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强取豪夺的闹剧也好,政治联姻的计策也罢,毫无疑问已经成为武林关注的热点。可任是谁也想不到,就是那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以一己之躯勇闯魔窟,绕开了层层守卫,走出了九曲十八弯的桃花林迷宫,武器都不见一个,打斗都不曾听见,活生生地把人劫走了——

自然,她带着一个重伤的男人从魔窟逃跑,绝非易事。事后,很少有人说得清她是怎么逃走了,年老的不肯说,年轻的不知情,便只是传出来:此女懂得妖术,是化为了一缕紫色的烟飘走了。

还有更玄乎的说法,说是前任圣女不愿看到这般联姻,显灵来破坏。

这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无筝逃走时洒下的防身药粉,的的确确就是当年圣女清琊使用的独门绝技——

毒粉“夺魂”。

江湖之中,已绝迹二十年。

“夺魂”一出,武林之中,再无宁日。

“许是圣女清琊真的还魂了吧——否则那夺魂是如何能重现人间的?”魔窟护法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高位之上,紫黑大袍加身的女人翻了一个白眼,听着属下这蠢话,几乎要笑出来。

当年天通山顶,她亲眼所见清琊被重击,必是一尸两命。至于那还魂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那女人必是得到了清琊的《百毒谱》,才懂得调配夺魂,并非什么故人还魂。”

血魔姬慢悠悠地说着,眸子转了转,盯着手中的银针,瑟瑟发抖的男人慌忙地说:“属下愿将功赎罪,找到此女,带回《百毒谱》献给教主。”

“愿为我做这件事的大有人在。你自有你的用处——”血魔姬淡淡扫了他一眼,那男人敛住一脸惊恐神色,微微仰面,“教主肯原谅属下?”

“你的用处只是帮我看紧了圣女。如今圣女出逃,留你何用?”血魔姬闭眼的瞬间,那男人脸色唰的变了,还没等他说出下句话来,那根银针已经淬着最烈的毒刺入他的喉咙。痉挛之后,他只剩皮包骨头,如同全身的水分都被顷刻蒸发一般。

“教主出手,一如既往的利落。”

“婆婆教导出来的新人,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血魔姬一仰头,口中吐出嗖嗖嗖三枚小针,只见那高不见顶、倚山洞地势而修的梁上,一抹艳丽的梨花黄窜来窜去,三下两下,就从石壁上跳跃而下,那身子轻巧得好比一只黄鹂。那毒针像是紧追着她的脚后跟一般,明明好似中了,却又差了分毫。

不知是血魔姬手下留情,还是那黄衣少女命大。

亦或者只是,一个没有认真的杀,一个也没有认真的逃。

“我要是死了,将来谁来给您送信呢?”

那黄衣少女脸上没见一丝惧色,当着血魔姬的面儿依旧没大没小,“我们信使向来不问正邪,只管拿银子跑腿传话,您说是吧?”

“婆婆真是老了,我看她这驿站的买卖是要砸在你这黄毛丫头手里了。”血魔姬虽这样说着,却是很快步入正题:“带话给他,暂时不要杀冷楚寒,留着他还有用。”

黄衣少女嗖的一下就窜个没影,血魔姬笑着:“毛躁的丫头,我还没说带话给谁呢——”

“我心中有数——”

少女的声音回荡着,早已不见人影。

此时此刻,与魔窟相去十万八千里的海天楼后厨,私逃出来的圣女一色,正手握残鞭、面如枯槁。

“冷楚寒。”一色恨恨地说,“我男人叫冷楚寒,被你那个没脸没皮的女人给抢走了。”

等等,姑娘,在下怎么听说仿佛这位冷公子当初也是被你硬抢过来的?

要说没脸没皮,您该排在我家无筝前面吧。

海天见这女子正伤感着,犹如猪猪每次捕食失败的颓唐样子,顿时心生怜悯,犹豫再三,终于没有提起这事儿,转而安慰道:“猪猪,你男人是个好男人,我女人也是个好女人,我想他们在一起也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大哥,那女人真的是你没过门的老婆么?

一色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在打哈欠的男人。

“抢了我的人,不得好死。”一色一字一字地说出口。虽然打不过他,起码气势上要压他一筹,“还有,你再敢说一个猪字,我叫你投胎无门!”

话说出口,气氛一时尴尬,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响——

然后,海天缓缓地、缓缓地开口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猪猪,你可能打不过无筝。”

是什么,在轰然倒塌。

一色几乎要倒仰过去。

手中那仅剩的半截鞭子又一次扬了起来,朝着那厮狠绝地扇了过去。海天这一次更彻底,咔嚓咔嚓七拐八拐,那鞭子就跟一根猪骨头那般,被斩成了长度均匀的七八段——

一色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边剩下的那段,估计也就能绑个头发了

“呃,猪猪,不不不,姑娘,你别哭,我以为你又要抽我呢”

看着一色那悲痛欲绝、浑身颤抖的模样,本是打哈欠流出了眼泪的海天顿时乱了阵脚,他哪里知道一色那是气的、不是哭的。

“我能怎么补偿你呢?”

“想补偿?”一色就好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身一退扶住灶台,阴霾的脸慢慢扬起来,流露出不可预知的笑意,说不出那是阴毒还是烂漫,“很好办啊,你把你的女人管好了,我把我的男人领回家。”

“非要如此,在下只有一个法子了。”

半柱香后,当一色看着自己这一身青春浪漫的跑堂打扮时,不禁肩膀一抖一抖。

传说中那无恶不作、恶贯满盈的魔教圣女一色,今时今日,竟然被一个杀猪的打扮成了店小二?

偏偏那男人还笑得很敦厚,连连说,野山猪退了毛,就是这模样了吧——

你还想把我退了毛?怎的,你还想把我扒光了吞咽下肚不成?反了你了!

一色不知为何就朝着这歪路上想过去了,思绪戛然而止之时,脸已经烧红了,一跺脚吼了出来:“你说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海天憨厚地笑笑:“死等。”

作者有话要说:

火热新坑,扑面而来,赶快行动吧!

请让俺感觉到乃们森森的守候与爱吧!

3

3、天下第一镖 ...

天刚蒙蒙亮,翠竹林中此刻还是黑影铺路叠叠重重。一个青衣女子,半边脸沾满血迹,眸子似已散淡无光,背负着个裹在黑色斗篷中的男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向了竹林深处的朱户大门。

一扇很大的门。

一扇很大很大的门。

门后,通常都有宅院。

宅院,通常都会主人。

有人,就有故事。

仰面,那黑色大匾上朱砂金粉一蹴而就的四个大字,与她手中令牌上的,丝丝入扣的吻合:龙门镖局。

总算,到了。

她背着冷楚寒走了十来天,躲开了多少追杀劫掠,终于,终于走到了这里。

龙门镖局的主人姓龙,名求死,外号“死不成”。

他早年在西北起家,干的是个体买卖。因为接镖十年从未失手一次,赢得了薄名,有幸和东边一位壮士并称了东西双龙。所谓双龙,龙求死占了个祖宗的便宜,自己就姓龙。而东边那位可就是实打实的真龙了——那就是后来统一了正魔两派的武林盟主冷空侯。

东边龙升天,西边龙欢腾。龙求死跟着冷空侯一夜之间名声鹊起,从此也就真的死不成了。他结束了个体户的生活,成立了自己的镖局,挖了些业内好手,生意越做越大,名头越来越响——

江湖上盛传着一句,没有龙门保不住的镖,只有龙门不接镖的人。龙求死走的是高端业务,不是光有些臭钱就能进他的门的。

自冷空侯暴毙后,龙求死这条西龙也就更加成了活化石,老爷子干脆把大本营从大漠之中折腾到江南富庶之地,把镖局交给手下们打理,二十年来甚少出镖。

就连无筝这样行走江湖没几天的菜鸟,也知道请“死不成”亲自出镖难如登天。她在“死不成”门口横尸的那瞬间,已经清楚地明白,面前亦或是朗朗乾坤,亦或是黄泉不归。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这一遭,不但大清早让龙门镖局开了门,也开了张。

“请龙爷出镖,保这个男人平安无事回到羁落山。”

羁落山远在西南,乃是无筝和海天出来的地方。从江南到那里去,一路风险重重,就算是快马加鞭也得花上好几个月。

无筝从昏厥中醒过来,第一句说的,竟然就是这么一句。

满屋子镖师都倒吸一口气,那坐在离无筝最远位置上的白胡子老头手中的杉木滚珠停了下来,低眼瞧瞧另一只手中把玩的令牌,正面是四个字,龙门镖局,用的是和他门外大匾上相同的朱砂金粉,字亦是出自一人。

就连这令牌的杉木,也与他从不离手的这两个杉木滚珠是一颗树来的。

持此令牌者早已不在人世,那就是他拜把子好兄弟冷空侯。

“你与空侯兄究竟是什么关系?”

满屋子的眼从龙爷身上又齐刷刷地飞回到那面色惨白的无筝脸上,只听她脱口而出:“我不认得你的什么空侯兄。”

满屋子寂静,似乎连心跳都听得见了,谁在咽口水,谁在强憋着笑,龙爷都听得清清楚楚,手中的滚珠再次滚动起来,发出有节奏地撞响。

“你说你不认得。”

“我不认得,这令牌是冷公子的。”

“冷公子,就是你背来的那个男人?”龙爷缕缕胡子,今早命人把他们抬进来的时候,这女人半脸是血,那男人却被清洗得干干净净,裹在黑斗篷之中,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乱,见光的时候,引起一片唏嘘。

即便是在这风流之地的江南,也好久没见到这样标志的人了。

他那眉眼,与当年的冷空侯并无相似,倒是和冷空侯的女儿冷小刁,颇有几分相仿的韵味。那面相生在女子身上,未免显得有些寡淡了,生在男子,却恰恰的好。

冷公子。冷空侯。

龙爷翻过令牌,上面的小字即已经模糊,他却记得清楚:

君子之交,千金一诺。

当年冷空侯帮他起家,他便许诺冷空侯,来日有人持此牌求镖,他必亲自披甲上阵。

当年戏言,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却应验了。

死不了,死不了,这一回,恐怕在劫难逃了。

龙爷回到自己房间,先给佛祖上了三支香。往常龙门镖局接了大镖,都是上一炷香,今日三柱,代表着他要亲自出山。

等敬过鬼神了,龙爷洪亮的声音才直射屋顶。

“小丫头片子,让龙爷爷拜了你三拜,也不怕折寿!”

话音未落,一抹梨黄色的身影从天而降,精灵古怪的人儿却是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摇晃着手指伶俐地说:“可儿总是气到爷爷你,所以折了我的寿本是应该。”

“你这张嘴可真是越来越会说了,越来越有你家婆婆的风范了。”龙爷宠溺地笑了。

当年,他,空侯兄,还有可儿的婆婆三个人,一起闯魔窟、抢神器。正是因为神器在手,空侯兄才能命令正魔双方停战休好,换来了江湖十几年的风调雨顺。

空侯兄早已不在了,如今只剩下他这个龙爷爷和可儿的姚婆婆了。他是天下第一镖,走在明处,可暗地里,老江湖们都知道姚家驿站才是天下第一镖。只不过,她们保的不是人、不是物。而是一句话。

为了带到一句话,信使们可以不问正邪、不分善恶。

如今,婆婆的传人梨可儿这个时候到访,绝不会是来闲聊家常的。

“龙爷爷,想不到他们比我代的这句话来的还要早。”梨可儿眨眨眼,“魔窟那个魔头传话来,暂时不要杀冷楚寒,留着他还有用。”

听到这话,龙爷才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其实他早就接了魔窟的镖,下的镖就是这冷楚寒的命。

没想到这边故人也拿着令牌上门来,下的镖还是他。

他这真是个人物了,竟然让正魔两边都不惜上门来找天下第一镖。

这样一来,可真给他出了个难题。冷楚寒只有一个,从了魔窟,就负了故人,从了故人,又得罪了魔窟。好在那魔头现在要留他一命,否则,这得罪人的事儿,可就真落在他龙某人的头顶了。

“龙爷爷,看你出了一脑门子汗。”梨可儿把龙爷的心思都吃透了,“要我说啊,管他什么令牌不令牌的,那令牌的主人早就作古了,难不成你要为了一个死人得罪了魔窟么?当今武林,敢跟魔窟叫板的,恐怕也只有南宫楚一人了。按说吧,这冷楚寒是他徒弟,他早就该插手了,可他迟迟不愿意为了这么个徒弟和魔窟过不去。他都这么不讲究了,龙爷爷你还穷讲究什么呢?”

龙爷被她给气的头冒青烟,可是细细一想,这丫头倒是说得句句在理。传闻说那圣女一色不是个东西,杀人如麻,贪图美色。如今一看冷楚寒这皮囊,连男人都动心,那色婆娘是绝不会放手的——

他“死不了”的名声是小,龙门镖局上下几百号的人的性命是大。

龙爷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转着滚珠。梨可儿东瞧瞧西看看,也不再搭话。一炷香过去了,龙爷突地收了脚步,手中杉木滚珠飞出一个,正中梨可儿怀中。

“把这个带去给那魔窟的婆娘,她知道这是我的宝贝,定会信你。就说,我龙某人先接了她的镖,定会负责到底。不过,这次是我一人的镖,无论成败得失,与我镖局无关。”

梨可儿噗嗤一笑,掂量了两下这滑不留手的杉木滚珠,揣入怀中,“爷爷,我本是只传话不带东西的,看在你面子上,我破一次例——不过,事成之后,你可要让我也去——”

“——去如何?”

“去偷看那美男子洗澡,嘻嘻——”梨可儿影子一闪,龙爷那一巴掌拍了个空,再一看,那丫头早已没了影踪。

“天下女子一般色。”

其实,这着实不能责怪天下女子的,若要责怪,只能怪冷楚寒生了如此好的一副皮囊,以至于他那武林盟主爱徒的名号,连同他那绝世的好武功都被人遗忘了。

无筝这几日静养,身子都和散了架子一般,这一路上从一道道鬼门关踏过来,当时莽撞不知,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后怕。

她固然是不知那魔窟深浅的,这辈子都和山野泉水做伴,那点江湖阅历还是从海天楼的食客嘴里面挖出来的。这一次能活着从魔窟逃出来,还真是修来的运气。

只是她不懂,当时明明魔教的人已经占了上风,见她抛出紫色药粉,又都纷纷退散了呢?

那不过只是叫人神经一时错乱的药粉,不致死。况且,魔窟不是最善用毒么?什么毒粉毒药的没见过,何故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难道,师父留给自己的那本破书,还真是个什么绝世宝贝不成?

那书,仿佛还留在海天楼垫灶台呢。

想到灶台,无筝脑子一闪而过那灶台里面正煮着的十全大补汤面,那浓郁的味道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闻到了——也不知道海天过的如何了,海天楼少了她的香料会不会就此倒闭了?

等把冷公子送回羁落山养伤去,她也该回海天楼去了吧?好像,他们本该上个月黄道吉日就成婚了

这就要成婚了么?无筝忍不住捂住了双眼,心中烦乱一时,却不知为何。

要嫁给海天这事儿,她从小就知道,连海天的爹娘她都跟着一通乱叫了许多年,早已亲如一家。所谓嫁娶,不过是个仪式,他早已当她为夫人,她也早已认他做了夫君。

可是为何,一想到这事儿要板上钉钉了,却是心中开始惶惑了。

这辈子,真就要跟了他么?那个执我之手、与我偕老的人,就没有别人了?

可我,从来也没,真的爱过他啊?

无筝放开手,眼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自己就是案上的小猪,那菜刀正明晃晃地要砍下来。砍了她的心去,和他的挂在一处。

就只是挂在一处罢了,死活也合不到一起,就算炒成一锅下了肚,吃进嘴巴里,还是你是你,我是我。

好怕,怕这一嫁,再无退路,从此连个念想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