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某本以为今日终于可以将这些书送出去了,现在看来,是杜某一厢情愿了。”杜笙神色如常道。
季箬眼神微微瑟缩了一下。
然后她直白而凌厉的开口问道:“书不书的,跟杜先生没有什么好谈的,不如杜先生告诉学生,您那终于送出手的金银玛瑙翡翠珠宝是怎么回事?”
杜笙压根没想到会有人看到他把东西给四夫人的那一幕,更没有想到第一个来问他的人会是季箬。
他脸色微微一变。
季箬冷声道:“怎么,杜先生需要时间来编个藉口么?”
“箮娘。”杜笙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骗你的人,我跟你说过的话,没有半句是虚言。”
他这话,季箬自是不信,她开口道:“那么,请问先生,那包东西,到底是谁让你转交给四夫人的?”
“现在还不到说的时机。”杜笙道。
季箬抿了抿嘴,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杜笙的态度有些微妙。他做的事情被她察觉,他虽然担心,却没有惧怕的情绪,仿佛笃定她不会伤害他一般。这让季箬心里有些不舒服。
于是她放弃了自己从杜笙嘴里问话的打算,而是直接开口吩咐锦杏:“绑起来,给夫人送过去。”
明轩堂几个人都愕然,谁也没想到她说翻脸就翻脸,杜笙脸上更是充满了难以置信。
季箬继续对锦杏道:“告诉夫人,先生这几年都靠着季家吃饭,季家给的束脩远不到先生给四夫人锦囊的东西多。季家不曾丢过什么东西,不代表别人家没丢过,到时候闹出来,我们季家脸上也不好看,让夫人直接将人送官吧。”
送官?以什么罪名?当然是巨额不明来历的钱财。
杜笙若是交代不出这些东西的来历,按照大安朝法律,就只能算作偷盗所得。
“小姐这是在威胁我。”杜笙看着季箬。
季箬一脸平静:“那么,先生被我威胁到了吗?”
杜笙是清客,一旦以这种罪名进了衙门,就再也洗不清了,清客最注重的名声将在这一刻毁于一旦。
季箬目光冷静的盯着杜笙,她的两只眼睛美丽而沉着,里面没有多余的东西,仿若深潭,没人会觉得这样一双眼睛能够生在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身上。
杜笙忽然哈哈大笑三声。
锦桃和锦杏对视一眼:杜先生是疯了吗?
锦杏不自觉的就上前一步,站在了季箬的侧前方,只要杜笙有伤害季箬的意思,站在此处,她就能保证在杜笙碰到季箬之前制服杜笙。
大笑完了之后,杜笙看着依旧一脸云淡风轻沉着无比的小娘子,开始惨笑:“箮娘,今日你我对峙,不知道是不是也在你昔日的意料之中。杜某竟不知这应该算是我作茧自缚,还是应该算是你自己作茧自缚。”
他看了眼锦杏,忽然飞快道:“我这一生,最重要有两样东西,其一是你,其二是我的名声。有些事情不该由我口中说出来,我便不能说出来。就算如今你拿我的名声威胁我,我也只能说一声无可奉告。”
“只是你需记着,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有朝一日青史留名,记得让史官给我写悲壮一些。”
季箬终于皱起了眉头。杜笙说的这些话,她没有一句是听懂了的,可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
杜笙继续道:“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可你还不曾问到我的事情,我却能说上一说。五年前你让我查冉殷的身份,当时我还来不及跟你说,你就出事了。我估摸着你出事之前已经自己猜到了答案。不过你如今失忆,大概是想不起来的,我将当年所查告诉你,也算是不欠你了。”
“什么冉殷的身份?”她一边问,一边给锦杏使眼色,让锦杏注意着杜笙的举动。
她虽然不明白杜笙要表达什么,却从他的那些话里面听出了一股死志。
杜笙却没有立即回答她了,而是自己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然后拍了拍衣袖,对着季箬行起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没有人能够打断他。
等到礼毕,他才就着跪拜的姿势开口:“回禀主上,经属下追查,已然确定冉殷乃是大安朝慕容氏皇族当年的太孙殿下留下的遗腹子。”
就在季箬被“太孙殿下”四个字震惊的同时,杜笙又开口了。
“主上,记得史书上,我要有三大页,第一页的第一行,就要点名,杜某乃是您唯一的先生!”
季箬主仆三人同时脸色一变,锦杏劈手就要打晕杜笙,却见杜笙忽然笑了。
“来不及了。”他说。
“您一日没恢复记忆,杜某就一日未敢取下牙齿里的毒药。这毒药是您当年看了一本前朝的毒经研究出来的,不苦,也不疼。”
“名叫三声笑。”
他哈哈大笑三声的时候,就已经服了毒药。
“愿主上得偿所愿。”
话音落,人已经气绝。
季箬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她颤抖着手去摸杜笙的脉搏。
死了,死了。
没救了,没救了。
季箬表情变得非常的奇怪,她有些想哭,又哭不出来,她有些生气,又气不出来,甚至,她想开口叫锦桃扶自己起来,都说不出来。
“小姐!”锦桃眼睛一红,她心里又急又怕,眼泪就到了眼角。
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就连当初以为季箬不要她,她都没有这么害怕。
杜笙说的那些话,锦桃比季箬还要不明白,只是,她忽然间有一种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最后一滴春雨落了地。
地上会长出绿草鲜花,还是吃人的藤蔓,她不知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死因在病事纷杂
杜笙死了的消息飞快传遍了季府。
他是季府的清客,而不是季府的奴仆,因此官府那边派了仵作前来验尸。
季箬被季冉氏接到了浣春院,一脸的失神落魄。季冉氏心里叹了口气,嘱咐临夏好好看着人,自己前去审问两个丫鬟。
锦桃和锦杏对视一眼,今天在明轩堂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每一件都不像是能够拎出来说的。
她们二人虽然是季冉氏安排给季箬的,可她们从一开始受到的教导就是对小姐忠心,因此,考虑到不知道那些事情季箬愿不愿意让季冉氏知道,她们都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季冉氏被她们给气乐了:“你们真是好得很!”
仵作那边验完尸,很快就离去了。
在明轩堂料理诸多事宜的管事前来禀报:“…说是突然病死的,具体是个什么病,仵作不是大夫,也说不上来。仵作那边已经回去复命,离开之前他说咱们可以准备后事安葬杜先生了。”
“病死的?”怎么突然就病死了呢!季冉氏心里有些不信。
她不信,还有别人也不信。
很快,前面就有人进来禀报:“华昌长公主殿下听闻杜先生因病去世,担心杜先生只是假死,请了太医前来诊治。”
“她倒是知道得快!”季冉氏冷笑,“来的是哪个太医?”
“张文珍张太医。”
张文珍也是季府常请的太医,华昌让他来,就是担心季冉氏拦着不让别的太医进门。
既然是张文珍,季冉氏就不担心他做什么手脚了。对着管事点点头:“好好招待。”
管事答应着去了。
里间的季箬却忽然有了反应,她掀开珠帘大步走了出来,问季冉氏:“是谁请的太医来?”
季冉氏心疼的摸了摸她的手,见不像是之前那么冰凉了,才开口道:“是华昌长公主。”
季箬摇头:“不可能是她。”
如今四老爷季沿被抓了,临安王一派的人,还有那些在暗处的人都盼着季陵被牵扯进去。盯着季府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这不应该包括华昌长公主。
是有人借了华昌长公主的名义。
季冉氏听她这么一说,也明白过来,她叹了口气:“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府里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忙都忙不过来,谁还有精力去查张太医到底是谁请来的!”
季箬点点头,然后问季冉氏:“前些日子我求过娘去查杜笙,不知道娘那边查出什么消息来没有?”
“有价值的一件都没有查出来,不过这些年他离开季家田庄后的去处,倒是查出来了。”季冉氏说,“有些古怪,他去的是仙隐寺山脚。”
“仙隐寺山脚?”季箬皱眉。
季冉氏点头:“仙隐寺的山脚有一家落脚的客栈,他常年租了一个房间,每隔一段时间就去住在那里。没有去见过什么人,也没什么人来见他。”
“客栈有问题吗?”季箬问道。
季冉氏摇头:“客栈也查过了,客栈的老板和伙计都是老实本分的京郊人,祖上三代都是土生土长在这里,查不出丝毫问题来。”
客栈没有问题,他也没有在那里见谁,那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住在那里是为了什么?
果然古怪得很。
母女二人猜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什么主意。
就在季冉氏见季箬精神好了些,想开口问在明轩堂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先前那管事又来了。
他通禀道:“…张太医摸了脉,杜先生确实是突然病发身亡,他已经去陆府复命了。”
真的是病死的!
季冉氏拧起眉毛猜测,自家阿箬刚刚那般,怕是被杜笙给吓到了!
是啊,她的阿箬只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在自己面前,就算再见多识广聪明机智,也会感到害怕的。
阿箬被吓坏了!
季冉氏心里想。
她不再追问季箬在明轩堂发生了什么,而是吩咐锦桃回锦桐院取季箬的衣服来。
季冉氏道:“你爹今日怕是不会回府了,你这样子我又担心,你就在浣春院同我一起睡。”
季箬迟疑了一下,点头应了。
她心里实在是乱糟糟的,自己一个人回去,未免会胡思乱想走到死胡同里面去。季冉氏对别人怎么样且不说,对她却是极平和温柔的。自己待在她身边也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既然如此,就先留在浣春院好了。季箬心想。
季冉氏很忙,季箬也不肯让她一直陪着自己,因此留了临夏守着季箬,自己忙活外面的事情去了。
刚走到院子口,她顿住了脚步,将一个三等丫鬟叫到身边,吩咐道:“你将那宁神静心的方子熬药端去给五小姐喝了,让她喝了药就睡一会儿。”
丫鬟答应着去了。
季箬也没有闷在屋子里,季冉氏刚走不久,她就挪步到院子里面,坐在藤椅上发呆。
临夏给她打着扇子。
季箬想着刚刚管事说的话,太医诊断出,杜笙是病死的。
她刚刚在明轩堂太震惊了,所以把脉只感受了一下是否还有跳动,并没有仔细查验他的死因。
杜笙明明是吃毒药死的,怎么会是病死的呢!
季箬忽然想起杜笙说,这毒药是她亲手研究出来的。
季箬脸色一白,她觉得杜笙说的可能是真的。因为她虽然不记得这味毒药,却觉得,以她的性子,若是想要研究一种用来寻死的毒药,多半会做得跟这个的功效一模一样。
如果毒药的话是真的,那么别的话呢?
他为什么要叫她主子?
还有,冉殷竟然是太孙殿下的遗腹子!有多少人知道他这个身份?他自己知道吗?
季箬脸色一白,她觉得杜笙说的可能是真的。因为她虽然不记得这味毒药,却觉得,以她的性子,若是想要研究一种用来寻死的毒药,多半会做得跟这个的功效一模一样。
如果毒药的话是真的,那么别的话呢?
他为什么要叫她主子?
还有,冉殷竟然是太孙殿下的遗腹子!有多少人知道他这个身份?他自己知道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救命之恩当报答
整个大安朝,谁不知道季陵和荀错是死对头!
就是一个州官的升任这样的小事,他们都能在金銮殿上面吵得面红耳赤,朝堂外,季荀两家更是一点人情往来都没有,两家的仆人在市场采购撞上了,都要互唾一番才扬长而去。
据说荀错会将冉殷发展成自己的嫡系,就是因为冉殷作为季陵的义子反过来跟季陵决裂了。
如今季陵为荀错喊冤跪在了昭阳殿外面,别说是季箬了,整个大安朝百姓都觉得有些荒唐。
他怎么会为自己的死对头求情?
季箬心里想,难怪娘说他今晚不会回来了…那么,娘是不是早知道这件事?
晚膳之后,季箬挑了个两人独处的时候,问了季冉氏这件事。
季冉氏沉吟一番,到底开了口:“你爹年轻的时候,少年得志,被先帝器重,难免被人嫉恨。有一年大冬天被几个同窗密谋推到了护城河里面,是荀错看到了,将人救起来的。之后他担心你爹身体太弱留下病根,还教了你爹爹一段时间的功夫。”
“这是救命大恩,如今荀大将军落难,我和你爹爹都不相信豆蔻阁的事情荀大将军知情,夫君去喊冤,也算是回报当年的救命之恩。”
季箬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一节,她问道:“爹爹跟娘说过要帮荀大将军?”
“哪里来得及说。”季冉氏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毒辣,既想毁了荀错,又想毁了你爹爹,他也不想想,大安朝文武一去,皇室式微,哪里还有什么立国之威!”
季冉氏这话说过就算,季箬却是记在了心里。
她之前心里猜测这幕后之人不是临安王就是秦许知,如今听季冉氏这么一说,她就觉得这两个人都不可能了。
做下这一切的人想要毁了大安朝,是谁想要毁了大安朝?大安朝覆灭,苦的不单是百姓,还有百官,到底是谁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季箬忽然想起小书房里面的杂书讲到过前朝遗民,说他们不满慕容氏皇族,一心想要光复夏氏皇权。
想完了之后,季箬又觉得可笑…不过是杂书上面的胡说八道,如何信得?
当今圣上慕容阑已经是大安朝第三代皇帝,前两任皇帝都无比长寿,前朝覆灭至今,已经有近百年了。
夏氏在覆灭之前就已经皇权旁落,怎么会有前朝遗民为了光复夏氏坚持百年之久?
季箬摇摇头,甩去这个念头,琢磨起其他人来。
思虑太重,夜里自然是睡不着的。
季冉氏猜测她是被吓到了,可季箬不肯提之前在明轩堂的事情,她也不好一直追问,只好吩咐丫鬟们点上了安神香。
这安神香还是季箬之前配的,一多半送去了常福院,一少半留在了浣春院。
安神香的效果很好,刚点上没多久,季箬就闻着淡淡的檀香味,睡了过去。季冉氏终于稍稍放心了一些,跟着睡了过去。
梦里,一个小姑娘坐在高座上,接受数十个男人跪拜行礼,一个高大的男子对小姑娘说:“这位杜笙,是杜太傅的后人,以后他便是您的先生。”
小姑娘紧紧抿着唇,说道:“我不需要先生。”
那名男子便道:“主上聪慧,却也需要有人教导,先生是必须要有的。不过您是主子,您不愿意,我们自然也不会强迫您。”
然后他扭头冷声吩咐:“将杜笙带下去吧!”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杜笙便已经白了脸色。
小姑娘猛地站起身来:“卢行舟,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笙知晓了主上的身份,却没能留在主上身边,为了主上的安全,这样的人自然不能留着。”
不能留着?
小姑娘看向杜笙,问道:“你是主动来跟着我的,还是他们让你来的?”
杜笙说道:“属下只愿青史留名,重复杜府荣光。”
“你就没想过你会丢了性命?”小姑娘拧着眉头,有些不耐。
杜笙勉强笑道:“属下的太爷,当年的杜太傅,领了恩德。”
梦到这一切的季箬没明白杜笙指的是什么,那个小姑娘却明白了,她眼里闪过一丝情绪,终于向那个名叫卢行舟的高大男子妥协:“留下他吧,我跟他学兵法谋略。”
然后,小姑娘就向杜笙拜了师。
季箬在梦里面想,这个小姑娘,大概就是自己了。
她又诧异卢行舟是谁,还没来得及琢磨,就见画面一转,那个卢行舟带着她到了一处监牢。
监牢里面关了不少人,其中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关了一名有孕在身的女子。
小姑娘等人一进去,那名女子一下子变得绝望,哭着喊着求饶。她不断的往后缩着,想把自己的身体藏在墙壁里,似乎面对的是洪水猛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