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因由,只能当你成为先生的时候才会明白。你也才能理解这样做的意义——”先生话到了这里,便不再说下去,红衣自是知道先生的脾气的,也不该再多纠缠,便只能默默退去。

退到祭祀坛外的那刻,竹林之中,他抱琴立在那里,目光烁烁。

她只能微微一笑,却是掩不住眼底泪花,无语泪流。

他砸琴而去,惊起了飞鸟一片。

那群鸟飞过祭祀坛高耸的窗棱,侍者仰头看着,阳光中一片扑朔迷离。

“先生,看他们两个,好似年轻的我们。”

“作孽。”先生闭目跪在坛前,手指微微颤抖。

犹记当年,当她成为先生的那一天,也是这般大好的阳光,这是这样成群的鸟儿飞过,她就跪在这里,接过了无衣守护的神器,也接过了比神器还要重要的这无衣氏族长久以来守护的真正的秘密——

那就是,死人谷的出口。

“你记住,不能与谷外的人产生感情,他们是一群困鸟,终究要是想方设法逃出去的——而这出口,就在你的脑子里,你要一辈子守着它,哪怕是你的爱人死在你的面前,你也决不能背叛先人,背叛无衣,背叛死人谷。”

这一方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就由你来守护了,先生。

那一天,曾经那么渴望成为先生的她,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的使命与责任。那一天,侍者也是这也站在她的身边,这样静默地守护着她。

她仿佛能看见面前停留的是一只困鸟,而打开他笼子的钥匙,就在她的脑子里。

只可惜,她不能说。这世上从来就没与永恒的秘密。死人谷的秘密,终将会随着这一只飞出的鸟儿一起——飞扬到谷外那片光怪陆离的世界去。

“不能与谷外的人产生感情,不能被他们左右,不能产生怜悯,不能背叛宗族。”先生反反复复跪在祭坛前说着这些话,不知是说给早已不在场的红衣,还是十多年前的自己。

侍者便是那样听着,似乎一尊雕像。

他这样守护着她,一去十几年。

一去十几年了,她从未对他坦诚,他只是想告诉她,被这宿命囚住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恰是她自己啊——

笼子只能囚禁身子,真正囚禁了内心的,乃是对天空的恐惧。

27、各怀鬼胎 ...

“嘘——小点声——”

夜深,鬼谷猫着腰溜到梨可儿和无筝睡下的篷内,蹑手蹑脚地翻着梨可儿的包裹,负责把风的沧海总是大手大脚地弄出些声响来,引得鬼谷频频朝他瞪眼睛。

鬼谷轻手轻脚总算是翻到了梨可儿的那张地图,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倒退出来,将那沧海的脚丫子狠狠踩了一脚——

沧海憋红了脸,靠,这鬼谷平日看着游魂野鬼似的,怎么斤两这么重的!

两个大男人跟做贼似的偷猫到一角,而事实上,他们却确实是在做贼。

只不过他们不是图财图色,而是为了一个——真相。

“总算知道那小鬼丫头在干什么了——”沧海已经按耐不住,率先开了火折子,借着光亮铺开了地图,却是吃惊的张大了嘴。

“看来,我们的确有些小人之心了。”鬼谷默默将火把顺延着地图上那标注着“捷径”的河道图上走了一遭,“我看还是偷偷放回去吧。”

这些天顺着河道而下,离目的地桃花林是越来越近了,沧海和鬼谷却都不安起来,只因为那梨可儿总是一刻不停地在地图上标记着什么。

沧海和鬼谷猜测梨可儿是在和谷外的人联系,要引人来追杀他们。

于是乎,这天入夜,才会想到这法子。没想到,看了地图才恍然大悟,这小鬼丫头不过是在做“旅行日志。”

譬如在第一个巨石浅滩的方位,她记录着,沧海乱棍碎石,猛!

那一天他们经过一片浅滩,滩地都是巨石,很容易就把木筏给撞翻了。于是乎沧海潜水下去,九界亡魂一出,巨石滩成了石子路,倒是一出风景了。

又譬如在那个沿路有野兽出没的河段,她记录着,海天刀砍猛兽,牛!

那一天河道甚是狭窄,冷不防一头野猪窜上木筏来,吓得几人哇哇大叫,只见无筝挽一缕头发,并不惊慌,淡定喊了一声:“海天哪——”海天听到召唤,闻到野猪的气味,挥舞着菜刀冲了出来,野猪还没来得及逃生,就成了晚餐。

再譬如在那个毒蛇密布的莽林,一条金丝蟒蛇上来无差别咬了一通,随时被鬼谷几根银针给钉成了标本,可每个人都挨了几口牙印子,毒汁横流。梨可儿便在地图上记了一笔,毒蛇出没,请携带无筝出行。

“呵呵,要不是可儿这样记录着,我都不知道这一路十几天居然过的如此丰富多彩。”沧海摸着后脑勺笑着说,“巨石也走过,野猪也吃过,毒蛇也剥了皮了——鬼谷兄,这等好玩的经历,人间能得几回啊!”

“说的极是。”鬼谷扇着扇子,看着扇骨上缠绕的蛇皮,笑了笑,“我自以为走南闯北什都叫瞧过了,原来眼界如此浅。这世上居然真的有死人谷这天外天,有你们这样的人外人,真叫人开了眼界。”

“出门在外,便是三五好友,美酒一壶,最为惬意。”沧海说到这里不免阴郁了一番,“可惜冷楚寒和一色不在,他们也是很有趣的人,等人员都齐了,我们一番闯荡,该是多有趣。”

“那我祝你们一路开心。”

沧海猛转过头,“你这什么话?”

“我早说过,和你们一路来死人谷只是为了寻找我的兄弟。”

“我们可以陪你一起找。”

“死人谷走上一道不知要多久,也不知是否能有出口,我又实在不知大哥他究竟在哪处,带着我,只是平添你们的苦恼。”鬼谷摇着扇子闲适地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说不定我们缘分未尽,还会再聚。”

“如是这般,你还得负责善后。”

“什么善后?”鬼谷扇子一收,沧海将地图抖了抖,“自然是完璧归赵,否则你是拍拍屁股走人了,我可要被她唠叨一路了。”

鬼谷险些笑出了声,便是点点头,蹑手蹑脚的回去。多年的杀手不是白当的,那动静就跟猫似的——

可是鬼谷忘了,沧海也忘了,杀手的脚下功夫再好,也比不上轻功高手的耳朵。梨可儿不但醒了,而且一路听了许久,当鬼谷送回地图时,她便装睡。

他刚一离开,她便猛地睁了双眼,眸子晶亮无比。“也太小看了我们客栈了。”

说罢,便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是无筝叫醒了她。梨可儿还有些赖床,只是一睁眼撇到棚子外,立马坐了起来。水道两边那桃花烁烁,一泻千里,颜色浓烈的简直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这就是桃花林?”

“这就是桃花林。”无筝白衣飘飘,温婉的立在船头,一时间仿若仙子,美不胜收。

相较之下,那海天却是蹲在船尾,看着那烁烁的桃花发呆。沧海不免想要一脚踢他下水:“喂,兄弟啊,这等好景色,正是诗情画意的时候,你这呆傻的样子,怪不得弟妹心另有所属。”

“哦,”海天歪着个大脑袋看着水面中的自己,再一想到冷楚寒的那副皮囊,哀叹一声:“原本也怪不得她。”

沧海一趔趄,该怎么说呢,他这兄弟着实太实诚了些。

鬼谷一直远远站着,看着众人,一副淡出画面的姿态。正是准备船一靠岸就不声不响走掉的时候,却是嗖嗖嗖几只冷箭飞来,鬼谷扇子一挥,啪啪啪打在一边,转身一看,一眼便看到几个隐藏在桃花树丛中的埋伏。

“看来桃花林并不好客。”鬼谷扇子一收,一转身左边已经站着个梨可儿,右边是那九界亡魂在手的沧海,“你们倒是够快。”

一转头,船身那边,海天也护着无筝,出于警戒状态。

此船,顷刻坚固如堡垒。

许是看出船上的来客皆非善类,埋伏的众人也不敢再轻易动手,便是等着主子到来。不一会儿,就见前后两匹野马飞驰而来,为首的绿衣女子彪悍地投出了手中的枪,嗖的一下扎穿了木筏。

“好狠毒!”沧海顾不得太多,低声骂了一句,便迅速回身去救海天。

一群人便是这般弃船而逃,不得不被逼上了岸,迎头便见到一个绿衣女人骑马冲了过来。

那便是无衣的领袖之一,绿衣。

奴隶们看着主子威风凛凛的来了,都异常兴奋,却没想到船上那些不速之客更兴奋。

“看!马!”

“真是马啊!哈哈哈哈哈——”

“长的好肥!”

“就一只么?不会吧!”

绿衣一收缰绳,看着这群怪人,一歪脑袋,“最近怪人真是多,你们也是谷外的?!”

“姑娘,能卖给我们几匹马么?!”

绿衣一皱眉头,“你们要马干什么?你们都是我捡回来的奴隶,还是谷外的奴隶,根本不需要用马!”

沧海一听这话就火了,“啥!奴隶?”

海天眨了眨眼睛,“啥是奴隶?”

鬼谷咳嗽两声,梨可儿解释道:“就是你得给别人扫地洗衣服做饭——”

“哦,那我早就是我家娘子的奴隶了。”

“好一群爱捣乱的家伙,捡回去也是惹麻烦,不如在这里都干掉。”绿衣皱着眉头,大声喝着:“准备好了家伙——”

奴隶们纷纷听命,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吼出来:“且慢——”

绿衣侍者策马狂奔而来,绿衣从没见他对自己的事儿如此主动过,正是有些开心,只见绿衣侍者的马直直奔了过去,未曾半刻停留,便是收在那群人前。

翻身下马,紧紧拥抱住其中一个黑衣男子。

“鬼谷!”

“——你?”

“你们认识我的侍者?”绿衣握紧了鞭子,鬼谷仰起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侍者,我只知道他是我兄长,鬼樱。”

海天一行人走进无衣的住寨,却都是有些不舒坦,那些奴隶总是卑躬屈膝的模样,轰都轰不走。

“哥,这里好生古怪。”

“我刚来的时候也是如此觉得,住的久了,就习惯了。”鬼樱长叹一口气,“死人谷的部落还很原始,都是些荒蛮的家伙们,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

“方才听他们说话的语气,仿佛瞧不起谷外的人。”无筝皱着眉头打量着,“什么谷外的奴隶”

鬼樱呗了一嘴,“都是些鼠目寸光的家伙们,自以为死人谷就是天下了,不必当他们说的是人话。”

鬼樱说的如此肆无忌惮,两侧的奴隶虽不敢说什么,却是眼神中充满了敌意。梨可儿忙不迭的一路记着,沧海侧目一看,她写的是:荒蛮部落,族中奴隶眼神甚为骇人。

走到鬼樱居住的屋前,却是有一红衣女子在等着他,那女子见了众人便匆忙的走了,只是一个背影摇曳得很多姿。鬼谷看看大哥,再看看那女子,忍不住说:“大哥,莫非这是——”

“这桃花林住着无衣氏族,首领叫做先生,先生的两个接班人,一个是你们刚才见到的绿衣,另一个便是她——红衣。”

“两个继承人为一个男人反目成仇——有趣。”梨可儿这八卦点从来都是一桌一个准儿,鬼樱皱了眉头,“你又是谁?”

“我是客栈的继承人梨可儿!”

“没听过。”鬼樱语气十分霸道,一句话就把伶牙俐齿的梨可儿给堵了回去,气的小姑娘手下一抖把地图都戳破了。

“大哥,你失踪了许多年,并不知道如今天下的格局。当年与冷盟主一起打江山的姚美人,如今已是姚婆婆,她的客栈近些年名声越来越大,这天下没有她们不知道的秘密。”

鬼樱默不作声,是啊,入谷已经快要十年了,十年,谷外早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哼,没有她们不知道的秘密——”鬼樱一瞥那地图,大笑起来,“就凭着这么一张破地图想走出死人谷,痴人说梦!”

“喂,不要以为你是鬼谷的大哥就可以这么大声,你当我是聋子啊!”小丫头好不服输地顶撞着,鬼樱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奴隶们的服从,被这谷外飞进来的小黄鹂险些啄坏了脑子。

“哥,这一群都是各怀绝技的高人,我们一同去寻找死人谷的出口,定是能走出去的。”鬼谷满是期待,鬼樱冷言说:“说的好容易。”

如若那般简单,我还需要在这里不人不鬼的生活十年么?十年,一个江湖人的青春与理想,就这样一眨眼没了

“哥——”

“不必多说,弟弟,你且随我来。”鬼樱说罢,不容置喙地扭着弟弟的手腕就闪到了竹林去,梨可儿冲着他的背影做着鬼脸,“呸呸呸,自大狂,大疯子!”

“也不能都怪他,你试试在这死人谷关上十年,也会变得如此偏执吧。”沧海不禁有些担心鬼谷,“只希望鬼谷不要被他影响了才好。”

这一边,在竹林深处,鬼樱坐在平日弹琴的岩石上,对弟弟招了招手。鬼谷看了看那破掉的琴,狐疑道:“我记得大哥你曾说过,这些琴棋书画的玩意儿都不是大丈夫所为,怎么——”

“哼,你以为我真的愿意像个戏子般弹琴么?”鬼樱目光及远,“还不是为了讨她欢心。她喜欢琴,我便也喜欢。”

“大哥说的可是那位叫做红衣的女子。”鬼谷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来。

“正是。”

“大哥——”

“那女人,是我们逃出升天的大门。”鬼樱眸子泛着冷光,“十年,希望近在咫尺了。”

“什么——意思?”

“——这无衣氏族的继承人不能与谷外的人相爱,所以我和红衣注定是不被祝福的一对。”

“大哥想说的不是这个吧。”

“果然是我的弟弟,一想明白大哥的心思。”鬼樱唇边扬起狡黠的笑意,“你知道这规矩背后的含义么?”

“我用了七年时间,才终于破了这个秘密。无衣氏族世代守护的秘密。”鬼樱笑着说,掩不住的兴奋,“那就是——没有出口的死人谷唯一的出口——那是个只会传给继承人的秘密。”

鬼谷脸白的像鬼。

“哥,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故意接近红衣的吧。”

“十年了,弟弟,你不会懂的。”鬼樱转过身,抬起一脚,将那曾和红衣和鸣的琴,替下了石头,“如果你也囚禁了十年,你也会为了一个出口而这么做。”

鬼谷沉默了。十年么?十年。恐怕若非经历这十年,谁也没有资本评论他这样做是对的还是错的。

“为了自由,就要伤害至亲的人么?”鬼谷叹了口气,“哥,你变了。”

“我是变了。十年,你已经继承了鬼影扇,而我不过是一些女人的走狗和万物。十年,你是最富盛名的杀手,而我不过在这一线天下苟且偷生。十年,我没有尽过当兄长的责任,你却一路闯到这里来找我,这一次就让我做一回哥哥,哥哥一定会带着你走出这死人谷的!”

哥哥,你已经走不出这死人谷了。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鬼谷低头叹气。

“弟弟你来的实际恰恰好,最近从谷外来了两个怪人,居然是无衣氏族世代保护的神器的主人。我恐怕先生传位给红衣的计划有变,你能不能和哥哥一起联手除掉他们——”

“这”

“难道你不想离开死人谷么?”

哥哥看着眼前有些犹豫的弟弟,“怎么,继承了我鬼影功的杀手,居然如此婆婆妈妈了么?”

鬼谷更深的埋下了头,原本他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在天通山上可以眼都不眨都全灭南宫弟子,可如今随着海天他们一路而来,却是觉得闯荡未知的世界格外有趣,而往昔所追求的打打杀杀、武林第一,显得浅薄可笑。

“我可以帮助大哥你——让他们消失一段时间。”鬼谷将鬼影扇展开,银针烁烁,“可便到此为止了。都是谷外的人,到时候,还请大哥允我带着他们一起出谷。”

“随你。”鬼樱看着那鬼影扇,眸子一垂,“你是鬼影扇的传人,我应该

27、各怀鬼胎 ...

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