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放噗嗤笑了一下:“四十岁就年纪大了吗?”

明熙一本正经道:“事情想得多,人自然就显老。大将军也是,少想一些事情,不整日绷着脸,自然也不会像现在一副三十好几的样子。”

谢放莫名有些郁郁,不知为何又有些尴尬,想一想好似从来没有对这人绷着脸过,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名声。他已许久不曾像此时这般不知所措了,垂眸把玩了玉埙片刻,放到了唇边,轻轻的吹奏了起来……

“大将军!”明熙快步上前,一把将玉埙夺了回去,对上楞在原地的谢放,讪讪一笑,“这个……这个我方才吹过了,不干净,你若喜欢,属下用烈酒给您泡泡再擦擦,再给你送过去……”

谢放挑眉:“甘凉城又不是帝京,哪里来那么多的规矩?素日里行军大战,众人无炊具可用,吃肉都用一把刀,朝嘴里放,谁也没空嫌弃谁,我又怎会在乎这些。”

“知道知道,大将军自来不拘小节,我这不是嫌弃自己,唯恐玷污了大将军……呃,哦哦,是唯恐大将军事后想起来觉得我不够尊重您……哦哦,也是我这不是一时改不这习惯……”明熙话说了一半,总感觉怎么解释都不对,将玉埙放入了一侧的抽屉里,这才抬眸又,“大将军一早过来,可是有事?”

谢放听了这些解释,似乎越发的不悦:“无事不能来看看吗?阿燃天天来此,也不见你问上一句。”

明熙抿唇一笑:“大将军与阿燃怎么一样,大将军日理万机,若无事哪能特意登门?”

谢放侧目正对上明熙含笑的眼眸,那股郁气来得快去的也快:“三日后,你同我去燕平。”

明熙有些讶然:“大雪封路,怎么找这个时候去,莫不是燕平出事吗?”

谢放轻声道:“帝京的巡察使快要到了,押送着借给柔然和救灾的粮食,到时候要给燕北所有地界分发。咱们甘凉城虽是不缺粮,但若帝京筹算了咱们的,柔然借的粮,这些也不能白白都舍了。”

明熙了然的点点头:“大将军说得对,借给柔然的粮食本该朝廷出,且柔然历来不讲究,万一肉包子打狗了,咱们当真是白白垫上了那么多。”

谢放忍不住笑道:“话虽如此,但到时候对待巡察使还是要客气些,给多少算多少就是了。咱们也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别的地方百姓也要过冬,若咱们要得太多,只怕别处的百姓就要挨饿受苦了,漠北冬日苦长,不好熬啊。”

明熙挑眉:“咱们用不到,可以自己散给四处的百姓,比让那些不知道的人给,来的清楚,谁知道那些人会昧下多少。甘凉城虽能熬过荒年,但谁家又会有余粮,明年开春还要青黄不接好几个月,都是陛下的百姓,不能厚此薄彼了。”

谢放忍不住笑道:“蠢,整片燕北几乎都是谢氏的人,他们若敢贪墨,本将军又怎会坐视不管?朝廷这次愿意出粮,自然怎么都好,即便朝廷拿不出粮食来,咱们手中有粮,能给柔然人过冬,就不能给自己的百姓过冬吗?”

明熙听闻此言,忍不住心情好了起来:“将军说得也对,反正只要百姓不挨饿,不管多荒的年都是好年景,我还是喜欢大将军这样,身无长物,两袖清风。”

谢放心中微微一动,侧目望向明熙亮晶晶的眼眸,心情莫名的更好了,不禁大笑道:“蠢!士族子弟为官多为清贵声名,像我这般的务实都会被说成俗不可耐,但凡家中有些地位的嫡子,如何愿意与财帛打交道。”

明熙不以为然:“知道知道,我虽从未做官,但那些人做的蠢事我都知道,不务实如何做事,光讲究清贵,怪不得短短的些许年就被寒门庶族挤成了这般。”

谢放不知为何,听见这人说话,就莫名的开心,忍不住的想笑。他抬了抬手,抿了口参汤:“也不怪士族清高,都是几百年的大族,家中底蕴财帛都不缺的。先不说务实还是清贵,若哪个士族子弟若当真贪墨,即便不被朝廷发现,也会被同族所弃。若传扬出去,定会被别家嗤笑,各个家族几乎都是专门管理族产的,每人有俸禄又有家中供养,根本不必盯着三瓜两枣。”

明熙连连点头:“嗯,裴叔说过,手里有钱财,心里才有底气!”

谢放笑道:“各家分工不同罢了,寒门做官不讲究清贵声名,不管为官还是为吏,都以务实为主。但因从底层晋身,到那些位置多有不易,可能也会耗费不少钱财才能得到职位,必须要补填亏空。或是本就窘迫,同僚之间的交往,人情世故,或是还想再朝上走,总要想想办法,难免会为财帛田产动心。那些心志不坚或是本就身无恒产的人,会忍不住贪墨的,或是剥削暗夺。”

明熙挑眉:“将军说得对,各有各的好,分工不同罢了。也不见得所有的寒门都会贪墨,可有那豪富一方的庶族,若让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子弟去做俗务,怕也理不清啊。”

谢放轻笑:“休说别人,若不是裴管事,你自己能理清私产吗?”

“将来找个能理清楚财帛的人就成了,我以后也不会朝士族哪里凑,其实庶族与庶族的好,平平淡淡才是真么。”明熙歪头一笑,调侃道,“大将军将兵勇分那么多类型,又将耕种与沟渠做的那么合理,不是一直再说知人善用吗!若我能兼顾一切,即便不累死,也要落下埋怨,这得抢了多少人的饭碗。”

谢放只觉那双笑眼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与亲切,忍不住与其对视,嘴角抑不住的上扬:“我若心情不好,来和你说说话马上就能雨过天晴了。虽然你看起来也不是那么能解人心宽的人,怎么就能句句都说得那么贴烫。”

明熙不以为然:“那是因为大将军在高位已久,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这种平辈相交的乐趣了。”

谢放放声大笑:“哈哈,说得对,说得对!若非你当真是十九岁,本将军当真以为你二十九了,每每总是能不谋而合,当真有种莫逆的快意。”

明熙笑道:“想我正青葱年少,大将军若寻莫逆的话,还是换个人吧!”

☆、第四章:辛苦梅花候海棠(7)

帝京这日着实难过,先是阴了半日,午后的小雨淅淅沥沥又下个不停。秋末的细雨,已寒意深重,禁军所里因没什么人气,显得更加的冷清了,偶尔有人匆匆经过,除了盔甲的摩擦声,没有半点暖意。

高林已喝到第三杯茶水了,几次站起身来,想着人去催促一下,又忍住坐了下去,端起了茶盏遮住了焦躁。

直至一阵盔甲声传来,高钺顶着细雨,带着左右副手快步走了进来,高林这才双眼一亮,骤然站起身来,可看了眼他身后的两个人,又坐了回去。

高钺将手中的佩剑给了身后的人,蹙眉道:“父亲怎么过来了?”

高林笑了笑:“太子的生辰宴取消了,为父绕了一圈,特地来看看你,说起来你已快一个月不曾回家了。”

高钺垂了垂眼眸,正色道:“宫禁事务十分繁重,且自得知敏妃有孕,袁副将也已两个月不曾着家了。近日里敏妃快要生产,陛下睡不安稳,时常召见,有时甚至是半夜时分……”

“知道知道。”高林笑着打断了高钺的话,“为父不曾怪你,只是今日既是入了宫,宴席又取消了,回去那么早也无事,正好也有些家中的事和你商议商议。”

高钺侧了侧眼眸,左右副手缓步退下,直至两人消失在院门处,高林才再次开口道:“方才朝臣们都在传,敏妃在御花园内跌了一跤即将生产,此时可有消息了?”

高钺摇了摇头:“我也是才从太极殿那边过来,太医说头胎还没有那么快,可能要还要等上许久。”

高林挑眉,沉默了半晌,点头道:“陛下和太子都在那里吗?宫中近日可有什么不同?”

高钺蹙眉:“陛下与太子两看生厌,满朝皆知,哪里会有什么不同?听闻敏妃跌倒是太子着人送去太极殿的,陛下不曾回来,太子不敢离开。”

高林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倒是巧合了?你说……敏妃跌跤会不会与太子有关?”

高钺摇了摇头:“袁副将已在调查此事,我虽不曾深问,但该是与太子无关的,当时嫔妃所在之处离太子甚远,且太子若当真想要动手,万不会等到孩子足月,又在众目睽睽之下。”

高林垂眸沉思了片刻:“自查敏妃有孕以后,太极殿乃至整个宫中都被你把控的严严实实,以前便是想动手也无甚机会。今日陛下好不容易将敏妃带了出来,虽是风险巨大,可也不能放过这唯一的机会……若只是跌倒,只怕还达不到目的,你说太子亲自将敏妃送去了太极殿,你说那些稳婆和几位太医可靠与否?”

高钺侧目道:“父亲多虑了,太医被陛下圈禁了月余,后来也是谁都不敢见。那些稳婆本就是可靠的人,且她们的家人如今都陛下手中,该不会有意外的。以我对太子的了解,他虽是有些……也不会对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不说如今,想必以后也不会。”

高林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你别把太子想那么干净了!自□□伊始,我高氏追随皇甫氏左右。皇甫氏子嗣凋零到这般程度,是为何故?阿钺可不要小看了皇甫氏,他们对别人狠,对自己人更狠。”

高钺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父亲放心,如今宫中一切尽在掌握,太子若想从宫中下手,该是翻不出风浪来。”

“呵呵,这是自然,你自小就让为父十分放心,但凡交给你的事,何时做不成过。”高林端起茶盏,看了高钺片刻,叹息道,“阿钺啊,你过了年就二十四了,眼看着年岁也不小了,近日你母亲给你相看了几户人家,其中有一两家为父也很满意。你有空也回去看看画轴,若无意外,咱们开春先将婚事定下。”

高钺缓缓垂眸:“父亲帮我谢夫人挂心,只是来年春天怕正是混乱之时,父亲何必如此着急我的婚事?”

高林不以为然道:“怎么不着急?你年岁大了不说,你下面几个弟弟年岁也不小了,即便不着急娶亲,他们也要定亲!多子多福,我高家别的事小,承嗣才是头等大事,朝中之事永远忙不完,你推了一年又一年,到底何故?”

高钺蹙眉,不以为然的开口道:“我高氏又不是名门望族,何须墨守成规,父亲若是着急,让弟弟们先定下亲事就是。”

高林重重的将茶盏放在了桌上:“什么不是名门望族就不用墨守成规!嫡长子不成亲,哪有后面人的事!每每一说此事,百般推诿,你母亲甚至和你说不上话!若你心中有了人选,直说就是了,莫不是为父与你母亲是那不通情理之人!会逼迫你娶不喜欢的人不成!”

高钺深吸了一口,缓缓的坐到了高林的对面,沉默了片刻:“父亲既如此说了,我也就不隐瞒。”

高林挑眉,看了高钺一会,轻声道:“即是自己看中了,早该和你母亲说。你若不愿和她说,也可以给为父说,莫不是父亲还会阻止你娶喜欢的人不成?”

高钺道:“她非士族,也非什么庶族新贵,乃一介孤女,身无恒产,只是帝京里普通的百姓人家。父亲若是愿意,我也愿意即刻成亲,不会推诿半分。”

高林一怔,轻声道:“结亲结亲,结门当户对两姓之好。父亲倒也不会对这娘子有什么意见,只是这般家世的娘子即便是你心仪之人,将来嫁到我家来,她自己也不见得能抬起头来,你又何必勉强?”

高钺不惊讶,也不生气:“是以我不会勉强,只是心有牵挂,才不愿早早成亲。”

“二十有四,不早了。不过你既然喜欢她,也不是没有办法。”高林沉默了片刻,轻声劝道,“顾氏有女,年约二八,容貌姝丽,性情温和。你若娶了她,将来若要纳妾,以顾氏的脾气,你心仪之人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高钺倒也不恼,正色道:“父亲心中已有人选,又何必来问我?可你相中了顾氏,但顾氏也不见得相中咱们。三个月前,这禁军统领之职还是顾泽中,如今换成了我,只怕顾家不会那么喜欢。”

高林微微一笑:“阿钺,你还是年纪太小了,不懂这里面的弯弯道道。正因为这禁军统领换成了你,你又有陛下面前独一份的信任,你母亲刚放出你要相看人家的消息,已是有好几家士族趋之若鹜,这顾氏、李氏都是一等的士族,最得为父的满意。”

高钺抿着唇:“如今我所能依仗的只有陛下的信任,可父亲就不怕我选了这两家人,会失了这份信任吗?”

高林有些不悦:“此话怎样,婚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不是陛下还想左右你的婚事不成?”

高钺摇头:“陛下并无此意,可顾氏乃荣贵妃之姻亲,这些年顾泽中一直以荣贵妃马首是瞻。李氏那就更不能了,李氏与贺氏有姻亲,太子侧妃贺二娘子之生母出身李氏嫡支。我与顾李无关,陛下必然百分百的信任我,敢将整座大雍宫的护卫交于我。可若我与顾李任何一家结亲,只怕陛下心中不会毫无介蒂。”

高林缓缓垂眸,沉默了片刻:“你说的这些为父如何想不到?可世家的姻亲,历来盘根错杂,陛下当真是信任你,想必你娶了谁,不会那么重要。”

高钺道:“父亲还是不明白,高氏深受先帝隆恩,我当年又是太子伴读,父亲也有从龙之恩,这些年陛下虽不曾亏待我高氏,但不算特别重用。可父亲想过没有,为何偏偏会在太子回朝后,陛下反而对我越发的重用了呢?”

高林眯眼思索了片刻:“这也是为父有些想不通的地方,按道理说陛下该是觉得你和太子更亲近才是。”

高钺道:“我虽是太子的伴读,但自小独来独往,对谁都不甚亲近,想必陛下也有些了解。最重要的是,我高氏寒门庶族的出身,与世家没有多深的牵扯,几位姑姑不曾嫁到士族里去,姊妹尚小还不曾敲定人家。我母亲不是世家女,如今的高夫人也不是世家女,放眼整个朝廷,看起来与世家无甚关系,又位高权重的似乎只有我高氏。”

高林侧目眯眼看向高钺,许久许久,点点头:“虽有些道理,但慕容氏与世家也牵扯颇深,陛下与荣贵妃乃发妻,又何必如此防备士族。”

高钺道:“慕容氏和士族牵扯的再深,可慕容氏依然只是跟着大雍朝起家的新贵,三代或是五代都不会成为士族。陛下当年结亲,当真就没有士族可以选择了吗?父亲也是从□□时,就跟在祖父身边,历经三朝。从□□到先帝再到如今的陛下,看似尊重士族,可又有哪位陛下真正的重用依仗过士族?”

高林半垂着眼眸,沉默了片刻,骤然睁大了眼眸,轻声道:“阿钺说得对!李氏与顾氏这姻亲都有些不合适,最少现在不合适。”

高钺点头道:“父亲明白就好。”

高林茅塞顿开,笑了一声:“依阿钺所言,开春后,说不定会乱上一乱,即已等了那么久了,再等上一等也无妨的。”

高钺点头称是:“父亲可还有其他的事?”

高林看了高钺一会,试探的开口道:“可你方才说的心仪之人,为父以前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你整日不是在营地就是在禁军所里,这人是如何遇见的?”

高钺道:“机缘巧合罢了。父亲放心,我明白轻重,一如你所说,不管喜欢于否,待娶亲之后再纳为妾室也无妨。”

高林闻言十分满意,颔首道:“我高氏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若阿钺当真喜欢的话,不必委屈自己,外面买一处宅院先放进去就是了。你已这个岁数,莫不是为父还会苛求你不近女色不成?”

高钺道:“我会处理好的,不会让父亲与夫人难做。”

高林满意的大笑:“自然自然,你自小懂事,从不曾让为父费心过,若你几个弟弟如你这般,父亲也就知足了!”

☆、第四章:辛苦梅花候海棠(8)

刚至申时,天仿佛要黑透了。雨越下越大了,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早上还繁花锦绣的御花园已是残花断枝凋零了一地。

因要一直观望产房等消息的缘故,太极殿偏殿没有放下遮挡的门帘,寒意深重的秋风夹杂着雨水,一阵阵的吹进来。

柳南跑了几趟,这才给屋内燃上了炭火。泰宁帝虽不冷,但太医的几次的诊断都曾呈上御前,断不会在此事上过于苛责皇甫策,反而让皇甫策坐到了靠里的地方。

许是已过了最紧张的时候,也许是离产房有些远了,听不见屋内的□□与惨叫了,此时叔侄两个面上都显得很是平静。皇甫策虽穿着厚重的衮服,烤着火又裹上披风,可唇色依然苍白的厉害,脸色也有什么血色。

泰宁帝虽不苛责,但也不会心疼,悠悠哉的抿了几口热茶,继续闭目养神。自来到这偏殿,不知是因为方才在院中最后对话的不友善,还是两人都累了,近两个时辰里,叔侄两个没有一句话的交流。

六福端着托盘走了进来:“陛下,小厨房里熬了些枸杞参汤,您与太子殿下多少用一些吧。”

泰宁帝蹙了蹙眉头,长出了一口气:“先放着,朕没甚胃口。“

六福为难道:“自辰时到此时,陛下米粒未沾,如此下去怎么成?方才老奴去问过了,这妇人产子有快有慢,一天一夜也属正常。陛下吃些东西,才会更有精神不是?”

泰宁帝正欲说话,却见皇甫策裹着披风起身,从托盘上端了一盅参汤:“无甚,皇叔若没有胃口,孤有,这一盅鸡汤,孤替皇叔喝了就是。”

泰宁帝挑眉气道:“朕何时说给你喝了,也不怕毒死你!”

皇甫策嗤笑了一声:“什么时候毒都不晚,你此时又不敢毒,万一皇叔命不好,生个女儿,把孤毒死了,只怕皇叔自己得先痛哭一场,死都不不敢死,生怕见了□□和先皇没法交代。”

“好好!你最好祈求是个女儿,否则你可没有机会坐在此处同朕贫嘴了!……”泰宁帝见皇甫策都不抬眼眸,话说了一半反而没什么意思,可又出不了这口恶气,唯有看向六福,怒道:“汤不是给朕的吗?!”

六福忙道:“有有有!还有还有!老奴这就去端!”

皇甫策将盛出来的那碗汤,放在泰宁帝面前的桌上,又径自的端起了盅,慢条斯理的开口道:“皇叔想喝直说,何须如此?”

泰宁帝看着那碗汤,喝也不是,不喝不是,可片刻后不知想到何事,不禁又笑了起来:“人若太聪慧了,不见得是好事,慧极必伤还是其次,怕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越是有恃无恐,跌下去时,想明白时,才会越是恨自己……”

“生了!生了!”这高亢的喊叫,打断了泰宁帝的话,对面一直紧闭的房门打开了,孙太医快速的走了出来,站在长廊上高声喝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喜得皇长子!”

泰宁帝顿时满脸喜色,再顾不上其他,骤然站起身来,不顾大雨朝对面跑去。六福拿起雨伞就追了上去。皇甫策的拿汤匙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的继续喝了着盅里的汤。

泰宁帝直至跑到廊下才回过神来,看向站在门外的孙太医:“可是母子平安?”

孙太医垂了垂眼眸,轻声道:“自是平安,陛下若不放心,可亲自看一看。”

六福忙道:“陛下,产房乃大凶之地,最是血腥……”

“朕乃真龙,还怕这些?”泰宁帝打断了六福的话,快步走了进来。

孙太医快速跟了进去,将房门牢牢的关上。

一直观望着对面的柳南忙道:“殿下,陛下进去了。”

皇甫策垂着眼眸,喝完了汤,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道:“这是皇叔的长子,自然很重视。母妃曾说过,当年孤出生后,父皇也是第一时间就进去看望我们母子的……生分也是后来的事。”

柳南叹息:“说来也是,先帝大婚四年无子尚且如此,何况是陛下都这个岁数了,想一想陛下也是可怜……古人说得对,娶妻娶贤,当初也不知是怎么娶了贵妃娘娘那样的,他们哪里是夫妻,简直是冤家,来讨债的。”

皇甫策抿唇一笑,点头赞同道:“这话说得对极,若无相欠,如何遇见?皇叔上辈子定然欠了荣贵妃许多许多的财帛,这一生才荣华富贵的供养她,还她。”

柳南点头道:“殿下最近抄了些佛经,这说起话来,总带着那么几分禅理。若是如此说起来,那你和王二娘子一定欠了彼此不少,不然兜兜转转那么多年,最后还是您们两个在走在了一起了。”

“哦?孤与她的亲事,不是水到渠成吗?将来必然不会像皇叔与荣贵妃那般的,这又如何说得上谁欠了谁呢?”皇甫策侧了侧眼眸,喜怒不显的开口道,“孤可还记得,在阑珊居的时,你极力劝孤与阿雅在一起,如今说这话又有什么讲究?”

柳南笑道:“哪能有什么讲究啊!奴婢就是感叹殿下与王二娘子缘分深重啊!想想您与王二娘子从小遇见,断了三年,且能再续前缘,这固然有殿下和王二娘子之间的情谊,可也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啊!殿下与王二娘子当初分开时,不曾有任何名分,咱们在阑珊居近三年不见天日,又怎敢想王氏嫡女那般的年纪还不曾下嫁?”

“又是茹素,又是痴等,她待殿下如此的深情厚谊,世间少有。殿下也不曾负了这份痴情,未复位就许下亲事。这般的波折,又这般的纠缠,才走到了这皆大欢喜的地步,想一想当真让人感叹,不是殿下欠下的,就是她欠了殿下,不是说相欠才能纠缠吗?”

皇甫策缓缓垂眸,抿唇道:“你觉得阿雅很心仪孤吗?”

柳南忙道:“这是自然啊!殿下这般的人品,这般的身份,与王二娘子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啊!若非心仪殿下,哪能等个了无音讯的人,那么多年啊!娘子们的好年岁可全在那三年里了。”

“想一想,这世间只怕很少有人能做到这般地步了,还好殿下好好的,若再过几年殿下若无消息,只怕王二娘子会如何想不开呢!奴婢可听说了,南梁那边还有什么冥婚,就是不管生死,都要将两人绑在一起,只怕下辈子遇不见呢……呃!呸呸!瞧奴婢这臭嘴!”

皇甫策侧了侧眼眸,似乎很不以为然,嗤笑了一声:“你可是越来越谄媚了。”

柳南有些委屈的开口道:“哪能啊!奴婢虽是不会说话,可这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啊!人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话实然都应在殿下身上了啊!”

皇甫策望向门外的大雨,无喜无怒道:“你这还叫不会说话?这话应在孤身上,又是怎么一说?”

柳南道:“殿下在阑珊居里,与娘子朝夕相处,是两人最好的三年。论起家世与相貌来,娘子不输王二娘子多少,虽是脾气坏了些,暴躁了一些,但也对殿下好不遮拦的真心真意,也可谓煞费苦心的讨好了。要奴婢看呢,有时候娘子做的那些事,虽看似蛮横,实然也……即便铁石心肠也该融化了。可惜那般的手段,那般的磨缠,那般的抢夺,最后却让殿下竟是越发的厌恶,可见缘分这东西当真奇怪的紧。”

皇甫策仿佛听见了柳南的话,又仿佛不曾听见:“世事哪能尽如人意,总得有人失望的。”

柳南叹了口气:“在阑珊居时,奴婢与裴达虽是嘴上不说,但我俩心里一直都觉得你和娘子得纠缠一辈子呢!门当户对,又无甚阻碍,娘子若一心一意的不肯放手,单殿下的这份良善和不忍,你们可不是得一辈子在一起啊!阑珊居也好,殿下出来也好,娘子那样的性格,哪里会忍让退缩半分,肯定将殿下霸占的死死的。这人生能有几个那般时光的三年,可惜谁也没想到,最后你们两个竟是干干脆脆的分开了。”

皇甫策垂眸,苍白的侧脸,显得整个人都十分单薄。他仿佛毫不在意这番话般,许久许久,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说来,倒是孤让你们失望了?”

柳南忙道:“哪能啊!这事和殿下一点关系都没有。认真的说,若非是听韩大人说,王二娘子为了殿下不肯定亲嫁人,又是茹素又是拜佛,奴婢也觉殿下和娘子这般也挺好,可听说王二娘子如此为殿下,奴婢当真是眼泪都流出来了。殿下自小又喜欢王二娘子,根本不能辜负那么好的人!”

皇甫策怔愣了片刻,轻声道:“是啊……这般的作为,又如何能辜负?”

“那时奴婢嘴上虽是劝殿下和王二娘子在一起,可心里也是为难了好久。王二娘子温柔大度,心地善良,又不会争抢。娘子虽说心底也不错,可那般的性格,即便是挣不过正妃之位,侧妃之位肯定有的。可娘子自来强势,若是挣不到正妃之位,只怕心有不甘呢!”

皇甫策哂笑:“贺明熙一向如此。”

☆、第四章:辛苦梅花候海棠(9)

柳南叹息道:“要真是如此,殿下的后宅,可就得鸡飞狗跳了,娘子那样的脾气,得见天的掐王二娘子!王二娘子又是那样的脾气,到时不知又要为殿下受多少委屈。在阑珊居就殿下和娘子两个人的时候,尚且如此强势,更何况她若觉得王二娘子抢了殿下,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皇甫策轻声道:“当真是难为你了,想那么深远。”

柳南忙推辞道:“殿下可别这般说,奴婢一点都不难为,只是后来的事想不明白罢了。娘子那样的性子,三年来发了多少次脾气,甚至对殿下出手,拔刀相向,可说来说去雷声大雨点小,不过是为了多和殿下待上一会。若殿下心情好,肯给娘子一个笑脸,那娘子当真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千依百顺的!所以老话才说,一物降一物啊!”

“这般的脾性,这般的执着,三年来当真是一刻都不愿和殿下分开,除夕都不肯留在贺府守岁,只为了和殿下日日想见,可谁知临了临了,当轻而易举能得侧妃之位时,竟是转身走了,这干脆的连一点消息都不留……”

皇甫策望着雨幕,哑声道:“这难道不是贺明熙的脾气吗?”

柳南道:“娘子虽是爱耍性子,可这次肯定不是,奴婢敢打赌,娘子是肯定不会回来了。”

皇甫策骤然抬眸,看向柳南,极轻声的开口道:“何以见得呢?”

柳南笑道:“殿下今日起晚了,自晨起一直忙道现在,只怕还不知道。今早咱们东宫也收了些贺礼,可比起当初在翠微山时,虽是双十的生辰,这里面也没什么重礼。可偏偏有人送来了十箱笼金锭,一匣子地契,当真是比咱们回来后,收得所有的礼加在一起都重了。”

皇甫策垂了垂眼眸,蝶翼般的睫毛遮盖了全部心思。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微动了动,缓缓抬手端起了桌上的茶盏,许久许久,轻声道:“哦?是谁送来的?所为何事?”

柳南腆着脸笑道:“奴婢开始也是那么以为的!送了那么多的的财帛,必然有很大的事相求啊!后来一想不对啊!不说如今咱们东宫别人都是避着走,光那十大箱笼的金锭!好家伙!一般的臣子,所有的家产都卖了,也不见得能拿出来啊!士族倒能拿出来,可哪个能拿出来这些东西的士族会有事求到殿下……奴婢的意思是能拿出来那么多财帛,还有什么事办不成……”

皇甫策垂着眼眸,抿了口茶水,极轻声的开口道:“不用解释了,只说谁接的这些东西,又是谁送来的就成了。”

柳南讪讪笑道:“那么多东西,咱们东宫哪个敢接,是奴婢亲自去接的礼单,那人看打扮最多也就是个管事,拿着陛下亲赐的牌子入的宫。”

皇甫策放下茶盏,靠在了椅背上,缓缓的闭上了眼眸,许久许久,轻声道:“嗯。”

柳南轻声道:“奴婢问了那人是谁送来的,那人只说主家离开前,只让他这一日拿着牌子来给殿下贺寿的,别的不曾说什么……殿下累了吗?”

皇甫策未睁眼:“孤不累,你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