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门外,我才反应过来丹青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刚想到这儿,脑海里就响起了方才秀娥说过的话,赶紧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再多想。一抬头,就看见周管家正带着两个丫头正站在门外候着,手里都端着托盘,放了些饮料点心。见我出门,周管家赶紧让一个丫头带着我上楼,我谢过了他,就跟着那个丫头往楼上走。

“呼”我用力的做了个深呼吸,虽然夜已经深了,空气寒凉,我依然裹紧了披肩站在凉台上往外看去,不远处的人家也都是灯火点点,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这间房子属于霍先生,他父母都住在城里老宅,霍先生却单独住在这儿,霍洁远也乐于住在这里,按照霍先生的说法,就是省得他们父母唠叨。

霍洁远今天不在,本来她是在这儿等我们的,说是突然被霍夫人一个电话给召回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客人来访,让她去作陪。我又做了个深呼吸,感受一下这安静清澈的气氛,这才走回屋里,回身关上了落地窗的门。

暄软的大床,磁漆金边的书桌,刻满了枝蔓花纹的衣柜,还有那飘逸柔软缀着蕾丝花边的窗帘,这是我住过的最好,最奢侈的房间。我环视了四周一遍,一时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间屋子属于自己,我掀被上床,将大披肩盖在了腿上,然后闭上了眼。

霍先生也许真心实意想娶丹青吧,不然他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把丹青带到自己家来,那些仆人也不会如此恭敬,不要说我,就连张嬷和秀娥都有自己的房间。我真替丹青高兴,不管她是不是什么处长夫人,只要霍先生真心对她好就行,抻了抻被子,心里想着要是再能尽快找到墨阳,我真的就什么也不求了。

临睡前,我勉强着张眼又看了一眼挂在那儿的衣服,明天我就可以上学了,霍先生晚餐的时候说的,以后就可以和宜远在一起上学了,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以后,霍先生派人送我去上学,张嬷早就给我收拾好了书包,那边学校吃的喝的都有,也不用带上午餐什么的。丹青只悄悄嘱咐了我两句,行为举止要注意,我认真答应了。秀娥一直满眼羡慕的摸着我的制服,可当丹青开玩笑说,要想穿这个,得读一百本书才行,她立刻就跑得远远的了,众人都笑。

“清朗小姐,前面马上就要到了”,前面的司机客气地提醒了我一句,“知道了”,我点点头,只觉得心越跳越快,手心也汗湿的紧。不远处,雅德利餐厅的门脸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突然想起,有些日子没见六爷他们了,自从那日之后,一道深深的疤痕瞬时从我的脑海中滑过…

“清朗小姐,已经到了”,司机轻轻的叫了我一声,我一转头,果然到了,那陌生又熟悉的黑漆大门正半开着,不时有女学生鱼贯而入。司机下车帮我开了门,等我下车后又把书包交给了我,这才恭敬的说,“清朗小姐,霍先生说了,洁远小姐就在甲一班等着您,您进去找她就行了,回头下学,我再来接您们俩”。

“谢谢你了,王先生”,“您别客气,快进去吧”,他恭敬的做了个手势,我点头和他道别,然后往院子里走去。路边还有别的车子送人来,不时地有女生从我身边经过,各种猜测的目光齐齐的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握紧了拳头,只觉得手指冰凉,但还是挺直了背脊往里走。

“哎,那女孩儿谁呀,以前没见过啊,长的倒挺秀气的”,“不知道,不过送她来的那辆车我可认识,那是霍宜远她哥哥的车”,“不是吧,霍长远?难道说,她就是那个…”,“嘘,你小声点”…窃窃私语声不时地在我身后耳旁此起彼伏,我只能当作没听到,硬着头皮往里走。

这间院落比我想象的大多了,青石路面,漆黑廊柱让这个院子显得干净而开阔。从我身边经过的女孩儿,或遮遮掩掩,或光明正大,都要打量我一下,我客气地回以笑容,却很少得到回应,多是看我一眼,就自顾自地走了,然后就是一阵私语声。

原本想找个人打听一下甲一班在哪儿,可这儿的女孩看起来都很不好接触,我不禁有些胆怯,只能自己摸索着往前走。好在每间屋子上都写着牌子,我顺着号码往前走去。“甲三,甲二…”,我数着牌子上的号码,“啊,甲一”,我仰头看着头上的牌子,不禁松了口气,洁远应该就在里面吧。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不时传来一阵嬉闹声,我正犹豫着是推门而入,还是需要先敲门呢,身后传来一声娇斥,“喂,堵在门口干吗,你是那个新来的吧,没听说过好狗不挡路吗”?

学堂

我暗自吁了口气,走了这么半天一直没人理,心里有些没底,身后突然有这么一嗓子,我反而觉得好些。还没等我转回身去看,教室的门一下子打了开来,洁远那张宜嗔宜喜的俏脸露了出来。“清朗,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耶,刚才在大门口站了半晌,觉得冷得受不了了才进来,结果我刚进来你就来了,真是的,你知道吗,我…”,洁远的话连珠炮一般让我插不进嘴,只能对着她不停的笑。

“嗯哼”,身后转来了一声重咳,洁远眼光一闪,还是笑着对我把话说完“我都和方修女说好了,咱们就坐在一起,你放心吧,没人敢欺侮你的”。说完见我乖乖点头答应,她才一扬脸,好像一付刚看到我身后还有别人的样子,嘴角一翘,“早啊,苏三小姐,喉咙痛啊,天干物燥小心身体,反正你家糖水多,多喝点润润喉嘛,省得咳嗽的那么大声”。

“嗤嗤”,屋里屋外几声窃笑响起,我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洁远一把拉进了屋里,里面原本有些嘈杂,一见我们进来立刻就没了声音。洁远好像一无所觉似的,笑嘻嘻的拉着我往后面走。行走间我大致打量一下,屋里散坐着十几个女生,人人都是白衣黑裙,肤色细致,眉眼端庄。可是颈上的丝巾,肩上的披肩,耳上的坠子,还有头上的饰物却各自不同,或精巧别致,或华贵耀眼。

人人的眼都落在了我的身上,从头到脚打量的无一疏漏,我觉得方才消失的紧张感又涌了上来,脸一下子热得很,手也不自觉地在颤抖。“清朗”,洁远停住了脚,指着一张长桌说,“你就坐在这儿,挨着我,好不好”。“好”我赶忙点头,洁远低头看看我紧抓着她的手,她了解的一笑,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不用害怕,有我呢,在这儿地方,只要端出小姐架子来就行了,就这样”。

洁远做了个眼皮上翻十分高傲不屑的动作,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洁远绷不住了也笑,“哎,洁远,不给我介绍一下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我们右手边传来,我和洁远同时转头去看,一个有着深深酒窝的女孩正笑看着我们,见我回头,她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大大方方的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方萍,洁远的好朋友,初次见面”。

我赶忙伸出了手,刚想握上,突然想起方才手心出了不少汗,一下子缩了回来,方萍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我手忙脚乱的从书包里把张嬷出门前塞进去的手巾找了出来,仔细擦了擦手,这才伸手过去握住了方萍的手,“你好,我是云清朗”,方萍的手干燥而细滑,她一怔,然后有力的回握了一下,又笑,“干吗握手之前还要擦手啊,这是什么规矩”。我记得老爷曾说过,握手稳重又坚定的人,人品定然不差,这个方萍给我的感觉很爽朗,怪不得她会是洁远的好朋友。

没等我作答,一旁的洁远“嘻嘻”一笑,小声说“方才紧张的,我拉着她进来,手心都被她弄湿了”,方萍扑哧一笑,我脸一红,赶紧把手巾递给了洁远,洁远嬉笑着接了过去擦着手。方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番,但她的眼光直率并不让人讨厌,“清朗,你是哪儿的人啊,听口音好像苏杭一带的,听洁远说,你哥哥和霍大哥是过命的至交,那你多大了,我和洁远同岁”。

“我虚岁十五了,老家在南乡,那地方产好酒,家里是开酒厂的”,这番话丹青早就嘱咐过我了,虽然现在那里的一切已经与我们无关,但那毕竟是事实,现在一个拿得出手的出身对丹青,或许也对我实在是太重要了。“萍,看来你是遇到同行了”,洁远一边用手指挑着手巾转,一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方萍。方萍推了她一把,洁远就势半靠在了我的肩上,见我不太明白的样子,方萍一笑,不以为意的说了句,“我家在上海也是开酒厂的”,洁远咂了咂舌,接了一句,“是上海最大的酒厂”。

“这南乡是什么地方啊,怎么听都没听过”,之前门外那个娇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充满了不屑,“大概是个乡下小地方吧,我也不晓得,不过乡下不就是小酒坊最多吗”,立刻有人接上,然后是一阵绝非好意的笑声。她们讲上海话,我只能听个大概,我身边的洁远眉头一扬,站直了身子就想往那边走,方萍一把拉住了她,“老师就快来了,理她们做什么,清朗,快坐下吧”。

洁远哼了一声,转身坐下了,又拉了我一把,我跌坐在了她身旁,方萍则绕到了我的另一边坐下。我左右看看,突然觉得很安全,就冲她们笑,洁远对我挤挤眼做了个一切有我的眼色,方萍却一笑,低声说,“洁远说得没错,你很可爱”。说完她将我的书包推了过来,我低声说了句谢谢,就按照洁远桌上摆的书籍名称,把书拿了出来,看来我的第一堂课是国文,这让我多少放下些心事。

前几排的几个女生正叽叽喳喳的聊着闲话,其中那个爱娇的声音分外清楚,我忍不住探头往前看了看。那女孩儿肤色雪白,细细的眉头挑着,嘴唇小巧,总是轻抿着,带着那么一丝高傲,四周的女孩好像都是她的陪衬似的,可不知为什么,她给了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叫苏雪莹,家里开的是上海最大的食品公司,举凡是吃的东西,就没有她家不伸手的,不过,确实是糖水最出名”,方萍凑到了我耳边轻轻说了句,然后对洁远眨了眨眼,洁远冷哼了一声。

方萍好笑的摇了摇头,“她家里有的是钱,几个舅舅又都在警察署,税务局那些有权势的衙门里做官,所以苏家在上海滩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了,那个丫头高傲的不行,以后你离她远点就是了”,我感激的点了点头。一旁的洁远没说什么,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前面唧唧呱呱的那些女人就伸手去翻书。

方萍一笑,“不过你放心,她不敢惹洁远的”,我一怔,转头看看正低头看书的洁远,她没抬头,只从鼻子哼了一声,一旁的方萍接着说,“苏家三姐妹,那可都是上海滩上流社会的名媛,其中二姐苏雪睛…”方萍有些促狭的一笑,“就对咱们的霍大处长一往情深,非君不嫁呢”,我一下子愣住了,她说什么。

“行了行了,方萍,你什么时候变成碎嘴婆子了”,原本看书的洁远抬起了头,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方萍。她瞟了我一眼,想了想又说,“这都是没影儿的事,我大哥要是喜欢那女人,早就娶她了,只是有人一厢情愿罢了”。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也拿起了书,翻开了却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心里想着丹青是否知道这些呢…洁远凑了过来,轻声说,“你放心,这世上还没人能强迫我大哥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呢”,我抬头看她,她一脸的骄傲肯定,我冲她一笑。

一旁抻着头听我们说话的方萍突然笑了声,我和洁远一起转头去看她,她压低了声音笑说,“咱们这圈子里没秘密,听说前段日子,苏家大小姐苏雪岭去和陆城相亲,被蹭了一鼻子灰回来了”。我一愣,怪不得我看着苏雪莹眼熟,那天的那个苏小姐是她姐姐,那她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了,所以才对我如此厌恶吧…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洁远,果然她的脸色已经暗了下去,看着方萍若有所指的笑容,她整了整脸色,嘀咕了句,“自取其辱”。方萍捅了捅我,我只能干干的一笑,又听她说“就是说,这上海滩的好男人,难不成都得让她们苏家占了不成,这苏三小姐心里的白马王子,却是叶展叶七爷呢”,方萍说完撇了撇嘴。

“她想的美”,洁远不屑的一笑,方萍点点头,“可不是,你是没去上次苏家的酒会,那个陆青丝也去了,然后这个苏…”,听到陆青丝的名字,我忍不住也竖起了耳朵,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旁的洁远也放下了书看着方萍。“吱嗄”一声,教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方萍下意识地停了嘴,我抬头看去,一个五十岁左右,穿者蓝布长衫,带着眼镜的儒雅男子走了进来。

“嘘,吴先生来了,上课了”,方萍和洁远迅速坐直了身子,我也赶忙有样学样。这个吴先生很有风度,跟屋里的人打过招呼之后并不多话,就开始上课,说是复习一下前天讲的书,要人来读。我刚翻到那一页,就听到有人说,“吴先生,今天咱们这儿来了个新学生,不如让她读吧”,我一怔。

“喔,好啊,那位新同学你来读一下这篇文章,让我看看你的水平怎么样”,那个吴先生抬头笑着说了一句,然后目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对我微笑着点头示意。我手脚冰凉的站了起来,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我的身上,“咱们也听听南乡味的之乎者也吧”,几声暗笑传来。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刺在了我的身上,我转头看去,苏雪莹正挑着眉眼看着我,一抹嘲讽毫不掩饰的挂在嘴边。

洁远和方萍都皱了眉头,但又不能做什么,我轻轻地咳了一声,说了声是,吴先生对众人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我轻轻做了个深呼吸,第一千次的念着墨阳的名字,多亏他那些诡异的教学乐趣,让我从他上大学开始,就跟着他的腔调念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的念着,四周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屋里只回响着我标准地北平官韵……

“好清朗,你帮我再画一幅好不好,就这一幅了,拜托了啦,多谢,多谢”,我盯着那只伸到我鼻子跟前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余淑兰,你们家要开扇子店啊,这些天你都让清朗画了多少幅扇子了,还有完没完”,随着洁远的声音,一只手伸了过来“啪”的一下拍开了余淑兰的手。

“就是说,再说了,就是你们家真开扇子店,那清朗也不能帮你白画啊,是不是,晴朗”,我回头对着洁远身旁的方萍微微一笑。“哎,你们这两个哼哈二将,人家清朗还没说什么,你们俩抱怨些什么”,余淑兰一边吹揉着被洁远拍红的手,一边嘀咕着。

洁远哼了一声,以一种大马金刀但是决不粗鲁的方式坐在了我的身边,她斜了一眼余淑兰,“那是,就是因为清朗什么都不说,你又一向老实不客气的,我们才要说”,余淑兰一瞪眼,“什么不客气,我满嘴的谢谢,你听不到呀”。

跟在洁远后面的方萍笑嘻嘻的走到了另一侧坐下,顺手塞给了我一杯子冰糕,然后抬头笑说,“小气吧啦的,你每次都白使唤人家,谢谢两个字又不当饭吃,多说少说又有什么差别”。

认识洁远和方萍也有些日子了,我发现洁远很有男子之风,也许是因为特别崇拜霍长远的原因,有些尚武之意,她有什么事情都是明来明往,决不藏头露尾的。方萍人也爽朗,遇事却从不冲动,只是言辞如刀,谈笑间敌人就灰飞烟灭了,这是洁远的原话,当时她还哼着说了一句,方萍你这只狐狸…方萍听了就笑,笑得像一只长了酒窝的狐狸。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一笑,洁远和方萍最相似的一点就是,她们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会掏心窝子的对人家好,要是不喜欢…我转眼看了下已经被方萍噎的脸涨得通红的余淑兰,这个女孩儿虽小气了些,喜欢占点小便宜,但是人不坏,跟我们处的不错,属于说得上话的那种。

眼看着余淑兰有些下不来台,我看了眼方萍,她微微一笑,我把手里的冰糕放在了椅子上,然后伸手拿过了那把扇子,“于姐姐,你什么时候要,很急吗”?余淑兰讪红的脸色回转了过来,借着我这句话下了台阶,“不急,下周末陆家不是有个宴会吗,上海滩有头有脸的都去,赶在那儿之前就行了,我原来那几把都被家里的那些女人们抢走了,我也是没法子才又求你的”,一旁的洁远鼻子里“嗤”了声。

余淑兰清了清喉咙,一副不得已的样子,“好了啦,就只再画这一把扇子,而且今天下午放学,我请你们吃下午茶总可以了吧”。方萍看了我和洁远一眼,笑说“那好啊,铁树开花了,你请什么我们都吃”,余淑兰一张嘴想说话,洁远赶在她之前懒洋洋的说,“我可没有方萍那铁胃,吃钉子都消化,裴氏或雅德利,也就随便将就了”。

“裴氏和雅德利,你还只是随便将就…”,余淑兰拔高了声音,“霍大小姐,要不你把我吃了算了”,洁远嘿嘿一笑与方萍对视了一眼,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这我可不敢,我又不是你的梁大公子,我吃了你,他吃什么去呀”。“啊”,余淑兰尖叫了一声,扑上去和洁远撕闹起来,方萍笑拉着我往一旁坐了坐,然后打开了冰糕杯子递给我,“快吃,不然一会儿就该化了,弄一手怪脏的”。

我笑着接了过来,打开杯子盖,先挖了一勺递到方萍嘴边,她毫不客气的就咽了下去,笑着对我抿抿嘴,示意我快吃,然后就摇着扇子看洁远和余淑兰打闹,顺便煽风点火,他手里的那把扇子也是我帮她画的。六月下旬的上海天气湿润,温度适宜,我半靠在廊椅背上,往嘴里塞了一勺冰糕,然后闭上眼感受着微风拂面,嘴里却满是冰凉的奶香的惬意。

来上海已经半年多了,上学也已经四个多月了,原有的不适渐渐的消逝过去,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有着如鱼得水的感觉。就好像方萍说的那样,从那天我字正腔圆的读书之后,她就知道我肯定适合这里。自小打下的国文功底,二太太亲传的一手工笔,和丹青学的笙箫音律还有墨阳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让我成了老师眼中的宠儿,也没有一个人再说我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看着因为嬉闹而涨得秀脸通红的洁远,还有一旁怡然自得的方萍,我心底一阵暖流滑过,这两个优秀的女孩儿给了我最真挚的友情。从小我就只有秀娥一个朋友而已,可和她们比起来,秀娥更像是我最亲的亲人,彼此依靠。而洁远和方萍,却是能和我推心置腹,海阔天空,谈古论今的知交,她俩出身世家,见多识广,教给了我很多丹青和墨阳都不曾教给我的东西。

在这个学校里,每个女孩儿的背景都可以说上一个小时,但大致上,跟着苏雪莹的算一派,人也比较多。洁远和方萍还有我算是特立独行的一派,还有就是像余淑兰这样比较圆滑,左右都不得罪的一些人。原本简单的校园里,有很多事情却很复杂,就像是一个小的交际圈子,谁家的权大钱多,出身高贵,谁的调门就高些,亮丽的衣衫鬓影之下,也有着不为人道的阴暗。

丹青已经随着霍先生在上海滩的交际圈里亮过几次相了,跟别人讲的出身背景就如同她之前嘱咐我的一样,父母双亡,家境富裕,只是失踪的墨阳变成了霍先生的舍命知交,而且已经出国留洋去了,而她的身份则是霍长远处长的未婚妻。

前两个月,霍先生已经带着丹青回了老宅,见过他的父母,也说了一番早就与丹青相识,只是一直没敢表白,现在墨阳出国留洋,老家没人老房子也都卖了,因此将丹青托付给了他的话,所以现在才带丹青回来。

听洁远讲,霍老先生对优雅温柔的丹青很满意,而且对她父母双亡,哥哥又远在国外表示怜惜。霍老太太虽语多保留,但是也没明确反对,只是说自己的儿子觉得好就行,不过要结婚,最好还是等墨阳回来再说,毕竟娘家还是有人的,那样才合规矩。霍先生和丹青虽然着急结婚,但是一来老太太说的在理,二来墨阳还不知所踪,终是担着一块心事,急着结婚也不好。

丹青带着我们逃离别苑之前,带了督军给的首饰银钞还有以前二太太悄悄塞给她的私货,她让霍先生给换成了现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并且故作无意的让洁远知道了这件事。

后来丹青还嘱咐我,给霍洁远看看墨阳在燕京大学时和他的洋老师,还有同学们一起照的照片,但也要装作无心的时候,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后来霍老太太亲自登门来看丹青,又带着丹青,洁远和我一起去逛街买东西,我才隐约明白些了什么。

与出身书香世家,有些学究气的霍老先生不同,听说霍老太太家一直都在四川做买卖,想来这买卖人家出来的小姐也都是精明的吧,丹青一连串的举动,多少让老太太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儿媳妇放下了些心事。

自从霍老太太带着丹青出门以后,霍先生就名正言顺的带着丹青穿梭于上海的交际场所,在百乐门饭店,丹青现场演奏了一曲钢琴之后,上海滩就没有人不知道,军需处霍副处长有个风情万种又知书达礼的未婚妻了。

丹青这些日子过的真是春风得意,霍先生的真心相待,外人的羡慕眼神,都让丹青有着扬眉吐气的感觉,每日里都能看见她用比花还娇艳的笑容,迎着霍先生下班归来的身影,只除了谈到墨阳的时候。

现在的墨阳对于丹青而言,不只是一个依靠,更是一个她能和霍先生结婚的凭据,虽然霍先生说过,要是真的不行,也不用管那么多了,可终究还是不太好,更何况,这是霍老太太唯一坚持的。霍先生派去的人一直没有找到墨阳,但是也传回来话,在那次土匪打劫中,有人受伤但是没人送命,这让丹青和我多少轻松了些。

霍先生除了命他手下的人继续在我们老家附近查访,也派了人去北平寻找,同时让人去找了墨阳的那个同学胡先生。说了什么不知道,反正霍先生那天晚餐时和丹青说,不用担心他胡说八道了。丹青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满眼都是信任,霍先生潇洒的回了一笑,就是我看着,也极有男子气概的,更不用说眼里只有他的丹青了。

一切仿佛都很顺利地按照丹青的想法进行着,学校里虽然也是大小冲突不断,不过有洁远和方萍在,又能学到很多知识学问,这里对于我就是一个最好避风港了,我只期待着墨阳马上能出现在我的面前,笑咪咪的对我说“丫头,我回来了”。

“笑什么呢”,方萍歪头看了我一眼,我眨了眨眼,“喔,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冰糕真甜”,方萍还没说话,已经闹累了的洁远推开趴在她肩膀上喘气的余淑兰,“这个算什么,等会儿放了学,跟余六小姐吃好的去”。余淑兰拢了拢头发,难得豪气地说了句,“就是,一会儿我请你吃好的,她们俩,没份儿”,我忍不住一笑。

“清朗,你的英文功课交了没有”?洁远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我点点头“方修女说一会儿就看完,让我过会儿再去找她,所以我才在这儿等着”,洁远点点头。英文课是我所有课程里最差的,虽然墨阳教过一些皮毛,可和这里的学生所学的一比,就差得远了,可是也没有人嘲笑我,嘲笑一个在三个月里几乎是从零考到良的我。

方修女认为我的发音很好,洁远和方萍的英文都很优秀,平时没事就帮我练习口语,背单字,讲要点,所以我进步得很快。方萍的工笔花鸟扇子,洁远的刺绣化妆包,都是我为了感谢她俩精心做的。当时她们虽然说我太过客气,可还是欣喜万分的收下了,毕竟这两个洋气的大小姐不会画画,更不会去学什么女红,现在上海的大户人家小姐谁会去学这个。

这学校里的女生多少都是比着谁更洋气,像这种中国传统的东西反而很少见,因此当洁远和方萍得意的给其他同学看我送的东西之后,就产生了一些后遗症,譬如眼前的余淑兰。

她家里是开贸易行的,本身做的就是买进卖出的差价生意,她父亲在上海滩的名声也响,第一是因为他的精明小气又出了名的要面子,第二就是因为他有七八个老婆,十多个孩子,于淑兰排行老六,但好在她是正房所出,上面还有两个同母的哥哥,她爹对她还是很疼的。

“这回感觉怎么样”,方萍关心地问了我一句,“还行,写完了方修女给我出的功课,回来看看书,应该有八成都对了”,方萍满意的点点头,站了起来。“清朗,你够厉害了,小小年纪,要是什么都行,还让不让我们活呀”,余淑兰也跟着站起身来。洁远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都和你似的,得过且过就行了”,余淑兰撇了撇嘴,“那又怎么了,我爸说了,这女孩子只要认得字就好了,学得再多不也还是要嫁人的”。

洁远朝天翻着白眼又摇了摇头,“那你干吗还来上学,直接跟你的梁公子结婚就是了,何必费这个神”,余淑兰扁扁嘴,“还不是我爸,死要面子,说什么上海滩的大家小姐基本上都来这儿念过书的,我是正房大小姐,当然也得来,学费贵也认了”。方萍伸手拉我站了起来,一边笑说,“恐怕不光是你爸的面子问题吧,梁公子家里虽然是开银行的,那也是书香世家,他又留过洋,要是弄个只认得几个字的媳妇,恐怕是说不过去”。

余淑兰耸了耸肩膀,“也许吧,反正子鸿他不在乎”,“喔,子鸿啊…”,洁远和方萍同时拉长了声音,余淑兰猛地跺了一下脚,“你们俩个臭丫头,给我站住”,洁远她们俩早哄笑着跑了,一边还招呼着我,“清朗,快来啊”,我笑着拿起了放在长椅上的书和杯子,加快了脚步追了过去,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

刚转过一个弯,正想着怎么这三个人跑这么快,就看见洁远她们着站在一棵玉兰树下,与一群人对峙着。我脚步一缓,虽然离的还有些距离,但我还是认得出,打头的那个是苏雪莹。自打丹青公开亮相以后,苏雪莹并没有来找我的麻烦,只是每次见了我都是一副冰冷的模样,不屑多看我一眼。

对洁远也还是从前的样子,敬而远之,好像并不因为她二姐的美梦破碎,而对洁远不客气起来。方萍虽然也觉得奇怪,但只是猜测,苏家可能不想得罪霍先生这样有很深军方背景的人,因而约束了苏雪莹,倒是洁远根本就不在乎姓苏的想怎样,以前是,现在更是。

我拖着脚步往前走去,“怎么,霍洁远,余淑兰你也要去陆家的宴会”?苏雪莹娇软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哼,那是自然,我们早就收到帖子了”,洁远扬声打了一句,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挤了挤眼,我一怔,她已经回过头去了,“我大哥和丹青姐也会去,方萍,你和你哥哥他们也会去吧”,方萍微笑着答了句,“当然”。

听到丹青的名字,苏雪莹脸色一沉,但也只是抿了抿嘴角,没说话,洁远哼笑了声又说了句,“对了,清朗也会去”,苏雪莹眉头一皱,苏雪莹眉头一皱,下意识的瞥了我一眼,洁远笑嘻嘻的接着说,“叶七爷那天还说要亲自请她跳舞呢”……

惊艳(上)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栀子花特有的香味顿时萦绕于鼻端,远眺天边,只剩下一抹晚霞带着丝丝白云渲染出一些亮色。环视四周,林荫道边的路灯及屋内的灯火早就亮了起来,影影绰绰的伴着花香,给人一种心神迷醉的感觉。

“清朗,清朗…”,秀娥在走廊里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她的声音伴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又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就转身往屋里走,“清朗,你看…咦,人呢”,房门“砰”的一声,被人用力推了开来,秀娥的大呼小叫嘎然而止。

我好笑的摇了摇头,迈步从阳台跨进了屋里,“我在这儿呢,什么事儿呀,你叫那么大声,小心张嬷…”,结果我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张嬷在走廊里尖声说,“赵秀娥!你这丫头要疯啊,这么没规没矩的,你…”,秀娥习惯性的吐了吐舌头,赶紧悄没声的把门关上,转了身蹑手蹑脚的走到我床边,把手里的大盒子轻轻放下了,这才对我招手,示意我赶紧过去看。

看着她急的抓耳挠腮的样子,我忍不住一笑,然后慢悠悠的踱了过去,故意想让秀娥多急一阵子。她盼望今天比我可热切多了,一早就等着人把我的晚礼服带来,霍先生说过,今天晚宴我们这些霍家女人的衣服他都包了,上海做礼服最出名的培罗蒙的裁缝,早就亲自登门为我们量好尺寸,然后制作了。

见我不着急不着慌的,秀娥冲过来一把把我扯到了床边,“快点了啦,要不是我妈说我要是敢把这盒子打开,就敲折我的腿,我早就打开看了”。我呵呵一笑,伸手去拆盒子上的包装丝带,那颜色雅致的丝带上也印着培罗蒙招牌的花体字。“清朗,你快点打开,试穿看看,那家礼服店的裁缝就在楼下等着呢,要有不合适的马上就改,我妈也在帮小姐试穿,听那个裁缝说,洁远小姐的他们也已经另派人送去了”。

秀娥一边帮我扯着带子,一边顺口唠叨着,“嗯,那我知道”,我随意地应了声,洁远今天会和霍老太太一起出席,霍先生则带着丹青和我直接过去。今天是陆家主人陆仁庆的四十岁生日,上海滩举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出席这个宴会,没人敢去驳这个手眼通天,黑白身份却不分明的大亨的面子,这是方萍那天说的。

“哇”,秀娥的低呼声把我从回想中拽了回来,我下意识的看了眼秀娥,她正微张着嘴,眼神迷离的看这盒中的礼服,手指悬在半空中移动着,却迟迟不敢落在衣服上。我的眼光随着秀娥的手指落在了那件礼服上,那柔美的颜色也令我一怔,过了会儿,才慢慢的将那件礼服拿起来,轻轻一抖…

被晚霞笼罩着的栀子花…这是我的第一印象,只觉得方才在阳台上看见的天边最后的那抹晚霞,正淡淡的晕染在了这件礼服的领口,裙摆,腰际,上身却是蕾丝镂空成一朵朵栀子花的图案,内里衬着薄纱。轻纱质地的裙子如云般层层叠叠,却轻得让人感觉不到重量。“清朗,这件裙子好美啊”,秀娥喃喃的在我耳边说了句,“是啊,确实很美,看来洁远的眼光果然好”,我一笑,顺手把裙子递给了秀娥,看她手忙脚乱的接了过去,然后轻轻地抚摸着。

我伸手去解身上穿的薄褂,秀娥也放下了那件裙子过来帮我的忙,这件衣服是那天量身的时候,洁远特意为我选的。当时裁缝带的布料样子里还没有这个,说是没了,但是洁远有次和方萍去逛街的时候见过,一口咬定只有那个适合我,然后又大概说了式样给他,那个裁缝忙毕恭毕敬的应了,说马上就会另外定制。

已经选好了料子式样的丹青就在一旁笑着和霍先生说,她怎么觉得洁远更像是我的姐姐似的,霍先生笑着点头同意说,这丫头对他这个亲哥哥都没这么上心。洁远听了只是嘻嘻一笑,说要是霍先生肯穿裙子亮相,她保准比这个上心一百倍,屋里的人顿时都大笑。

“这个应该是系在这儿的,对…就这么围过来,哎,怎么看这不对呀,刚才那个裁缝是这么说的…”,秀娥一边帮我穿着那件礼服,一边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偏她又不让我插手,说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穿,我只能好笑的扎着手站在那儿任她摆布。“对了,腰带应该是这样系…然后再这样一结,嗯,好了”,秀娥有些兴奋地高叫了一声。

“好了呀”,我正想低头去看看,秀娥一把蒙住了我的眼,我吓了一跳,“哎,秀娥,你干吗”?秀娥笑嘻嘻的跟我说,“别叫,这边来,这边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扯着我往一边走,我只能跌跌撞撞的跟着她移动。“好了,你…看”!没走两步,秀娥扶着我站稳了身子,然后猛地一松手,眼前顿时亮了起来,有些明晃晃的,眨了眨眼,然后我就愣愣的与那个站在大穿衣镜里,看着有些茫然的女孩对视…那,是我吗?

蕾丝镂空的无袖上装柔软细密的贴在我的身上,虽然没有那些成熟女子穿来的风情,却分外的显出少女清瘦纤巧的曲线,紧贴锁骨领口和肩头那些不规则的镂空栀子花图案,更显得我脖颈雪白,手臂纤长。下面的纱裙翻滚着雪白和嫣红,腰际上缝着一条颜色略深的轻纱,如同那抹晚霞一样,轻柔地在我腰上绕了一圈,然后随意的打了个结,垂在了裙摆上,正随着吹进屋来的夜风微微摇曳着。

“清朗…”,一旁的秀娥啃着手指喃喃的叫了我一声,我一怔,这才回过神来,看看张大眼睛看着我的秀娥,我微笑着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裙摆飞扬,“秀娥,怎么样,好看吗”。秀娥用力的点着头,“好看,特别特别好看,你那裙子一转,看着跟朵花儿似的”。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把拉了秀娥的手,开心地在原地转起圈子来,秀娥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和我一起扯着手,边笑边转。

“哎哟,我的两个小祖宗,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尖嗓门了,这是干什么呢”,张嬷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了起来,我赶忙停住脚步,秀娥一时没站住,脚一软,扯的我也踉跄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张嬷赶紧又叫,“哎,哎,小心裙子,要是弄破了怎么办,哭都没地方,赵秀娥,肯定又是你闹的”,说完她恨恨地盯了秀娥一眼。

我赶紧拉了一把秀娥,让她站好,秀娥的脸红扑扑的,听见她老娘的话正偷偷的翻白眼。想来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我随意的拢了拢头发,然后讪讪的冲着张嬷笑,“张嬷,您别骂秀娥,是我拉着她玩的,真的”。张嬷叹了口气,刚要张嘴说话,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她一怔,然后就什么话也不说地盯着我看,我不禁有些毛毛的感觉,却也不敢动…

“妈,清朗穿上这件裙子特好看吧,我帮她弄的,这裙子的腰带特难弄”,秀娥在一旁邀功似的说了一句。张嬷闪了闪神,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又上下看了我一眼,往前走了两步,帮我整了整那条飘带,然后才对我笑说,“清朗,你真漂亮,现在看着,可完全像个大姑娘了,个头快追上你姐姐了”,我微微一笑。秀娥也蹲下身帮我整理那层叠的裙摆,听张嬷这么说,她抬头就笑,“妈,我们本来就是大姑娘了,到年底我就算十六了,清朗过了年也就是了,只有你老拿我们当小孩看”。

张嬷若有所失地一笑,低声说了句,“是啊,都大了,有主意了,要飞了”,秀娥一愣,瞧了瞧我,显然不明白她妈妈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无所谓的扁扁嘴又低下头去帮我整理裙摆。我却觉得张嬷这话并非在单纯的说我们,恐怕她一直都在为丹青担着心事吧,自然也还有墨阳和我,只不过眼前的一切都已经由不得她就是了…我伸手轻轻握住了张嬷的手,张嬷的手一抖,然后暖暖的回握过来,一用力,一笑。

“对了,清朗,你想梳什么发型,张嬷帮你弄,这些日子我可学了不少洋气的发型,绝对不比那些美发店的师傅差”,张嬷拍了拍手,好像要甩掉什么似的,轻松的问了我一句,然后又摆弄着我的脸琢磨着。

秀娥站起身来跟着一起打量,“清朗是标准的瓜子脸,梳什么都好看,不过…对了,那天小姐带回来的,就那个洋画杂志上画的洋婆子梳的头,我觉得那个挺适合清朗的,样子简单,我不是给您看过吗,您当时还说好看来着,就那个…”。张嬷想了下,“对,对,我想起来了”,然后连连的点头,我随口问了句,“什么杂志呀,我怎么没看见”。

秀娥一耸肩,“一堆洋文,我也不认得,收拾小姐房间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觉得那画上的人打扮的不错,就拿给我妈看了眼,那天你上学了,等你回来我就给忘了”。张嬷拍了秀娥一巴掌,“好了,别说了,时间不多了,你去楼下园子,剪几朵栀子花来,快去”,“哎,就去”,秀娥清脆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张嬷则拉着我做到了梳妆台前。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霍先生第一次带我们出去的那天,张嬷也是这样帮我梳妆,只不过不再是那间有些阴暗的小屋,一面模糊不清的镜子。而是精雕细刻的梳妆台,清澈如水的镜子,屋子里灯火辉煌,让人毫发必现,我突然有种恍如梦中的感觉,有些不真实。

身后的张嬷手不停的用硬鬃刷子把我的长发刷的又亮又直,她轻巧的把头发在我后脑处挽了个结,用卡子别好,然后把长发捋顺了垂在我的右肩上。“妈,给你花”,秀娥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先到了,张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和秀娥好像,我低头咬紧了嘴唇不敢笑出来。

一阵浓郁的清香霎那间包裹住了我,我一抬头,秀娥已拿着面精巧的镜子站在我身后照着,雪白的栀子花正疏落有致的插在了我的发结上,散发着香气。我用手指轻触了下那柔嫩的花朵,然后在镜中对张嬷和秀娥笑说,“张嬷,秀娥,谢谢,这个好漂亮”。秀娥开心的咧嘴一笑,张嬷则温和的说了句,“清朗呀,我看你还是带你姐姐送的那副耳环吧,颜色式样和你这身都配,嗯”。

我点了点头,也没多想,“好”,说完拉开了一格抽屉,里面散放着四五个耳环盒子,有霍先生送的,还有霍老太太给的,自然也有洁远和方萍送的。我挑出那副珍珠耳环戴上,再仔细看看,果然很配。张嬷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小盒子,“这个胭脂膏子很淡很薄的,你用着试试,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擦点这个也就够了,多了反而俗了”。

我点头接过,打开盒子用手指弄了一点,在嘴唇上轻轻抹着,一阵甜香侵入口齿,嘴唇顿时变得嫣红柔软起来。张嬷回头和秀娥说了句,“你帮着清朗把鞋子什么的穿好,配衣服的手套我叫裁缝就放在楼下的沙发上了,还有拎的手袋你也别忘了给她拿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下去吧,六点钟要走的,不能叫先生小姐他们等你们,知道吗”,秀娥紧着点头。

张嬷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才往外走,临出门又停住了脚,说了句,“清朗,那胭脂膏子你得带上,随时好补妆的”,“哎”,我干脆的应了一声。眼看着张嬷出门去了,秀娥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眼睛就开始嘀里咕噜的转,我一笑,伸手把口红盒子递给了她,看她高兴的往唇上抹了,我又说了声“好看”,她这才跑去柜子旁边拿了双鞋子过来给我。

这鞋也是定制的,鞋跟小巧却不高,丹青和洁远都担心我穿不惯高跟鞋,出丑倒在其次,那可是要站一晚上的,要是不舒服,就受大罪了。“清朗,你别动,我来帮你”,秀娥一手按住了我,她自己蹲下身帮我穿鞋,一边叨咕说,“你要是一低头,我妈帮你梳的头发就白弄了,你好好坐着”。

我笑了一声,“那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就得这么挺着一晚上”,秀娥帮我系好鞋带,站起身来嘻嘻一笑,“你以为呢,要漂亮就得这么挺着,你看那些个大小姐不都是这样”,说着她低了头好像说什么秘密似的,悄声说,“你没发现吗,原本我以为那些小姐她们是看不起人,所以才老扬着头,后来才发现,她们是怕一低头把发型弄坏了,不好收拾”。我“哧“的一声喷笑了出来,“岂有此理”,秀娥也笑,笑了一半,五斗橱上的自鸣钟叮叮当当的敲了六下,秀娥赶忙止住笑声,“呀,光笑了,已经六点了,快走,快走”。

我俩忙忙叨叨的收拾了一下,就赶忙往楼下走,秀娥手里拎着个小巧的缎质化妆包跟在我后面,这个是霍老太太买给我的,丹青早就嘱咐了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带着。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丹青的娇笑声传来,“怎么,你今天晚上吃了蜜了,嘴巴这么甜”,“呵呵”,霍先生爽朗一笑,“那倒没有,我实话实说嘛,原本总觉得那些个礼服店就是个黑店,花那么多钱也觉不出个好来,今天看了你,我才知道,这钱花的,值了”,“呸”,丹青轻笑着啐了他一声,然后说了句,“清朗那丫头怎么还不下来”?

我悄悄地做了个深呼吸,拎起裙子,带了些期待的慢慢朝楼下走去,丹青正背对着我斜靠在沙发上,鹅黄色的西式长裙,衬着她微露的雪白颈背,乌黑发髻,虽然只是个背影,却妩媚的让人根本移不开眼,晶亮的钻饰在她的发际,耳垂,脖颈,手腕处不时地闪着光。

对面坐着的霍先生一笑,伸手取了只烟叼上,正想划火柴点火,一抬眼看见了正在下楼的我,他的手顿时停住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下意识地站住了脚步,丹青显然觉得有些不对,直起身子看了霍先生一眼,就顺着他的目光慢慢的转过了身来…她一怔,愣了半晌,只喃喃的叫了句,“清朗”…

屋里方才的笑语连连顿时就消失无踪了,一时间我有些进退维谷,不知道该上还是该下,手心也潮热了起来,只能僵僵地站在台阶上对着楼下的众人微笑。丹青的无语和霍先生的讶然让我觉得有些别扭,我不自在地掉转了眼光,正好落在站在壁炉前捧着丹青披肩的张嬷身上,她正有些担忧的看着丹青,然后就转过头去,好像叹了口气。

“呵呵”,霍先生突然笑了起来,屋里有些僵硬的气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张嬷一愣,转回头去看霍先生,丹青也好像被惊醒过来似的,她有些迷惑似的眨了眨眼,就扭回了身子看着霍先生,“你笑什么?”霍先生把烟从嘴里拿了下来,一边往烟盒里塞,一边笑说,“真像,虽然你们只是远房的表姐妹,可是真像,清朗这副样子让我想起了你给我看的那张照片”。

丹青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头去有些迟疑的说,“喔,是吗,哪张?我怎么不记的”,霍先生用手搓了搓下巴,“你忘了,就是你穿着那件红色裙子,白色洋装的,好像是你哥哥帮你照的,不记得了。”丹青好像一怔,又转回头来看我,眼神有些怔忡,一旁的张嬷突然拍了拍手,“可不是,今天帮着清朗换衣服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还是先生提醒了我。”

丹青仔细的又看了我两眼,突然微微一笑,半侧了脸对霍先生说,“还真是,那是我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墨阳帮我拍的,那套衣服还是我妈让人特别给我订制的,仿的是当时上海最时髦的式样。”说完她对我一招手,“傻丫头,在那儿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我一愣,赶忙笑着点了点头,拎着裙子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丹青站起了身朝我伸出手,我快走两步握住了她的手,丹青的手细细软软的,只是手指稍微有些冰凉。丹青嘴角含笑的打量着我,眼底却依然流转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她伸手摸了摸我脑后别着的栀子花,然后轻轻吸了一口气,“嗯,好香呀,这花不论是样子还是香味都很配你。”我轻笑了下,“是张嬷和秀娥帮我配的”,丹青点了点头,一边帮我理了理头发,手不经意间落在了我的耳环上,她的手一顿。

“怎么又戴上这个了?你不是还有好几付呢吗”她挑眉碰了碰我耳际上微微晃动着的珍珠,笑着问了一句。我顺手摸了摸,然后笑说,“我喜欢这个,而且又配这衣服,再说其他人送的总觉的不是自己的,觉得有些不自在”,说完我抻了抻裙子上的轻纱。丹青怔了会儿,只是看着我的笑脸,她突然嫣然一笑,眼中阴霾散尽,又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果然是个傻丫头。”

一旁的霍先生打了个哈哈,“果然还是姐妹亲,什么都是姐姐给的才是最好的,像我们这样的,就算弄了这么漂亮的一条裙子来,也只是白献殷勤罢了。”闻言我脸不禁一热,连忙转身对他屈了屈膝,“霍大哥,谢谢你,我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裙子,我真的特别喜欢,谢谢”。霍先生微微一笑,在沙发上弯了弯身表示回礼,又对我眨了眨眼,“清朗,我这可不是在趁机邀功啊,不过,这裙子确实漂亮。”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的丹青已轻哧了一声,“还说不是邀功,不就是一件裙子吗,就这么想听人家说谢谢啊,再说,什么裙子确实漂亮,这也就是穿在清朗身上才这么漂亮的。”说完丹青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头,“清朗,从明天起你每天都跟他说上十次八次谢谢的,这样你下半辈子的衣服就都能置齐了。”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霍先生用手抚额往沙发背上一倒,呻吟着说“可冤死我了”,看着他那副看似无奈的样子,丹青一时间笑的是花枝乱颤。

张嬷也陪笑着走了上来,轻声说“小姐,这时间不早了,该准备走了”,丹青止了笑声,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座钟,“可不是吗”,她对霍先生娇声说了一句,“长远,咱们该走了,这宴会本来就不能迟到的,更不能比你母亲妹妹到的还迟,那样可说不过去。”霍先生点了点头,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你说的是”,然后接过来胡管家递上的外套,边穿边笑说,“你总是想得比我周到些。”

一闪眼间,我突然发现霍先生穿的居然是军装,不禁有些惊讶,因为平时他回来这里的时候,穿的都是便装,说是生活和工作要分开什么的。这会儿看他军服笔挺,军帽,手套一戴,看着确实是英姿勃勃,威武刚强,极有男子汉之风。丹青爱娇的斜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说,“清朗,可别忘了你的手套”,“啊,好”,我朝一旁的张嬷走去。

张嬷伸手想帮我把手套戴好,却发现我手心里有些汗湿,我笑着把手套接过去,“没事儿,有点热,一会就好了,等手干了我自己带”,张嬷说了句也好,就把蕾丝质材的手套递给了我。我正欣赏着这副做工精致的手套,身后传来了丹青幽幽的声音,“看清朗这副样子,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样子,就跟她现在一模一样,就像朵栀子花似的,洁净而清香。”

“你就是我心中的栀子花,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晚开始,一直洁净而清香”,霍先生柔声说了一句,他的男中音压得低低的,极有磁性,“长远”,丹青细细的叫了他一声。背对着他们的我看不见他们此时的表情,可他们声音里包含的意味,却让我心跳有些加速。我对面的张嬷早就低下头去,假装忙碌的帮我随便整理着什么,其他的佣人也都退了出去。

“清朗,你弄好了没有”,丹青语调轻快的叫了我一声,张嬷抬头对我做了个快去的眼色,我赶忙转身,“好了。”身后的丹青已经挽上了霍先生的右臂,她优雅的笑着,脸上却还残留着未退的娇羞红晕,霍先生则笑着对我绅士的伸出了左臂。我一手攥着手套快走了两步,轻轻地挽上了他的手臂,霍先生左右看看,突然豪气的大笑了一声,“两位云小姐,我有种预感,今晚定当是一个惊艳之夜…”

惊艳(下)

车子平稳的行驶在路上,路旁的点点霓虹迅速的被甩在身后,曳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长影。我将头轻轻地靠在半开的车窗上,望着车外明暗不定的光影下笼罩着的形形色色的人群,他们或恣意或无奈的进行着自己的夜生活。“清朗,你别靠着那窗子了,今天晚上凉,小心风吹了头,再头痛。”后座的丹青柔声说了一句,“喔,好”,我应了一声,赶紧坐直了身子。

她身旁的霍先生笑着说了一句,“你呀,就是什么都惦记着,怪不得老是说精神不够用”,“唉”丹青轻叹了一口气,半开玩笑的说了句,“我就是这个操心的命”,霍先生“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在丹青耳边说了句什么,丹青嗤的一声喷笑了出来,然后娇嗔了句,“你胡说些什么呢。”

我身旁的司机眼也不眨,就那么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我自然也是装聋作哑,视若罔闻。后背感觉有些僵直,一来因为要保持发型,不想把脑后的花压坏,因而不敢靠在椅背上;二来下意识地想离后座的丹青和霍先生远些,去听别人的窃窃私语毕竟不太礼貌,所以一直就这么挺胸抬头的坐着。突然想起方才自己和秀娥玩笑时说的那句,‘是不是一晚上都得这么挺着’,忍不住苦笑了出来,果然饭可以多吃,话不可以乱说。

正胡乱的想着秀娥临来之前的吩咐,就是一定要回去把今天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先生,马上就要到了”,突然听见一旁的司机毕恭毕敬的说了一声。“知道了,你就把车直接开到喷泉那儿就行,还是老规矩”,霍先生沉声吩咐了一句,“是”,司机赶忙答应了,一打轮,车子向着我右手边一处灯火辉煌的建筑驶去,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忍不住向外张望着,前方一幢灰白相间的大理石建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它的建筑风格偏向于英式田园风格,这是前两天方修女刚给我们讲过的。

四面围满了郁郁葱葱的林木,而这幢房子的周围甚至看不到其他有灯火闪亮的建筑,成片的绿色草地,修剪的一如地毯。前面还有几辆车子在平顺的行驶着,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我们车子后面也还有其他的车跟着,想来都是那些应邀来赴宴的达官贵人们。

灯火越来越亮,林荫路边的柱灯上,还都另外挂上了一盏红灯,正随着夜风轻轻摇摆。没走两分钟,前面的车子速度缓慢了起来,我仔细看看,才发现前面有数个穿着笔挺白色制服的佣人,在指挥着车子的行进路线,所有的车都排队等着。

“晚上好”,到了跟前,司机把窗子打开,一个侍者快步迎上来,然后彬彬有礼的弯身冲车里打了个招呼,司机二话没说,就把请柬递了过去。那个侍者打开看了一眼,就弯身笑说,“霍处长,晚上好,欢迎您的到来,另外,方才霍夫人和小姐的车子刚刚才过去。”

“唔,知道了,老王”,“是”,司机麻利的从一旁的暗袋里掏出了一个红包递了过去,那个侍者恭敬的谢过了,但样子并不低声下气,他向司机指了行车的方向之后,就鞠了躬,又朝下一辆车子走去。

“嚯,好大的架子,佣人都这么不卑不亢的”,丹青轻笑着说了一句,“是啊,回头你就知道了,这陆家跟之前你去过的那些人家可不同,要说上海滩一跺脚就能晃三晃的人物,那是屈指可数,这位陆先生却是那些屈指可数人物中排前头的”,霍先生笑着说了一句。“是吗,那么厉害,那我怎么不知道,好像也没听你提过”,丹青随口问了一句,“你或许不知道他,但总该知道陆城和叶展这两个人吧”,霍先生淡淡地说了一句。

六爷和那个花花公子?我忍不住微微侧了头,路灯映的霍先生的脸色有些明暗难辨,似乎每次说到或碰到他们的时候,霍先生的表现都有些奇怪。一旁的丹青惊呼了一声,“你是说上次我们见的那个陆城是陆家的人?”“也算也不算,他…”霍先生话还没有说完,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我身子随之微微一晃,下意识地往外看去,一座壮观的喷泉猛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正喷洒着细细的水滴,在灯火的映射下,如梦如烟,周围却不时传来一阵阵莺声燕语,许多女子都围着喷泉在说笑。

我傻傻的看着,“咔”的一声轻响,我猛地转头,才发现车门已经被人打开了,“小姐,晚上好”,一个侍者正弯腰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另一只手遮在了车门框上,“喔,谢谢”,我冲他点了点头,迈步从车里走了出来。

“卢太太,您也来了,有日子没见了,听说您去香港了”,“杜局长,上次满园春的堂会您没去呀,周督办,王司令他们可是都到了,还问起您呢”,“瑞华,你可来了,哟,你这裙子真漂亮,是不是…”,周围四起的寒喧声顿时充斥于耳,微湿的空气中却夹杂着一种让人难以形容的味道。看看四周晶亮闪烁着的珠光宝气和绫罗绸缎,脂粉,香水,雪茄以及花草树木的自然清香裹在了一起,大概那种味道的名字叫奢靡吧…

“清朗”,丹青走到我身旁,悄悄的扯了一下看得有些目眩神迷的我,我一回神,才看见霍先生已经和门口的几个人打起了招呼,正回头笑着示意我们上前。丹青昂起了头,步履优雅的走了过去,我迟疑了一下,跟了上去,但还是和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站在了门口廊柱下的阴影里。

霍先生对我扬了扬眉,我笑着微微摇了摇头,用手套夸张擦了擦额头的汗,表示我很紧张,他有些好笑的撇了撇嘴角,但也没有强迫我过去,只是伸手扶住了还想要回头叫我的丹青的腰际,然后向那群人介绍起来。

隔着一段距离,他们的话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只能看见丹青婉转得体的应对着,她笑的一如午夜绽放的水仙,娇艳却含蓄,周围的女人虽然看起来都很漂亮,但真没一个比得上丹青的。

霍先生脸带骄傲地说着什么,他那几个熟人看着也都是斯文人,虽然对丹青都是满眼的欣赏,言谈举止却还是彬彬有礼。只不过其中的一个也穿着军装的,趁丹青不注意,给了霍先生一肘子,然后靠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霍先生很得意地笑了一声。

没一会儿,这大门口的人越来越多,那几个人向丹青致礼之后都转身进屋去了,霍先生这才冲我招了招手。我刚走到他们身边,丹青已回过头来笑嗔,“你这丫头,躲哪儿去了,怎么也不知道过来打个招呼,让人家笑话。”我抿嘴笑了笑,还没开口解释,霍先生已经哈哈一笑,“好了啦,清朗向来不喜欢和外人接触,再说了,把你这大美女介绍给那群好色之徒,我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了,咱家的小美女,还是保护起来的好。”

丹青和我同时笑了出来,丹青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洁远的叫声,“清朗,丹青,哥,你们来啦”,我一回身,就看见穿着一件由浅渐深蓝色洋装的洁远,正从台阶下朝我们轻巧的跑来,一头长发用一条闪闪发光的蓝色丝带编了起来,在灯火的映射下,看着就像童话书里说的海洋公主一样。

我笑着踮起脚尖向她招手,突然听见身后的霍先生有些慨叹的和丹青说了句,“你听见没有,我在这丫头心中的位置越来越低,连叫我都排在最后了,唉。”丹青“嗤”一笑,“你嫉妒呀?”,没等霍先生再开口,洁远已经跑到了我们跟前。

“呼,终于看见你们了”,洁远略微有些气喘的说了句,“你看看你,跑这么快,一点都”,“一点都不像个大家小姐,是不是”,霍先生刚开口就被洁远一下子堵了回去。我微微一笑,洁远用手里薄薄的袋子扇着风,“妈她们已经来了,就在下面,正好被余家的大太太绊住了,我看见你们就赶紧跑过来通知,你们总不想比妈她们后进门吧,真是好心没好报”,说完她瞪了她哥哥一眼。

“是吗,哟,那咱们赶紧进去吧,没有比长辈来得还迟的道理”,丹青一听就有些着急,赶紧就要拉着霍长远往里走。我明白丹青的心事,霍老太太现在虽然算是认了丹青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但在一切还未成定局之前,丹青是一步都不能走错的。

看着霍洁远还有些不高兴的样子,霍先生赶忙陪笑着哄了两句,“好了,好了,我的大小姐,多谢你的通风报信,啊。”一旁的丹青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上去拉了洁远的手,笑问“洁远,方萍呢,她在哪儿,还有余淑兰,她来了没有?”

洁远这才转回头冲我一笑,刚要说话,眼神突然一滞,然后就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手指也习惯性的去扣着雪白的门齿,她想事情时候一贯如此。“嗯哼”,丹青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她对霍先生指了指他腕上的金表,意思是说时间不多了。

霍先生点点头,刚要开口,“清朗,你看起来可真美”,洁远极认真地低喃了一句,她抬起了头,眼睛晶亮地说,“我就知道这件布料,那样的花纹,还有这种简洁的样式适合你,可是没想到,你穿起来是这么的…”

虽然今天已经好几个人夸过我看起来很漂亮了,可洁远毫不迟疑,充满了真诚地赞美还是让我很开心,我对她大大的一笑,伸手抻抻裙子,笑说“那都是因为你的眼光好。”“胡说,这要是换了别人,未必穿的出这个味道来,对了,方萍已经进去了,她还说我给你选的未必好呢,这回得让她心服口服才行”,她一转头说了句,“哥,我们先过去找方萍,你们自己进去吧,一会儿我们再来找你们。”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拉着我就往一边的侧门里走,我听着霍先生“哎”了一声,然后就听见丹青说,“算了,长远,那咱们先进去吧,她们小姑娘愿意在一起,就让她们去吧。”丹青的话音还没落呢,我已经被洁远扯进了一旁的侧门里,顿时感到安静了许多,只有一些侍者在穿梭不停,手里捧着的托盘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类。

见我们进来,他们都停下来微微鞠躬行礼,洁远只随意的点头应付,就拉着我往里走。这边好像是一个挺深的走廊,两旁都是屋门,门扇间隔处挂着一幅幅西洋油画,我虽然不懂,但是估摸着,肯定也都是名家名作吧。

“这边是用来做女宾休息室的,不过现在宴会还没开始,都没什么人来,刚才要不是方萍的舞鞋带子有些松,我就和她一块儿去找你了,她哥哥们也来,她二哥可逗了,回头介绍给你认识。”

洁远边说边走,我就只有点头的份,正说着,前面一扇门突然打开了,穿着雪白洋丝裙子却罩着件翠绿蕾丝长袖马甲的方萍走了出来。她一手推着门,却还在低头用脚点着地扭动,“萍,你的鞋子弄好了?”洁远扬声问了她一句。

方萍闻声一抬头,正要笑,一眼就看见了我,一怔。她用手拢了拢头发,迈步迎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我,先仔细地看过一遍之后,对我微微一笑,然后转头对得意洋洋的洁远说,“你还别说,这衣服也就穿在她身上好看,总觉得清朗的气质偏于古典,没想到穿起着西式洋装来却别有一番味道”

“那是当然,我是什么眼光”,洁远冲她做了个不屑一顾的鬼脸,然后硬拉着我转了一圈,好像在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似的,咂咂连声。一旁的方萍翻了个白眼,一把扯过了我,拉着我往回走,“你少得意,那是因为清朗坯子好,穿什么都漂亮,就是穿麻布片也漂亮,跟某人的所谓眼光倒是没什么关系。”

“喂,你什么意思,我…”,追上来的洁远不服的瞪着笑嘻嘻地方萍,我赶紧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然后对方萍苦笑着说,“你可别再说了,不然咱们的霍大小姐真敢让我穿着麻袋片出场比较,以证实她的眼光好坏。”方萍哈哈笑了起来,洁远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拉紧了我的手说,“这姓方的丫头最坏了,挑拨离间,让咱们出丑,她却在一旁偷笑。”

方萍贼贼的一笑,“那是你笨,我挑拨你就信呀”,“喂…”,耳朵听着洁远和方萍没完没了的斗嘴,我的左右手却被她们拉的紧紧地,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从我心底深处浮起,我也用力地回握了过去。“哎,咱们抄近道,从那边进去吧,要不还得和那些长辈们罗嗦,烦都烦死了”,洁远嘟囔了一句,方萍努嘴想了想,“也好,估计我哥他们都已经进去了。”

说完洁远打头往一扇由紫红丝绒遮挡着,开了个缝隙的偏门走去,刚到跟前就听到一阵音乐声从里面飘了出来,看来这扇门直接连着大厅。洁远回头对我笑说了句,“我以前来过,这扇门就通着大厅,而且是在楼梯下面,很隐蔽的,我们进去了正好可以观察一下。”我一愣,“观察什么?”跟在我身后的方萍一笑,“观察一下上海滩的达官贵人们们啊,没有什么比一场宴会更能产生流言蜚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