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的情况…究竟有无把握。”谢飞澜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
谢景泽停下了杯。“本来有点悬,但这一阵汤药进补效果不错,已有了七分成算。”
才七成…
“终有些冒险,难怪老三心绪不佳。”谢曲衡远远望了眼三弟。“老二多想点办法,务必要弟妹母子平安,否则…”
一桌人皆静了一刻。
“本觉得三哥运气真好,君王府小姐又是个罕见的美人,没想到…”谢临夏不无遗憾。“再康健一些就十全十美了。”
“其实何必…”谢飞澜垂目低喃,并不赞同父亲深远的计量。
“三嫂太想不开,纳个妾不就成了。”谢临夏对此颇为不解。“以她的美貌又不愁失宠,非要死心眼自己生。”
“君随玉对亲妹视同拱璧,岂会任云书另聘。”谢曲衡摇头否定。“老三也绝不肯的。”
“三哥只求她能平安到老已是心满意足。”谢飞澜淡笑道。
“四哥说的没错。”青岚点头,想到那个冷冰冰的女人会如何应对怯弱的妾室,不由打了个寒噤。“三嫂和大嫂不同,她才不可能和别人共事一夫。”
话一出口被谢曲衡瞪了一眼,青岚没趣的摸摸鼻子消音。
与其他各房不同,谢家家长谢震川从未娶妾。已成家的几位儿子亦如出一辄,唯有谢曲衡前不久纳了一房小星,也幸赖长媳性情柔顺,与妾室姐妹相待波澜不兴,谢夫人念了几天也就作罢。谢曲衡此事悖了父母之意,好容易敷衍过去,自不愿兄弟再提。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谢临夏,颇关心的探问谢景泽。“二哥不是一直想将红颜知已收进府内,何不趁此机会一起办了,省得夜长梦多。”
谢景泽常年出门行医,偶然救了一位卖唱的伶女,两人情投意和缠绵难分,羁绊多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连苏锦容都风闻一二,一度探上门去打骂。若非得小厮传信溜得快,必定闹得满城风雨。此后谢景泽心有余悸,谨慎收敛了许多,有情人不得已两厢牵挂,时闻他长吁短叹。
谢景泽苦笑着摇摇手。“我家里那个…怎能和大嫂相比,娶回来反而糟践了人家,不如断了由她另择良配的好。”那样纯真温柔的女孩,入了门只怕倍受折磨,耽下去又蹉跎青春,宁愿送笔丰厚的嫁妆让她改适他人,或许还能幸福。话虽如此,情意却是眷恋难舍,脸上不自禁带出了伤感,明显的口是心非。
谢家无人不知谢景泽惧内,尽皆哄笑起来,推杯换盏的灌酒,时值岁末繁务暂搁,心情佻达放纵,迅速拉开兄弟间肆无忌惮的哗闹。
厅堂满坐,笑语喧然,同席的除了大嫂二嫂,余者多为各房叔伯妻妾,皆有贴身丫环随侍。大嫂笑颜攀谈,询问起居近况,亲切温柔与谢夫人一般无二。
她吃得很少,一来胃口不佳,二来年节盛宴的味道总不及苑内膳食合意,随便挑几筷子作罢。男席上闻得阵阵笑谑声浪,这厢女席也渐渐随意起来,言语之间调笑无忌,猜枚划拳不让须眉。二嫂苏锦容一迭声的吩咐侍女倒酒,喝起来全不推避,颇有江湖豪气。不多久眉梢眼角已染上醉色,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这杯我敬弟妹。”一杯酒啪的撂下,苏锦容喝遍一席,终于挑到滴酒未沾的人前存心为难。“弟妹是君府千金,瞧不上与我们往来,今日过节总该赏个薄面。”
清颜平平如常,随口推拒。“二嫂醉了,翩跹有孕在身,不敢饮酒。”
“有孕又如何,两三杯无碍,别当是多大的事。”苏锦容咯咯轻笑,扬手掠了一圈。“不信你问席上的嫂嫂姨娘,生儿育女天经地义,谁不是这般过来,哪有你那样艰难。”
大嫂一听不妥,从旁相劝。“锦容别闹,翩跹还在用药岂可饮酒,方子还是你相公开的呢。”
“无非是些补药罢了。”苏锦容借醉轻讽。“听说君公子又送来不少灵药,这般深厚的兄妹情谊实在罕见。”
“二嫂说的是。”她漫然应了一句。
席上的笑闹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听着苏锦容明讥暗讽,神色各异,泰半存了看戏之心。
君翩跹嫁入后鲜少与亲眷往来,隔膜颇深。谢夫人又多疼惜颇袒,任由谢云书溺爱呵怜,行事殊异屡屡破格,众多女眷暗里皆有不满,但究其根底来势非小,地位亦数年稳固如一,无人敢于轻慢。唯苏锦容风头凌厉素不饶人,前次受挫引为大恨,此刻觑得谢云书不在趁酒寻衅,着意羞辱。
“谁能想弟妹是怎样的造化,流离多年还能重归君府;入了谢家又有三弟承担一切,舒舒服服坐享其成;好容易生个孩子,弄得大家战战兢兢,唯恐出半点纰漏,简直可比皇后孕龙胎。”
声声刻薄犹如风过,她耳畔听着,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主位。谢氏夫妇所在的席面赫然一空,人已离席,连带五个儿子俱不在位,想是送父母回苑歇息去了。
明眸一暗,心下微恼,眉间凝起三分冷意,立时盘算着退席。
“…怪道是三弟对弟妹那般爱护,怎么近日反而疏远起来。”苏锦容也随之看了一眼,见公婆及谢氏兄弟皆已离席,更放了胆子,一意要撕下对方平淡无争的面具。“自弟妹有孕后,三弟时常出门寅夜不归,让嫂嫂好生奇怪。”
“锦容!”越说越是不对,大嫂脸色发白的出言斥责。“你喝多了,乱说些什么。”
苏锦容听而不闻,逾加咄咄逼人。“闻听弟妹用君王府的秘珍,令三弟服药失效才怀上了孩子。贵府豪阔秘藏无数,我这寒门小户见识少,倒不知什么样的珍物有这等奇效,何不借来让大伙开开眼?别是子虚乌有的教江湖骗子给欺了。”
含沙射影的言辞内蕴之意使霜镜异常愤怒,夷然变色。“二少夫人信口开河尽说些无根之谣,究竟是什么意思!”
君翩跹弹了弹指压住,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
“二嫂想说什么?”
“我正是为弟妹的清誉着想,盼能拿出凭据辟谣。如今府里流言纷飞,弟妹或许是不曾听闻,怎样难听的都有,还有人说…”苏锦容微微冷笑,似不经意的逡过身畔,灵俐的丫环飞快的接下去。“说三少夫人怀的未必姓谢,不知是…”说话间突然道不下去,绝美的娇颜仿佛添了些别的东西,瞧着竟然哆嗦了一下。
席面霎时寂静如死。
流传虽多,皆知不实,台面上无人敢擅言,连在谢氏兄弟面前都避口不谈。苏锦容此刻得意的揭破,众人尽知不妥,唯恐受其牵累,一时无不色变。
“弟妹听见了,空穴不来风,是不是该…”苏锦容犹在倨傲的讽笑。
“若非二嫂提醒,我还真不知府里生出这般不堪的传言。”慢吞吞的打断,清颜毫无火气,秀致的眉梢一扬。
“来人。”
语音并不高,飞檐上落下两个矫健的身形,毕恭毕敬的俯首。
“小姐有何吩咐。”
“把这丫头拖下去打二十杖。”淡淡的语气水波不兴。“打完了送刑堂论处,惩其传谣惑主,妄言诽上。”
苏锦容险些以为听错,激气得说不出话,身边的丫头已被扭住拖了下去,这丫环自苏府陪嫁而来,一向得主人心意,仗着有人撑腰跋扈行事,哪受过这等惊吓,骇得面无人色。
秀致的眉梢一扬,尖叫尚未出口即已消失。
“住手!”苏锦容连声喝止,动手阻拦尽被挡开。君家的侍卫置若罔闻,转眼拎着丫环离去,谢家随侍立在一边,拿不准该听谁的,谢云书虽排行第三,却比谢景泽更让人忌惮。
满堂皆惊,所有眼睛都望了过来,不解情形的宗亲尽在观望,好心如大嫂在旁边劝,全被苏锦容一掌挥开,涨红了脸,怒发冲冠的质问。
“什么意思,打给我看!你有何资格发号施令!仗着是君家小姐横行无忌,一言逆耳就摆威风,干脆连我一块打了。”
君翩跹拈过素巾拭了拭手,仿佛不曾看见苏锦容愤怒至极的神色,轻描淡写道。“二嫂心慈驭下不严,竟出了这等嚼舌谤主的,代为教训一下自是应该。若让外人听了无根之言,谢家声名遭污谁担得起,留她一命已是宽仁,二嫂不该护短不知轻重吧。”
苏锦容几欲暴跳。“轮得到你来教训我?算什么东西,明明是你不…”
心知对方欲将事情闹大,黑眸一瞟,霜境立时制住了将激滔滔倾出的辱骂。苏锦容虽有武功却荒怠多年,加上猝不及防,瞬间受制,迫不得已被扶回椅上,双眼睚眦欲裂。
“弟妹你…”吵嚷消音,大嫂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犹豫。“锦容她…”
“二嫂与这丫环主仆情深,遇事难以淡处,却忘了此下正属年节之宴,想必冷静一会就该明白了。”
纤手轻拍了拍苏锦容的肩。“谢家家规五十六条,凡传谣惑主,妄言诽上者。责二十杖,逐出府外永不复用。规矩如此,落在谁手上都是一样。二嫂勿恼,不服只管去爹娘跟前说个明白,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何必为一个下人生此闲气,区区二十杖还死不了人。”
兔起鹄落,纷乱极快便平静下来,在场多半只听见二嫂嚷了几句,犹在懵懂,左近的洞悉首尾却不欲沾惹,幽冷的眸子一个个瞧过去,被望的心里一寒,尽皆低下了头。
苏锦容脸红里透紫,险些气晕过去。
“二少夫人太过份了!”拔下钗环,撤去簪饰,霜镜气怒难平。“真该连她也打个二十杖,看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温润的白玉簪玲珑精致,纤指漫不经心的摩挲。“不然如何,她毕竟长我一节。”
“她说的那样难听,难道就这么算了?怎么说也该给个教训。”
“教训她?我岂可以下犯上。”清颜淡淡一笑,转了下细长的玉簪。“只是我这病多承二哥费心,也该有所回报了。”
“小姐是指…?”
“听云书说二哥的妾室在外有孕了,怎可任其无依,明日教人接进苑里。既与我作个伴,就近照料也免了二哥时刻牵念。”
霜镜立时明白过来,一下笑出声。
“小姐主意真好,夫人一定赞成,总不能让谢家骨血沦为私生子吧。”
唇角弯了弯,丢开簪子起身宽衣。“待孩子出生挑个吉时正式纳了,圆了二哥一番苦恋,这才是皆大欢喜。”
霜镜不知想到什么,笑得极欢,双眼闪闪发亮。
然诺
“就是这样?”
狼籍的席面空空荡荡,饮宴已罢,家人均已退去。
只剩几位女眷和去而复返的五位公子,多数人知趣的提前离场,两边都不愿得罪,始料不及的尴尬局面避之唯恐不及。
霜镜制穴手法为君随玉所授,旁人无计可施,苏锦容迫不得已作了半天木头人,穴道一解,立即扑进丈夫怀中痛哭,又撕又闹了好一阵,谢景泽措手不及,人又文弱,弄出了一身汗。
同一时间,其余人从大嫂口中得知了前后首尾,脸色均难看起来。
“老二,带弟妹回去休息。”示意谢景泽点了睡穴,斜睨终于静下来的女人,谢曲衡面沉如水,极其不悦。“回头教她明白点分寸,嫁过来这么多年还不懂什么话不能说,一点规矩没有。”
转首又责备妻子。“你也不拦着,那些话能听么,竟由着她信口胡说!”
“不关大嫂的事。”谢云书接过二哥歉意的眼神,俊颜铁青。“也是我自己失常才惹出风言。”
好好的一场家宴横生意外,谢曲衡叹了一声挥下手。“你回去好生陪陪弟妹,这边的事我来处置。”
青岚在一旁点头,“大哥说的是,二嫂必定喝多了,三哥千万别往心里去。”
陪着兄长走过湿冷的石径,雪停了,只余寒气凌人。
“三哥打算怎么办?”谢飞澜突然问。
沉默良久,谢云书淡道。“前一阵我接得传书,苏府近年行事乖僻,屡屡仗恃谢家姻亲一系张狂放肆,得罪了不少江湖同道。”
谢飞澜一怔,有些不置信。“你要…不怕爹反对?”
谢云书轻吁了一口气。“任其张扬下去,将来出了什么事反受牵累,让谢家被动,不如趁现在敲打促使收敛,借助其他势力可以不着痕迹,只要不损亲家情面,爹不会说什么。”
谢飞澜想叹又想笑。“三哥一怒为红颜,不怕爹看出来?”
耳边闻得轻嗤,他错愕的瞧见兄长神色嘲讽。
“这不正是爹的意思?”俊颜掠过一丝洞悉的冷彻。“娘或许不知,可谁能比爹更了解家里的情形,他早知流言却故意放纵,就是为了今天。翩跹平日足不出户,二嫂家宴时才有机会教她难堪,又怕有人回护,所以叫走了兄弟几个。”
难怪爹借口妻子疲倦提早退席,又点了五个儿子过去聆训。
“他想逼翩跹出来应对,借她的手修整二嫂。”思遍前后,谢云书恙怒非常。“顺理成章的接娘的担子,也不顾她现在…”身子还那么弱,连生产都有困难。
“难怪…”谢飞澜半晌无语。
“什么。”
“难怪大嫂说,她送三嫂的时候听见一句奇怪的话。”明明兄长气恼愈恒,谢飞澜却着实想笑,越说越觉得滑稽。“大概是三嫂自言自语,她说…那只该死的老狐狸。”
静了半晌,谢云书也笑了,怒色化成了疼怜。
“爹真是个老狐狸。”话中没了恼意,只余不甘心的抱怨。“这样处心积虑,我一个人不够么,非连翩跹也算计在内。”
谢飞澜笑了半晌,“我倒是想问,如果你心疼妻子受困于繁琐纠葛的家务,娶回来的儿媳有足够的能力做得更好,只不肯接手,你会怎么办。”
谢云书哑然无语,许久悻悻然。“可翩跹身子太弱,根本受不住。”
“娘当年身子也很弱。据说生大哥的时候爹担足了心,同你此刻一般无二。”谢飞澜在苑前停下了脚步,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愫。
“她不是寻常女子,方能和你比肩而立。但既做了你的妻子,又岂能只当一介弱女,三哥该明白这一点。”
谢云书沉思,“四弟的提醒,我会好好想想。”
“三哥能想通是最好。”谢飞澜吁了一口气,“我走得也轻松。”
谢云书微感意外。“你要走?”
“我还是喜欢泉州,过完年也该动身了。”谢飞澜慵散一笑。“路途遥远,再回扬州不知何时,好在有兄弟们照料爹娘,我也少了牵挂。”
“你决定了?”话语有不容劝说的坚持,谢云书已知无庸多言。
又回复了一贯的佻达,谢飞澜点点头。
“三哥肩上担子不轻,好生保重。”
兽香不断,锦幄低垂。
纤弱的人儿仅着薄薄的丝衣,对着铜镜梳理一头长发。白玉般的足踏着绵软的地毯,素手轻握发尾,顺滑黑亮的乌发随牙梳拂动,犹如水瀑顷落。
等回过神,已拥住了被他疏淡多日的玉人,道出了纠结的情绪。
“对不起。”
她微微一动,又柔软下来,丢下牙梳倚入坚实的胸怀。
“让你遇到这些…”沉沉的话语充满了挫折,伤痛而失落。“真想把你藏在心里,除了我谁也找不着。”
环绕的气息盈满不安,长睫轻垂,注视着交扣腰间的手臂。
“云书。”她极少唤他的名字。
“嗯。”
“我不会死的。”
深遂的眸子凝住,平淡的话语刺中心底隐秘的恐惧,胸口突然哽住。
“我…一定不会死。”轻抚埋在肩颈的头,清冷的容颜有种近乎温柔的爱意。
我不会死。
我会平安的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不要怕。
他忽然僵硬起来,良久才逐渐平复。说不出口的,纠缠多时的梦魇刹那揭破,他终于有勇气面对。
“我恨你。”
“嗯。”
“为什么要瞒着我决定,这么多年你仍然不信,不信我能处理好一切,让你无忧无虑的生活…起初我真恨你。”他低低的诉说,袒露出内心的怨怼。
“后来我又恨自己。”低沉动听的声音苦涩难当。“我把你卷进了这个家,却忘了你从不喜欢让别人承担。归根究底是我不够决断…逼得你铤而走险。”
肩头慢慢渗开了湿意,她轻轻把脸贴上去,感受着发际的温度。
静寂了很久,她附在他耳畔轻语。
“你对我,非常重要。”从未说这样的情话,雪色双颊微微发烫。“我不想你俯下身来护着我,孤独的背负一切,想和你一起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