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医每日替她施针固脉,调经活络,再也不必整日昏睡,却泯灭了所有生气。他宁愿她歇斯底里的吵嚷,好过没有眼泪,没有责问,没有一字怨怼的衰颓。

“翩跹。”

她张开嘴,吞下一勺羹,黯淡无光的眸子毫无反应。

“今天有没有感觉稍好?傅天医说你的手应该可以握杯了。”

如过去的十五天一般沉默。

“他说你的情形比预想的好,再过数日即可试着行走。”

垂落的眼睛凝视着摊开的掌心,使尽力气也只掐出极浅的印痕。

心中一恸,他稳了稳声音。“谢三公子日日请见,昨天险些动上了手。”

长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要见你,看来已经沉不住气。”

没有反应,他继续说下去。“再过些时势必硬闯,不过纵是武世超群,闯进来也没那么容易,我已下令提高警戒。”

良久,空荡荡的眼瞳瞥了一眼南方的天空,终于道出了第一句话。

“…把消息传到扬州,谢家会想办法让他回去。”

“你来西京我很高兴。”举杯一敬,主人道出了开场白。

对面的男子仰首一饮而尽,诚恳的致谢。“谢谢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她是我至亲,应该的。”放下玉杯,声音沉下来。“可惜找到得太晚,早知在天山…”

静了静,谢云书低叹。“拦不住的,许久之前她已决定复仇。”

“我一直在想该不该让你们见面。”君随玉绝少显现的犹豫。“她的身子很差,比你所知的更糟,这几年几乎是睡过去的。”

“至少她还在。” 谢云书吸了口气,简短的回答。“我很庆幸这一点。”

“你为她…愿做到哪一步?”话入正题,君随玉的目光挑剔得近乎苛刻。“当君家的女婿可没那么容易。”

“只要不违家训什么都行。” 谢云书坦然对视。“你不是拘于礼法的人,我知道你不让我带她走,执意将她嫁入谢家必有缘由,但请直言。”

“你放心,我不会令你在家族中为难。”温文的脸庞高深莫测。“此事对翩跹与谢家可谓两利。”

“我相信。不然你岂会到此时才言及。”分明是算准了他不会拒绝。

“原本该我去办。”敛去肃容,君随玉淡淡一笑。“但那里太远,以我势力绝非短期能奏功,翩跹等不了。”

“我既是她夫君,自然该由我尽力。”

君随玉注视着那双从容沉定的眼,“我很安慰,她果然没有选错人。”

以两家南北对立的形势,他问也不问便应承下来,内蕴的深情教人动容。

“我明白你是真心待她好。”不论外传的怎样,君随玉对她的爱惜无庸置疑,再怎么机心重重也断不会利用她谋划私利。

被一个女人拉近距离的两名男子对答数语,均生出了相惜之意。

“当年在扬州就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如今又近了一层。”谢云书微笑戏语。“我不介意你做我的舅子。”

君随玉莞尔,忽又提醒。“她不能再耗一点心力了。”

“她不会再有任何需要费心的事。”

“我还是不放心。”

“你尽可多挑些亲信充作陪嫁,谢家那边由我来办。”要娶她,不意味着让她全无力量,他已有准备压下一切滋生的非议。

俩人心照不宣的碰了一杯,默默的饮了好一会。

“有些事我想问你。”君随玉开口。

谢云书抬眼,眸光闪亮。“我也是。”

“我没资格问她,又很想知道。”君随玉笑叹了一口气,颇有无可奈何之色。“所以只好问你。”

谢云书也笑起来。“有些事我探过多次,她总不愿提,大概也唯有指望你了。”

“那就作个交换吧,你告诉我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做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变了现在的样子。”君随玉望着廊柱上的几处远年刻痕。“我告诉你二十年前的事。”

冷峻的眼眸忽然柔下来,静忆了片刻,谢云书开始低诉起过往。

似乎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说起迦夜的点点滴滴,说起多年前的殿上初会,第一次随行出山,说起她冰冷无情的表相,昏迷之后的脆弱,从来不曾温柔的双瞳,说起勾心斗角的诱惑廷争,汹涌险恶的倾覆之危,觊觎窥探的众色目光,终年陷身的阴谋暗算,深埋在心底的种种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或许是因为酒,或许是因为对面的人理解而微痛的眼。

这个人和他一样心疼,心疼那个在深黑的逆境中艰辛辗转的人,能明白她的好,她的难,她的坚忍不易,她钻石般璀灿的光芒,跋涉在泥沼中强韧而不灭执著。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懂曾经面对的是怎样深重的绝望。

那一只脆弱的蝴蝶,又是用怎样的毅力飞越了沧海。

一个又一个空坛抛下,他们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酒入胸臆,化作了摧人脏腑的哀凉。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醉到看见以深谋难测闻名的君府公子潸然落泪,醉到俩人击掌为盟约定争伐琼州,醉到…倾心爱恋的人儿,怨嗔的替他擦脸,执起一缕青丝掠过鼻尖戏弄。

果然是…醉了。

这个梦真好。

番外-妹妹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色泽鲜亮的蝴蝶鸢低低的飞,随风起伏摇摇欲坠。小小的人边走边跑,不太会放,一味的用力拉扯,没多久线断了,飘飘荡荡的纸鸢落到眼前,被他拾了起来。

管家在身旁,欲言又止。

雪玉似的小人,黑亮的眼瞳带着婴儿一般的蓝,怯怯的望着他,又回头看看远方树下的人。明白她要什么,瞥了一眼手上软榻榻的纸鸢,偏不想给。

父亲每年大段大段的外出,皆驻留在这里,为了远处那个女人,忽略了西京的家。

这是父亲另一个家,住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他不想要的妹妹。那个女人为父亲深爱,百般呵宠,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早已有妻有子。

所以母亲,永远不快乐。

父亲对母亲极好,温和有礼相敬如宾。除了远行,从不违逆妻子的心意。既是尊重,也是愧疚。旁人都艳羡赞叹,唯有他明白母亲寂寞容颜下的哀伤。

那一日,母亲携他远行,去往山明水秀的扬州城。明白丈夫的心无可挽回,放下了最后一丝尊严带上爱子去扬州…接那对母女回西京。

隐忍到几近卑微的大度,或许唯有这样,才能留下丈夫外出的脚步。

精雕细琢的华邸,饰物摆件样样精致,许多都十分眼熟。主人访友未归,主母不期而至,管家惊惶而尴尬,到底不敢违拗,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女人,还有…

他一点也不想要的妹妹。

粉白透红的脸犹带薄汗,童稚的笑颜很甜,甜得让人心情愉快。

“叔叔,纸鸢是我的。”

管家咳了几声,笑又笑不出来。“禀夫人少爷,翩跹小姐没见过外人,只会对年长的叫叔叔姐姐。”微带窘态的说完,又哄着女孩。“该叫哥哥。”

“哥哥。”女孩脆生生的改口,十分乖巧。“谢谢你帮我捡纸鸢。”

“我才不是你哥哥!”怒气憋在胸口越来越盛,手指无意用上了力,啪的一声脆响,纸鸢的竹篾断了。

女孩呆了一下,圆亮的黑眸迅速湿漉,透明的水珠将坠不坠的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犹如可怜兮兮的小狗。

管家心疼不忍的代为解释。“纸鸢是主公亲手制的,小姐非常宝贝。”

“翩跹。”

宛如玉石相碰的悦耳清音,一个雪衣女子柔声轻唤,脸色微微发白,略为惊疑的美目扫过来,只觉呼吸都窒了一窒。

母亲也算美貌,但…

不染纤尘的清丽摄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华,纯净无暇,难以描摹的美扑入眼帘,他忽然想起书中所说的倾国倾城。

“娘。”女孩转扑进了香软的怀中。“纸鸢坏了,叔叔凶。”

女子轻轻拍了拍。“翩跹乖,下次给你做一个更漂亮。”

“要爹做的。”女孩汪着两包泪。“爹做了很久的。”

他看不过去。“那是我爹,弄毁了又怎的。”还有更多话要出口,母亲按住了他的肩。

素颜蓦然惨白,瞧着他的眼光越来越奇异,又望向他身后的人,最终落在了管家身上,管家左右为难,许久才点了点头。

“娘!”女孩被勒得发疼,一时忘了抱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母亲的声音很轻,低头推了推。“玉儿,带妹妹那边玩一会,娘想和这位…夫人说说话。”

“娘。”女孩觉察到神情有异,抱住腿不肯动。

美丽的眸子僵了半晌,木然俯身诱哄。“翩跹和哥哥玩,娘一会就来。”

母亲一个人在说,那个女人默默的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样纤弱的柔美,似乎和下人说的狐媚…不太一样。

手边动了一下,他低下头。

小丫头趁着不注意悄悄拖过了纸鸢,试着将扭曲的纸鸢抚平,可惜笨拙的手法非没能让纸鸢还原,反而损得更厉害。

“不是这样。”他实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随身的小刀劈了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强恢复了原状,想再飞怕是不能了,父亲做的…手艺实在不佳。

欢喜的看了又看,女孩轻易忘却了气恼,纯然欣悦。“哥哥真好。”

甜软的童音天真无邪,他再无法发火,闷闷的哼了一声。

大眼瞧出他仍有几分不悦,溜溜转了转,粉润的小嘴一翘,忽然唱起了歌。

…歌…真好听。

听不懂是哪里的声调,柔脆如清溪涌动,粉嫩的小脸甜笑,引着一只路过的小鸟跳上了细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细的手上,丝毫不怕人的亲昵。

奇异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历历清晰在目。

许多年后,他还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灿烂的阳光,日影中浮动着木叶清香,稚气羞怯的窥看,渴望亲近的明眸。

他的…妹妹…

爱不释手的拨弄着竹蜻蜓,乖乖的坐在一旁。“哥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书课也能带进去。”

假如…接回西京,爹不会再出门了吧。

“你在习字?”

小人点点头,不无得色。“本来还要学琴的,不过我把先生气走啦。”

看她洋洋得意,他忍不住疑惑。

“爹没骂你?”

“娘说了几句。”女孩吐吐舌,张开细嫩的十指。“爹才不会责怪,我跟他说指头磨得好疼,爹就不让学了。”

父亲从不放纵课业,日常要求甚严,竟对这小丫头如斯娇惯,听得心头极不舒服,呆了半天,一回神才发觉小人儿躲到了树后,用一截树枝埋头挖土,不一会弄了一身泥,襟袖脏污不堪,他不自觉皱起了眉。

“你在挖什么?”

她嘻嘻的笑,也不肯说,挖了好半天终于露出一个圆坛。

“这是什么。”叩起来沉沉的。

“娘酿的酒,说等我出嫁的时候才能喝。”女孩费力的揭起封盖。

“干嘛现在挖。”似乎听过这种习俗。

“娘说要等十几年。”稚嫩的口气充满遗憾,脏兮兮的手在丝衣上擦了两擦,从领口扯出一块碧玉,扑嗵一声丢了进去。“到时候她和爹都忘了。”

“你!”来不及阻止,他一时气结。“这是做什么。”

“翩跹的玉在里面。”她抓起泥土糊上封口,弯弯的眼颇为自得。“这样比较好,多久都记得。”

“玉丢了爹会骂你。”同类的玉他也有一块,岂会不明重要。

“爹最好了,从不生气。”女孩一点也没被吓到。“我才不怕。”

弄丢了家传玉佩,父亲脾气再好也会着恼,有恃无恐的小丫头过度自信,突然很想她尝点苦头,便忍下了没有再说,看着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紧拍平,将翻乱的草皮踩实,谁也不会想到树下的酒坛中沉着一块不见天日的美玉。

远方的人谈了很久,他们也玩了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鱼,上树捉鸟,听她抱怨复杂难写的名字,她问着围墙外的一切,满怀新奇向往。

牵着母亲的手,他远远的回望。

一身泥土的小人被雪衣女子搂在怀里,仰首望近乎透明的素颜,似乎异常慌乱,她知道了?知道很快会迁至西京,与他同住一个檐下。

…他想再听听她的歌,也许还会陪她玩,虽然任性,但是…很可爱。

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

许久以后,他才知道,在见面的第二天,那个女人永远离开了扬州,带着他看过一次的妹妹,无声无息的隐去。

回来只有父亲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满头黑发白了一半,突然间苍老了许多,再没有过去的昂扬洒脱。

父亲没有责怪母亲一个字,依然对她极好,从此不离长安。

只是…再不曾有笑容。

直到母亲离世,憔悴的父亲望着灵位出神,他才有勇气问。

“爹…是不是怨娘不该去扬州。”

父亲沉默了许久,第一次谈起往事。

“你娘是个好女人,虽然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却温良贤淑,贞静明理。是我对不起,没能给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