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平日一向傻兮兮的笑着的海天还会有这么肃穆地一面,连菜刀都不要了,直接给熔了——

那可是砍断了无骨神鞭的菜刀啊,虽然卖相欠佳,可论起实力里,不输给七魂兵器。

没人敢上前去问问究竟,只无筝则一人远远的站在他身后。夜风呼啦啦地吹着,呼啦啦,突然间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羁落山的夜来。

天总是很高很高,仿佛永远都看不尽。星空总是这般灿烂,夜风也总是这般清冽。

一入了夜,小虫也叫着,不知名的野兽也哼着,一切都是未知的,又都是那么熟悉的。

海天好想回家。回家了,兴许就不会再想这么多了。

漫山遍野的追着小山猪,一心一意的想要照顾好无筝,偶尔能和总是云游在外的未来岳父喝点小酒,也不能太多——

他总是先醉倒,即便是未来岳父放了再多的解酒药在他的菜里面。

未来岳父总是笑话他说,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无筝十六岁那年,未来岳父正式找他谈了一次话,他平日里不怎么爱笑,可是那一天,他眼里满是喜悦。

海天知道,无筝是他的命根子,纵使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纵使他总是板着脸叫她喊师父,但是他是在乎她的。他看她的时候,眼里是少有的宠溺。

他说,无筝很像她母亲。他说,他希望无筝能活的很快活。他说,他多希望她可以就这么和海天安安稳稳的一辈子——

海天那个时候还不懂,为何未来岳父说的是“希望”。这不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么?他从小长大,便只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

未来岳父拍拍他的肩膀。

“海天啊,你是个很好的孩子,禀性善良,就和你的父母一样,是天生的好人。可惜,你看无筝的眼神有些问题,她看你的,更有些问题。你们都是入世太浅的孩子了——这种眼神,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那是什么眼神呢?

——那是你的眼里有她,她的眼里有你。

——那您想要的是什么眼神呢?

——有一天,会出现了那么一个人,让你的眼里便只有她,她的眼里便也只有你。

有、只有。

相差不过一个字。这一个字的差距,海天以为可以用时间和距离来填补。至少,当初他年少无知,便是这样下了决心。

“我——我以我最重要的东西起誓,如果有一天我对无筝变了心,我就”

“海天,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父母给我的菜刀。”海天掏出拿把菜刀,“素”字刻在上面,反射着银色的月光。

“的确是宝物,的确令人珍惜。如果你以此为誓,我便信你——”未来岳父拍拍他的肩膀,“只是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对自己真诚,不要欺骗你的感觉,哪怕是把菜刀熔了,也要坦诚面对自己的心意。我的女儿,必须要嫁给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心中有她的男人。”

当初那番话,如今才品出滋味来。

许是上一辈人真的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许是他们早就看透了他与无筝这更似亲人的牵绊,所以才那么早就告诫过他么?

低下头,月光还是那番月光,夜风也还是那番夜风,只是他手中空空如也。

在一色说要和冷楚寒成婚的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就空了。

那种一瞬间的刺痛,如此说不清道不明,只是那总是水中月里晃动的脸,再也不会向他哭泣了,再也不会。

知道这一刻,海天才突然明白,那一天他宣布要和无筝成亲的时候,猪猪她——也会这样的心痛么?

可她怎么会心痛?她对他又是什么感觉呢?

不会只是他在自作多情吧。

海天垂着头笑了笑,身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

“你去找她吧。”

海天身子一僵,那声音柔柔软软,带着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温婉。她从前说话从不会是这般的语气,她总是那样直接那样不留情面。

虽然这么近,为何那么远。

“在龙门镖局的竹林里,在林府的地牢,在天通山顶,在死人谷的木筏,在无衣,在这里,我都看在眼里了——我以为你会一直在这里等我,可我错了,原来你早就不在了。”

“我在,我一直都在——”

“如果你在,你一直都在,当初我要出谷来找冷楚寒,你便不会一句阻拦的话都不说。如果你在,你一直都在,当初我去魔窟抢亲,你便不会只是留在酒楼。如果你在,你一直都在,你就不会在我一次又一次为那个男人哭泣的时候,一点都不生气,只是安慰。”

无筝的眼眶里明明没有泪水,不知为何,却仿佛冲刷出两道看不见的泪痕。

“十年了,海天,你一直都不在,我也一直都不在。我们只是一起长大,以为这就是爱了。是你太笨了,是我太贪了,可我们都还是那么简单的人,什么都骗不了自己——”

“我们回去羁落山,我们回去吧,我——”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无筝轻柔地抚摸着海天的头发,“傻小子,你把菜刀扔进了炼铁炉,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当年你和师父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海天微微坐直了身,“对不起,无筝。”

“没关系的,海天,我们扯平了。”无筝弯下腰来,紧紧的抱住这不断颤抖的男人。仿佛两个人突然间从山野里面手牵手奔跑的少年,倏地一下变成了大人。

当还分不清爱情、友情和亲情的时候,一切都可以那么简单。爱便是爱了。

当明白爱终于有所不同,当爱变得自私和专制的那一天,孩子被杀死了,这世间,又多了一个为爱疲于奔命的大人。

“我只是还不习惯承认你不在我身边罢了。”无筝感觉,仿佛有什么突然离开了,那并不是爱情,而是一种近乎是岁月的玩意儿。你留不住,只是假想着它还在,然后突然有一天,一转身,它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连凭吊都没有了资本。“可是我会学着习惯的,你也一样,我们都要开始走出小山村,开始自己的生活了,海天。”

“我以为我杀猪、你准备香料,这样的日子,会是最好的日子了。”海天看着远天最遥远的星辰,它仿佛就挂在这死人谷悠长的前方,不知还有多远的路要赶。“我以为我就是老板,而你是老板娘,我们会一辈子开着海天楼,听着说书人讲着那些遥远的故事——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变成了故事。”

“——傻子啊,是谁规定,杀猪的一定是老板,撒香料的就一定是老板娘了?”无筝笑了,忧伤的望向了远方:“老板娘可能她是个食客,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下厨,撒香料的姑娘可能跟了剑客,也可能跟了别人。如果一切都停留在故事的最开始,那这个故事,不是一开始就结束了?”

在开始就结束的故事么?他和无筝,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是他们都不愿意承认,这故事早已经结局了。

翻过新的一页,兴许很难。可是佯装在早已结束的故事里,才是更难。

做人,总不该难为自己。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令她回心转意。”

“不试试怎么知道。总好过——已经没有试的可能了——”无筝垂下眼,“如果我不能幸福,至少我希望你是幸福的,这样我们一起回到羁落山的时候,爸妈他们总有些可以高兴的事。”

海天呼啦一下子站起来,“好,我这就去找猪猪。”

无筝坐在他坐过的地方,面前视野一片开阔,远处的火把像是一条长龙,不知道是不是大家还在彻夜狂欢。

“我去去就来。”

海天转身而去。

他没有想到,无筝也没有想到,这一去,并没有那么快能够回来。

山坡下的火把越来越多,嘈杂声四起。

马帮二帮主叛变了,汹汹烈火烧毁了客房,火光之中,举着刀剑的彪形大汉们将一片片黑影投在那残垣断壁之上——

东方的光亮离得还远,莹莹火光之中,海天只是远远看着一色在和一个独臂人纠缠,手持神器的一色竟然处在了下风,步步败退——

“猪猪!”

海天一头撞了过去,虽然没有了菜刀,却是靠着强壮的身体像公牛一般撞飞了挡路的人,那火光深处,一色回过头来,发丝纷飞。

她的头在流血,血迹一直流过了眼,流过了嘴角,便是那么笑着,看着他,说:“你来了。”

说罢,她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而面前的独臂人就像一抹妖风,忽的一下,消失不见。

38、失忆 ...

“一色,杀了他!”

“一色,不准哭!”

“一色,不可以!”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昏昏沉沉之中,教主的声音一遍遍回荡,一遍遍,如千斤巨石,压的她透不过气来——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有什么是可以的!

一色大吼着,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大汗淋漓。头晕晕的,终于眼睛聚了焦,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硕大的脸,黝黑黝黑的,还流着汗,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了她。

“猪猪!”

一色眉一皱,顺手抄起了放在枕边的鞭子,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二话不说缠住了海天的脖子,两只手那么一勒——

本来就泪流满面的海天这一回更是泪流满面了,两只手跟八爪鱼似的空中乱抓,本是躲在门外看热闹的沧海等人赶紧闯了进来,迎接他们的,是一色凶神恶煞的眼神。

只见她手一扬,将那海天像只小猪崽儿似的抽飞了出去,他的脖子上是一圈血红印子,那铁丝勒进皮肉,狰狞可怕。

一色就跟只老鸨子似的,从床上一蹦而起,双手执鞭的模样,与她平日使用神鞭年华时的姿势,大相径庭。

当时当日,她那鞭子是以退为进,轻灵无比,此时此刻,却是杀人利器,见血封喉。

“一色!”沧海一见她这架势,立马头都大了,“你和海天老弟有什么没说清楚的,好好说清楚便是!何苦喊打喊杀的!”

“你这粗野男人,也配叫我的名字?!”一色瞪着一双眼睛,鞭子刷的一下子就抽了出去,沧海本能的用九界亡魂一迎,不料那鞭子却缠了上去,纠缠之下,沧海一用力险些将那一色从床上拉了下来,忙松了手。

九界亡魂入了她的手,一色低头打量。

“居然是这个稀奇宝贝,难不成你就是沧海一笑?”

沧海一笑彻底懵了,一色,你脑袋被门夹了么?

鬼谷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很镇定的说:“怕不是被门夹了,而是被人打坏了脑子。”

听了这句,一直躲在门外的无筝才起了一声,“撞坏了脑子?让我瞧瞧——”

众人散开两边,无筝款款而来,本是有些不自在地闪躲她的眼神,却被一色那双杏核眼狠狠盯住。

“好啊,你这不要脸的妖精跑到这里来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敢抢我的男人,你不要命了你!”

无筝听着一色这么一骂,顿时还了一句:“怎么,海天还没跟你说么——”

“滚你娘的腿的海天!我跟你说的是——”

一色话音未落,突地看见人群之中那掩盖不住的一抹亮色,顿时眼底有了精神,一鞭子嗖的窜入人群,蹭得梨可儿胳膊开了个口子,迅猛的将冷楚寒卷了出来——

“小美人,你在这儿哪!”

冷楚寒一头冷汗,四周人也一头冷汗,好不容易回复正常呼吸的海天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上不知所措,无筝狐疑地看着她。

便只是冷楚寒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厉声喝道:“你这妖女!我不会依了你的!”

果然,一色那么自然地挑起了冷楚寒的下巴,一副饿虎下山的样子,“你不必依了我,我喜欢用强!”

众人一趔趄,冷楚寒悲哀地转过头:“她失忆了。”

海天无缘无故差点被勒死,沧海糊里糊涂丢了兵器,梨可儿突然之间挂了彩,无筝劈头盖脸找了一顿骂——

最是那冷楚寒,楚楚可怜又被上下其手一番。

没人真的对一色动手,因为她是一色。

可当一色变成了魔窟圣女的时候,就大不一样了。

此刻,小红上前三下五除二,几个穴位下去,让刚才还占尽先机的圣女马上成了标本。为了以防万一,沧海一棍子压住她的肩胛骨,叫她动弹不得,那鬼谷银针就在她眼前晃悠着,明晃晃的威胁。

一色恶狠狠的看着眼前这群人,似乎有些熟悉,可是一用力想,脑子却突然开始疼。疼的要命,就像每次,教主那些劈头盖脸地鞭子抽下来似的,疼得要命。

这群人是谁?怎么都不怕她?

为什么冷楚寒看她的眼神再没有厌恶了?那抢亲的丑女人居然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的!

一色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来,但凡她能说点什么,定不会叫他们如此胡来!他们可知道她是谁么!是谁么!

尤其是那个一身臭汗的死男人,居然敢抱她!想死么!想死么!

海天傻傻的看着一色,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猪猪不记得了。

猪猪不记得了。

不记斩断无骨神鞭了,不记得火烧海天楼了,不记得百日之约了,不记得林府落狱了,不记得同闯死人谷了——

她不记得他们了。

她不记得他了。

是她太痛苦,于是选择了遗忘么?

海天突然心如刀绞,究竟他的无知,让她痛苦到什么地步,竟然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逃避?

“猪猪——”

海天呼唤着,再也没有那飞扬的眼神,没有那犀利的话语,没有那一拳头一指头,没有脸红,没有跺脚。

没有猪猪了。

“猪猪——”海天多想冲过去,倒是冷楚寒的剑挡在他身前。“不要耽误无筝看症。”

无筝无畏的靠在她身边,把了脉,又摸着她头上的打包,轻轻掀开了那伤口,眉头皱着。“恐怕是脑子受了震荡,选择性失忆。”

“什么意思?她不记得我们了?”

无筝点了点头,“怕是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初我在魔窟抢亲的那一天——所以她才会见了我就破口大骂吧,所以她才”

无筝看了眼慌张失措的海天,“一丁点都不记得海天了。”

她的记忆,停留在海天进入她的生命之前。那个分享了她的痛苦、陪着她一路前行的男人,完完全全消失在她的记忆中,从未出现。

海天那一瞬间,才仿佛终于明白过来,只是嘴里一直喃喃着:

猪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