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习武,你还偷偷的给我送汤,我……我真的很喜欢那时候……?”
高钺似乎已失了说话的力气,口中也已不再有鲜血溢出来,只不过深蓝色的眼眸依然睁着,静静的望着面前的人。
他用尽全力抬起手来,抚上那朝思暮想,喜欢了半生的人鬓角……
——在这世上,我执戈上刃征战四方,走过许多的路,看过很多的风景,可一直爱着原本的人。
——杀戮半生,从不惧生死,只是怕这一去,来生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此生亦然错过,但求来生,可生死轮回,具有天定,若走得太早,总也怕等不到……
——明熙,你可知道,我心中有多少舍不得……
高钺微微一笑,那抚过鬓角的手,无力的滑落……
明熙凝望着已闭上了眼眸的高钺,脑海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模糊,她只感觉整个人坠入了冰窟,浑身冰冷。便在此时,她感觉有人紧紧抱住了自己,一下下的抚过后背,可依然忍不住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明熙缓缓抬起打湿的眼眸,对上了一双担忧的凤眸:“皇甫策,阿钺死了……”
皇甫策微微颌首,紧紧的搂住怀中的人:“过去了,都过去了……”
明熙双眼有些发直,颤抖着摇头:“不,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对我有多好……”
皇甫策看着骤然晕厥过的明熙,急声道:“太医呢!快传太医!”
阳春三月,少年坐在校场的角落,埋头忙些什么。
明熙蹦蹦跳跳的过来,少年看见来人,急忙将东西藏在身后。可明熙眼尖,见少年藏东西,急忙道:“你藏了什么!为何怕我看见!”
少年最多不过十二三岁,但个头很高,人也很魁梧,五官犹如雕刻,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在阳光下越发明显,虽还很年少,已很是俊美了。
明熙瞪着眼,恐吓道:“还不快将东西拿出来!”
少年似乎不善言语,沉默了好半晌,不情愿的开口道:“不曾。”
明熙颌首,拉长声音道:“不曾吗?那你站起来,让我看看。”
少年当下蹙起眉了,好半晌才开口道:“今日你下课早了些。”
明熙撇嘴:“阿钺,你这话题转的好生硬,换个。”
高钺垂眸又想了片刻,又道:“后日我出宫,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明熙双眼一亮,歪头笑道:“好啊好啊!我想吃烧鹅!”
高钺舒了口气,情不自禁的跟着笑了起来:“是洪记的吗?还是洞口的?”
明熙歪着头思索了片刻,骤然蹲下身来,极迅速的从高钺身后抽出藏起来的东西,得意的笑了起来:“我想吃红烧闷头鹅,大笨鹅!”
高钺骤然一惊,再想阻拦已有些来不及了:“小心些,别伤了自己……”
明熙拿起木剑晃了晃:“咿,做给我的吗?”
高钺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不否认:“等上两日,才能做好。”
明熙爱不释手:“你是要教我练剑了吗?!可是……娘不让我学啊。”
高钺听出了明熙后面的失望,不禁轻声安抚道:“木剑描了金,上好色。我帮你求情,皇后娘娘不愿让你习剑,也是怕刀剑无眼,误伤了自己。”
明熙一双杏眸顿时闪闪发亮,欣喜道:“对呀对呀,有了木剑,我就不会伤到自己了,娘就不会阻拦了!阿钺,你对我可真好!我就没有想到呢!”
高钺不自主的看向一侧:“那后日我出宫,你还吃烧鹅吗?”
明熙咧嘴一笑:“好啦好啦,那就不吃你个闷头鹅了!”
高钺顿时红了耳根,轻斥道:“口无遮拦。夫子听了,定会罚你抄书。”
明熙丝毫不惧:“这荒郊野外的,夫子哪里会听到,除非你出卖我啊!不过,你也不会那么傻了,反正罚得再多,也是你在抄啊!”
高钺虽听到明熙这般说,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心,以后再也不会被夫子发现了。”
明熙怔愣了片刻,笑了起来:“你已经能写好我的字了吗?”
高钺颌首:“九分相仿。”
明熙道:“太好了太好了,那快走啦。”
高钺愣了愣:“去哪?”
明熙理所当然道:“回宫啊!以前阿耀还能帮我做些功课,自从他不理我以后,那些功课也没人替我写了呢!现在好了,以后我练剑,你帮我做功课啊。”
高钺顿时蹙起了眉头,轻声斥道:“怎可如此?”
明熙当下有些不高兴:“你不愿意帮我吗?”
高钺抿唇道:“功课该自己写。”
明熙当下冷了脸:“我一个娘子识文断字就够了,写那么多策论作甚?每天大家的功课一样,我写那些又没有什么用!”
高钺竟是有些无言以对,好半晌才开口道:“那我只帮你写策论。”
明熙顿时眉开眼笑:“那就够了!走啦走啦,咱们回宫。”
“你还没有说,烧鹅还吃吗?”
“你买我就吃啦!”
“吃什么味的?”
“有几种味道?”
“四五种,一样买一只,如何?”
“好啊好啊!你对我可真好啊!”
“是、是吗?……”
“咱们玩那么好,你以后会一直如此吗?会不会像阿耀翻脸就不认人了?”
“不会。”
“什么?”
“我与他不同,我与大殿下也不熟。”
“也是!……那阿钺会一直一直一直对我好咯?”
“嗯。”
“嗯什么嗯!你说个一直对我好一直对我好一直对我好,又能怎样!嗯嗯的,谁知道你在嗯什么?”
“……”
“不说算了!就知道你也是骗我的!我也不要吃什么烧鹅了!我气死算了!”
“阿熙……”
“哼哼。”
“我以后一直对你好……”
“哼哼哼!这还差不多!”
☆、第七章:祗为恩深便有今(11)
宁静的帝京,晨雾未散。
上元节已至,这日一早,关闭了半个多月的内城门,终是要开了。
今年正旦,祭祀天地,陛下偕太子同往,比历年都来得更隆重。
当日,祭祀之后。陛下未下神坛,昭告天下。即日起,大雍继续由太子监国,太子的登基大典定在了三月初三。
腊月二十八那夜,皇城内火光冲天,帝京内外兵荒马乱。皇城内近一年的暗潮汹涌,似乎在正旦以后,都已平静了下来。可也是自那以后,内城门关闭了半个月之久。腊月二十八夜后,除了皇家祭祀那日内城门开了片刻,供陛下与太子出行,祭祀完毕后再次关闭了城门。
直至正月十四,城门外才贴出告示,正月十五上元节清晨,开内城门。
内城里的高门大户年节必然储备了许多食物,但接连半个月没有外庄的供奉,只怕所有的储藏也该用尽了。
天不亮,就有一排排送鲜菜活鱼生肉的车,静静的等在了城门外。靠近内城门转角的早点摊,更是坐满了人。
裴达坐在车里等了片刻,焦躁从马车上跳下来,见一侧的早点摊上正好空出了桌子,蹙眉坐了过去:“老丈,来两碗豆花。”
小摊上人都交头接耳,似乎都议论着帝京这半个月的动静。
潘清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了下来,低声道:“娘子不是派人送信说,等人来接咱们吗?在家等着多好,非要一大早的出门,这城门一时半会怕是开不了呢!”
摊主是一对老夫妻,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叟,端着豆花放在桌上:“以前内城门,都是天不亮就开了,哪里会等到天光大亮。”
老叟压低声音,又道:“昨夜不知又出了何事,兵荒马乱的,这会守门的哪有空开门,定是在忙别的。”
潘清伸着头道:“忙什么?”
老叟咧嘴一笑,危言耸听道:“最近内城不知多少人家换了天日,听说高氏一门都跑了干净,没跑掉的那些,祭祀回来全砍了!慕容家也被抄了,几位当家的郎君,当夜就被处死了,妇孺也充了官奴!高氏兄弟众多,好歹还跑了些人,可慕容氏的郎君,竟是一个都没有跑出来!”
裴达将一串铜板扔在了桌上,不经意的开口道:“老丈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老叟伸手将铜板踹到衣袖里,一屁股坐在裴达的身侧,压低声音道:“你们这段时日入不了内城,可内城当差的也要吃饭呐!最近都是他们在照顾生意,棚子下面,全都是他们的人,说话也不避讳!”
裴达另一侧的农夫饭都不吃了,伸着头问道:“那到底出了何事?年前的时候,我可是看见过了大队人马都在帝京外啊!气势汹汹的!不知在干什么!”
老叟低声道:“小老儿家就在这条胡同里,腊月二十八那夜,内城杀声震天,到处都是大头兵!内城外,就在那边,还有人架着云梯攻城!听说这次是高氏勾结了慕容氏!好似还有王氏的事,王大人未等开印就辞了官!”
“啧啧啧!高氏那是□□时,就倚重的臣子啊!慕容氏自陛下登基,权倾朝野了!他们家的家奴走道都是打横的!那王氏更不用说了!没有咱们大雍朝的时候,人家就是顶级的士族门阀了!”
农夫深以为然道:“可不是吗!现在有吃有喝的!也不知道那些人都要干什么,没事造反玩啊!这一下全族都跟着遭了秧,做了官奴,只怕好几代都不能翻身了!”
老叟瞥了眼农夫,嗤道:“想什么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除了慕容氏,高氏男丁都跑了出去,那郡守穆……穆什么也跟着高氏跑了!听说安定城的驻兵都被带空了!王氏也就当家人辞官,怎么都比咱们过得好啊!”
“慕容氏那里就更不好说了,听说慕容家贵妃娘娘还好好的在宫中,啥事都没有呢!说不得哪一天把陛下哄高兴了,慕容氏就又翻身了。”
另一桌上的人,嗤笑道:“贵妃那也是陛下的贵妃!等到三月初三,太子登基!咱们陛下就成太上皇了,以后还有这贵妃什么事啊!”
老叟道:“我听那些人说,就是慕容家的贵妃说要废太子,立大皇子!大皇子也是短命的,谁知道年前就去了!虽说儿子和侄子不一样,可架不住咱们陛下活得明白!哪能立幼主啊!将来太子殿下登基,只怕这贵妃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
裴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竟是如此吗?”
老叟摆摆手:“都是道听途书啊!做不了数的!管他们呢!天无二日,反正闹来闹去,都是他们家的人,你们还年轻,没见过□□杀兄诛弟……”
“老头子!——”那老妪急声打断了老叟的话,“有新客,快问问人家吃什么。”
老叟咧嘴一笑:“好嘞!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客官快看,城门这是要开了。”
裴达回眸看向城门处,笑道:“谢谢老丈了。”
潘清小声道:“娘子说城门一开,就有人来接咱们,咱们现在等在这里,只怕要与那些人错过了。师父你身上还有入宫的腰牌吗?要是没有,咱们去了也进不去……”
裴达眯眼望向远处,片刻后,骤然起身,边走边道:“你吃完,压着东西,先去正阳门外等着,我一会就回来。“
潘清跟随裴达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一道极为窈窕的背影,怔了怔:“师父,那是谁?你认识?”
裴达推开了潘清挡在前面的脑袋:“把东西都看好了,少一样,小心你的狗腿。”
潘清见裴达竟是小跑了出去,才小声嘟囔道:“不过就是长得漂亮的小娘子,有什么稀奇的,等见了娘子,看我怎么告诉她!”
帝京内城东侧,王氏宅邸。
半个月的动乱,内城虽有些痕迹,在东街已看不出分毫了。
门房处的宋宋小楼才送走了两位郎君,合衣躺在了床上,正都要小憩,就听见急促的拍门声。虽很是不耐,可宋小楼才被从庄子里调入帝京主宅,很是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快速的起身抹了把脸,笑着开了侧门。
很年轻的小娘子,穿着半旧的长裙,衣襟虽整齐,上面沾满了泥土。虽长得不错,但行容十分狼狈,眉宇间布满了疲惫。
宋小楼见小娘子虽穿着不好,但长相不俗,倒也不愿为难,放缓了语气:“你找谁?”
王雅懿眯眼看了会宋小楼,狐疑道:“你是谁?安怀呢?!”
宋小楼见这人的语气神态都极为轻蔑,当下冷了脸,可还是好脾气的解释道:“安怀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年前去了城外北郊的庄子做事。要是找他,你去那里问问吧!王氏外庄,很好找的。”
王雅懿自然能感受到宋小楼态度上的倨傲,不屑道:“没规矩!竟敢对我如此说话!”
宋小楼上下将人打量个来回,嗤笑了一声:“那你想让我怎么和你说话?这位娘子,你以为你是谁,这可是王氏宅邸!”
王雅懿抬脚就朝里面走,呵斥道:“一个卑贱的看门奴,也配问我名讳!”
宋小楼顿时涨红了脸,堵住了门口,怒道:“哪里来的无知野妇人!说着话就朝人府里闯!没脸没臊的!”
王雅懿嫌恶的避开了宋小楼,冷声喝道:“放肆!我是二娘子!”
宋小楼冷笑:“什么二娘子,到处都是二娘子!这可是帝京王宅!岂是你这乡野村妇乱闯的地方吗!”
王雅懿站在原地,咬牙道:“贱奴!我是府里的二娘子!让我进去!”
宋小楼忍不住笑了起来,拉长声音:“哦?——你说你是我们府里的?我们王氏的二娘子?”
王雅懿抬着下巴,哼道:“自然。你府里有几个二娘子?!”
宋小楼伸手将王雅懿扯了回来,重重的推搡一边,恶狠狠的呸了一声:“我们二娘子!——不打听打听就骗到这里来了!二娘子去岁腊月就去了!如今坟头上都长草了!
王雅懿微微一怔,当即大怒:“胡说!!”
宋小楼道:“这么大的事!我敢胡说!骗子快滚!不然我就报官了!”
王雅懿满眸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老何家的在不在!你去将老何家的叫出来!”
宋小楼虽为家生子,以前都在城郊的小庄子里,来此也还没有一个月,虽是认识了进进出出跑腿的奴仆和家中的郎君大人,但还不熟悉内宅里的人。可宋小楼生来就是王氏家奴,虽一直在外庄,可往日在田间村庄,佃农匠人见了也得喊一声小哥,自然不惧一个行骗的村姑。
宋小楼蹙眉不耐道:“不知道!快滚!”
王雅懿又道:“秋槐呢!夫人身边大丫鬟秋槐,你总认识吧!”
宋小楼见王雅懿又想上前纠缠,忙退回门里,嘟囔道:“不认识不认识!”
在两人推搡间,一辆深蓝色的马车,缓缓停在门外。
王安知蹙眉,撩开了马车的帘幕。
宋小楼最是机灵,抬眸看见王安知,双眼一亮,重重的撞开了王雅懿,躬身迎了过去:“四郎君,今日下朝可真早。”
王雅懿退了两步,听闻此言,忙站起身来,朝车边走:“四郎!”
王安知乃王雅懿最小的兄长,比她还大上一岁两年,可王雅懿自来就很少称呼过王安知兄长,都是随着母亲叫四郎。往日里为此曾被父亲与长兄训斥过,但因王氏的护短,王雅懿有恃无恐,王安知又是个不计较的温润性子,也就默认了王雅懿对王安知的称呼。
王安知正欲下车,闻言一惊,急忙望向奔过来的人,眉头皱得更深了,可脚下动作更快了,不等马夫放好车凳,径自跳下了马车,快速朝门内走去。
王雅懿还欲上前,被宋小楼拽住肩膀,拉了一下:“好个村野粗妇,怎如此的厚颜无耻!当街就要拉扯我家郎君!”
王雅懿微微一怔,忙改口道:“四阿兄!四阿兄!我是阿雅!”
王安知脚步顿了顿,抿着唇,未回头,可到底还是站定原地,低声道:“我二妹妹得了急病,前些时日就去了。虽不知你从哪里打听到小妹的名讳,可若再当街乱喊,别怪我王氏不客气了!”
王雅懿大惊失色,恶狠狠的推开了宋小楼,拽住了王安知的衣袖:“四阿兄!你为何也这么说!我不是好好在这吗!母亲呢!我要见母亲!”
王敛知蹙着眉头,匆匆下马,听见了动静,抬眸见王安知,急声道:“四弟!礼部那里可有为难你?东宫此番也太过目中无人!陛下今夜上元节放灯,肯定会出来的,我们与父亲商量商量,到时在陛下那里……”
王敛知揽住王安知话说了一半,终是注意到他僵硬的脸色,以及身侧拽着他只露衣裙的人,当下冷了脸:“哬!哪里来的小娘……!竟如此不知羞耻,当街拉扯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