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觉得季家主仆的那些举动,都是为了给他的师妹传消息,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这季五娘子的心思实在是不好猜。
他生出一股好奇之心来,问道:“五娘子这般大的阵仗,不知道谁是那瓮中的鳖?”
季箬摇头:“我有我的难处,这个不能跟你说…楼太医,你要是不帮我…”
她说着微微低垂了眼眸。
楼沾见状,竟愣了一下…他恍惚觉得季箬那双眼睛和他师妹的眼睛很有几分相像。
“我要是不帮你,就怎么样?”楼沾问道。
季箬勾了勾嘴角:“我就告诉我爹你在查十二楼的试药女的事情。”
对于慕容皇族来说,十二楼和试药女都是不能提不能触的存在,就算楼沾是半个十二楼人,也是不可以的。
季箬这是在威胁楼沾,楼沾目瞪口呆起来…他以为眼前这小娘子生得柔柔弱弱,刚刚又确实态度软和了几分,以为她要示弱,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毫无征兆的威胁起他来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有些小,隔了一道珠帘,又隔了一道门,薛景站在门外,什么都没有听到。
刚刚楼沾说锦桃是“神医娘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锦桃这“神医娘子”的称呼是怎么来的了。他心里酸涩难当,觉得季箬有些过分,找一个签了卖身契的丫鬟顶替他的位置,明摆着是要羞辱他。
他们刚刚已经羞辱他了。薛景心想,神医娘子能够留在里面看楼沾治病,他却不能。
这么想着,薛景又觉得不对,季五娘子躺在床上,病得七荤八素的,要如何羞辱他?刚刚羞辱他的人分明是楼沾。
可楼沾为什么要羞辱他,他和楼沾之间可没有什么过节…薛景想着想着,眼神多了一丝愤怒,他知道了,楼沾和锦桃一唱一和,是在替季五娘子羞辱他!
楼沾分明和她们主仆二人熟识,之前季五娘子却让他去得罪楼沾…薛景已经想明白了,季箬当初根本不是要他得罪楼沾,她只是在试探她的忠心。
她和楼沾商量好了的!
薛景心里五味交杂,被试探的憋屈,被羞辱的愤怒和得知真相之后的后悔,让他想要推开这扇门,质问季五娘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爹爹是太医院的副院正,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宫廷御医,他作为一名七尺男儿,主动叫她一个女子为“师父”,敬了茶磕了头,难道这还不能证明他对她的忠心吗?
她凭什么这么试探自己!
最近京里面“神医娘子”的传言传得神乎其神,众人没事都要聊一聊神医娘子的惊人本事,他冷眼看着听着,那些话虽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可也不是一点根据都没有的。
季五娘子真的指点了那个丫鬟医术…若不是他当初主动放弃了季五娘子,这些指点都该是冲着他来的。
是她骗了他,所以他才选择了放弃的,并不是他心里想要放弃的!
薛景想质问季五娘子为什么,想质问锦桃凭什么,可里面有楼沾,隔壁有季冉氏,他小小副院正的儿子,尚不敢给薛家惹麻烦。
薛景一下子变得颓然无比。
第一百七十七章 装病之计已半成
薛景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见门开了,楼沾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楼沾看都没看薛景一眼,径直去了隔壁厢房同季冉氏说季箬的病情。他本来就是个清冷的性子,又傲气,从来不给太医院的众太医们一个好脸色,以前薛景没觉得有什么,今日心里却愤愤不平起来。
他觉得楼沾这是为了季五娘子在故意给他没脸。
这样想罢,薛景抬脚跟了上去。
那个“神医娘子”没有一起跟着出来。薛景心想。
进了隔壁厢房之后,面对季冉氏的着急询问,楼沾神色自然的开了口。
“…看不出来是什么病,或者没病,只是发热,等这股热气发出去了,就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季冉氏却有几分怀疑:“都发热了,还没病?阿箬现在怎么样了?”
“人昏过去了。”楼沾道,“我写一副药,你们去熬了,等人醒了喝一口就是了。”
“就这样?”季冉氏皱了皱眉头,她有些不悦,却顾忌楼沾的身份,没有直接撕破脸皮。
薛景却是头脑一热,质问楼沾:“昏迷向来是很重的病症,从来没有听说有谁昏迷了,喝一口汤药就能好的。五娘子现在还在发着热吧?”
楼沾没有理会薛景,对季冉氏身边的临夏道:“去取纸笔来。”
临夏看向季冉氏,季冉氏没发话,她便没有动弹。
薛景得到了“鼓励”,他对楼沾道:“人命关天,楼太医可不能把五娘子的性命当做儿戏…我从来没有听说有谁发热了还不赶紧降温的。”
“你没听说过,那是你自己资历浅见识少。”楼沾被季箬要求配合,本来就有些不悦了,现在见薛景开口就拖后腿,立马不耐烦起来。
他铁口直断跟季冉氏保证:“再等两个时辰,人醒过来没有退热,我楼沾把命赔给你们季府!”
然后他嘲讽的看了薛景一眼,哂笑道:“季夫人相信楼某,还是相信一个黄口小儿?”
被说成黄口小儿,薛景自然是气的。可楼沾是跟十二楼有关系的名医,他这么说,薛景没有反驳的余地。
季冉氏听了楼沾最后这句话,终于有些被说服,她叹了口气,交代临夏:“你手头有什么事情,都交给临春,在小姐醒过来之前,你一直在锦桐院守着吧!”
她想了想,又挽留楼沾:“楼太医不如在季府暂住,等阿箬醒来了再说。”
“行。”楼沾随口应了下来。
以季冉氏的谨慎程度,季箬和楼沾早猜到她可能会暂时扣下楼沾的。
季冉氏是没有留薛景的,薛景只好告辞离开。
楼沾住的客房在外院,等安排好了这些,季府的鸡飞狗跳终于暂时停歇下来。
季府所有人对季箬的病深信不疑,包括隔壁的冬梅。冬梅对于前些时候被算计的事情还是耿耿于怀的,她想着当时季箬要是这个情况,上一个凤女后来也不至于落到那么惨的下场。
她看了眼新来的凤女,觉得现在是跟季箬“算账”的好机会。犹豫了半晌,终于跟如今的季箮开了口:“上凤病了。”
“那又如何?”新季箮正在做绣活,动作不紧不慢,像是后宅里面无事打发时间的姨娘。
冬梅道:“你知道你前面那个凤女是怎么回事么?”
“她想算计上凤,想要上凤对她臣服。”季箮虽然不知道事情具体的经过,却也从冬梅口中听出来一些口风。
“对。”冬梅说道,“只是她太自大了,而且没有掌握好时机。”
季箮听懂了,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冬梅:“你觉得现在好时机到了?”
“是。”冬梅咬牙道。
季箮一脸奇怪的看向冬梅:“那又如何?我又不要对付上凤…出发之前,我接到的指令是无条件的配合上凤。”
“这是我们凤女的规矩!”季箮说道。
冬梅想起上一任凤女来,皱了皱眉头:“之前那个可不曾这般说过…咱们是自己人,自己人之间,还是坦诚一些比较好。”
季箮挑了挑眉,看着冬梅的表情似笑非笑,她道:“你可能不知道,杜笙当年教导的凤女,可不止上凤一个,还有上凤的玩伴。”
“你说什么?”冬梅不解。
季箮道:“因为上一个凤女,上面的人对所有的凤女都不放心了,所以派了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凤女来…你还不懂么?”
冬梅脸色一变,不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
她明白季箮的意思了。季箮是在告诉她,她是杜笙的心腹,上面的人也知道她是杜笙的心腹,可因为担心凤女再伤害上凤,所以他们把杜笙的心腹派了过来。
是谁说杜笙死了,上凤的地位风雨飘摇?
冬梅不解起来…杜笙都死了,组织里面还有谁会护着上凤?
只是心里再多的疑惑,当着这个跟杜笙、上凤一伙的凤女,她都不能问出口来。
冬梅发觉风向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了,于是想要补救,她想了想,对季箮开口道:“上凤如今病得那么厉害,咱们是不是要过去探望一下?若是实在病的厉害了,也好跟上面的人说,早做安排。”
“我的任务是配合她,不是保护她。”季箮翻了个白眼,继续做她的绣活。
面对这样的季箮,冬梅心里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了…不是说是上凤的玩伴杜笙的心腹么,怎么又不在意上凤的死活了?
楼沾说得没错,两个时辰之后,季箬清醒了过来,并且身上的高热已经完全退下去了。只是整个人有些木讷讷的。
季冉氏吩咐道:“赶紧请楼太医。”
然后柔声叫道:“阿箬…怎么满头大汗…阿箬,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娘?”季箬脸上带了些茫然和疑惑。
季冉氏吓了一跳:“阿箬,你怎么了?娘在呢!”她一颗心砰砰砰停不下来,阿箬这是怎么了?烧糊涂了,不认识人了?
好在季箬很快勉强笑了笑,宽慰了她:“没事,娘,我刚刚睡着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些吓人,糊涂了。”
“阿箬梦到了什么?说出来,说出来就不吓人了。”季冉氏松了口气。
话音刚落,临夏已经领着楼沾进了门。
季冉氏吩咐临夏:“阿箬刚刚说自己被梦吓到了,叫大家都进来,到屋子里来做事,把梦惊走。”
季箬和楼沾都没有说什么。
楼沾装模作样的给季箬把脉,然后道:“无碍了…药不必喝了,喝一碗宁神茶吧!”
季冉氏有些担心:“真的没事了?”
季箬在一旁道:“娘,我真的没事了…我也会医术,自己好还是不好,哪有看不出来的。”
季冉氏埋怨道:“你自己也会医术,为什么还要生这一场病?”
季箬尴尬的笑了笑。
楼沾冷声道:“你们惊梦吧,我得走了。”
季冉氏立马道谢:“今日真是麻烦楼太医了,临夏,你送送楼太医。”
临夏答应着跟着匆匆离去的楼沾一起离开了锦桐院。
季冉氏这才开始给季箬惊梦。
她表情柔顺语气温和,脸上带着小心翼翼,像季箬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怕吓到了季箬似的。
季箬做出一副困惑的样子,当着众人的面开口说道:“…我梦到很多人叫我主上,有些人严厉,有些人惶恐,然后我见到一个牢房,里面关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孕妇,据说是背叛过我,他们要我看着那个孕妇挨打…他们教我跟什么样的人做朋友,还说我作为希望,不能什么事情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不,我不是希望,我是天…”
“阿箬,后面呢?”季冉氏问道,“说下去,这只是一个梦,不要害怕。”
季箬却对这个梦的内容缄口不言了,她忽然扯起一抹笑容,对季冉氏道:“我想起来了,这是一个梦,我已经不怕了…其他的内容,我都记不住了。”
“真的不怕了?”季冉氏问道。
季箬点了点头,一副认真的样子:“我刚刚是睡迷糊了,现在人清醒过来,真真假假难道还分不清么?没事了,娘。”
季冉氏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嗔怪道:“阿箬,你吓死娘了!”
季箬勉强笑了笑。
刚刚的那个梦,自然是季箬编的,她利用之前做的几个梦,加上自己的揣测,胡诌了出来。她不知道她失忆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那个组织到底是什么来头,可她觉得,她大病之后说了一个梦,说着说着又缄口不言,不知情的人看来,确实挺像是急病之后恢复记忆的症状。
既然自己是“上凤”,那些人对自己的关注肯定不低,只要今天在她闺房惊梦的事情传出去了,那些人误以为自己恢复了记忆,肯定会找上自己的。
到时候不管是谁找上了自己,事情都能有一个很大的进展。
这就是她这次装病的目的。
她的调查进入了一个桎梏,她必须要想办法打破这个桎梏。
季冉氏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她喝了宁神茶之后,安顿她好好休息,然后离开了锦桐院。
离开的时候,她叫着锦桐一起走了,想要从她口中问到这场病的具体细节。留在房间里面伺候季箬的是锦杏。
等人一走,季箬就睁开眼睛,看向锦杏,问道:“我病了之后,隔壁有什么动静吗?”
锦杏摇了摇头:“回小姐的话,隔壁没有什么动静,倒是二娘子,先后来了两次,都被婢子拦下来了。”
“你拦她做什么?”季箬有些诧异。
锦杏脸上带了冷意:“她来是想要劝说夫人请道婆进锦桐院给你做法的。”
季箬愣住了…她没想到季萍“得势”之后会嚣张如斯。
“她脑子有病!”季箬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瑶柳跟着季萍抬脚进了季箬的闺房。
季萍明显听到了季箬的话,她开口问道:“五妹妹说谁脑子有病?”
“自然是说脑子有病的人脑子有病。”季箬并不怕她。
呛完这句,她顿了一下,道:“娘叫我好好休息,二姐姐就是再无聊,也等我休养一番之后,再来找我陪你说话解闷儿才是。”
明明是季萍来探病,她一转口,就成了季萍找她解闷儿了。
季萍气得不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季箬又道:“瑶柳你是死的啊,娘说,屋子里谁都不许进,你不知道?”
瑶柳当然知道,可季萍拿乡君压她,她一个小丫鬟能怎么办?
瑶柳欲哭无泪的看着季萍。
季萍道:“五妹妹这张嘴,可真没有人能说得过。”
“谁说的,别人说不过,二姐姐肯定说得过。”季箬正色道,“二姐姐都是挑我生病的时候来打机锋的。”
季萍气得跺脚,却拿季箬无可奈何,只好告辞离去。
她气匆匆的想去隔壁季箮那里“诉说”自己的委屈,可季箮的丫鬟连门都没有让她进。
“…我们家娘子心疼五娘子病了,想去陪陪五娘子,又怕打扰了五娘子休息,所以在屋里焚香弹奏《普庵咒》呢!”
季萍驻足听了一下,确实有庄严肃穆的琴音传出来,只得离去。
她想,季箮和季箬的感情分明不怎么样,如今又做出这么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来,分明是因为自己这个乡君来了,所以她们心里有危机感了。
心里有危机感,所以要放下内斗,一致对外。
季萍冷笑,一致对外又如何,她是乡君,只要她愿意出去交际,可以成为许多小娘子的中心。而且,她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她不需要跟两个小丫头片子在季府后宅斗了,她要利用自己乡君的身份,赶紧找一个如意郎君才是。
等找到了如意郎君,她出嫁再回到季家,就是季家的贵客。
这么想着,她扭头对自己如今的贴身丫鬟橘香说道:“今日收到几份邀帖?回去都拿出来看看,计划一下时间,好安排出门。”
橘香有些耿直,问道:“一共有四五个帖子,乡君都要去吗?那多累啊!”
季萍冷哼:“自然都要去…你做乡君的贴身丫鬟,自然要比别人的丫鬟要忙一些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钓鱼上钩诈话起
第二天季萍果然早早的出门,去参加图书阁编修总司沈大人次女沈燕妗组织的冰诗宴。
她的贴身丫鬟橘香对院子里的下人们说道:“…京里面的小娘子,但凡有些人缘,都应该交际的,现在是小娘子相交,以后便是贵夫人相交。我家娘子是乡君,有正经封号的,所以大家的争着要跟我家娘子玩。”
她说着,顿了一下,道:“这人啊,出身固然重要,可出身再高,哪里顶得上皇家的封号重要呢!”
这明显就是针对季府大房两个嫡小姐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都拿眼睛去看季萍。季萍含笑不语,众人便明白了,橘香这番话,要么是被季萍默许了的,要么是出自季萍的授意。
于是,大家就更加说不出话来了。
等季萍花枝招展的出了门,一个婆子往地上唾了一口口水,叫骂道:“什么东西,得志猖狂的小蹄子,且不知咱们大房的娘子将来可是要做皇后娘娘的,她一个小小的乡君算个屁。”
有小丫鬟怯怯道:“先帝只说皇后要出在季家,可没有说要出在大房,乡君将来说不定也可以做皇后娘娘啊!”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个屁!”婆子拧了小丫鬟一把,说道,“天下的理莫过于嫡庶二字,她一个庶女,又没有可以昭告天下的才德,凭什么做皇后娘娘!”
小丫鬟委屈道:“那还有六娘子,六娘子可是嫡出的季家小姐。”
婆子冷笑道:“六娘子能不能从闽南那个地方回来还是个问题呢!”
这么算来,皇后的备选人就只剩下大房的两个嫡女了。
小丫鬟迷迷糊糊的脑袋终于想起自己是大房的人,心里面高兴起来。
皇后入宫,身边要带一众婢女的,这些婢女,以后要么做妃子,要么做女官,都是无比荣耀的存在。小丫鬟想着,她以后一定要在两个娘子和夫人面前好好表现自己才是。
锦桐院里面,瑶柳匆匆回来,对着端着水出门的锦桃说了橘香当着众人说的那些话。
她忿忿不平:“乡君也欺人太甚!”
锦桃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