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我爸妈也说过,”孟缇点点头,“不过如果你课上的好一点,保证粉丝还要多些。”

赵初年垂下视线片刻,笑容里带上了一点莫名的情绪,连馄饨都不吃了,那分明是尴尬和局促不安,“我就这个水平了,以前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也怀疑过,我大概不是不太适合当老师?”

没想到他那么介意,孟缇后悔说错话了,连忙补救,“哎,赵老师,其实也不是,教学技巧这种事情要学习的。”

赵初年听着,很虚心学习不耻下问的模样,格外专注看着她:“你觉得我上课需要注意什么?”

孟缇放下筷子,支着头想了一会才说:“你有先天条件,上课么,我爸说学生总喜欢轻松的,你再生动一点就好,说点学生喜欢听的八卦。”

赵初年于是就微笑着点头,滚烫馄饨的蒸汽萦绕在他面前,孟缇悄悄别开了眼睛。

那天的事情过了孟缇也就没放在心上,直到下一堂选修课。赵初年猛然变了风格,一改过去死板的照本宣科,上课也生动多了,不再局限课本上的东西,时常引经据典,还时常讲一些有趣的八卦。例如鲁迅和胡适间的恩怨,还有当时民国初年文人的间的恩恩怨怨一些事情,完全是天马行空,在座的学生都是理科生,多半只知道中学课本里的鲁迅,一听这些冷僻八卦,倒是都来了精神。

赵初年干脆放下了课本,又从鲁迅谈到泰戈尔,从泰戈尔谈到诺贝尔文学奖,最后谈起中西方文学。

“中国的文人写文的目的跟西方作家不一样,中国的文人自古以来,就承载着载道言志的理念,写文章是为了清澄天下,或者抒发报复和信念;不过于此相对的,西方作家更随性一些,西方文学的最高境界,往往跟宗教有关系,更像是一首属于自己的咏叹调……”

不愧是文学博士生,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只要他认真起来,那种站在讲桌前的气度还是可以迷倒一群人。

或许是他在课上发表的那通让很多人来了精神的言论,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人举手提问:“赵老师,你看过很多书吧,最喜欢那位作家?”

提问的是个女孩子,就在她的前两排。孟缇对她有点印象,大概是大二,长得很俏皮可爱,打扮入时,比这个教室的女生平均水准高出了若干个档次。每节课她都坐在最前面中间的位子,占据了那么好的地理位置,下课后经常问赵初年问题。男生总是偷偷摸摸的看她,还有人在上课时候传纸条给她,孟缇就曾经帮过一次。

迎着女孩期盼的眼神,赵初年略一沉吟后回答:“谈不上最喜欢这个词,准确的说是感兴趣。”

“啊,是吗?”那个大二的女生异常惊讶。

孟缇惊讶于这个答案,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赵初年。他家里明明有一个惊人的书房和满柜子各种版本的范夜的著作,可没想到他居然不喜欢他。

赵初年侃侃而谈:“劳伦斯说,我为自己而艺术。我觉得最好的作品就是真实。对读者而言,文学家是各种各样的,每个作家要表达的东西都不一样。作者就像海洋里的信号灯一样,每闪一下就代表着不同的意思,怎么理解全凭读者。作家毫无疑问的在作品表达一些东西,问题是,我无法确定自己读到的那些内容就是作者的真实。所以我一般怀着谨慎的态度。不会让自己喜欢上某一个无法确定真实的作品和作者。”

年轻的女孩子笑眯眯:“赵老师,你从理科转向文科是因为什么?你理科成绩似乎蛮好的样子,本科的时候还跟几个同学搞过一个很新潮的网站吧。”

赵初年眉梢微挑,笑容不改:“你怎么知道?”

女孩子歪了歪头:“查一个人的资料又不难的。”

孟缇很清楚现在互联网的威力,不过她从来也没想到过去调查赵初年,没想到他的经历远比他自己说的还要丰富。

教室里大部分人都是理工科的学生,几乎没人想到赵初年这种文学老师居然也搞过互联网,顿时来了兴趣。教室里的话声顿时小得多了,目光纷纷看过来,一幅不等到下文不罢休的模样。

赵初年扶着额头,想了想说:“我为什么转文科,是因为被某个作家和他的作品影响了。一本书对一个人的影响可能非常大,甚至会完全扭曲其人生道路,当然,我也受到了影响,使我从一个本来很有前途的CEO变成了这种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模样。”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女孩子追问:“啊,是什么作品对你的影响那么大?”

上课铃响了,赵初年笑着站回讲桌前,“我觉得,写作是完全私人的活动,阅读也是。”

第七章(下)

那席话一直在孟缇脑子里徘徊不去,然后才想起自己借了书这么久再次忘记还给他。实在是前段时间写论文太忙了。她的生活高度自律,也算是个理智的人,再怎么喜欢某本小说,也不会因此而玩物丧志。

第二天她就带着从赵初年那里借来的《惊雷》和《白雁》去复印了一下,转身就去了文学院。她在网上查了查赵初年的课表,知道他下午还有课,现在这个时候肯定还在学校。

十月走到了尾声,树叶开始变黄和脱落,天气已经有了深秋的寒意。作为全国排名前十的综合性大学之一,学校里的教学楼各有气派。和数学学院大楼相比,文学院显得很浪漫,文气俊秀。外种植的枫树抹着一层金色阳光,异常耀眼。孟缇熟门熟路的进了大楼。

赵初年和几个年轻的讲师共用一间办公室,是在文学院的几个大的办公室里,她上到二楼,伸手敲了敲走廊边半掩的门。

明明屋子里有人压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可迟迟没人开门。

孟缇从半敞的门里看过去。办公室并不大,也一览无余。赵初年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她视线尽头的某张桌子旁边,低声交谈。

赵初年还是惯常的休闲打扮,白衬衣外罩了件浅色的挡风外套,衬得手长腿长;他微微低着头,慢条斯理翻着桌子上的某个文件夹,显得悠闲散漫。

他对面的那个男人本来模样还算英俊,穿着剪裁十分合适的西装,现在五官尽数扭曲,大概是咬着牙齿,脸部肌肉紧绷,目不斜视的眼睛里全是燃烧的火焰,看上去就好像一颗即将要爆炸的定时炸弹,随时可以把赵初年炸成齑粉。

孟缇微微皱起眉头,那个人实在不太像学校的老师。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赵初年还是一贯的淡定,可那个男人却猛然一捶桌子,愤怒男声猛然在办公室炸响,“你他妈不知道是哪里捡回来的野种,居然想骑到老子头上去!”

就像有人在那个声音里放了把火,充满了让人震惊的愤怒和力度。不过那股愤怒也就仅仅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屋子里安静了片刻,似乎是发脾气的人中气不足,为了逞能吼了一句后,后面连话都说不出来。

好像窥见了某种不该窥见的秘密,孟缇一时都愣住了。赵初年还是那种没表情的模样,完全不为所动,嘴角以极缓的速度挑上了一丝莫名的笑纹,张张嘴说了句话,那个男人脸色巨变若干次,一捶桌子,朝门口走来。

真是没挑对时间。孟缇刚刚提起脚要闪人,没想到门却被人“呼啦”一声拉开,那个年轻男人杀气腾腾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狠狠一摔木门,“哐当”撞在锁上,震动得整条走廊都在嗡嗡直响;孟缇双耳发麻,站在门前略微一愣,竟然忘记了让路。

因为有人挡住了去路,男人烦躁而愤怒,阴沉着脸朝她一挥胳膊,仿佛是赶跑什么讨厌的蚊子苍蝇。看上去是轻描淡写的动作,力气却大得惊人,孟缇感觉冷风从脸上刮过,一阵大力袭来压住她的肩膀,打得她踉踉跄跄,朝后连退好几步,先撞到了肩膀,后脑勺也在墙壁上磕了两下。

其实这些都是一瞬的事情。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金星乱飞,孟缇愤怒地抬起头,刚刚想愤怒地指责“你打到了人难道道歉都没有一句,连基本的礼仪都不知道吗”,可那人早不见了,她只听得到皮鞋踩得地板咚咚有声,在整个楼梯间一层层回响,给摔门声加上了完美的脚注。

孟缇揉着后脑勺,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自己怎么遇到这么个不懂礼貌的人渣;一瞬间破口大骂甚至杀人的心情都有,可却在看到赵初年三五步从办公室冲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没了脾气,他很着急,大概脸都变了颜色,孟缇还没看清楚,就被他搂住了肩膀。

赵初年是被门的响声惊动了,出来看到孟缇扶着头站在门外,联系到各种声音,吓得脸都变色了,当即一手扶住她的胳膊,一只手隔着头发,谨慎而仔细的摸着她的头顶,急促地问:“阿缇,撞到哪里了?疼不疼?一定很疼吧,啊,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因为太紧张,连逻辑都没有了。

赵初年的手在她头发间活动的感觉让孟缇心里泛起古怪的感觉,她侧了侧身子想从他的掌心下躲开,可惜整个人被他揽住根本躲不了,只能抬起手拨开他的手,但怎么比得过他的力气,只好说:“还好,现在没刚刚那么疼了,不用去医院。”

赵初年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感觉到宽慰,还是很紧张,半抱半扶的把她拖进门内,按在椅子上坐下,“撞到头了不是小事,让我看看,现在头晕吗?”

“刚刚是有点晕,现在没事了,赵老师,你实在太小题大做了。”孟缇要站起来,被他一只手压在了凳子上,动弹不得。

她头发又柔又亮,并不是那种纯黑色,在中午的光线中泛着淡淡的栗色。她扎着很高的马尾,赵初年小心的解开皮筋放塞到她手里,才发现原来她的头发比自己想象还要长一点,好像蔓延过脖颈的丝绸。他看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问:“你是来找我的吗?怎么事先不给我打个电话?”

“是啊,”孟缇分散了注意力,才散去一点的怒气凝聚起来,“没想到一来就遇到这种倒霉事。赵老师,那个人是谁啊。”

赵初年眸子里光芒一冷,手指一点点分开那柔软如丝的头发:“对不起。我会让他给你道歉的。”

“赵老师你认识她?”

“是,”赵初年言简意赅,“他是我堂兄,赵律和。”

孟缇纳闷,“他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吧,来学校干什么?”

“自然是找我的麻烦,”赵初年小心摁了她头上的几处,“这里疼不疼?这里呢?”

“不疼不疼,不过他——”孟缇扯玩着手里的皮筋。她不是多管闲事的人,硬生生把“为什么找你的麻烦”咽了下去。

欲言又止的感觉就好像生吃了鸡蛋一样不舒服,猛然收住的痕迹如此明显,赵初年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停住了手说:“他是我大伯的大儿子,是名正言顺的长孙,可惜爷爷不喜欢他,比较偏爱我这个没爹妈的孙子。但是家产只有那么多,所以我们一直存有芥蒂。”

他解释得很清晰,孟缇却听得头皮发麻,抽了抽嘴角,不掩惊奇和好奇地笑起来:“你说得很像豪门恩怨啊。”

“这跟是不是豪门没有关系,只是人性而已。就算只为了蝇头小利,也会发生兄弟阋墙的事。”

孟缇“嗯”了一声,然而兄弟反目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她自己兄妹和睦,不是太能理解这种同室操戈欲致对方于死地的激烈感情,想着说什么妥当的话安慰他,却讷于言辞。

她在肚子里打腹稿,赵初年却毫不客气的打断她的思绪,声音绷得紧紧的,“阿缇,你头受过伤?还是做过手术?”

“啊?没有啊。”孟缇纳闷。

赵初年盯着她的头顶,“你头上有条五六厘米长的疤痕。”说着指腹穿过她的头发,小心翼翼的从那道旧疤痕上掠过去,“这里,感觉到了吗?疼吗?”

“开什么玩笑啊,我脑袋上怎么会有疤,”孟缇根本不信,伸手朝头顶探过去,赵初年抓住她的手指,引导她摸到了那道疤痕,“我摸着很正常啊,哪里有疤了?是胎记吧?你肯定看错了。”

“我不会连胎记和疤痕都分不出来,仔细看上面还有缝合的痕迹,”赵初年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不过大概是很老的伤了,颜色都淡了。但在当时肯定是很严重的伤痕,而且还是额叶上方。难道你这些年都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者不适?”

孟缇撇嘴,刚认识起就领教了赵初年小题大做的本领,现在果然更了解了一点,“没有,我一直很健康,当然也很聪明。我脑袋从来也没疼过。赵老师,你不要说得那么严重。”

赵初年沉默了一会,用手指慢慢梳理着她的头发,用考量地语气开口,“把皮筋给我,我帮你把头发扎起来。阿缇,也许是我多心了,但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你家人不在国内,后天是周六,我来接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孟缇抽了抽嘴角,从凳子上跳起来,“完全没必要。”

虽说人是跳起来了,可头发还抓在人家手里,顿时扯得她呲牙咧嘴,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赵初年被她的剧烈反应惊到,顿时松了手,轻轻拢了拢头发,揉着她的后脑勺,“对不起,很疼吗?”

没来及的说话,门吱呀一响动,另一位年轻老师走了进来。

他是跟赵初年同时进大学的另一位年轻老师路吟,也就二十多岁,刚刚吃了饭回来,手里还拿着只饭盒。因为酒足饭饱,他心情看起来十分好,笑嘻嘻地开口:“赵初年,没想到你还帮人梳头啊,你女朋友?怎么之前不通知一下。”

赵初年还没来得及说话,孟缇脸涨得通红,一把把头发从赵初年手里夺出来,高声说:“不是!我是学生,来找赵老师有事的!”

“我理解的,师生恋传出去总是不太好,”路矜说,“不过都是大学生了,也没什么。稍微注意点影响就好。”

孟缇几乎要吐血,这个人自说自话的水平真是太高超了,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竟然竟然完全听不进她的话。

回头看了看赵初年,他对她摊手一笑,脸上也是很格外无奈的表情:“路吟,我们没什么,别误会。”

“哎,是吗?原来不是你恋人啊,”路吟打量一阵孟缇,很遗憾地对赵初年点点头,“我刚刚想夸你眼光不错呢,小姑娘很漂亮,配得上你。”

孟缇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承认否认都不好,唇动了几下,干脆彻底闭上,转了个身,胡乱地抓了抓头发重新绑好。赵初年在这个时候展现了良好的风度,对着同事表情愉快地微笑着:“我倒是希望我眼光可以一直不错。”

孟缇想起父母说自己当老师时候的事情,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现在的年轻老师怎么一个比一个开放。办公室的大门又被推开,接二连三的老师都吃了饭回来了,孟缇哪里还敢在呆在这间办公室里,抓起书包就跟赵初年告辞走人。

果然忙中容易出错,走到门口时才想起自己居然忘记了本来的还书目的,但又不想现在返回办公室给老师们取笑,想着干脆约等下一次见面了。

正午阳光新鲜灿烂,三三两两的学生骑车飞驰而过。孟缇走出大门的一瞬,被阳光曜得眼花;眼角余光注意到停在路边的某辆车忽然发动了引擎,飞驰而去。

居然有人在大学校园里这么嚣张跋扈,孟缇微微皱起眉头,然后才想起那个端坐于车中的人,和那一闪而过的侧脸,面色阴沉,眸光阴晴难辨,正是赵律和。

第八章白雁(上)

虽然孟缇对自己头上的伤痕并不在意,但赵初年似乎上了心。接下来的几天,孟缇在学校里碰到过他几次,他都有心无心的谈起这个话题,中心都是劝她跟着他去医院检查。他的诚恳就和孟缇觉得自己十分健康,不想去医院的想法一样坚定,领教过那份坚决后,赵初年终于不再提及。

那是正是中午,他下午还有课,没时间多谈,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在第一节上课后,王熙如第一次跟赵初年离得这么近,瞧着赵初年的背影,吸了口气直感慨:“哎,近了看,好像更帅了。唔,为什么你总能遇到帅哥?你那个郑大哥也是。”

孟缇“哈哈”笑了几声:“我运气比较好吗。”

“我看也不怎么好,不是表白被拒了吗,”王熙如笑眯眯,“话说回来,你头上怎么有旧伤?听赵老师的语气好像很严重。”

孟缇摆手,“谈不上什么严重。我可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问题当然最好,”王熙如说,“问问你父母怎么回事吧。”

“等他们打电话回来了,我再问问看吧。”

“这才对——”

声音被手机铃声打算,戛然而止。王熙如从书包里摸出手机,一看到号码就皱起眉头,作势欲掐,但犹豫几次后,还是拿着手机烦躁地说话。她脾气一向很好,讲电话的时候都是细声细气,温柔可人,这样无奈的表情孟缇还是第一次见。看来王熙如最近似乎过的也不怎么如意。

一通电话说了十多分钟,直到两人走进教室才告一段落。两个人坐下,孟缇捅捅她:“怎么了?为什么那么郁闷?”

“我带的那个辅导班的一个高三的学生,死缠着我问题。”

上课时间未到,上自习的人也寥寥无几,她们两人坐在空旷的前排,小声说话也没关系。

“你哪有那么多时间理他啊,你就是个辅导班老师,哪里负责那么多,”孟缇为她不平,“让他去问他数学老师啊。”

“我说了,”王熙如捏着拳头,“他也不肯,我经不住他缠,给了手机号,就更麻烦了。”

“咦,这么主动,被小弟弟瞧上了,”孟缇笑容诡异,“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王熙如王老师。”

王熙如淡定地看她一眼,一幅大量能容的样子。

孟缇觉得她可能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于是补充:“师生恋。”

“我刚刚还没说你呢,”王熙如反驳,“我跟他是师生恋,你跟赵老师,赵初年算什么?”

孟缇睁大眼睛,手里的笔跌落在了桌子上,溅出了点点墨水,“你说什么?”

从来不知道王熙如这么伶牙俐齿。被人抓住了把柄就是现在的感觉,无地自容,脸也不可抑止地热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了,但一时间讷讷,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连为自己辩解都说不出来。赵初年对她,确确实实太周全了,无可指摘。

一瞬间被审问者变成高高在上的审问者。王熙如神气活现地嗤笑一声,指了指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你跟赵老师那点事,还想瞒我吗?我不过就是接了学生的几个电话,哪像你,电话短信没断过吧,一起吃饭都吃了若干次了吧,连你头上的旧伤都知道。”

“那个,旧伤是凑巧发现的,我们恰好很知己,很志同道合。”

王熙如托腮,颇有风度地拿手指敲了敲桌子,“知己?骗谁呢。别辩解了。承认跟赵老师有关系又不丢你的脸,反而让人羡慕,例如我就不介意跟他传绯闻。交代吧,你们怎么好上的?前段时间忙着改论文,没时间问你,现在说吧。”

“什么好上的,说的那么难听,”孟缇干笑了几声。

“若要人不知啊,除非己莫为,”王熙如叹口气,“你漏洞太多了。我们天天在一起,总会发现纰漏的。前几天晚上你们一起吃饭了吧,被杨明菲看见了。她回来绘声绘色的描述说,赵初年那双迷人的眼睛就没离开你身上,简直是要把人看融化了,不是情侣简直没人信。”

孟缇只好不说话了,深深感慨自己引火烧身的本领,叹服王熙如转移话题的功力真是炉火纯青。

王熙如觑她一眼,拍拍她的肩膀:“赵老师挺不错的,人那么帅,心底也挺宽厚的,又关心你。”

话音一落,王熙如的手机忽然就震动了,王熙如看一看号码,立刻皱起眉头;孟缇可算抓住机会了,试图反击回去:“你还是解决掉自己的麻烦再说吧,嘿嘿,小心人家找到学校。”

王熙如捏着手机扶着额头,连跟她还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虽然似乎最后两个人都不没能讨得对方的便宜,但王熙如的话确实让孟缇心中起了不安。他的手指穿过头发的感觉依稀还在,是极其温柔的抚摸,像是温暖的水漫过头发,或者微风的力度。她扯了扯头发,想着如果伤疤如果真像赵初年说的那样严重,她又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上完自习回到家后已经是十一点了,站在楼下看到郑家客厅灯火通明,先回去放了书包就去敲门。她知道郑柏常和柳长华向来睡得早,现在还在客厅的人多半就是郑宪文了。他最近忙着设计,早出晚归,果然一问才知道,他也刚刚回来不久,应该是吃了宵夜才回来的。开门之后就跌坐电视对面的长沙发上,像是觉得客厅的灯太亮,拿手盖住了眼睛。西装扔到一旁,衬衣解开了几颗扣子,深蓝色的领带解了一半,歪歪斜斜挂在脖子上,衬衣下的锁骨隐隐约约。

走得近一点,就能闻到他身上还带着酒精和食物的香气。孟缇诧异:“你喝酒啦?”

郑宪文对她的来访毫不意外,手还盖着眼睛,“今天设计图全部完成,这是我回国第一个设计项目,自然喝了一点。”

孟缇比他还兴奋:“啊,恭喜啊。完成就好。是什么样子的商业大楼?”

“过两天给你看图纸,”郑宪文揉揉额角,“阿缇,给我拿杯水。”

“好的。”

孟缇很快拿着温度适宜的水杯放到他手里,又从卫生间洗了条热毛巾出来,帮他擦脸。他看来是喝了不少,脸颊都是红的,被酒液一激,眼睛亮得吓人。真是剑眉星目,眸光投射到哪里,她的脸就热到哪里。

回来后第一次跟他这么近距离,他的呼吸扫过了她的脸。孟缇没来由的想起了三四年前的某一个相似的夜晚,那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他也是刚刚完成某项设计,喝醉了酒被人送回来,躺在沙发上打盹不愿意起来,别扭得像个才上高中的大男孩。恰好郑家父母都不在,她就像个小丫鬟一样跑来跑去地服侍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一直以来她都是他的小跟班。

照顾他洗脸喝水之后,孟缇帮他脱衣服脱鞋,本想着帮他擦身子,这时他猛然睁开眼睛,一把拉她入怀,把她压在身下,眼睛还是一样的亮,一句话不说捧住了她的脸,吻了上去。

那时候的孟缇完全蒙住了。她是暗恋郑宪文若干年,看过了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忍不住想,暗恋其实也并不需要让他知道,自然做梦都没想到跟他接吻。

虽然那段时间郑宪文身边的确没有女朋友,但之前他身边从来不缺人,从高中开始就是如此。孟缇还记得,经常有漂亮的女孩子在楼下等他几个小时,还是她去告诉郑宪文有人来找他才不紧不慢下楼去。郑宪文的每个女朋友都是国色天香知书达理我见犹怜,对比得她就像是路边的圆滚滚的丑小鸭或者歪脖子树一样难看,丝毫不敢存着觊觎之心。

可没想到郑宪文居然吻她,并且极有耐心,舌头一点点舔着她的唇,熟练地撬开她的牙齿,跟她的舌头卷在一起。酒精让他有点没有分寸;也让孟缇昏头转向,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是无意中掉入什么电影场景中。漫长的唇舌交缠后她整个人都傻瓜掉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震惊,就像块被格式化的硬盘空白着,或许还有几条坏道。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很想问问郑宪文这算是什么,可郑宪文却趴在她身上睡着了,脸贴着她的脸,唇蹭着她的脖子,表情十分安静。

郑宪文她认识了一辈子,是极有自制力做事也很有分寸的人,有过那么多女朋友但没有一个真正找过他的麻烦。他就算是喝醉了,也不像会酒后失德胡乱吻人的人。于是她沾沾自喜地想,郑宪文那么吻着她,也不会完全不喜欢她吧,忐忐忑忑地思考了好几天,最终才敢鼓足勇气去告白。

这重重的前尘旧事让她双手都哆嗦了,垂下目光不敢再看他的脸和形状优美的唇。

“好了,我自己来,”郑宪文看见她握着毛巾的手指直颤,嘴角的笑意不稳,叹了口气,放下喝空的水杯后从她手里拿过湿毛巾,拉住她的双手坐到自己身边,“阿缇,这么晚了有事吧?”

孟缇这下子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迅速点点头问:“是想问一点事情。郑大哥,我的头小时候受过伤吗?”

郑宪文“嗯”了一声,前倾了身子,把毛巾慢慢搁上茶几,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缇指了指后脑勺,背过身去,自己拨开头发,摸索了一阵:“大概是这里吧,我看不到,不清楚。这里有道疤吗?”

顺着她手指的滑动,郑宪文看清楚了她头上的伤疤,五六厘米长,依稀有着缝合的痕迹,颜色已经很浅了,但跟头皮的颜色还是不太一样。可想而知当年受伤时的痛苦。

他伸手覆在伤疤处,手心的热度隔着头发传过来:“是有条伤疤的,还不小。是不是最近疼起来了?”

“没有呢,不疼也完全没感觉,”孟缇无所谓的摇头,转身过来看他,“无意中发现的。但我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脑袋受了伤,估计着应该是我读小学以前的事情,郑大哥你记得吗?我那时候天天跟着你转。”

郑宪文慢慢呼出一口气,大约是在思考。但很快,他疲惫地摇了摇头,像是觉得头晕,起身去倒水:“大概有这事吧,大概也没有。你小时候喜欢到处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摔的了。我有点糊涂,完全没有印象。”

他喝酒喝得太多,看来是真糊涂,走路的时候身形都有些晃悠,个子高的人摇摇晃晃实在惹人担心,人影在屋子里乱晃;在饮水机前方更是头晕得厉害,水没能入水杯,反而顺着拇指滴下来。孟缇看得一惊,心里想着幸好这水是凉的没有烧开,立刻抢过去扶起他到沙发上坐下。他半躺在沙发上,微微眯起眼睛,侧过身子,用带着点点星光的眸子盯着她。

孟缇脸上的热度再次攀升,哪里敢直视他的眼睛,微微偏了偏视线,注意到他眼睑下有新月形的浅浅阴影。

他累成这个样子,孟缇不忍心再用自己的小事打扰那么疲惫的他,“不记得也没什么要紧,我就是顺嘴一问,不是什么大事。郑大哥,你去洗个澡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