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唇色绯红,脸却极白,冰冷的手指描摩着俊朗的轮廓,留恋而不舍。

“对不起,你和他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细匀的颈项低垂。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众叛亲离。将来你或我,总有一个人后悔…”

她从襟上解下玉佩放在他手心。“这个…会有另一个女人做你的妻子,她会被许多人羡慕…”

经过这一段时日,她明白世上有些东西是很好的…虽然永远不会属于她。邂逅、经历,已是一种运气。

“你很生气?”凝望着喷火般的眼,忍住心底的酸楚勉强一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拎起玉坛短剑,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头也不回的穿窗而去。

纤秀的身体消失在视野,枕边还遗留着清冷的幽香。

他紧紧咬牙,胸口涨满了恨意,从没有这样愤怒。

化去

青岚郁闷的从父亲房中出来,被骂得灰头土脸,心口堵得难受。也是三哥运气欠佳,赶上父亲寿辰却频频出事,屡次险相环生,连他都捏一把汗。大哥也给气得够呛,现在父亲亲自过问,再不是敷衍托词能够善了。

为了那个女人…弄成了这般棘手的场面,他真不知三哥到底值不值。

想了半天,他决定去三哥院子里避一避,免得又被父亲揪出来痛斥。一路晃过去静得可以,大概下人明白主人正值雷霆之怒,很自觉的躲了起来。

刚踏进屋内就僵住了。

立在书案边的人,正是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

“你…到这来干嘛。”他差点被自己呛住,紧张的看了看门外,风口浪尖上她独自进了谢家,万一撞见父兄叔伯又是一场大乱。

淡瞟了一眼不曾理会,她转回视线盯着跪在身前的孩子,洗去了脏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依稀可以看出绯钦的影子。

“我给一个机会选择,你听好。”

“留在这里,你可以过得安稳平静,不会太辛苦,有人教你合适的功夫,只要努力终能有一定成就,有机会成为…正道人士,但报仇的时候要聪明一点。”浮出一丝讽笑,她继续说下去。“而跟着我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不会好过,不止颠沛流离,或许还会被牵累到横死街头,再怎么流血流汗也未必有好下场,声名更不用提。”

“不管是哪条路,学成了怎么做都看你自己,仔细想好了给我一个答案。”

清冷的话语听得青岚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要走?”他嚷出来。“三哥呢?三哥在哪里。”

或许是声音太吵,她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被我点了穴道,还躺在夏初苑里,你尽可放心。”

“你不是跟三哥一起走?”他明白过来,又为兄长不值。“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般没良心。”

“这不正是你们的殷切希望?”她冷淡而嘲谑。“只要我消失,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我…”私心里他确实这么想过,顿时语塞。“可三哥…会难过。”

她静了静,别过了头。

“过一阵他自然会忘了我,原本我就不该来江南。”

“你要回西域?不是已经叛出魔教。”

“你真罗嗦。”

不耐的话语噎得他一窒,似乎感觉出口气烦乱,她略略缓下了语气。“和你没关系,你当没见过我,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不给他再说的机会,她直视男孩的双眼。

“想清楚了就告诉我,记住你没有反悔的余地。”

孩子相当早熟,并不似一个五岁的幼童。

“娘让我跟着你。”

“如果你聪明,应该选较平顺的那一条。”

“无所谓,能报仇我不在乎辛苦。”

她露出一抹淡笑,眼中不无嘉许,又有些感叹。

“不计代价是么,你决定了?”

“是。”

男孩跪下磕了三个头,没等抬头已被她一把拎起。

“近几天我会走得比较快,想吐也忍着点。”

如一阵掠过树梢的微风,她瞬息消失在眼前。

青岚跟着冲出,脱口叫喊。

“喂…你…还会回来吗?”

一抹淡色的纤影掠上墙头,微微侧了侧首。

蓝天下乌发如墨,素颜如雪,清婉而明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风飘然落下,轻盈如一只翩然化去的白蝶。

望了许久,他只觉得心里闷得慌,比被父亲痛骂犹要过之,也不知三哥此时心情如何,愁了半天,一回头就呆住了。

背后无声无息的立了一个人。

他立时紧张得结结巴巴,汗都渗了出来。

“爹…何时来的。”

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遥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眉间的皱纹宛如刀刻,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三哥的…叶姑娘已经走了,一个人,三哥还在夏初苑…她说不会再回来…”青岚语无伦次,生怕父亲下令追捕。

先前还在震怒的父亲神色莫测,隐约叹了口气。

“去接云书回来,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他如蒙大赦,立即冲出了院子,心里不无诧异。三哥所犯的种种失当就这样轻轻揭过?真不像父亲的一贯作风。

一边胡思乱想,耳际模糊听见风吹来的低语。

“倒是个不错的丫头,可惜了出身…”

针锋相对的坚持不复存在,谢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下人们高兴着繁忙的宴席终于过去,得以放松片刻。宾客们一一散去,送辞之举连篇累牍,忙坏了主人家。

忙碌之中唯独不见三子谢云书,时常有人问起,都被谢家人巧妙的以虚言搪塞过去,对于数日闭门足不出户的人,均有默契的不去相扰。

与众人所料的截然相反,此刻精舍内并非只他一人,更无意气消沉。

“城中大小客栈均无主上的踪影。”

“酒楼画舫也无。”

“也没有类似的人买过骡马。”

“无人见过主上出城。”

四翼回报着数日探察的结果,均是一无所获。

屋里一片静窒,皆望着窗边凝滞不动的人。逆光在侧脸勾出一抹深暗的棱影,沉默了许久才道。

“她已离了扬州。蓝鸮去搜集消息,查出绯钦从何处而来,追杀的人是哪一路。”

“银鹄去南越打听二十多年前有哪个小国被灭,用的是此种文字。”随命令递过的还有一方素帛,绘着迦夜剑上的铭文。“尽可能察得详细些。”

“墨鹞去跟踪玉隋,小心探明他的真实身份,此人来历莫测,要多留神。”

“碧隼留下随时待命,还有什么疑问。”

四人齐声领命,各自退去了安排。

屋里恢复了静谧。

窗外的绿竹在阳光下清亮,剔透得仿如碎玉,声声蝉鸣入耳,再寻不到往日的沉定,动辄心浮气燥。

她,会在哪。

冲开穴道时已太晚。她接走了那个孩子,从扬州城彻底消失。

寻到她的机会微乎其微,他和四翼的追踪术皆缘自她的传授,惯用的手法不可能有丝毫作用。

不得不回家,借助家族的力量搜寻或许还有万一的希望,否则更如大海捞针般绝望。迦夜既已离开,怒气平复的父亲并未严惩他的逾越失当之举,或许是念及重归家门不易,刚毅如铁的父亲意外的宽仁。

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去看那些庆幸或同情的眼神,深心专注的只有一件事。

数月后,沸沸扬扬的流言渐渐平息,一切被人遗忘,就像她从来不曾出现。

他再度获得父亲的倚重,一度被收缴的令牌信物重归于手。

除了协助长兄打点家族事务,便是耐心的等待四翼的消息回传。

墨鹞回报,辞别谢家回北方的玉隋过黄河即失了踪影,完全查不出半点端倪,按来时所称的地址商号探过,除了无此人外均属真实,迷一般深不可测,印证了当初的怀疑。

蓝鸮回禀了追杀绯钦的人,确是中原世家——蜀中方家。方家声名赫赫,为地方大族,暗里却如此无行,他嘱咐留人长期控守,设法伏入内线监视,端看迦夜何时动手。

走得最远的银鹄暂无音讯,他并不寄予过多期望,时隔数十年,能否探到并无把握,何况迦夜出生于江南,毫无故土的记忆,未必会往那里去。明知希望渺茫,他仍不愿放过任何一线可能。

纵然翻遍中原,重回西域,搜尽碧落黄泉…

【西京篇】

南越

银鹄在这个崎岖潮湿的地方转一个多月,见多了各种令人起栗的爬虫长蛇,青碧的树叶郁郁葱葱,仿佛永远在滴水,时不时就有一场急雨从天而落,闷热的汗裹在身上黏腻而不适,散发出腌得过久的菜叶气息。

他一边低咒一边寻路,嘟囔着抱怨自己运气欠佳,离开了风雨如诗的江南跑来这个蚊子多过沙的地方,不小心还会遇到有毒的瘴气,若非躲得快,恐怕已倒在这抬头幽林,低头泥沼的穷山恶水。

要找的人竟是出自这片鬼地方,他实在不敢相信。

一路遇到的居民说的话也听不懂,与其说是人话不如说是鸟语,当了几十天聋子比手划脚,终于学会了卷着舌头说话,勉强能够沟通。

懂了还是白搭,这里小国林立村寨无数,连年战乱,国与国之间混得一塌糊涂,经常是灭了重建,建了又毁,合并纵横数不胜数。许多居民连当前主政的国主都搞不清,更别说数十年前不知名的小国。

不甘心下了这般力气仍是无功而返,回去必定会看见三张幸灾乐祸的脸,好整以暇的等着嘲弄揶揄,他凭着最后一点意气勉强又转了十来天,眼见着实无望,开始绝望的盘算回去的路途。

这一天吃完打来的野味,转到河边洗手,难得林木稍稍稀疏,日光从枝叶间斜映下来,照得河水犹如透明的水晶,清晰可见爬满青苔的河床。

异色的石质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段灰白的石板,静静的沉在河底,尚未被泥沙螺鱼完全掩藏,白色微光明灭,断断续续的延伸至远方,竟像是一方古道。

左右无聊,他一时兴起,沿着河道一路前行,石板逐渐延至岸上,消失在密林深处。他顺道而行,累累的青藤粗蔓遍布,树木越来越粗壮,幽深得几乎看不见日影,除了石道,又发现了一座曲流石渠,破碎的石板原来是长渠底道。长渠尽头是一壁残墙,翻过断垣,眼前出现了一栋宫殿般的建筑,建筑的白石多已倒塌,残余的部分也已被植物覆成了一片绿毯,仍依然能感觉出当年的精致。

东头有弯月形石池,西头有石板平桥和层层花阶,曲廊倾颓,碧池干涸,残留着厚厚的落叶,完全没有人迹。

行过废弃的宫苑,渐渐步上最高处的主殿,样式各异的砌饰颇为独特,其中还有不少莲花的浮雕,大多已破碎残缺,时而有艳丽的毒蛇被步履惊动,悉悉的吐着蛇信蜿延爬过,在石径上留下一道发亮的粘迹。

穿过了最后一道苑门,终于踏上了殿台,所见的景致令他愕然的张嘴,在这草蛇丛生的南疆密林深处,竟有一处天境般的所在。

殿堂下方是层层石阶,联入一个美丽宽广的湖泊,湖水晶莹碧透,有如一块硕大的翡翠在日光下闪闪生辉,湖边青绿的草地茵茵如毯,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层层树影随风起伏,如有生命的呼吸。

山风一扫缠绵数月的湿热窒闷,吹得人遍体清凉,超出预料的美景吸引了心神,他毫不犹豫的扑下湖水凫泳,数月未有的惬意。顺手捞了几条不知名的肥鱼,浑身长满了雪白的细鳞,腮上还有长长的须,样式古怪,烤熟了滋味却十分鲜美,香味飘得老远。

他心满意足的啃着鱼肉,前方的树林忽然有轻响,竹竿拨草的声音越来越近,探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衣衫式样一看即是普通村民,身后还背着采药的竹篓,粗衣赤足,黝黑而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见鬼一般瞪着他。

转了数日都没见几个人,正觉极度无聊,他努力表现友好,用刚学来的鸟语嗑嗑巴巴的表达并无恶意,甚至用上了手势比划,邀请对方和他共享篝火晚餐。

对方迟疑了好一阵才走过来,放下背上的筐,盘着腿在火边坐下,拒绝了他递过去的烤鱼。

“真没想到这里有人,我还以为撞了鬼。”老人的舌头很生硬,但说的分明是汉话,他听得几乎跳起来。

“你是汉人?”多日被迫说着半懂不懂的南越话,憋得几乎吐血。此时遇到一个能说话的人,惊喜非旁人所能想像。

老人沙哑的笑了,沧桑的眼睛浑浊而世故,自然猜得出他为什么反应过激。

“我在这里五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说汉话的人,都快忘光了。”

在这种鬼地方呆五十年,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人仰着头思索,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回忆。“百年不遇的旱灾,一村人饿死了大半,剩下的成了流民,随着流浪到这里,后来安了家,习惯了,也就不走了。”

“你能适应…?”他只觉不可思议,顺手拍死了一只大得吓人的蚊子。

老人呵呵的轻笑,从竹篓里翻出一株草丢入火堆,袅袅的轻烟飘散,徘徊在耳畔的嗡嗡声迅速消失了。“天气湿热,容易生蚊蚁,外地人都受不了。本地人有一些偏门的办法,这种草味蛇虫都会避开。”

他叹为观止的摇头,不管怎么说,今晚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今天的运气令他十分满意,继续啃着肥鱼填饱肚子。

老人望了他一眼,也从怀里摸出干粮裹腹。

瞟了瞟对方粗糙的米饼,他大方的再次送去脂香四溢的烤鱼,老人却不停的摆手,往后退让。

“谢谢,这鱼我们这里的人是不吃的。”

“为啥?”他不解的眨了眨眼,如此美味却不为人食,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有毒?”

见惯了各种奇怪的生物,不少看来正常的却有剧毒,难道这个也…他蓦然绿了脸。

恐惧太过明显,老人忍着笑安慰。

“没有毒,只是湖里死过人,我们觉得不祥。”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觉着不以为然。

哪个湖里没死过人,就为这点理由放弃唾手可得的食物,大概也只有化外夷民才会如此愚昧。

看出他的不屑,没有和异乡的年轻人计较,老人平和而慈霭。

“你不觉得奇怪,这么好的地方,我们宁肯挤在山底下淋雨受热都不肯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