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子爵十分好奇地问:“这位家庭医生叫什么名字?可不可以请来巴黎为我看病配药,做我的家庭医生?”

贝特朗说:“这位医生原是皇家太医院的,年老多病腿脚不便后去了罗西雄,说要用那里温暖的阳光晒晒他的一身老骨头和风湿病,近期不打算来巴黎了。”

夏尔子爵仍然不放松,追问说:“这位医生的姓名?伊纳尔先生。”

贝特朗没有办法,只好说:“是热拉德·德·拿包纳医生。”

夏尔子爵把这个名字念两遍,像是想不起这个人,看一眼巴普蒂斯特·瓦奎特,瓦奎特忙说:“我记得有这么个医生,确实年纪很大了,好几年前就听说他离开了巴黎,原来去了罗西雄。”夏尔子爵嗯了一声,换个话题,又问贝特朗在圣西尔的情况。

这天到黄昏时又下起了雨,第二天也没停,第三天雨是停了,路上却泥泞难行,直到第四天夏尔子爵才命令起程,让贝特朗骑马跟在他的马车后面,两天后到了巴黎。

第24章 贝卢诺公爵之官

皇家卫队的司令部在鸽舍街上,是一幢大大的三层楼高的文艺复兴前期风格的建筑,楼房前有两道宽宽的弧形的石阶,可以并排走十个佩着剑的骑士,可以并排站列五匹戴了羽毛装饰的马。弧形的楼梯像一个人的两只手臂,把一个喷水池包揽在里面,喷水池里是伟大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大理石雕像,坐在一辆四匹马拉的太阳车上。庭院里任何时候都挤满人和马匹,这些人里有士兵有仆从有信使有当职的,有等差事的有找关系的,有活动调任的有报到上任的。那个喷水池就是他们坐骑的饮水槽,那两道楼梯就是他们身姿和服装的展示台。

贝特朗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上次他来,还是军校的学生,在这里等着他那高不可及、远不可望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皇家卫队总司令的拉克萨公爵的检阅。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认识奥古斯特·马尔蒙元帅,以至在若莎夫人的卧室里惊慌之下,一口叫破。他要是不认识,就不会叫出来,奥古斯特·马尔蒙只会当他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是若莎夫人的新情人,他要发火,也只会冲若莎夫人去,而不是派他上前线,想要他的命。贝特朗不知道见了拉克萨公爵说什么,他是他的士兵,接受了他的嘉奖,却拿着另一人的委任书。

贝特朗忐忑不安地到了卫队司令部,下了马,把马拴好,问一个人总司令的办公室在哪里,那人说在三楼。贝特朗从弧形梯上到二楼,又找到三楼,战战兢兢地去敲一间门上有总司令标志的门。里头有人说进来,贝特朗进去,里头是一间大大的接见室,坐了好些等着见总司令的人,有秘书模样的人在登记名字,安排进见。贝特朗把名字跟秘书说了,在一张靠墙的长凳上坐下。

等了一会儿,秘书叫到他的名字,贝特朗硬着头皮进去了,一进去就行个军礼,大声说:“公爵阁下,贝特朗·伊纳尔前来报到。”只说了这一句,就愣在哪里了。司令官那张大大的办公桌后面,抬起头来看着他的人不是拉克萨公爵奥古斯特·马尔蒙,而是另一个人。

贝特朗愣了一下,问:“拉克萨公爵呢?”

那个同样穿着皇家卫队司令官元帅服的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答:“拉克萨公爵调任去当俄国大使去了,我是克劳德·维克多,贝卢诺公爵,现任皇家卫队总司令。伊纳尔先生,你好,我听说了你在奇里亚隘口的战事,确实是值得夸耀的成绩。圣西尔出了你这样一个学生,同样是值得自豪的。”起身离开办公桌,绕过桌子伸出手来,贝特朗忙伸手握住,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拉克萨公爵跑到遥远的寒冷的俄罗斯去了,那真是太好了。是上帝怜悯他,还是他母亲在天堂的灵魂在保佑他?贝特朗心里念了一声“感谢基督耶酥”。

贝卢诺公爵放开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面带微笑地说:“拉克萨公爵临走前向我举荐了你,说你忠勇过人,当个上尉不成问题,我看了你这次的行动,也觉得你是一个可造之材,便同意了他的建议。怎么样,你的伤都养好了吗?身体完全好了?”说着在他胸前击了一拳。贝特朗屏息挺胸捱他这一拳,一闪也没闪。贝卢诺公爵赞许地点点头说:“不错,确实有个好身体。一个军人,必需拥有强壮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才能在军队和战争中获得成功。伊纳尔先生,你必将前途无量。”

贝特朗对这个贝卢诺公爵大有好感,沉着冷静地回答说:“是,长官!”

贝卢诺公爵满意地说:“很好,你去找梅拉斯·拉纳,他是你的上司,你在他的团里。他现在不在司令部,到枫丹白露去执行任务去了。你先去找一处住所,等过两天,他从枫丹白露回来,你再去他那里报到吧。”

贝特朗这时已经不打算把夏尔子爵的任命书拿出来了,答应了之后,便在一家旅馆里包了个房间,作为他在巴黎的落脚之所,然后天天去鸽舍街探问梅拉斯·拉纳回巴黎来了没有,晚上便在旅馆房间里给芝莱特和父亲写信。给父亲的信一写就好了,给芝莱特的信却改了又改,几经涂抹,重新誉抄,才郑而重之地寄了出去。

梅拉斯·拉纳还没有回到巴黎,他白天无事,就去剧场看日场演出。进了剧场,想起是不是该去看望一下若莎夫人,这个念头一起,芝莱特那娇俏的影子就袭上了心头,心里不禁有些羞赧,马上就把探访若莎夫人的想法给压了下去。心里不免在奇怪,为什么当时对若莎夫人那么痴迷,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得到她的青睐,却在转个身回一趟家后,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一点就不再重要了。心里无时无刻在念着一句话:亲爱的芝莱特…

他总想着在给她写信。吃饭的时候写:亲爱的芝莱特,这家店的饭菜真是糟透了,我想念查理的烤羊肉了。在卢森堡公园散步的时候写:亲爱的芝莱特:七月的巴黎真是糟透了,又热又闷,一丝风都没有,塞纳河太脏,没法游泳洗澡,你替我去看看核桃溪好吗。去鸽舍街的路上写:亲爱的芝莱特,国王到枫丹白露去了,我整天无所事事,无聊透了。回旅馆的时候写:亲爱的芝莱特,圣西尔的学生去了巴比松,我在巴黎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一天早上,他因为无聊,又去鸽舍街的皇家卫队司令部,在那像两臂环抱的楼梯上,忽然有人叫住他问:“请问是伊纳尔先生吗?”贝特朗说是,那人说:“贝卢诺公爵请你去见他。”贝特朗答应了,去到三楼贝卢诺公爵的办公室,等轮到他进去了,贝卢诺公爵在房间里踱着步子,见他进来就问:“伊纳尔先生,听说你认识夏尔子爵?”

贝特朗再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问题,他原以为是告诉他梅拉斯·拉纳回巴黎了,当即舌头像是打了结,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

贝卢诺公爵冷冷地说:“伊纳尔先生,我在等着你的回答,希望你的回答能够使我满意。”

贝特朗想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挺直了腰抬起了胸昂着头把那天在小客栈偶遇夏尔子爵的事说了一遍。

贝卢诺公爵不置可否,又问:“那封任命书呢?”贝特朗从衣服口袋里把那封任命书掏出来双手递给贝卢诺公爵,贝卢诺公爵打开这封没有拆封过的信,看了一遍,问:“你为什么当时不交给我?”

贝特朗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说:“我是个士兵,我想凭军功晋阶,而不是因为一些别的恩惠,长官!并且,我只有一个圣西尔三年级的学生,不敢和梅拉斯·拉纳我的上司比肩同级,那将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

贝卢诺公爵说:“可是你知不知道,你不去做这个营长,你的处境同样会变得十分尴尬,并且会置我于一个十分难堪的局面?夏尔子爵会认为是我不满他的任命,跨级越位,迁怒于你,因而不让你去带领一个营的士兵。”

贝特朗被他这个说法吓住了,他当时那么做,只是不想让他没见过面的上司难堪,并没有想到会牵涉到派系之争。贝卢诺公爵克劳德·维克多是拿破仑·波拿巴的人,战功赫赫,并且从来就没有背叛过拿破仑。他会被路易十八封为贵族,任命为元帅,是在百日政变中,他没有跟随拿破仑。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厌倦了内战。路易十八重新执政,正要安定人心,拢络名臣,贝卢诺公爵这才进入他的内阁名单。贝特朗尊敬这位坚定忠贞的将军,不想以小恩小惠邀功,这才瞒下不报。

贝特朗单腿跪下,垂首抚胸说道:“尊敬的贝卢诺公爵,我是一个士兵,不是一名医生,我愿意在战场上用鲜血换来勋章,而不是一碗草药汤。公爵阁下,我无意使您为难,如果我的举动令您失望,我愿意接受处罚。”

贝卢诺公爵踱了两步,才说:“你已经令我为难了。昨天在一个晚宴中,夏尔子爵特意对我问起你来,我这才知道你对我有所隐瞒。你不但违逆了夏尔子爵的美意,又蔑视了我的权威,还嘲笑了拉克萨公爵的提拔。伊纳尔先生,你很了不起啊。”

贝特朗心中叫苦不迭,只得说:“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长官。我只想当一名好士兵。”

贝卢诺公爵用手指关节敲敲桌面说:“你真是会出难题,伊纳尔先生,你一个小小的军校三年级学生,居然会引起三个人注意,倒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好,你既然要考我的智力,我就来考一考你的智力,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怎么才能做到让三方面都满意?”

贝特朗想,要是芝莱特在就好了,她最善于回答这样的问题。想起芝莱特,一下子福至心灵,有了主意,当即回答说:“公爵大人,请您任命我为您的私人侍从官,即顾全了夏尔子爵的美意,也不拂逆拉克萨公爵的恩泽,还成全了我对梅拉斯·拉纳长官的敬意。而尊敬的公爵大人,您将有一个忠诚的士兵。”

贝卢诺公爵听了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说:“站起来,伊纳尔先生,让我好好看看你,看是怎样一个聪明的人,才能想出这个绝对的主意。”打量一下贝特朗,说:“嗯,很好,我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私人侍从官,军阶仍然是夏尔子爵许你的少校。哈哈,让一个少校当我的传令兵,只有皇帝才有这样的风光吧。”两人都知道,他口称的皇帝,是拿破仑·波拿巴,而不是路易十八。

贝特朗站起来,也是满心欢喜。比起拉克萨公爵的阴冷,夏尔子爵的不可捉摸来,他更喜欢这位直率坦荡的上司。

贝特朗说:“长官,我是否可以来为你服务了?我一个人在巴黎,住小旅馆,吃小酒店,看日场剧,没有一个朋友,没有可以做的事情,无聊至极。我虽然在巴黎住了三年,但圣西尔的朋友都在学校还没毕业,我又没队可归,整天闲荡,实在不像一个军人的样子。”

贝卢诺公爵点头说:“可以,你先去后勤部补上你名字头衔和称号,再去军纪部领两套,少校军衔的制服,明天早上十点到米歇尔我的秘书那里去等候差遣。”

贝特朗大声应道:“是!”咧开嘴来一笑,说:“长官,贝特朗·伊纳尔等候您的差遣。”

贝卢诺公爵写了张条子,盖好印章,交给贝特朗。贝特朗拿了条子依命行事。补了缺领了军服,第二天早上快快活活地去贝卢诺公爵的办公室外见那位名叫米歇尔的秘书。秘书从桌上的一堆公文中拣出了一份文书,让他送到枫丹白露去,路易十八国王在那里,皇家卫队的一半军队当然也就在那里值勤站岗巡逻。贝特朗拿了文书骑了加斯东就朝枫丹白露去了。

做完信差,想起圣西尔的学生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巴比松营地,便起了探访老朋友的心思,贝卢诺公爵又没说当天必需来回,枫丹白露离巴黎有十五法里①的距离,骑马也要花半天的工夫,那他在巴比松停留一晚上不要紧吧?明天一早直接从巴比松回鸽舍街不就行了。

这么一想,心里就乐开了花,他在巴黎一个人无聊得太久了,可以和老朋友聚会欢饮畅谈一番,实是无限之乐。不顾全身热得流汗,打马便向巴比松而去。

圣西尔高年级的学生会在这个时候移至巴比松,原是为了国王夏季怕热,离开巴黎,到枫丹白露来避暑的。如此一来,皇家卫队便一分为二,一半随驾护卫,一半留守巴黎,国王身边近卫军人数少了,而圣西尔的学生本就是皇家军队的预备部队,派他们来,也是学以致用的意思。

贝特朗到了巴比松,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太阳的光芒不再灼烤着人,晚风吹来森林的清凉气息,让人精神一振。枫丹白露原是一个镇子,有着大面积的皇家狩猎场和森林园囿,从路易四世开始营建宫殿以来,历代国王都有扩建添加整修和装潢,拿破仑更是把枫丹白露宫作为他的第一皇宫。巴比松村就在枫丹白露森林里面,因为诸多国王都在枫丹白露宫度过他们的执政岁月,巴比松也成了大臣使节商人军官驻足的地方,作家画家诗人小说家也爱在这里消磨长夏。这里离巴黎不远不近,半天便可到巴黎,住下来就是森林田野和乡村,皇宫和国王就在隔壁,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接近权力中心文化部落?无庙堂之高,又有江湖之远;有入世之捷径,又无舟车之劳顿。因此小客栈小旅馆小饭店咖啡店开了不少,渐渐成了一处市镇的规模。贝特朗到得虽晚,但在问了几家之后,还是给他找到了一家还有空房间的客店,把马交给店主,嘱他喂水喂食,自己喝了一杯淡啤酒解渴,便去找圣西尔军校的营房。

不多时便问明了方向,当他走进营舍,看到圣西尔的学生军服时,一种熟悉的感觉蓦地袭上了心头。这种感觉如此强烈,让他颇有伤感之情。他这时倒愿他仍是一名军校的学生,和朋友们打斗吵嘴互相取笑为乐,也不要肩上担着少校的肩章,却是一个人在巴黎的街头上东游西荡。

因贝特朗穿着一身少校军服,便轻轻松松地进去了。看看时间,快到晚餐时分,他不想惊动所有的同学,便叫了一名低年级的学生,让他去三年级叫两个学生,到旗杆下来。那低年级学生看了他一身少校军服,马上立正敬礼,领命而去,贝特朗还他一个军礼,心情好了不少。

不过一会儿工夫,弗卢洛·德·圣-伊雷尔和热拉瓦来到操场上的旗杆下,见一位身穿少校军服的人背着手,两腿略微分开站在旗杆下,挺胸拔背,气势非凡。帽沿压压低低的,黄昏时分光线蒙昧不清,一时也认不出是谁,上前去行了一个礼,说:“长官,弗卢洛·德·圣-伊雷尔、雅克·热拉瓦向您报到。”

贝特朗看得实在有趣,忍不住要和两位好朋友开个玩笑,便不动声色地“唔”了一声,说:“你们干的好事!身为圣西尔的学生,却在巴黎的小酒馆里吃喝嫖赌、败坏军纪…”

话没说完,就被两人扑上来勾脖子的勾脖子、捶胸膛的捶胸膛,嘴里还骂道:“臭小子,好伙计,你这个要命的罗西雄乡巴佬,该死的爵爷,天杀的少校,要我们给你行礼,看我们不打断的脖子敲破你的头。你这该死的贝特朗,你听一场歌剧就被勾走了魂,果然你的爱神若莎·爱德蒙娜是那要人命的贝斯罗女伯爵,该死的你一去就没了信,害我们担心了好一阵!正想你是不是被吸光了精血被扔在她城堡外的壕沟里,你倒像幽灵一样冒了出来。来来来,让我们检查一下,看你到底是人还是幽灵?”

贝特朗哈哈大笑,抱住两个好朋友的肩膀,说:“我是幽灵,看你们过得太舒服,心里嫉妒了,专门回来勾你们的魂,让你们也陪我做幽灵去。”

弗卢洛·德·圣-伊雷尔笑着给他一拳说:“太阳还没下山,你这只吸血鬼就敢出动了吗?热拉瓦,去食堂拿一串大蒜来,让我们给亲爱的吸血伯爵来点晚餐。”

雅克·热拉瓦说:“哪里用这么麻烦,我就把这栅栏当十字架,把亲爱的伯爵大人钉死在我们神圣的圣西尔旗帜下,再写一条新闻报道寄到《法兰西今日邮讯报》去,就说圣西尔的军人不但会打仗,还会杀死吸血鬼。啊,我亲爱的伯爵大人,你的脸蛋儿可真是苍白,很像那该死的德拉库拉伯爵②。”

第25章 圣西尔军校之生

贝特朗搂着两个朋友,开心得要命,大笑着说:“走,我们去吃饭去,我就住在巴比松一家客店里,好像叫‘蓝绶带鸡’,他家的鸡一定做得不错,咱们再喝上几一大杯好酒,聊聊我和你们分手后这两个月发生的事。”

弗卢洛和热拉瓦大呼小叫地说好,说:“地主老爷来了,我们再也用不着吃食堂里难吃的黑面包和咸牛肉了。我亲爱的爵爷,你怎么一去就是两个月,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

他们这一叫一闹,旁边路过去食堂的学生们不免投过来些疑惑的眼光。看着一个少校和两个军校生又搂又拍又打的,实在是奇形怪状,太没有军容军纪军风了。三人也知道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心里偷偷发笑,放开手,拉拉衣服,整整帽子,咳嗽两声,出了营地才重又大惊小怪起来。

弗卢洛掐了一把贝特朗的脖子,问:“你那晚到底去哪里了?你晚上没回校,点名也不在,学监暴发雷霆震怒,罚我们全班学生站了两个钟头,做了一百个俯卧撑,外加深夜在操场上跑十圈。你这该死的乡巴佬,见了女人就下不了床了?圣西尔成立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学生敢夜不归宿的。我们本来以为跑完了就结束了,谁知学监还不肯饶了我们,在宿舍里把我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又一个一个地挨个逼问,我们两个差点就扛不住了,要说出你去了哪里。”

“是啊,我那时就想,这该死贝特朗,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吗?果然是头一次开荤,把你消魂得不知东南西北了?”热拉瓦又给他一拳,“好在我们两个久经考验,经验丰富,闭上嘴死活不吱声。我们就像是两只牡蛎,牢牢咬紧了贝壳肌,怎么撬也撬不开,除非把贝壳砸烂。”

弗卢洛拍拍贝特朗胸口说:“学监知道我们三个最亲密,命令我们两人出列,单问我们两个,说:你们三人就是那巴比仑的伊施他尔、辛和沙姆士,你们是三位一体的神,你们两人会不知道伊纳尔去了哪里?早上的外出登记册上你们三人的签名是在一起的,可见你们是一起出去的。学监真是阿耳戈斯啊,真有一百只眼睛啊。我说,我亲爱的富饶女神伊施他尔,你到底去没去你那极乐鸟的笼子?你就告诉我们吧,看在我们替你打掩护的份上。”

贝特朗先不回答,却饶有兴趣地问:“那你们这两位月神辛和太阳神沙姆士是怎么逃过学监那锋利的爪子的?”

热拉瓦抢着说:“我们英勇不屈啊,我们发挥圣西尔的校训,禀承拿破仑的精神,‘为打胜仗而受训’,打赢和学监之间这一仗,是我们伟大的光荣传统,受点训话算什么?这不是我们圣西尔学生的本分吗?我们就跟学监说:我们出去是一起,出了门就各走各的了。学校没有条例规定学生在外必须三人一组吧?”

贝特朗听了大笑,说:“那学监还不得气歪了鼻子?后来呢?”

“后来他拿我们没有办法,只好说我们两人目无长官,罚我们刷一礼拜地板。”弗卢洛哼哼冷笑两声说:“你去风流快活,害我们干仆人的活儿,你对得起朋友吗?说,怎么报答我们?”

贝特朗不上他的当,反问他说:“拉克萨公爵的口信什么时候到的学校?”

那两人又大笑,也问他:“怎么又扯上的拉克萨公爵?我们特别想知道。”

说话间到了“蓝绶带鸡”客店,贝特朗叫店主拿出他家的招牌菜来,再要一瓶上好的波尔多葡萄酒,三人挑了一个角落里的桌子,继续聊天。

热拉瓦喝一口醇厚的葡萄酒,咂咂嘴说:“没有我的好债主我亲爱的子爵阁下,这两个月我们过得索然无味,礼拜天到了巴黎,也没一个法郎让我们挥霍。贝特朗我亲爱的兄弟,你今天的出现实在是太及时了,你就是夏天的暴雨,冬天的煤,行军时的厚底靴子和羊毛袜子,哀伤时的维纳斯。”

贝特朗笑着加一句:“付账时的钱袋子。”店主送上乡村奶油浓汤,三人边吃边聊。

弗卢洛说:“我们刷洗了两天的地板,正把你骂得要死,忽然学监对我们说,看我们这两天表现不错,后面几天的地板就不用刷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在怀疑,你肯定不是被贝斯罗女伯爵吸干了精血,走不动路,回不了圣西尔,而是另有原因。只是这个原因,我们一时不知道而已。等过了半个月,你在奇里亚隘口和西班牙人打仗的战报传回了巴黎,我们在街上看到报纸,才知道你原来去了法西边界的旺德尔。兄弟,你去打仗,这么好的差事,怎么不叫上我们两个?我们是战友,上战场一起上,挨枪子一起挨,滚泥潭一起滚,你发个信叫上我们,我们肯定跑死两匹马也要追上你,跟你一起上前线,好让我们也沾点光提前毕业,穿上这身少校服啊。”

浓汤喝完,店主又送上三份鲑鱼蔬菜配蛋黄蒜泥酱,第一盘先放在贝特朗面前,跟着才是弗卢洛和热拉瓦。弗卢洛说:“瞧见没有?这帮势利的家伙,看见你的军服,连上菜都是先上你的。我也要穿,我一定要穿。”

热拉瓦摆摆手说:“店老板看的可不是军装上的肩章,而是钱袋子的轻重。你这个破落侯爵,圣-伊雷尔家族等着你重振家业呢。你几时也做到少校,再娶个有嫁妆的商人的女儿,用你的爵位换取她的钱袋子,你就算是出头了。”

“你这个布尼塔尼的散发着海洋气息的臭渔民,不要打岔,听我们年轻的少校讲他的冒险史。我的朋友,你那夜到底去没有去若莎·爱德蒙娜的休息室,又是怎么和拉克萨公爵扯上的?”

贝特朗笑眯眯地看看两人,看见两人一脸的好奇,一个个问号像是要从头上冒出来,就忍不住好笑。要瞒住不说,不但对不起朋友的牵连受罚,也不太可能。可是要是说出来,拉克萨公爵的名声不太好听,也显得自己太不光明磊落,得了便宜还卖乖。便掐头去尾地说:“去了,就是去了,才遇上了拉克萨公爵。”

那两人忙向前凑点,催促道:“快说,别卖关子。”

贝特朗却说:“先吃鱼吧,冷就可就不好吃了。”那两人哼一声,想听故事,肚子也饿,便切着鱼肉说:“你反正边逃不掉。”吃完鱼,等店主撒下鱼盘,又送上一盘红酒煨牛肉,贝特朗看看桌子周围没有旁人才低声说:“我去了若莎·爱德蒙娜的休息室,躲在外面,等她的女仆出去,就溜了进去,过了一会儿,若莎·爱德蒙娜唱完了回来,跟她一起的还有拉克萨公爵,我在里面藏不住,被当场抓住。若莎·爱德蒙娜看了我手里的天堂鸟花,猜到以前的天堂鸟花都是我送的,发了善心为我求情。拉克萨公爵脸黑得像煤炭,我看了吓得腿都打哆嗦,心想这下要糟了。好在拉克萨公爵不是小气的人,不像你们两个,只会唆使人干坏事。”贝特朗说着,还不忘和朋友逗个趣,“公爵当时就问我了,问我是谁。我只好照实说了。他听我是罗西雄的伊纳尔家的人,便说正好,有一封信让我送一下。也没说几时回来。他让我一个人去,我敢叫上你们两人吗?”瞪了两人一眼,“我回家见了我父亲,我父亲看信后说代他走一趟。父亲有命,我怎么能不听?就骑了马去了旺德尔,然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我就误打误撞,截了西班牙人的道,拉克萨公爵一高兴,就赏了我一个官当当,允许我提前毕业了。”

弗卢洛和热拉瓦听了疑惑地说:“就这样?那信里说什么了?”

“就这样。”贝特朗喝一口酒,吃着牛肉,“信里就说西班牙人要从旺德尔出海,叫我父亲拦截一下。我父亲身为罗西雄的地方官,这种事正是他管的,所以公爵才派我回去。”

热拉瓦说:“这一来一回,有个两礼拜也够了啊,怎么拖了这么久?”

“哈,你问这个啊,有个西班牙人开枪打伤了我,我就回家养了一个多月的伤,一个礼拜前才回的巴黎,一回来就去圣西尔找你们,谁知你们来了巴比松,我今天是受上司的差遣来枫丹白露宫送信的。送完信就来找你们了,还不够朋友?”

热拉瓦斜他一眼说:“很够朋友,不过我怎么听下来,觉得有点不尽不实?”

贝特朗心一跳,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哪里有?分明没有,我都说了。”

弗卢洛点头,拿起酒杯喝一口,“对,不尽不实。拉克萨公爵再满意,也不会让你穿这身少校军服啊。你老实说,这里面是怎么回事?”

贝特朗偷偷吐口气,忙忙地叉起一块牛肉吃了,才说:“这个呀,是我在回巴黎的路上遇上了夏尔子爵,他正生病,躺在客栈里,我就救了他一下,他一时高兴,就把拉克萨公爵赏我的肩章上的星又加了一颗。”

弗卢洛放下手里的切肉刀,去抓住他的脸,左边扳过来看看,右边扳过去看看,转头对热拉瓦说:“你看他这个样子,像是个医生吗?还敢下毒手谋害国王的侄子,你说他安的什么心?你几时学会的看病?搞的什么巫术?我和你同学三年,怎么不知道你还藏了这一手?那上次我们吃食堂没煮熟的豆子中毒,上吐下泻,你怎么不救我们一救?”

热拉瓦狠狠地切着牛肉说:“我已经不觉得奇怪了,这该死的罗西雄乡巴佬老是有惊人之举,也许他明天就会像鸡一样打鸣,像青蛙一样会跳了。”叫住路过的店主说:“你这里有青蛙腿吗?给我来一盘。我要吃光这乡巴佬的钱袋子。”

那店主听了居然哈哈大笑,说:“有,难得有人看中我的招牌菜奶油蘑菇煎青蛙腿,一般人都不点的。先生你要一份?行,马上就好。”

弗卢洛说:“青蛙腿?这个也能吃?你们布尼塔尼不是吃鱼和牡蛎的嘛?真是乡巴佬的吃食。好吃吗?好吃我也要一份。”

贝特朗说:“青蛙腿很好吃,我们家乡也吃的,也就你们巴黎佬不懂吃这个。老板来三份,再给每人来一杯雪莉酒。”

弗卢洛一听,便问:“哦?原来真是好菜?那我要尝一尝。有没有Amontillado牌的雪莉酒?这个牌子的雪莉酒是上品,最好是1804年的。我家里原来有一瓶,我来圣西尔之前的那个晚上,我父亲和我从地窖里取出来喝光了。”

店主眉飞色舞地说:“这两位先生懂得青蛙腿的好处,这位先生会品酒,你们都是行家。确实1804年的Amontillado牌雪莉酒是极品,我店里没有这个年份的,不过有1809年,要不要品尝一下?”

弗卢洛点点头说:“那也将就了。”

店主飞快地去取了酒来,先倒了一点在酒杯里,请弗卢洛品酒。弗卢洛闭上眼睛咂了两下舌头,睁开眼说:“也算不错了。好,就要这个。”店主另外拿了三只干净酒杯来,往杯里倒满酒,看看瓶里的酒还剩一指高,也不够卖一杯的量,便说:“这瓶里的这点也给你们留下吧,我就喜欢懂行的客人。”把酒瓶子搁在他们桌上。

贝特朗说:“行,我不会让你吃亏的,这半杯也给你钱。”

店主爽气地说:“半杯酒,不值多少,只要有客人会欣赏我的藏酒就行了。”

这里还在客气,就听有客人问:“布鲁诺,你这是什么酒,给我也来一杯。”

店主过去侍候客人,贝特朗笑说:“这该死的侯爵吃喝嫖赌,对酒也这么熟。我从小只喝我家葡萄园和村里农民自酿的酒,这里头这些讲究我就不知道了。你看店主货卖识家,知道你是个行家,就先给你倒的酒。这店主的一双势利眼,厉害得很。”

三人说笑着,等着奶油蘑菇煎青蛙腿上桌,一边品着酒,就见那店主过来,满脸的堆笑,说:“各位,这瓶里半杯酒,你们还没动过,我可不可以拿走?”三人都不说话,瞪着他,店主赔笑说:“那边有位客人,听我介绍这酒好,非要尝一下,我说只有半杯,已经送了给你们了。可那位先生十分好奇,一定要尝尝这种酒。三位先生,可以把这半杯酒让给那位先生?”

三人吃得正满意,没想到会被这样的莫名其妙的事打断,弗卢洛皱着眉说:“你再拿瓶给他不就是了?哪有要半杯酒的人?”

店主哈着腰说:“这是小店最后一瓶了,不然为什么要把这半杯送给你们?我要有,这里半杯,再开一瓶倒上半杯,又可以卖了。”

热拉瓦不乐意,嚷着说:“你送也送了,怎么又能再要回去?再说也不白要你送,不是说了给你钱吗?还有,那青蛙腿怎么还没好?”吃到这会儿,酒也喝了两杯,不免有点酒意上冲,开始说话时的谨慎小心低声,都忘在脑后了。

店主忙说:“对不起,我也是问你们商量,你们不同意,我就对那边的客人说没有了。青蛙腿马上就好,稍等稍等。”

他还在这里客气,那边那位客人却不耐烦了,起身走到三人桌前,问:“吃青蛙的乡巴佬,也配喝什么好酒?何况酒是布鲁诺送的,又不是你们买的,布鲁诺不想送了,有什么要抱歉的?”

弗卢洛听他骂自己是乡巴佬,也发火了。他家祖上几代都是侯爵,一丝不差的巴黎人,平时和贝特朗热拉瓦开开玩笑,说他们一声乡巴佬,原是亲近的意思,却不能容忍别人这么说。站起来问:“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们桌子上的酒?我们就不给。”拿起酒瓶把三个杯子都加满,望着那人说:“现在没了,你怎么要?”

热拉瓦哈哈一笑,举起酒杯喝一口,说:“现在喝过了,你还要不要?”

那人被气得要发火,拔出腰间的佩剑说:“出来,我们外面决斗去。你们两个军校的学生,敢跟我皇家剑术俱乐部的会员比一比高低吗?”

店主布鲁诺吓得不轻,忙拦住他说:“普列维尔爵爷,不要决斗啊,国王就在旁边皇宫里,决斗是被禁止的。再说…”看一眼这边,意思是他们有三个人,你才一个人。

这位普列维尔爵爷冷冷一笑说:“是决斗,又不是打架,好仗着人多为胜。我们用剑,不用枪,不会出人命,不会牵连到你。”说着把布鲁诺往旁边一推,轻蔑地说:“你们谁上?”

贝特朗看看有闹大的趋势,学父亲罗西伯爵那样,先咳嗽一声才说:“布鲁诺,把我这杯酒给这位爵爷送去,这杯酒我还没喝过,希望他不会介意。你们坐下吧,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喝酒聊天,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搞得不高兴?”

他一开口说话,那位普列维尔爵爷才注意到他,看到他一身少校军服,不免有点收敛,哼了一声,说:“不用了,布鲁诺,拿你店里最好的酒来。”

布鲁诺看一场决斗就要消于无形,一张脸从愁眉变成笑颜,马上说:“好的好的,普列维尔爵爷,您请坐下,我这就去为你拿。”

贝特朗第二次听到这个“普列维尔”这个姓氏,觉得十分熟悉,想一想又确实不认识姓这个姓氏的人,坐下来后重又打量他,看他年纪在二十二三左右,面貌非常英俊秀美,穿得也华丽富贵,但是脸上那一种傲慢轻浮的神气,让他看了不舒服。贝特朗想我是个少校了,多少要像个做少校的人,弗卢洛和热拉瓦还是学生,可以不顾忌那么多,我比他们高那么多级军阶,应该约束他们。虽然这个人很讨厌,但世上讨厌的人那么多,还能一个个教训过来·所以出言平定纠纷。

而普列维尔爵爷看他的少校军服下居然是这么一张年轻的脸,也是颇为好奇,多看了他两眼。贝特朗见他打量自己,也把再多看两眼,看他相貌英俊服饰华丽,简直就像传说中的西班牙贵族唐·璜。他在心里把普列维尔、普列维尔多念了两遍,忽然想起他是谁来。

普列维尔爵爷,芝莱特刚到罗西雄,不是常念着这个名字吗?给他写信,等他的来信,为他伤心过哭过。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人。

第26章 巴比松客栈之争

布鲁诺正要离开去给普列维尔爵爷拿酒,贝特朗冷冷地说:“布鲁诺,我刚想起来,这酒我已经喝过一口了,就算普列维尔爵爷不介意,我也不愿意陌生人喝我喝过的酒。青蛙腿好了吗?去催一下。”

本来他息人宁事要把酒转赠给那什么爵爷,已经让弗卢洛和热拉瓦不高兴了,谁知转脸就听见他又改了口风,倒叫两人搞不懂了,不过他既然要挑事,两人自然是巴不得的好,帮腔说:“就是,我看见你喝过一口,不然我刚才给你加满,怎么加得进去?你让这位尊敬的爵爷喝你的剩酒,不是侮辱他吗?”

热拉瓦说:“皇家剑术俱乐部,有什么了不起?敢跟我们圣西尔比?来啊,来打一架,比个高低。”

眼看又要闹起来,布鲁诺忙端了青蛙腿上来,放在桌上说:“三位先生,青蛙腿好了,这可是我家的招牌菜,先生们请用餐。”

普列维尔爵爷哼一声说:“一群乡巴佬,吃青蛙的粗人。你们也配跟我皇家剑术俱乐部的人比?这个俱乐部,除了贵族,一般人进得去吗?我跟你们决斗,才是失了我的身份。”

弗卢洛冷笑一声说:“布鲁诺,这位先生什么爵位?”他自己不过二十岁,已经身为侯爵,哪里把一个小小的爵爷放在眼里,故意这么问,不过是找个话头,羞辱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人。

布鲁诺说:“这位爵爷是普列维尔爵爷,是普列维尔男爵的儿子,普列维尔男爵是财政大臣路易男爵的第一执行官。”说完就退到后头去了,脸上却有一丝笑容。

来巴比松的客人,贵族有一多半,他这个小店虽小,他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客栈主人,但平时达官贵人见过不少,对贵族的心思和大多数巴黎人一样,是又恨又爱,又憎恶又仰慕,又讨厌又巴结。一方面想砍下他们的头,一方面却又学着他们的行为举止;一方面把骂他们十恶不赦,一方面如果他们肯折节下交,也是大感荣光的;一方面不想侍候他们,一方面又靠他们赚钱;一方面觉得他们荒淫无耻,一方面如果自己的女儿可以做他们的情人,那也是巴不得的;一方面觉得断头台上被砍掉的脑袋还不够多,一方面如果自己能花钱买个爵位,那也是十分美满的一件事。这时眼见两边要打起来,也是一方面担心毁坏自己的客店,一方面想看热闹。该死的贵族老爷自己打自己,那真是太好不过的一件事了。

弗卢洛坐下来,哈哈一笑,架起腿,摇两下,抬起下巴傲慢地说:“热拉瓦,告诉这位爵爷,这里的三个人都是什么爵位。”

热拉瓦被他傲慢的气势引得发笑,敲了两下桌子,才说:“爵位不爵位的,有什么好提的?不过是公侯伯子,低了的没有,高也高不过亲王。大革命后,多少贵族的头颅被砍,多少爵位被削?我提它,难道是想引来刽子手,盯着我的大好脖子?我还要它好好地在我的肩膀上竖上几十年,好安放我的大好头颅呢。至于那些新晋的贵族,才无时无刻不把一个不起眼的小爵位放在嘴边。我们不提它,我们吃我们的乡巴佬的青蛙腿。”

普列维尔爵爷被他这一番话气得要死,抓起面前的餐巾扔在热拉瓦的面前,说:“接受挑战吧,你这个所谓的隐藏身份的公侯伯子,我倒要看看你的剑术如何。如果真像你吹嘘的那样是个老贵族,那我一定可以从你的剑术上看得出来。”

热拉瓦理也不理,继续吃他的青蛙腿,并且用布尼塔尼口音说:“布鲁诺,泥(你)的青蛙退(腿)住(煮)得不错,蘑菇也恁(嫩),奶油也腥腥(新鲜)。”

弗卢洛和贝特朗看他故意用带口音的话来刺激普列维尔爵爷,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整间客店里客人都向这边看过来,笑得普列维尔爵爷恼羞成怒,说:“出来,不出来的是胆小鬼,窝囊废。怎么,不敢说出你的姓氏了?不敢亮出你的爵号了?你以为用你的乡下口音就可以掩盖你的出身?那是不是你的出身本来就不怎么高明,本来就是个布尼塔尼的渔民?”

热拉瓦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弗卢洛对贝特朗说:“我没听说过圣西尔招生扩大到平民了,你听说过吗?还是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传统?”

贝特朗却在两难之间。自从认定这个普列维尔爵爷就是芝莱特心中的那个普列维尔爵爷,想揍他一顿的念头就扼制不住。但他也不再是那个冲动冒进的军校三年级学生,奇里亚隘口一战,拉克萨公爵的欺骗,父亲的谋略,以及芝莱特的冷嘲热讽和绵绵情意,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他。鲁莽冲动解决不了任何事,只会把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这里是巴比松,国王就在隔壁,为了这么一件小事,闹得尽人皆知,对自己的前途可是没一点好处,何况还要照顾贝卢诺公爵对自己的一番好意。可是这个人,怎么看怎么讨厌,并且越看越讨厌,轻易放过他,也不是他愿意的。心里还有一个想法:为了你带给芝莱特的痛苦,我要你加倍偿还。芝莱特可以像那个聪明的农家女,用智慧解决问题,我也可以。聪明的头脑从来都要比莽撞的拳头更加有力,芝莱特也不会愿意看到我惹事生非。不然,她送我《堂·吉诃德》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我不那么自以为是,让我不要像个小丑吗?

想明白这一点,便说:“布尼塔尼公爵阁下确实是改不了他北海渔民的口音,为了这一点,他连公爵这个头衔都抛弃了,他只是一个会吃青蛙会撬牡蛎壳的粗人。咱们巴黎人,即使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市民,可是因为是巴黎人,就生来比外省人高一等。巴黎人就是有风度有学识有教养有见地,你外省一个散发着海盐渔腥的臭贵族,仗着的不过是一点祖上挣下的功劳,有什么资格在巴黎人面前神气活现?是不是,弗卢洛?你这个一辈子没有迈出过巴黎门槛一步的得了软脚病的侯爵?还有啊,布鲁诺,”他转而去问店主,“你这个巴比松小镇人,就算你挣得比塞纳何左岸的小咖啡馆的店主多,是不是也要比他们低一个档次?”

布鲁诺忍住笑点头说:“是的是的,我的小舅子就在左岸开了一间小小的咖啡馆,一天挣不了一个法郎,但见了我就趾高气扬,说我是个只会卖青蛙的蠢人。哎呀,对不起,我没有骂您们三位爵爷的意思。”

他们这几个人在这个角落又是吵架又是拔剑的,早惊动了一整个客店的客人,大家全都静静坐着,看着他们争吵,这时听见这么可笑的对话,早忘了贵族和巴黎人的教养,全都笑得声振屋瓦。

普列维尔爵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握着剑把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咬着牙说:“布尼塔尼公爵?不是跟路易十六一起被砍了头吗?难怪不敢亮出爵位来。我当是什么了不起呢,原来不过是一个没头的公爵。”

眼开热拉瓦就要跳起来发怒,贝特朗按住他,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我亲爱的路易十八国王陛下,原来您也不过是一个没头的国王。”

他这句话一说,顿时全店的客人都笑得东倒西歪,连热拉瓦也笑了,揍了贝特朗一拳说:“我是个散发着鱼腥气的渔民,你也不过是个带着猪屎臭的农民,你我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一点。来,我们两个,把这个该死的巴黎佬薰死。”两人挤到弗卢洛身边,一起掐住他脖子,大笑着说:“听说你生来就比我们高贵一点?”

弗卢洛拼命叫救命说:“没有没有,我生来就比你们低贱一点。我吃他的猪羊牛肉,吃你的鱼虾牡蛎肉,我不劳而获,长得白白胖胖,我是农民和渔民的死敌,我罪该万死,我是一个该死的巴黎佬。”

贝特朗和热拉瓦这才点点头,放开他,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快吃,这青蛙腿都凉了,可惜了布鲁诺大厨的手艺。”三人坐下来接着吃蘑菇青蛙,喝着1809年的Amontillado牌雪莉酒,再不看普列维尔爵爷一眼,只当他不存在。

普列维尔爵爷气得又要往三人脸上扔餐巾,逼他们决斗,但他自己的那块已经扔在了热拉瓦面前,人家没理他,别的客人面前倒是有一块,可是谁都不像是肯借给他的样子,只有店主布鲁诺的胳膊上搭着一块抹布,并且就在眼前,想也不想就伸手过去抓。谁知布鲁诺这个店主也不是白做的,平时就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哪一桌要酒哪一桌要菜,早练就一身随机应变的本事。既然那一桌的三位客人不想生事了,那他也乐得太平,马上一把扯下抹布,扶住普列维尔爵爷往他的桌子那边走,抹一下桌子,说:“我有一瓶上好的1806的Veuve Cliquot香槟,还没开过封,这酒可比那瓶雪莉酒还要好,还要贵。普列维尔爵爷要不要尝尝?”

普列维尔爵爷到这地步也知道再闹下去不好看,借着店主的殷勤,傲慢地说:“当然要你店里最好的酒,我普列维尔家族,可是没有人被砍过头,没有爵位被夺走,一瓶Veuve Cliquot香槟算得了什么,拿来,整瓶搁下。菜就给我来一份黑海鱼子酱配酸奶油的俄式薄饼搭龙虾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