个医师,名叫热拉德?德?拿包纳。伯爵有一个独子,名叫贝特朗,长得十分英俊可爱。他小时候,有个女孩子,常跟他一起玩儿,叫做芝莱特,就是那医师的女儿。这女孩子年纪虽幼,却是情窦早开,竟私下爱上了贝特朗。伯爵死后,贝特朗承袭父荫,前往巴黎侍候国王。
自从他一走,芝莱特在家里郁郁不欢;过了不久,她自己的父亲也去世了。她真希望她有一个相巧的机会,可以到巴黎去找贝特朗;可是她家里别无亲人,又继承了一大笔财产,所以受着严格的监护,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让她到巴黎去的借口。她已经长大,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却仍旧钟情于贝特朗,她的亲戚来替她做媒,提了好多人家,都被她一一谢绝,却又不肯明白说出她不肯嫁人的理由。
芝莱特听说贝特朗到了巴黎之后,出落得越发风流潇洒了,害得她更加朝夕思念,旧情难忘。这时候,法国的国王胸部患了脓疮,治疗失当,变成瘘管,十分疼痛难受,经过许多名医诊治,却都不见起色,病情反而越来越恶化了。到后来,国王也灰心绝望,回绝了一切医师,再也不愿意乞灵于药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