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顿了很久。
她说:“你姓周,随你妈妈姓,叫周徐纺,徐纺镇的徐纺。”
七岁大的孩子,懵懵懂懂:“秀姨,那我妈妈和舅舅呢?”
何香秀不说话。
小骆三伸手去拉她的袖子:“他们去哪了?他们为什么不来接我?”
她别开头,抹了一把眼睛:“都没了。”
小骆三听不懂,追着大人问:“什么是没了?”
“别问了。”
何香秀甩开她的手,去柜子里翻了条项链出来,其实也不是项链,就是一条线串了一块金属的圆片,上面刻了字,有打磨的痕迹。
何香秀把金属圆片挂到了她脖子上:“这是你妈妈留下来的,你好好戴着,如果别人问你妈妈是谁,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名字,没有家,也没有妈妈和舅舅,知不知道?”
七岁的小骆三不明白,不过,她开心地想,总有一天,她的妈妈和舅舅会来接她,接她回自己家。
“记住,不能让任何知道你会说话,也不能让任何知道你是女孩子。”
这句叮嘱,何香秀跟她说了好多好多遍,可她总不记得。
唐光霁在骆家工作,那时候骆老爷子还健朗,唐光霁伴在老爷子身边,很少会回平楼。
其实骆三跟他相处很少,可她很喜欢他,就算在外人面前,他也是很嫌弃她的模样,也打骂她,但她还是很喜欢他。
那时候,她可羡慕可羡慕唐想了,因为唐想有这么好的爸爸。
唐光霁每次回来,都会先去唐想那,然后再来阁楼。
她看见他,很开心,粗着嗓子叫人:“唐、叔。”
唐光霁冷脸:“你又说话,让你秀姨听见了,又要打你了。”
她傻兮兮地笑。
“二小姐刚刚是不是打你了?”
是打了,用玫瑰花打的。
她摇头。
唐光霁从大衣后面的帽子里摸出来一个瓶子:“擦这个药。”
她想说她不疼,她是个有问题的孩子,虽然不会说话是假的,但不会疼是真的。
“不疼也得擦。”唐光霁把东西塞给她就走了。
她抱着药瓶子,张着嘴不发声地说谢谢。
那时候她还小,可她都懂,唐光霁是很好的人,只是他们一家也寄人篱下,甚至他的至亲们也都在骆氏工作,要仰人鼻息,他总是说:骆三啊,唐叔不能管你了,你要自己学着生存。
她知道的,若是唐光霁一家对她太好,骆家人会不高兴,他们不高兴了,就会想着法子折磨她
只是唐光霁是个太心软的人,总是忍不住偷偷地善待她。
何香秀刚好相反,何香秀经常会打她骂她,只是她会挑肉多的地方的打,挑不要紧的地方打。
骆三十几岁的时候,唐想就已经念大学了,她在学校住,很少会回来,上一次回来,唐想教了她加减乘除,这一次,教她写字。
“骆三。”那时候唐想长得很高,不像骆三,瘦巴巴的,像棵小豆芽菜,唐想朝她招手,“过来。”
骆三颠儿颠儿地跑过去。
唐想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拿给她看:“这是你的名字,会写了吗?”
她摇头。
她还只会最简单的数字,是何香秀闲暇的时候教的。
“怎么那么笨啊。”唐想边骂她笨,边抓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笔地教,“先写‘三’字,看好了,就三杠。”
唐想带着她的手画了三杠,问:“会了吗?”
骆三立马点头。
桌子底下趴着的那只橘猫睡醒了,懒洋洋地喵了一声,这只猫是骆三在骆家门口捡到的,何香秀不同意养,扔了几次,橘猫自己又跑回来了,她管不了,索性就不管,骆三捡到的时候它还是只瘦不拉几的小奶猫,现在吃得很圆润了,因为厨房的刘大妈很喜欢它,常给它喂吃的。
但刘大妈不喜欢骆三,从来不给她好吃的。
骆三还给橘猫取了名字,叫骆四。她指着那只猫,在纸上写了四杠。
唐想戳她脑门,骂她小傻子:“‘四’字不是这么写的。”她在那四杠旁边写了个‘四’,“你照着写。”
她写不来,歪歪扭扭的。
“笨死了你!”
唐想一边骂她笨,一边认命地手把手教她。
那之后,唐光霁就会找一些旧书,偷偷塞到骆三床底下,她能已经能认很多字了,只是写得少,手不听话,写起来很吃力。
何香秀就把骆家不要的报纸扔给她,把唐想的旧书旧本子旧笔全部扔给她。
骆三不用干活的时候,就会自己写写画画,有一次,叫骆颖和看见了。
“切!还写字呢。”骆颖和把她的报纸和笔丢到地上,再踩上一脚,“你一个弱智学得会吗你!”
骆颖和与骆三是同一年生的,可骆颖和高了一个头不止。
她特别讨厌骆三,觉得她卑贱又穷酸,她恶狠狠说:“待会儿我同学要来,你去阁楼上待着,不准出来,要是恶心到了我的客人,我定饶不了你。”
骆三点头,去捡地上的笔。
骆颖和随便抓了个浇花的水壶,往她身上扔:“离我远点,你脏死了!”
她是很脏,因为每天都要在花房里干活,还要在厨房里干活,水壶有水,砸她头上了,把她的光头浇湿了,还好是塑料的,砸不坏她的头。
她捡起她的东西,站远一点儿,不碍骆颖和的眼。
“怪不得那个疯婆娘说你和你舅舅都是臭要饭的。”
疯婆娘是骆青和的妈妈。
骆三抬起头,因为她听到“舅舅”两个字。
骆颖和还骂:“你妈妈还是狐狸精。”她恶狠狠地,泄愤似的,又骂,“你就是小狐狸精!”
骆三就听着。
她想听更多她妈妈和舅舅的事。
“颖和!”徐韫慈跑进来,打断了,“不准乱说话!”
骆颖和哼了一声:“我没乱说,骆青和她妈发病的时候说的。”
徐韫慈低声呵斥了她几句,转而对骆三说:“别杵这儿了,出去。”
骆三抱着她的东西出去了。
那一年,骆青和的母亲萧氏病得很重,有严重的抑郁症,还有精神分裂,有暴力倾向,也有自杀倾向。
不知道为什么,萧氏一看到骆三,就会情绪失控,会发病,或许是这个原因,骆青和格外地讨厌骆三,只要她得了闲,就会变着法子地刁难她。
当时是夏季,骆家常年温室的花房里,玫瑰花全开了。
阿斌过来说:“大小姐,我把骆三叫来了。”
骆三怯怯地上前。
骆青和让阿斌出去,把骆三叫到跟前:“看到桌子上的花了吗?”桌上零零散散地放了一堆刚折下的玫瑰,骆青和说,“我把上面的刺都拔了。”
骆三去拿剪刀。
“用手。”她说,“给我用手拔。”
骆三是从来不会反抗的,因为反抗没用,只会受更多的刁难,她低着头走过去,拿起一枝玫瑰,徒手掰上面的刺。
玫瑰花的刺很硬,不好拔,她被扎了好几下手,指腹已经冒血了。
骆青和捧着本书,端着杯茶,穿着昂贵又漂亮的裙子:“动作这么慢,没吃饭是吧?”
是阿,她还没吃饭呢,秀姨出去了,厨房的刘大妈就把剩饭都倒了,她只喝了水,现在好饿。
她小心打量了骆青和一眼,继续拔刺。
“看我干什么?在心里骂我啊?”骆青和把杯子放下,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张扬又骄傲,“对外说你是养子,你还真当自己是骆家人了,你不过是个孽种,只是命好,生对了性别。”
257:年少的初恋,微微甜(一更
“对外说是养子,还真当自己是骆家人了,不过是个孽种,只是命好,生对了性别。”
骆三低着头,任她骂着。
骆青和把杯子里的茶喝了,放下杯子起身,路过她时,留了一句话:“以后别再让我妈看到,不然,”
她笑了一声,没往下说。
等她走了,骆三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其实,骆家的大人们并不会时常欺负她,只是把厌恶放在眼里,对她所受、所遇都视而不见,骆青和与骆颖和的话,她更怕骆青和。
骆青和生得像她母亲,骆三很怕这位骆家的大太太,萧氏病了很多年了,时好时坏,病情好的时候,就关门闭户,几乎从不出房门,病情不好的时候,总是会闹,会吵,会打骂别人,也伤害自己,尤其见不得骆三,见一次,疯一次。
有次夜里,她睡着了,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睁开眼,就看到了萧氏恨不得撕了她的眼神。
“这个孽种。”萧氏掐着她喉咙,骂她,“周清檬的孽种!”
周清檬……
这时骆三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她想问问周清檬是谁,是她的妈妈吗,可萧氏死死掐着她的脖子,手上用力地快要把指甲都刺进她肉里。
“们姓周的都该死,这个乱伦的孽种更该死!”萧氏双目通红,声嘶力竭地诅咒她,“去死,去死!”
骆三睁着眼,看房顶,视线越来越花,越来越花……
咣——
何香秀冲进来:“大太太。”她上前,去拉萧氏的手,“大太太不要!”
事后,骆三想,要是秀姨晚来了一分钟,她应该会升天,不知道天上的饭管不管饱,会不会给红烧肉吃。
萧氏那次病得很重,吞了一把安眠药,所幸被发现得早,人救过来了,事情尘埃落定之后,骆青和就要秋后算账,她把这笔帐全算在了骆三的头上。
骆三记得那天,厨房的刘大妈一大早就起来张罗午饭了,刘大妈说,骆家有贵客要来,何香秀问她是谁要来了,刘大妈说:“江家的小公子来了。”
江家的小公子。
骆三听说过他,从骆青和的嘴里,好像是骆家姻亲那边的小公子,因为身体不好,没怎么来走动过。
上午的时候,骆青和来了花房,她把阿斌和彭师傅都支开了,只留了骆三在里面,骆三知道,她是要给她母亲萧氏讨账。
“不是让别刺激我妈吗,现在不止哑了,还聋了是不是?”
骆三是‘哑巴’,挨骂也不会回嘴。
花房里常年温室,玫瑰花开得正好,骆青和去折了一支,拿在手上:“骆三啊骆三,怎么那么让人讨厌呢,跟妈一样。”
话落,玫瑰花也落,落在了骆三的身上,因为要干活,她身上穿着单衣,花刺能扎进去,刺到肉里。
骆青和问:“痛不痛?”
不痛。
她从生下来,就不太能感知到痛,但那不代表她不怕挨打,就像她不能感知饥饿,不代表她不用吃饭,也不代表她不爱肉。
她是个怪胎,但也不是刀枪不入,只是嘴不能言。
“叫啊,怎么不叫?”
满地都是玫瑰,年少轻狂的少女挑衅地笑着:“哦,我忘了,是个哑巴。”
地上的‘小哑巴’不作声,抱着手臂,缩成了一团。
“我说还活着做什么呢?”骆青和扔了手里残败的玫瑰,又去折了两枝,“我要是啊,我就自己去死了。”
她不会去死的,她要等她妈妈和舅舅来接她。
“像这种智障,活着都是浪费我骆家的粮食。”骆青和把花枝甩在她脸上,“呀,流血了呢。”
她埋着头,用袖子去擦脸上的血。
“还是不疼吗?”
疼的。
只是她不知道哪儿疼。
“果然是个小孽种,生下来就要遭报应。”骆青和捏着两只带刺的玫瑰,一下一下往骆三身上抽。
一地的玫瑰花瓣,红得像血。
“喂。”
是少年人的声音,还伴着几声咳嗽。
骆青和闻声后回头,瞧见一张清俊苍白的脸,这般好模样,她知道是谁了,莞尔一笑:“就是江织吧。”
江织那时候十六岁,身体很不好。
“过来。”他指着骆三,“过来给我领路。”
骆青和扔了手里的花,用帕子擦了擦手:“我给领路啊。”
“我就要他领。”他看都没骆青和,“听得到吗?过来。”
那是骆三第一次见江织。
啊,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人呀。她当时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漂亮的他问她叫什么,不会说话的她在地上写了她的名字,还写她的猫的名字,她叫骆三,她的猫叫骆四。
字是歪歪扭扭的,她当时好懊悔,为什么没有好好练字呢,那样就可以写漂亮的字给他看。
江家的小公子上门,是备了礼的,骆家每人一份,没有骆三的,虽然她也姓骆。
午饭后,江织来阁楼找她。
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躲到门后面。
江织没有进去,在门口:“我不知道骆家还有个,没给备礼。”他咳了两声,“下次补给。”
“咳咳咳咳咳……”
他一直咳嗽。
屋里的她趴在墙上,仔细地听着,一会儿后就没了声音,她探出脑袋去,没看见他,只在门口看见了一罐牛奶。
甜甜的,很好喝。
等到周末,唐想回来了,她把唐想拉到阁楼上去。
“干什么?”唐想包都没放下。
骆三把门关上,从地上找来一块炭,简笔画了个头上只有三根毛的男孩儿。
唐想蹲下看:“画的这是谁啊?”
她不能说话,又在男孩儿的旁边画了一朵花。
那个少年可好看了,像花儿一样。
“画的什么呀?”唐想还是看不懂。
骆三便在地上写了一个很丑的字。
“江?”唐想猜,“江小公子?”
她猛点头。
江家小公子前几天来骆家做客,唐想也知道:“问他做什么?”
她指自己,写了“骆三”两个字,再指那个三根毛的男孩儿。
“问他叫什么?”
她捣蒜似的点头。
唐想说:“他叫江织。”
知。
骆三在地上写了这个字。
唐想摇头:“不是那个。”拿着一小块炭,在‘知’字旁边写了一个字,“是这个字,纺织的织。”
纺织的织。
江织,江织,江织……
她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了,她很笨,自己的名字唐想教了好多遍她才会写,可江织的名字,她看一遍就会了。
那个好看的少年,叫江织。
江织再来骆家,是半个月后,这次他没有给骆家其他人备礼,而是提了个精致的袋子,去了阁楼。
“给。”他没进门,把袋子递过去,“礼物,骆家人都有。”他的意思是,骆家人上次都备了礼,这是补她的。
骆三躲在门后面,怯怯地伸手去接,手小小的,干巴巴的,很瘦很黑。
礼物是一盒粉色的糖果,用漂亮的玻璃盒子装着,不是江织挑的,他哪会挑礼物,是他的“狐朋狗友”挑的。
“狐朋狗友”在下面喊:“织哥儿。”
也是少年人,吊儿郎当的调调。
“来了。”
江织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门后的骆三探出头,偷偷地看他。
“礼物送了没?”是十七岁的薛宝怡。
礼物就是他挑的,以为是送给姑娘,选了个粉粉嫩嫩甜甜蜜蜜的东西。
江织回头看了一眼阁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给骆青和的,还是给骆颖和的?”薛宝怡十几岁就会跟女孩子吹口哨了,贼坏贼坏的,脑子里不想点正经的。
江织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他来劲了,用老父亲一样的口吻感叹着:“诶,我们织哥儿也到了做春梦的年纪了,知道给姑娘送礼物了。”
江织:“滚。”
阁楼上偷看的少女偷偷笑了。
是啊,是少女,她也十四岁了,是花一样的年纪,只是活成草。
就从那天起,骆三喜欢上了粉色,喜欢上了糖,喜欢上了漂亮的玻璃盒子,喜欢上了一个漂亮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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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初恋、心动、拥抱,许一生(二更)
她想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送给那个漂亮的少年。
她从花房里,折了一枝最漂亮、最高贵的兰花,为了送给他,她在骆家别墅的窗外偷偷站了很久很久。
他看到她了。
“你鬼鬼祟祟在这干什么?”
她把兰花给他,扭头就跑了。
江织:“……”
这小傻子,给他花作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