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醒了,由锦桃扶着,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这晨曦的寒风中。
“她还病着,你们在胡来什么!”慕容殷愤怒起来。
“是我要来的,将军。”季箬开口问道,“卢行舟他们带着筇都遗客,是不是要攻进城来了?”
“是。”慕容殷皱着眉,转身要扶季箬回锦桐院休息。
“卢行舟杀了大夏朝唯一的皇室血脉瑞昌公主,试图用一个替身掩盖真相,却被你们戳穿了,按理说,那些筇都遗客们就算没有恨得想杀了他,为着复辟大业的名正言顺,也不可能再听卢行舟的指挥。你不好奇他是如何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重新获得了大家的信任,并在他的指挥下举兵攻城吗?”
这一段话有些长,季箬足足休息了四五次,才将话说完。
慕容殷的动作顿了下来。
他问道:“你…恢复记忆了?”
他看起来镇定,可眼里带着忐忑不安,手也微微颤抖。
季冉氏一边吩咐临夏去取披风来给季箬披上御寒,一边让临春带着众人回避,自己亲自站在不远处为未来的帝后望风。
“嗯。”季箬点了点头,“我都想起来了。”
她苦笑:“之前我总不信,如今才知道,原来当初真的是我设计了你和季相二人,我发现了你是慕容皇室太孙殿下的遗腹子,害怕季相知道了你的身份会助你登基,到时候你会对付我,又怕卢行舟知道了你的身份,会逼我杀了你。”
再加上她和卢行舟很多想法都相悖,纵然天生聪颖,也斗不过卢行舟,只好另辟蹊径、剑走偏锋,联系了夷珅,设计了一切。
“当然,这些现在说来都不重要了。”季箬打断想要开口的慕容殷,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对付卢行舟。”
慕容殷嗓子干涩,开开合合了好几次,终于放弃自己原本想说的,顺着季箬的话问起正事来。
“你说卢行舟为什么能迅速让筇都遗客重新信任他?”
“因为,他也是夏氏皇族的人。”季箬冷笑,“我有一个叔爷爷,幼年时就剃度出家,做了和尚。夏氏江山覆灭的时候,叔爷爷才五岁,又撇开了俗世的名字,因此获罪的夏氏子孙里面并没有他。”
季箬裹紧临夏递过来的披风,身子虚,站得有些累,锦桃又被支走了,只好靠在慕容殷身上继续说。
“卢行舟的母亲本是大家闺秀,一次上香的时候看上了叔爷爷,于是故意设计让叔爷爷看到她裸身沐浴的样子。”
堂堂大家闺秀怎么能让一个和尚坏了清白,卢行舟的母亲在家任性惯了,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叔爷爷还俗娶她。
叔爷爷被迫还俗,被迫娶妻,被迫破了色戒、酒戒、荤腥戒,一直郁郁寡欢,终于在成亲几个月后抱着佛像沉了河,去见他的佛祖。
卢行舟的母亲这才清醒过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她姐姐就是陆府的当家夫人,为了让妹妹好改嫁,说服陆老爷将孩子抱过来自己养。说好了只给栖身之地,不分半点儿家产。
卢行舟变成了陆府的陆梅飞,却不知怎么知道了筇都遗客的存在,还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头脑聪明,很快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卢使者。
慕容殷明白过来:“卢行舟之所以这么迅速重新掌握了筇都遗客的指挥权,是因为他暴露且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对,他一开始就是冲着皇位去的,之前拿捏我的父亲,后来我的父亲与我娘结婚,不再任他摆布,就设计了一场火灾,烧死了他们,后来又趁着我年幼摆布我,不过是想让我们做他的探路石。”
季箬从小就有主意,更何况后面有杜笙的悉心引导,所以会设计让自己失忆成为试药女,好摆脱卢行舟的逼迫。
慕容殷皱起了眉头,说道:“知道这些,除了将陆府人都控制起来,还能如何?看他性格,也不像是会顾忌亲人性命的人。”
“这就是我迫切的想恢复记忆的原因。”季箬说道,“筇都遗客中有一批隐藏者,专门用来暗杀不合适的夏氏皇族继承人及其党羽。他们不管什么天下局势人心所向,也不管对他们下令的人是谁,只要见到号令他们的信物即可。”
这枚信物本不该在夏氏皇族子孙手中,不知怎么阴差阳错落在了还是皇子的夏朝末帝手里,所以他那么暴虐,却成功登上了皇位。
后来国破家亡,信物辗转落入了季箬的父亲手中。
季箬的父亲一直利用这批隐藏者对付卢行舟一党,可惜卢行舟没有自曝身份,他又无法找到证据,所以只能落得被卢行舟害死的下场。
他们夫妻二人死了之后,就找了心腹,将这枚信物留给了季箬,并且告诉了季箬卢行舟的一切。
五年前季箬意识到卢行舟早晚会让其中一个凤女替代自己,而那个时候,卢行舟还没有自曝身份,所以只好躲进了十二楼,以期拖延时间,寻找契机。
如今,契机来了。
“你要把信物给我?”慕容殷有些难以置信。
“是。”季箬伤口尚未好,身子十分虚弱,她有些撑不住了,于是直接说道,“信物早就给你了,就在当年给你的匕首的手柄里面藏着,是一枚小小的玉哨。”
“所以,且撑着吧,撑到今天晚上,战事就有转机了。”季箬脸上露出恶意的笑容来。
卢行舟和他的党羽死了,剩下的筇都遗客就是一盘散沙。
卢行舟比她有心计,也比她有手段,可她胜在,并不想要这片江山,也并不想让脚下的土地重新姓夏。
慕容殷看着季箬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先是震惊,然后是后悔,接着是内疚,更多的还是一种光芒。
第二百五十二章 冉冉秋光待君来
“那把匕首,你五年前就给我了。”慕容殷开口有些颤抖,“是不是就说明,五年前你就对我…”
“五年前我才十岁!”季箬打断了慕容殷,“玉哨不能落入卢行舟手中,而你不会丢弃我送你的东西。”
再加上他身份特殊,早就跟荀错勾搭上了,不可能连一把匕首都保护不好,所以暂时把东西存放在了他那里。
“不,你当初送我匕首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慕容殷目光灼灼的看着季箬,“你说,它是天下最好的匕首,能护我一生平安。”
“这把匕首虽然锋利,却算不上天下最锋利的,所以你说它是天下最好的匕首,是因为你把筇都遗客的命门放在了匕首手柄中,交给了我。”
慕容殷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急促又带着一丝慌乱。
他迫切的想应证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玉哨可以号令隐藏者,谋杀夏氏皇族的继承人及党羽。慕容殷是大安朝太孙殿下的遗腹子,玉哨落在他手中,他只需不断的号令隐藏者暗杀筇都遗客挑出来的继承人,就可以瓦解这些反贼。
季箬也是夏氏皇族的继承人。
所以玉哨给了慕容殷,季箬的命也捏在了慕容殷的手里。
“我五年前说过这种话?”季箬失笑,她敲了敲头,摇头说道,“事情太久远了,我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当时随口说了一两句场面话也未可知。”
没想到她居然会矢口否认。
慕容殷简直被她气笑了。
“你身体还没好,我不在这里跟你争辩,先送你回锦桐院。”他故作轻松的说道。
季箬闻言,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身子的不适以及慕容殷的追逼,都让她身心俱疲。
谁知,刚松口气,就听到慕容殷咬牙切齿道:“等回房间,伺候你喝了汤药用了早膳,咱们再慢慢儿的掰扯这件事情。”
竟是要留下来的意思!
“城门都快攻破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浪费时间?”季箬皱眉。
“不算浪费时间。”慕容殷对季冉氏点了点头,然后亲自扶着季箬往锦桐院走,他正色说道,“你也说了,你给我的匕首手柄里面有一只可以要卢行舟及其党羽的命的玉哨。守城之战,只需天黑以后,便可扭转局势。白翼跟在我身边许多年,也打过几场大仗,以他的本事,撑到天黑绰绰有余。”
而宫里面有季陵主持大局,太后已被幽禁,临安王府上上下下被他的大公子屠杀殆尽,慕容殷此刻还真不需要太着急。
“慕容殷!”季箬气急。
她在原地站定,转身怒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自从醒来恢复记忆之后,她想过很多种慕容殷知晓玉哨存在之后的反应,唯独没想到他会拿这个当作自己心慕爱他的凭证!
季箬身子虚弱,脑子转得也不如平时快,再加上她很忌惮两人之间的身份,所以此刻慕容殷一门心思想让她开口承认自己对他有情,这让她很烦躁。
可是,慕容殷若非要这么纠缠下去,她也实在没办法将他打发走。
就如恢复记忆之前,这锦桐院,素来是他想来就来的。
季箬瞪着慕容殷,给自己想了一个昏招:他若是非要死缠烂打,自己就干脆装晕,反正自己的伤口还没有好,晕一晕是很正常的事情。
谁知慕容殷听了季箬这外强中干的一句话之后,居然爽快的妥协了。
他说:“好,那我先送你回锦桐院,你的伤还没好,要多躺一躺,看着你躺下了,我就去城门督战。”
正打算翻白眼装晕的季箬有些意外。
她诧异的看着慕容殷,心里评估着他这话的真假。
“阿箬。”慕容殷语气忽然低沉得有些沙哑,很有一股磁性的感觉,让季箬觉得自己耳蜗有些发痒。
“阿箬,你答应我,等打败了筇都遗客,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好不好?”慕容殷说道,“就算不能给我满意的答复,也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好好谈谈。”
季箬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慕容殷又道:“我对你还差一个道歉,等我回来,我跟你好好认错,任你处罚。”
听了这话,季箬立即明白了慕容殷的意思。
他是想为之前藏匿林耶、阻拦她找回记忆认错道歉。
“不必了。”季箬摇摇头,“若是这么算,我也得为五年前的事情认错道歉。”
提到五年前,她需要道歉的人又何止慕容殷一个,整个季府,甚至豆蔻阁,都有她的责任。
“我对不起你,你也对不起我,我们又相互谅解了,可见我们的命运早就纠缠在一起了。”慕容殷顿时笑道,“解不开了。”
季箬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反驳慕容殷。这话没有错,她只能默认。
慕容殷给她留了季氏女的身份,她就逃不掉了,也有些懒得逃了。
“休息吧。”慕容殷安顿季箬在朱床上躺下,盖好锦衾。
正好锦桃端了药和蜜饯进来,慕容殷亲自喂了,然后跟季箬告辞,离开季府,前往城楼。
他也不必刻意回去取匕首…从季箬将匕首送给他开始,他就日日把匕首带在身上。
走之前,他吩咐锦桃:“好好照顾你家五小姐。”
锦桃就明白了,就算眼前这人以前是冒牌五小姐,如今也坐实了五小姐这个身份,直到她入宫。
也是好事一桩!
锦桃想到当初季箬离开之后,季冉氏总是下意识的将“阿箬”两个字喊出口,心里忍不住松了口气。
夫人到底是惦记着这份情的。
“五小姐,用早膳吗?”锦桃笑着开口道,“用的是夫人派临夏姐姐送过来的粳米熬的粥,你身体还不大好,暂时只能吃这些清淡的。”
说话的语气就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季箬暴露之前。
“那就用一些吧。”季箬开口说道。
她冷得麻木的箭伤终于感到一丝暖意。
除了爹娘不再把她当女儿,现在的日子,似乎就是她当初追求的。
用完粥后,锦桃便问季箬要不要去院子走一走,透透气。
季箬摇了摇头:“我身子虚,若是待会儿站不住了,你可能扶不动我。”
“婢子扶不动你。”锦桃挤眉弄眼,“有人扶得动你。”
季箬还来不及追问,就看到锦杏穿着一身浅绿的半臂掐腰襦裙,从门外走了进来。
“小姐,夫人说您这里人手不足,让婢子过来伺候。”锦杏说道,“其它人交接好手里的工作,晚些时候过来报道。”
季箬脸上露出了笑容,如同菡萏初开。
她心情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
“好。”季箬抿了抿嘴角的笑意,给她们二人安排起来,“锦桃给我挑一身布料柔软的衣裳,锦杏准备好竹伞、披风、坐的蒲团以及喝的茶水,咱们且去外面院子看看这冉冉秋光。”
“是!”
锦桃锦杏同时应了。
在锦杏进来的那一刻,季箬心里骤然就想明白了。
就算既然是念着旧情,把锦杏送了过来,也不可能将其他人都安排回锦桐院。所以这是出自谁的手笔,根本不需要费心思量。
“从此我不再是瑞昌公主,我是季府的五小姐,季箬。”
不想复辟夏朝的除了她,还有她的亲生爹娘,画上的那对恩爱夫妻。她用了十六年的时间完成了爹娘的遗愿,剩下的时间,皆可随心所欲。
“小姐这么高兴,是想通了选殷少爷做姑爷么?”锦桃开玩笑逗趣。
慕容殷现在的身份,说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可眼前就她们三人,倒也无伤大雅。
“我忽然发现,很多事情,其实根本不必去想有多少困难,只需要跟着心走,然后想法子解决掉那些困难就好了。”季箬轻松的说道,“等他回来,我会亲自告诉他我这个发现。”
医者圣手本治天下,正位匡扶锦绣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