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病情实为老朽平生罕见,身中的花毒倒还罢了,虽则拔毒不易对性命却是无碍,但…”踌躇片刻,老人叹了一声。“所练的功夫太过霸道,祸害非常。如今已是寒入百脉危若悬丝,数年内必定经脉寸断,伤重而亡…”
女孩没什么表情,男子的脸色发青,好一会才能出声。
“敢问神医可有补救之法?”
“很难…”老人示意随侍的小僮收起药囊。“若是废去武功,以针药调理,当可多延几年。”
女孩突然询问。“照现在的状况,还有多久?”
“不出七年…”老人惋惜的低叹。“再要妄动武功时日会更短。”
“蹁跹!”
“办不到。”黑冷的眸子极其坚决。“废掉武功,我宁愿立时就死。”
“留着它会害了你。”医者离开后,男子苦苦相劝。“君王府的力量足以让你安枕无忧。”
“舍了又怎样,不过是苟延残喘。”清丽的脸庞异常平静。“我早知有这么一天,活到今日已是上天宽待。”
“别这样说,还有机会,一定会有办法。”
“生死寻常事,早晚也无甚差别。”无视他的苦劝,她坚持已见。“你答应过由我自己决定。”
是,他是答应过。
这是她点头同意延医诊治的条件。
但他怎能眼睁睁的看她走上不归路。
“蹁跹…”怎样也说不动,被她的执拗逼得五内如焚。“君王府任你驱策,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必亲自动手,杀人也好报复也罢,吩咐一声自有人办得妥妥帖帖,当年阴错阳差让你受苦,如今已无需独自承担,你回家了。”
她淡淡的笑了。
关怀的眼眸温暖焦急,让她想起另一个倾心相待的人。
偶尔有些回忆不错,但都过去了。生命多数时候困顿乏味,活那么久相当无趣,何况还得软弱无能的依附于人。
“命运让我从江南到天山,从天山到西京,又在这里受你庇护…也能让我再度匍匐在它脚下。我不清楚将来还会怎样,宁可保留这一点力量,至少还能有所选择。”
望入痛心的眼,她说的很认真。
“这是我的命,我想…请你让我自己做主。”
“我练的功,本来就是极损经脉的一种。当初为了杀教王不惜后果,其实…也无所谓…”没人将秘术练至那样的程度,母亲都不知晓的代价,四年前她才明白,获得超常力量的时效原是这样的短。
“你…此话当真?”他着实不敢信,难以想像这个女人会有濒死的一天。仔细观察她的气色反而比天山时更好,唯有目光失了锐利,隐隐一抹倦怠的空乏。
猜出他的怀疑,她大方的伸手。
“你自己探。”
九微狐疑的按上细腕,嘴里仍在调侃。“我可不是名医,让我看也白…你…怎么…”声音蓦然顿住,震惊的说不出话。
她收回手,疲倦而无奈,懒得再扯出虚假的笑。“你明白了?我只剩了一个空壳。”
他好一会说不出话。
“反正时日无多,道破了更麻烦…索性发点善心放了他,免得最后还害一个人…”长睫一颤,捧起茶又抿了一口。
“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你一直咬死了不说。”勉强回神,九微些许迷惑。
她望着远处,春日的生机弥散到庭院每一个角落,到处是绽放的春芽,嫩黄浅碧的恣意铺陈,在暖起来的轻风中摇曳。
“因为你讨厌我。”黑眸转过来淡瞟了一眼。“而且你比谁都看重他,希望他过得好,所以一定会守密。”
九微唯有苦笑。“我现在后悔自己不该问。”
“可是我想说。”她恍惚低喃。“总闷在心里很难受。”
“本想躲上几年死了也就罢了,反正他迟早另娶名门淑女,忘了我这么一个人,谁知竟找到了这里…”纤白的指尖抚着额,细细的话语近乎失神。“我该说的更难听一点教他彻底死心,可看他的样子…我说不出口…什么也…他那样的傻瓜…”
入眼对方百年难见的烦乱,再想起昨日醉酒的人,九微禁不住叹息。
“我清楚他对你好,现在你对他如何我也算明白了。”
“我对他…?”她不自觉的咬住了唇,樱唇泛白。“我对他一点也不好,不懂他到底看中我什么…”
“我的确讨厌你。”回忆着昔时的印象,九微坦言。“你太冷太聪明,对自己毫不留情,完全没有弱点无隙可乘。做你的敌人会很头疼,一点也不像个女人。”
“本以为你对他只是利用,没想到…你会冒险去鄯善。还替他解开了受制的内力,他现在仍不知你是如何解开。”
“紫夙曾对我说你从死囚牢提过七个人,后来我才得知是用以试针,为了他…”
“你一直没告诉他。”
迦夜默然不语。
“因为那个傻瓜会内疚,他跟我们不一样。”九微笑叹,易地而处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你…配得上他这么多年的感情。”
九微第一次露出欣赏。
她勉强一笑,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
激怒
九微有时会看他出神,仿佛心里藏着什么。
每每见他盘算如何寻到迦夜所居的院落,固执的不肯放弃,总是隐晦的劝诫,结果无一例外的被他当作耳旁风,极是无可奈何。继而以远来不易的由头,拖着他在长安四处漫游,整日混迹于街市巷井,舞榭歌台,把西京逛了个遍。众人心意如一,似约好了一般轮流建议,日日变换着不同的花样,完全不留时间让他独处。
家里催行的信如雪片般飞来,父亲的口气日盛一日的严厉,耽在西京迟迟不归的缘由早被二哥传回家中,均是极其不满。
清楚身边的人在盼望什么,可他不想走。即使见不到迦夜,毕竟她还在君王府的某一处,谁知回转后何时能再来,若她复又消失,他如何能再寻四年。
“所有人都希望你放弃,甚至是她。”九微说的很直接。
他明白这是事实,也知道怎么做理智,心底却总伏着不甘,卑微的存着无法割舍的情焰,随着时间流逝,在压力中越来越焦灼。
“看你把自己整成什么样子。”九微似想嘲谑,扯了扯唇角又叹息。
他凝视着长安御池边的青青柳色,在早春的微风中轻拂,如散落未梳的缕缕丝发,等不及的纸鸢三三两两飞上了天,伴着澄蓝透明的天空,让人想起比春风更美的笑颜…
“再过一日,收到二哥探到的消息,我就回去。”
九微明显松了一口气,又不太置信。“你说真的?”
“真的。”
回去将手边的事务终结。
等他再度离家,复归一无所有的飘泊,迦夜还会不会那样决绝。
如果她还是逃…忽尔无奈的笑了,纠结多日的答案只有一个。
不管君随玉与她是何种关系,不管迦夜隐着什么样的心结,等他孓然一身,有的是时间一一研磨,那么多年的纠缠羁绊,岂容她说断就断。
他不会放手。
九微看他的脸猜出了八九分,心下恻然,再说不出劝告的话。沉默了许久,又想起此前的疑惑。“你让他去探了什么?”
他微微一笑,直到进了歇宿的客栈才回答。
“我请二哥去接近一个人,他所学的东西比较好套话。”
“谁。”渐近房间,隐隐传来争吵声。九微随口问,心神已留意了门内。
“傅天医,替迦夜看诊的中原第一名医。”他同时入耳争吵,听出谢景泽的声音,不由加快了脚步,没发现挚友突然僵滞的表情。
“…你不用告诉他,只需和我一起押着他回扬州,这也是爹的意思。”怒气十足的声音竟是谢曲衡,心下一沉,大哥果然按捺不住也来了西京。
“大哥,三哥查了这么久,该让他知道。”青岚的声音有些犹豫,迟疑的反对。“迦…君姑娘的病…她是一番好意才…”
“我承认她是好意,所以更应该瞒着三弟。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何必让老三徒增伤心。”
脑中嗡的一响,几乎听不清屋里的话,隐隐约约听得谢景泽道。“万一三弟日后知道…”
“回了扬州,有关她的消息一律压下来。”谢曲衡顿了顿,“时间久了自会淡去。”
青岚闷了半天。“二哥会不会弄错了,我上次见她气色极好,根本不像是…”
“那是君随玉不惜灵药托着一点精神,她每日睡那么久正是因着耗损过重,犹如风中之烛…”谢景泽也有些唏嘘。“据说君随玉近年搜尽天下奇方,竭力寻几味珍罕的药材,若是得了,说不定能多撑几年。”
“我看她身量变化,想是毒已去七八,怎么还会这般严重。”
“致命的不是毒,而是她练的武功,傅天医力劝她废了功夫,虽然一时经脉阻滞,用针灸汤药调理还能再延一段时间,否则犹如饮鸠止渴,自短其命。” 想起傅天医一脸憾色,谢景泽不禁摇头。“她怎么也不肯听,宁死不依,连君随玉也无法可想。”
“她倒是不怕死,却迷得君随玉替她提心吊胆。”谢曲衡冷冷的道。“那家伙也是昏了头,自行下手废了她的武功便罢,居然由得她折腾。”
“傅天医曾如此建言。”谢景泽苦笑。“君随玉却是不敢。”
“不敢?”青岚不解。“她一天睡八九个时辰,难道还怕没机会。”
“她心志极坚,所以才能练成这极难的功夫,却不知为何了无生意,死活全不放在心上,诸般灵药也因此打了折扣。万一废了武功,心神一溃,怕是…反而要了她的命。”
谢曲衡意外了一瞬,又冷笑。“原来她对君随玉也不怎么放心。”
“大哥!”青岚对兄长的态度不满,到底是三哥眷眷心上的人,连他听着都有些不忍。
“她若不曾贪慕虚荣攀附着君家,或许我还敬重一点,现在…你也见到了。”谢曲衡毫无怜恤。“幸好她还有一点良心,自知不久人世,又已另寻高枝,没再纠缠老三。”
谢景泽叹了口气。
“就这样定了,等老三回来推说什么也不知道,明日启程回扬州,谁都不许再提。”谢曲衡以强硬的口气下了决断,起身安排事宜,一开门正对上苍白透青的脸。
所有人都僵住了。
僵立了半晌,谢云书转头就走,快得让人无从反应。
九微第一个追了上去。
“等等!”使出全力,终是在路口阻下了他。“你知道她在君王府哪一处。”
他静了一瞬,闪身要绕开。
“我告诉你。”一句话钉住了脚步。
九微叹气,拗下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出路线,标出院落,一一道出暗桩明哨,潜入死角。
“你什么时候知道。”话从胸臆中挤出来,痛彻心肺。
“半月前,我去君王府见过她。”九微直视,“她不希望你知道。”
“原来…你们都清楚。”心里一阵发紧一阵发潮,什么也想不了,乱得像千百枚钢针刺戳,竟觉得眼前一片昏黑。
“老三。”谢曲衡拦在他身,“别做傻事,她已病入膏肓,你去了又能怎么样。”
谢景泽实在劝不出口,青岚也不知说什么好,拦也不是,放也不是。
银鹄碧隼跟着两人回来,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一时均傻了眼。
谢云书将地图每一寸烙在心底,挥开兄长探出的手,喑哑的话语破碎而凌乱。“我…顾不了那么多…请大哥恕罪…”
咬着牙说完,长剑出鞘,逼开了骇然的兄弟,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银鹄碧隼,远远的缀着他,别让他出事。”九微立即道。银碧二人无异议的点头,立时消失在眼前。
早春凛冽的寒风卷起了街上的扬尘,漫散在长安的天空。
谢曲衡瞪着三弟远去的方向,无比懊恼。
“小姐,进去吧,外面风大。”霜镜柔声轻劝,要上前抱起她。
“我想吹吹风。”她避过了手,脱下身上的狐裘递过去。“已经是春天了,不妨事。”
“风冷得紧…”
“坐一会就好。”手扶着丝绳,秋千架轻轻摇晃。“这样心里静一点。”
霜镜退了两步,不再劝了,眉间隐有忧色。
倒也没想什么,倚着秋千绳看碎云中露出一抹青空发呆,熟悉的冰冷逐渐渗入肌肤,隐约有些怀念。
云被冷风吹合,天空转成了铅灰,漫天洒下晶莹细碎的雪花。明明是春时却又下起了细雪,极小的白色片絮弥散,摊开手去接,不待落至掌心已瞬间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空落落的寒气。
秋千架轻响,茫然的目光掠过高树矮墙,飞翘的檐角,桃花树上满枝待放的春蕾…树旁立着的人…
心忽然狂跳起来。
那个人立在树下,不知站了多久,与背后的风景化成了一片。
那样绝望…痛而乱的眼神仿佛伤到了极处,危险的可怕,沉沉的盯着她。
他…知道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霜镜上前拦住喝问,竟作出了做梦也未有过的举动,跳下秋千逃走。
他来了…他知道了…
没什么地方可以躲得了,尽管明知,还是用尽了力气跑,像回到房中便可逃避一切,什么也不用想。
模糊的听到霜镜的惊唤。
腿一软,跌了一跤。顾不得回顾,她勉力爬起来接着跑,往日轻松的动作艰难而吃力,她却不敢停。越是心急越是难过,竟又摔了下去,这一次重了些,刚爬起来肩上已搭了一只手。
指节有力,白皙修长,曾经温柔的抚过每一处,现在却重重掐入肩膀,用力扳过了身体。
被激痛和愤怒烧得失常的脸,毫不留情的手…她疼的神智都快模糊了。
他想让她痛,想让她和他一样痛。
纵然到了这种时候,她见他依然是逃。
眼前的人气息不匀,眼睛里没了倔强,无法掩饰的慌张。数次狼狈的摔倒,指下探不到丝毫内力,一度锋芒淬厉的顶尖杀手,突然成了不谙武功的普通人,那一身令她痛苦也令她骄傲的武学,竟消失得半点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