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玉和九微各捎来一箱,泉州的快马也送来不少。”
她望着药碗几乎哭出来。
“我不喝了。”闷闷的把头埋进他怀里。
“不喝会死的。”他拨弄着长发轻声哄劝。
“死就死好了,反正我已经活得够久。”连傅天医都死在了前头。
“现在还不行。”
“什么时候才行。”她懊恼得语无伦次。
“先等我死了。”他不疾不徐的回答。
“你活着我就不能死?”
“没错。”
“万一你死了我还活着呢?”她气结的挑刺。
“…我会希望你快点来陪我。” 他十分坦白。
番外-娩
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佳景怡人,苑内的气氛却莫名的紧张。随着三少夫人临盆之期越来越近,精挑细选的稳婆早已请至宅内供着,君府公子虽因繁务缠身难以亲至,各类珍稀的灵药补品却山一般送过来,显然亦是悬挂。
纤手自栏边抛下馒头屑,引得鲜红的鲤鱼逡巡不去,谢云书见日影渐斜,搁下笔收起了石桌上的文卷。
“还早呢。”她偏着头有些诧异,天光正好,案牍犹剩一堆。
“日头一落风会转凉。”
“到底是夏天,我也没那么娇弱。”
“我会担心。”他微笑着堵住了反对,抬手环住了身怀六甲的娇妻。
她有几分无奈,凝望着他眼下的青影。“你这一阵都睡不好。”
“等你生了就好。”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滋味确实不好过,看她一天天临近产期,焦灼和不安时刻折磨着神思,二哥快被他整疯了。
她搂着颈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任是怎样的语言皆苍白无力,其实她也怕,若有什么万一他可怎样是好,这一阵明显瘦了不少,无微不至的疼护从不露半点忧色,但听银鹄偶尔泄出的片语,最近处事…手法偏重了。
总为她忐忑难安的悬心,实在是…她深深蹙了蹙眉。
“翩跹?”好一会没听见她说话。
“抱我进去吧。”清音恹恹的道。
“累了?”
“嗯。”
他怜惜的揽起娇躯,怀孕本就辛苦,近日又腿肿得厉害,晚上常常被抽筋惊醒难以安枕,无怪容易疲倦。将人放在榻上,他正要去吩咐丫环,袖口被她扯住,清颜淡漠一如平日,额上渗出细汗。
他反握住纤臂,担心的皱起眉。“你身上怎么冰凉。”
“我很好,没事,虽然比预期稍早了一点。”她语气平静,扣住边榻的指略微痉挛。“叫二哥和稳婆过来,我要生了。”
谢云书愣了一瞬,突然醒悟,冷汗立时炸了出来。
丫环端着热水穿梭往来,稳婆碎碎的唠叨如何用力,房间里热得可怕,谢夫人由长媳陪伴在隔壁厢房等着,转来转去坐立不安,谢大谢二和谢五在庭中也是紧张不定,完全没有痛哭和尖叫,却更让人心神不宁。
玉一般的指甲劈裂了,渗出一丝血痕,死死咬着软布熬过一阵阵剧痛,谢云书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嘴里不停的安慰,自己都不知在说什么。
几个时辰地狱般的难熬,疼痛的间隙,她吐出软布,牙龈渗出的血染得点点鲜红,她费力的侧过头,发现他的汗流得更多。
“别怕,不是很疼。”喑哑的声音有气无力,随手拭了下唇畔,她望着手背的血渍呆了一下,“真的,比经脉逆转好一点…”
“对不起…”他几乎发不出声。“是我不好。”
她微微闭了下眼,半晌才道。“一个时辰内生不出来我就没力气了,你让稳婆想点办法,否则只有听天由命了。”
“…好…”
无法形容谢云书是什么样的神色,霜镜在一旁瞧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爹!”青岚冲进了谢震川的书房,一头的汗。“三嫂生了,是个男孩。”
谢震川蓦然站起,湖笔从手中跌落,宣纸上洇成一团。“母子均安?”
“孩子很好,三嫂的情形不大好,二哥说时间拖得太久。”
谢震川扶案良久,青岚看了看父亲小心道。“爹是不是给孙儿赐个名。”
谢家之前也有数个孙子孙女出生,依例由谢震川取名,此次却难得的沉默,许久才道。“名字等当娘的取吧,让景泽多想点办法,有效的只管用上。”
青岚离去后,谢震川拾起湖笔,揉起墨渍狼籍的宣纸,一向稳如磐石的手微不可觉的发抖,最好的结果是得到一个孙子,最坏的境地是失去一个儿子…只愿上天庇佑,能闯过这最后一次难关。
十余日了,三少夫人一直在鬼门关徘徊,全仗着人参汤吊命。
刚落地的孩子被谢夫人接去照料,夫妻二人谁也没看上一眼,喜得贵子,苑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贺客贺礼均由谢曲衡代为应酬,连姻亲君府公子亲至都是青岚去接,省了客套礼节,直接把人引进了小楼。
谢云书整个人落了形,守在榻边喂着参汤,榻上的人昏沉未醒,半晌只能喂入极少一点,他极具耐心的反复尝试,溢出的汤被丝巾拭去,枕上未沾分毫。
“傅天医和二公子共诊的结果如何?”千里之外赶来的君随玉望着两个极度憔悴的人,直想叹息。
青岚压低了声音。“说三嫂昏迷太久了,这两日要再不醒就…”
“云书一直没去休息?”
“没,累极了就在三嫂床边靠一靠。”青岚说起来眼眶发潮。“三嫂醒过一次,只说了一句脏,三哥马上去沐浴更衣,可后来三嫂再没醒过…”
君随玉按捺住情绪,上前拍了下妹婿的肩,回头见了是他,谢云书勉强扯出笑。“你来了,一路辛苦,她见着你一定很高兴。”
“去休息吧,我来守着她。”
谢云书摇摇头,疲倦而坚持。“我怕她醒了没看到我,心一懈就去了,你知道,她什么都不大放在心上。”
君随玉本就难过,听得这话更是胸口生疼。
谢云书没注意,盯着榻上的人喃喃自语。“我知道这样吊着难受,她服参汤全是皱着眉,去了反是解脱,可我不能让她安心,她安心了我怎么办…”
青岚险些想哭了。
君随玉不再劝了,两个沉默的男人一同守候,渴望着冥冥中的奇迹。
一声破碎的脆响划破了暗夜,吓住了屋内屋外的丫环。
谢云书突然暴怒,将所有人赶了出去,暂宿苑内照应的青岚君随玉闻声而来,尽被挡在了门外。
“怎么回事。”君随玉刚刚歇下便被惊起,心下一沉。“翩跹她…”
霜镜泪落如雨的哽咽。“小姐喝不下参汤了,怎么喂也没用。”
君随玉手足冰凉,全然无力的恐慌下竟不知如何是好,立了半晌,轻轻推开了门。
碎裂的玉碗散落地面泛着幽幽柔光,谢云书拥着妻子,声音低得犹如梦呓。
“…你不爱喝参汤,我知道很苦…”
“…醒过来吧,醒来看看我,没有你…我…”
“…说好了…你不死,怎么可以反悔…”
“…不想看我?不想看孩子…不怕我掐死它…”
“娘说像你,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想看,是不是你用命换…”
话语听着越来越寒,仿佛痛极伤心入了魔障,君随玉当机立断,一掌劈在了后颈,谢云书毫无防备的昏倒,被扶住交给青岚。“用点宁神药,至少让云书睡五个时辰。”
强势的语气让青岚顺从点头,想想又有些犹豫。“万一三嫂…”
君随玉停了一瞬。“不管翩跹如何,云书在不在场均无法改变,不能让他先垮了。”
待闲杂人等尽退了出去,君随玉扶正一把椅子在榻边坐下,默然良久,俯近昏迷不醒的人。“翩跹,云书的后半生掌握在你手中,真想毁了他么。爹曾说苍梧国的歌有引魂之力,果真如此,你就随着乐声回来吧。”
言毕,从袖中取出短笛。
月白的窗纱映着树影婆娑,悄然飞出优美灵动的清曲,静静散入夜幕。
朦胧中翻身,习惯性的拥抱落了空,一下子清醒过来。
看摆设应该是偏厢的客室,并非住惯的卧房,空余的半张床让他刹那想起了原因,胸口痉挛的发痛,掀起丝衾冲了出去。
他到底睡了多久,她怎样了,仍是在昏迷,还是已在他睡着的时候…
门扉一动,差点与霜镜撞了满怀,见侍女面上犹有泪痕,他倚在门边停了一停,几乎没有勇气看。
床畔的君随玉被响动一惊望过来,随即绽出笑容,榻上的那个人…苍白的脸瘦得很小,嘴唇毫无血色,幽深的眼瞳显得极大,静静的看着他。
一时竟觉得腿发软,呼吸都停了。
君随玉了然的微笑,经过身畔时不忘提醒。“刚醒不久,别让她说太多,傅天医诊过脉已无大碍,过一段时日慢慢调养,她会好起来。”
他痴痴的凝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遍遍摩挲着消瘦的脸,任他像触抚珍宝似的轻碰,她微微有点窘。
“不许嫌我脏。”轻飘飘的声音虚浮无力。
“你…说什么傻话…”他眼眶一热,强抑住泪意。
“我…十来天都没沐浴…”说长句仍然有些气促。
他啼笑皆非,知她好洁,却没想到这般在意。“我以为你是说我脏。”
“嗯…”她望着青郁郁的胡茬。“很邋遢,真丑…”
“嫌我了?”他想笑,又酸涩难当。“再不醒我会变得更丑。”
鬓角的黑发竟有了数根银丝,仿佛老了许多,细指轻摸了下,心揪得发疼。“让你难受了。”
他吸了口气,低哑的道。“你信不信,再来一次我真会疯了…”
她没有说话,长睫微微发颤。
门响了两下,霜镜捧着热气腾腾的汤药入内,见气色回转,忍不住欢喜的笑。“小姐醒来太好了,这些天把大家急坏了。”
整苑气氛低迷,几个丫环均是一双红通通的眼,如今好转自是格外欣喜,等喝完汤药收拾好正要退出,忽然想起。
“对了,小少爷生得健康活泼,非常讨喜,我这就去抱来让小姐瞧瞧。”
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眼,谢云书脱口而出。
“不必!翩跹刚醒,以后再说吧。”
霜镜闻之傻眼。
榻上人咳了咳,配合的展示虚弱。
待侍女退下去,心虚的两两相望,谢云书有些尴尬。
“想看吗?等身子好一点我再安排。”
她想了想,“好像…不怎么想,真奇怪…”
对害得两人受尽煎熬的罪魁祸首,不约而同的下意识排斥,毫无一见的兴致,可怜初生的谢家小少爷被视为麻烦丢在了脑后,等终于得见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已是十余日后的事。
而此时,谢夫人苑内特辟出的静室内,小小的婴儿扯着嗓门愤怒的哭号,在亲舅的怀中不停挣动,诉不尽心中无限委屈。
番外-罪罚
展卷阅读密报的佳人漫不经心的浏览,读到结尾,唇畔漾起了微讽的笑。
霜镜忽然有些发寒。“杀人不过头点地,小姐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清冷的眸子瞥过一眼。“很残忍?这只不过是个试验。”
霜镜无法苟同,却碍于身份不便反驳。
“我想看看逼死绯钦的那些仁义道德是否会被彻底奉行,平常俱是道貌岸然,生死临头才看得出真假,还真当他们坚信这些迂腐道理宁死不改,原来一切尽是虚伪。”轻淡的话语冷而无情。“既然如此,他们还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霜镜不懂,又仿佛明白了些许,最终选择了沉默。
“从今天起你叫藏锋,姓什么随便你。”
清清冷冷的声音很好听,但没什么感情,就像娘一样。
娘即使在哄他的时候也总是淡淡,与数位姨娘们柔腻得发甜的声音截然相反,或许正因为这样,爹不喜欢她。
连带着看他的眼神也变得厌恶冷漠,视而不见的从身边走过,他直直的盯着,微一疏神,被骑在身上殴打的两个混蛋重重的拎着头撞向地面,淌出的鲜血糊住了眼睛,再看不清远去的背影。
他的几个弟弟比他小不了多少。
几乎自有记忆以来身上就不曾断过伤口,娘起初还会抱着他落泪,后来渐渐没了表情,每日替他上药已成了惯例。
母亲不断的咳嗽,一天比一天衰弱。
父亲派来的丫环总是分毫不差的端上药碗,多数被母亲泼进了一盆茂盛的兰花,他看着那盆兰花一点点枯萎,叶片焦黑。
宅子里所有人望着这间院落的眼光皆是嫌恶中带着戒惕,仿佛住在里面是可憎的怪物,私下的议论恶毒而轻鄙,他已听得毫无感觉。
“娘,什么叫魔女之子。”不懂事的时候他曾这样问。
母亲没回答,绞着花样的剪刀忽然错了手,生生的剪下一大块连皮带肉的指甲。
血,染红了半幅素帛。
他想不通怎么会失手到这种境地,但自此再未问过。
爹踏进过娘的房间一次,原因是他打了二娘的儿子,后来他再也没还过手。
他不想看见母亲折断了手臂,半个月不能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