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突然,她花了点时间来消化,笑着跟他道谢。他跟着她笑了起来,还有些疲倦,但是很舒心,因为下了雪而半明半灭的天色里,眉眼更显深沉,她望进去,看得见他眼底有雪花静静飘落,仿佛真的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般,落到她心上,是遥不可及的寂寞。
他叫她:“你回家吗,我没开车过来,一起出去吧,我帮你叫辆车。”
她跟着他出去,医院门口正是闹市区,又是下班高峰期,打得到车才怪。他出了门就没再说过话,她也没点破,两人就站在路口等,客满的出租车一辆辆的从身边滑过去,视线跟的远了,只见得车尾一盏盏的红灯,在寂静的雪夜里忽明忽灭,仿佛她此刻的呼吸。
席向晚突然开口:“不介意我抽支烟吧。”
她摇摇头,看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橘色的火光腾地亮起,马上被风吹得颤颤悠悠,她这才觉得雪下大了,于是从包里拿出雨伞,米色黑条纹方格布伞,撑开了,支在头顶。他回头望了她一眼,又很快偏过头去,唇角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45°切过去,仿佛要飞起来一样。他揉了手中的烟,伸手拿过她高举的伞,说:“我来。”
他们应该等了很久,因为地上已经积起薄薄的一层雪,对面主干道上的街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像夜空中次序开放的花,瞬间点燃城市的喧嚣,身边却依旧没有一辆车停下。
她站在那里,却只嫌时间过得太快,如果没有别的其他可以留住,那么只希望这一刻,再慢一些,再久一些。
他突然伸出了手,她回过神来,抬头望过去,有辆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付了钱的乘客从里面出来,他推她上车:“雪下大了,路上注意安全。”说完就关上了门。
她还没来得及说再见,他就关上了门。
出租车迅速汇入车流,她从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他举着伞越来越远的身影,直到在夜色里模糊成一团,仿佛洇开了的墨水,字迹再也分辨不开来。
身边开车的师傅问她:“姑娘,去哪?”
她回过头来,报了地址,靠着椅背,松开手,才发现刚才攥的太紧,滑滑的,都是汗水。
席向晚在路口抽了一支烟,风太大,他用伞挡起来,米色黑条纹方格布伞,他苦笑了一下,这么多年,原来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电话里常睦的声音传来:“佳人有约的话,干吗还让我在医院门口等?”
他笑骂:“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佳人有约了?”
常睦也笑:“佳人我倒是没看到,只看到席少在路口撑着把伞傻笑,知道的人以为看花了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个痴情人呢?”
他怔了一下,语气没变:“呵,那就是你看花眼了,等一下,我就来。”
常睦等在门口,他开门进去,车内暖气很足,整个人缓过来,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常睦打量了他一眼:“去哪?”
他懒洋洋地靠着,动都懒得动一下:“随便。”
常睦笑:“这一场车祸还真把你撞出问题来了,怎么精神这么差?”
他睁开眼:“前两天跟老头子吵了,又熬了两个通宵,精神不差才怪。”
“怎么又吵?”
“还不就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反正吵多了,一见面什么都能拿出来吵…”
常睦知趣地不提:“那去喝一杯吧,有家酒吧新开张,在大学城,环境还不错。”
他点点头,闭上眼,突然又想起什么,说:“算了,送我去宝姑姑那吧,我想睡一会。”
常睦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掉了个头,往城西去。
单行道的出口(1)
旧式的别墅在路的尽头,沿路大排粗壮的红杉,落了雪,倒也煞是好看。老城区里,静得几乎没有人声。车子开过去,只惊起林中的鸟,一阵扑腾扑腾。在常睦的印象中,自从五岁那年在席家大院里这棵老槐树上摔下来后,他就很少来这里,因为太安静,反倒有股死气沉沉,只觉得异样的压抑。
见席向晚过来,宝姑姑有点吃惊:“怎么又闯祸了?”
他笑:“难道我每次都是闯了祸才来的吗?”
宝姑姑睨了他一眼:“可不是…还好你奶奶这几天又去妇联开会了,不然少不了一顿唠叨。”又看到常睦,问:“这可是常部长家公子,我看着眼熟。”
常睦点点头,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宝姑姑。”
宝姑姑笑:“上次看到时还是跟向晚一样穿着开裆裤四处撒野的小子,这会都这么大了,看来我真是老了。”
席向晚扶着她的肩膀往里去,跟她闹:“怎么会呢,宝姑娘可是青春永驻,一点都不显老啊。”
她回头戳他:“又没大没小了,就你这张嘴,活该被你爸骂。”
常睦也附和:“没了这张嘴,他就不是席向晚了。”
席向晚回头瞪他,他视而不见,自个偷着乐。
宝姑姑被他们一闹,才想起来问:“吃晚饭了没?”
席向晚往楼上走,回头说:“我先去睡一会,您先招呼一下常睦吧。”又对常睦说:“你自便。”
常睦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来。
席向晚洗了澡睡下,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又觉得不踏实,翻身起来,靠着床抽了支烟,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一时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还有轻轻的吐气声。这房子有了一点历史,还是他曾祖父建的,住过三代人,直到他父母离婚后,才开始萧条下来,到现在只剩下奶奶和宝姑姑两个人。他也很少过来,大多是跟父亲吵了架或是工作烦心的时候,因为安静,可以好好想一想事情。
屋里暖气很足,窗玻璃上一层水汽,簌簌地往下滑。他从床上起来,拉开阳台上的隔门,原本想放在那里晾干的雨伞,反倒结上了一层厚厚的霜。他怔怔地站了一会,风呼呼地鼓进来,才觉得冷,伸手把伞拿进来,又关上门。
一遇上暖气,伞上的霜开始融化,大滴大滴的雪水滑下来,落在老樟木地板上,很快积了一大滩水。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水汽一点一点的蒸发,直到感觉伞面干了,才站起身,把伞收了,细心地卷好,抚平每一条褶皱。
床底下有一个很大的抽屉,雕花的乌金圆环,他用力一抽,有什么东西咕噜噜地滚了出来…他笑了一下,果然一模一样。
下楼去时才觉得有点吵,正疑惑,宝姑姑从厨房出来,见他醒了,问:“饿了吗,要吃点什么?”
他点点头:“帮我下碗面吧…”又问:“谁过来了,这么吵?”
“就你那帮朋友,在里面打球呢。”
他哧了一声:“这群人是太无聊了吗,大老远的还跑这来了?”
宝姑姑倒是显得很高兴:“难得看到这么多人过来,家里热闹多了。”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妈妈打电话过来…”还没说完就被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不想见她。”
“向晚,她也是关心你,说实话你妈这些年过得也不好,你…”
他冷笑:“那还不是她自找的?”
宝姑姑叹了口气,低头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又奇怪:“哪来这么多伞?”
他笑得神秘:“证据。”
吃完饭进去,那帮人果然都在,甚至还有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展绍辉。
他倚在门边,懒洋洋地笑:“Snooker,好兴致!”
曹辰峰一杆入袋,抬头见他,说:“要不要来一局,我今天可是手气不错哦。”
傅旭东正悠悠地喝着茶,说:“这玩意倒是很多年没摸过了,这么完备的器材,不用可惜了。”
他走进去,拿起一根球杆:“没空伺候你们这帮大老爷们,有时间上外边溜达去,还把这当娱乐场所了?”
傅旭东放下杯子:“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个提议。”说完看了一眼常睦。
常睦了然地点点头:“可以考虑发展成一个俱乐部。”两人一唱一和,煞有其事。
席向晚骂了一句:“滚,一群奸商,不要把这弄得乌烟瘴气的。”
展绍辉绕过球台,把壳粉递给他:“怎么火气这么大?”
他接过来,还没回答就被傅旭东抢白:“还不是为了女人,这小子,没见过他动作这么慢过?常睦,你说是不是?”
常睦笑得不动声色:“那得看对象是谁。”
“哦,是谁?”展绍辉来了兴致,“看来我错过了一场好戏。”
席向晚慢慢地在球杆上涂上粉:“主角都没上场,急什么?倒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昨天晚上才下的飞机,还不是被我妈骗回来的,搞了半天要我去相亲。”
席向晚突然想起什么,眉毛一挑,问他:“周家姑娘?”
展绍辉奇了:“你怎么知道?”
他笑着摇了摇头,俯下身去瞄准主球,利落的一击,一个潇洒漂亮的开球。
依波接到唐宇深的电话时有些惘然,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依波,生日快乐。”
她最近忙得都有点晕了,他这么一说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生日,怔了怔说:“谢谢。”很正常的对话,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那种语气,似乎开始变得客气和疏远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仿佛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唐宇深叹了口气,说:“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我跟甜甜帮你一起庆祝,可是今年…依波,你还愿意过来吗?”
她无由地升起一股感伤,走廊上人来来往往,她转了个身,说:“好。”
电话那头,唐宇深仿佛突然松了口气,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好,那我待会过来接你。”
“不麻烦了,我可能会晚一点,到时自己过来吧。”
“好。”
挂了电话,她没空多想,年底惯常性的表彰大会和工作报告,已经把她搞的一个头两个大了。
下了班赶过去时已经晚了半个多小时,她下了车,匆匆忙忙地走进去,正巧有一行人涌进门口,擦身而过,有人回了头叫她。
她回过头去,一看竟是傅旭东,朝她笑得和气,于是跟他打招呼:“你好。”
他看了她一眼:“和朋友吃饭?”
她点点头:“不好意思,我已经迟到了,我先走一步。”
“好。”他目送着她进了楼上包厢,前面有人喊他,他掐了烟,跟上去。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来晚了。”她推门进去,见他们早等着了,有点抱歉。
唐宇深温和地笑笑:“不急,还早呢。”
甜甜坐在爸爸腿上,见她过来,伸出手要她抱。她接过来,亲亲她,小家伙,穿得厚厚实实的,又重了不少。
“姨姨,祝你生日快乐。”乌亮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可爱的紧。
“谢谢。”她忍不住去掐她水蜜桃般甜嫩的小脸,逗得她咯咯的笑。有了个孩子做调剂,气氛没有想象中的尴尬。
唐宇深看着他们闹作一团,脸上渐渐浮起笑意,笑着说:“先点菜吧,都饿了。”
她倒确实是饿了,中午做了个手术,一点胃口都没有,熬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还好菜上得很快,于是也没跟他客气,吃得畅快。唐宇深倒是没吃多少,只看着她吃,不时地给甜甜夹一点菜。
他问:“依波,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一会我陪你去挑。”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什么都不缺。”
他神色黯淡了一些:“依波,你现在连我的礼物都不肯接受了吗?”
她放下筷子:“宇深,我肯过来,就没有这个意思,你们能陪我一起过生日,我很高兴,礼物什么的,我确实不需要,不用破费了。”
他见她说得坚决,也就没再坚持,换了个话题,问起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隔了太久,对彼此的工作生活,都有些生疏了,末了,他说:“我上个月带甜甜去了趟英国,熟悉了一下那边的环境,打算明年把她送过去。”
她不由吃了一惊:“怎么这么突然?”
“我妹妹在那边,去年回来提起过这件事,我当时没同意;现在送过去了,反正有照应,教育和生活上应该都没有问题。”
她还是有些担心,忍不住说:“可是甜甜还这么小?”
“人总是要独立的,我不能这样惯着她…”
她点点头:“你说的也对…”她早就没有立场去干涉别人的家事了,他要是觉得好,她也不好说什么,低头看看难得安静地吃着饭的甜甜,心里有难过和不舍涌上来,渐渐不是滋味。
吃完饭出去,唐宇深去取车,她抱着甜甜在门口等。电话响,她腾出一只手去接。看见是席向晚的号码,迟疑地接起。
“席少多喝了点,晚上不好开车,就在云鼎,你送一下他。”好听的男声,却不是席向晚的,她愣了愣,才听出是傅旭东。
“我这边走不开,你送不行吗?”
“我还等着被人送回去呢,今年扣分扣多了,可不能大过年的还把证给吊销了。”
她心里说,没见过喝醉了还思维这么清晰的,又不好意思直接点破,只说:“那你帮他叫出租车好了。”
他停了一下,接着大笑,又说,“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席少追不上你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又听傅旭东说:“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在楼下等着。”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明知道傅旭东有意耍她,她就当没听见上了车就走也不见得出什么大事,但是唐宇深开车过来时,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他撒了个谎,借口同事喝醉了,要送回去,让他先走。唐宇深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抱过甜甜上车。她凑到窗口,跟他告别:“路上小心。”他点点头,神色如常,只说:“到家给我电话。”
“好。”她退了几步,看着车子离去。
席向晚出来时,没有醉态,正常得很,见到是她,不由也一愣:“哟,等我呢?”
她有些气恼,果然还是被耍了,不过死也要死的明白,说:“你朋友说你喝醉了,让我送你回去。”
席向晚马上明白过来,大笑:“这小子说的话,没一句真,以后要记住了,别那么傻乎乎地被人骗。”
见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她愈发懊恼,见他没事,说:“既然你没醉,那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要走。
席向晚一把拉住她:“都等着了就不要浪费人家一片心意,我确实喝了点酒,上次车祸的阴影还在呢,喏,你来开车。”说完,掏出钥匙递给她。
她犹豫地接了过来:“你可要想清楚了,我技术一般,而且现在是晚上。”
他一把拖了她往前走:“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单行道的出口(2)
他换了辆车,LEXUSLS,街灯下光可鉴人。
她系上安全带,犹豫地插上钥匙。她还是两年前考的驾照,又没有多少实战经验,大晚上的,还真是有点脚软,侧了头问他:“你住哪?”
席向晚好笑地看着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天包厢里那个正襟危坐的她,像只胆怯的小猫。于是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景晟苑,放心,一路过去都是大道,沿着路标走就好了。”说完,索性放低了椅子,闭目养神,看神情倒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她松了口气,却依旧开得像乌龟爬一样,慢腾腾地在公路上移动,还好大块的路标为她这个路痴解决了不少麻烦。
正专注地开着车,他突然开口,漫不经心地:“晚饭吃得可好?”
她没有回头看他,不动声色:“很好。”
他轻轻吐了口气,笑了出来:“你跟唐宇深三年,感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为什么要拒绝他?”
她握着方向盘的手紧攥了一下,看得见清瘦的手上凸出来的骨节,勉强笑了一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席少没必要知道。”
他竟是不依不挠地:“如果我就是要知道呢?嫁入豪门不是所有女人的梦想吗?”他想起签约那天小徐在车上的话,表情渐渐变得玩味起来。
“如果我恰恰那么不知好歹呢?”
“你是不知好歹…不过不要逃避我的问题。”
“那你想知道什么,席向晚,你是想撮合我跟唐宇深吗?好,我停车回去找他,你自便。”他问得这样莫名其妙,她简直要怀疑他追她的动机,是不是仅仅因为一个唐宇深?
他伸手制住她:“别乱来,这条是单行道。”
她心下气恼,咬了咬嘴唇,别过脸去继续开车。
他靠回椅子里,突然发起脾气:“你装什么装,顾依波,你不过是不甘心。”
“我有什么不甘心的?”
“你不甘心爱着一个人却跟另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
“我爱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