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波决心要在翟亮被释放之前找到那晚跟他调情的女孩。他相信那女孩能给他们提供关键性证据。

上午十点,他再次光顾1987。

酒吧还没开业,他使劲擂门,有个伙计应声出来,很巧,是给他提供情报最多的瘦伙计,钟波不用再费周折让人把他找来。

店堂里清冷空寂,胖伙计在里间的水池边冲洗杯具,钟波和瘦子找了个角落坐下说话。

“和翟亮在一起的女孩后来有没有再来过?”

瘦子想了想,语气肯定,“我没见过。”

“之前呢?”

他凝神思索,再次摇头,“真没印象。我们酒吧熟客来得多,偶尔也有慕名来尝个鲜以后就不再来的客人。说实话,我们这儿没别的酒吧那么多花样,吸引不了生客,也就是做做老客人的生意。”

从1987入手看来走不通,那女孩显然是生客。如果她是专门出来猎艳的,倒是可以上别的娱乐场所找找。

钟波又细细盘问伙计那女孩的长相、年龄、穿着和谈吐,从中判断她绝不是第一次出来干这勾当,但也不太可能是职业妓女,或许只是个寂寞少妇,否则不会瞄上翟亮,做那种生意的女人眼光都毒,分得清能从谁身上榨到更多油水。

离开1987后,钟波打算去市区几家主要的娱乐场所转转。

他跳上一辆前往市区的公交车,挤在人群里,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觉得有点荒诞。这两年他很少踏足娱乐场所,如今为了把一个罪犯绳之以法,却要一家家去参观,也许还要喝不少酒。

黄昏来临前,钟波一共涉足了五家KTV,两家娱乐城和十多间酒吧,他滴酒未沾,也没获得任何有用信息。

他在一家茶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期待夜幕降临后至少能从客人嘴里打听到点儿什么。

在喝最后一口汤时,袁国江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儿,钟波说正准备去喝酒。

袁国江特意停顿了一下才说:“钟波,你别折腾了,这案子破了。”

钟波极意外,“翟亮招了?”

立刻又觉得不可能,翟亮不会那么老实,而且如果他招了,袁国江的口气也不会这么平淡。

果然,袁国江说:“不,凶手不是他。”

钟波的心像自由落体的铁球那样直向下坠去,“这不可能吧…”

很快,他恢复理智,想想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于是转而问:“凶手是谁?”

“事情比较复杂,电话里说不清。”袁国江慢吞吞道,“你要不嫌麻烦,现在来趟分局,我等你,咱见面后说。”

钟波连逛夜总会泡酒吧这种不喜欢的事都在不遗余力地做着,他当然不嫌麻烦。如果不了解真相,今晚估计不会睡得着。

火速结完账,他在街边拦了辆出租直奔南分。

袁国江在办公室里等他。

“到底是谁干的?”钟波没坐稳就开口问他。

袁国江递给他一张信笺,“你还记得六月上旬我跟你提过一个小刘巷河的浮尸案吧?这是死者马义军的遗书,他姐姐今天送来的。”顿一下,他才把话说完整,“马义军就是杀害岳原的凶手,行凶一个多月后,他畏罪自杀。”

钟波接过薄而脆的信纸,实在难以置信,事情太荒谬。

他快速浏览了那页遗书,意思简单明了,马义军因迷上赌博把用于买婚房的存款输了个精光,4月26日他在长广桥附近闲逛时撞上醉汉岳原,心生歹意,将他骗至附近废墟实施抢劫并杀人灭口,凶器是一根木棍,已被他烧毁。

“一开始我也不信,但你看了这份遗书就明白,事实就是如此。作案动机、时间都写得很清楚,还有作案细节,和法医鉴定报告上完全吻合。另外——”

袁国江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条铂金手链,一块手表,一只钱包以及——一枚手机。

这些都是岳原的失物,一目了然。

“钱都被马义军花光了,这些物件他怕被人追踪到线索,所以迟迟没有出手。”袁国江望着他,“天下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失物上的指纹你都验证过?”

袁国江点头,“没有指纹,擦得干干净净。”

“谁擦的?马义军?他有必要这么做吗?”

袁国江耸肩望着他。

钟波闭了嘴,知道自己这点小疑问根本无法把强大的现实扳过来。

他又仔细看了会儿失物,“没有项坠。”

“是,我也发现了。”袁国江说,“东西太小,可能在哪儿丢了。”

即使没有项坠,其他物件足以说明问题了。

钟波仍不甘心,“这两天,翟亮有没有和谁通过电话?”

“这怎么可能呢!”袁国江明了他的意思,“我查过了,翟亮和马义军没有任何关联。他不可能委托死者家人给他伪造一份罪证,这不合逻辑!马义军的姐姐不久前在整理弟弟遗物时发现了这封遗书,她很震惊,也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交给我们,直到今天才下了决心,觉得事情必须得有个交待。”

“钟波,我早就说过,这极有可能是一桩偶发的抢劫杀人案,并非像你想的那样,出于个人恩怨,所以,”袁国江语气深沉,“翟亮是无辜的。”

事到如今,钟波没什么可说的。

“翟亮人呢?”

“我已经通知他们放人了,现在大概在办手续。”

钟波脸上难掩失落。

袁国江朝他走过来, 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总算破了,我们都能松一口气。”

钟波心底忽生一片茫然,如大梦初醒时的感觉,原始、苍白。即使真相水落石出了,他还是有莫名的不甘,他曾经那样相信自己的直觉。

临离开前,翟亮来找袁国江,面色依旧灰暗,没有预见的轻松。看见钟波也不打招呼,径自走到袁国江跟前,“听说凶手抓到了?”

“嗯。”

“我能见见吗?”

袁国江不解望着他。

“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岳原。”翟亮口气近于央求,钟波还是第一次听到。

“已经死了。”袁国江说。

“死了?”翟亮表情意外,“怎么死的?”

“自杀。”

袁国江给他看马义军生前的相片,他盯着那张一寸彩照久久不错眼珠。

“你认识他?”钟波审度他神色后问。

翟亮摇摇头,语速极慢地解释,“我代人受过,总得…看看这人到底长什么样吧。”

这一刻,钟波跟他的感受竟然殊途同归。

马义军在相片上怯懦地笑着,仿佛在嘲笑他们,甚至嘲笑世间的每一个人。

钟波和翟亮一起走出南分,黑夜无边无际地压下来,几盏路灯光线微弱地给人提供着照明。

到了岔口,两人一齐止步,钟波转眸,翟亮也正回过头来。

“你不必向我道歉。”翟亮先道。

“我没想过道歉。”钟波老实说,“我仍然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说谎。”

翟亮仅仅低头笑了笑,钟波没指望他给自己任何解释,他已经没这义务了。

简短的道别后,翟亮朝北,钟波朝西,彼此分道扬镳。

走了一段,钟波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他。

翟亮双手插在裤兜里,半低着头往前走,脚步滞重,像有放不开的心事,和钟波初见他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钟波总觉得他身上有一块地方,被乌云遮住,看不清楚真实面貌,唯见一抹黯淡模糊的阴影。

但是,也许这样的感觉也只是出自他个人的臆想,钟波很快自嘲。

他不再像一个月前那样耿耿于怀于自己的直觉了,因为直觉最终敌不过现实。

他停在原地,掏出烟来点上,目光一直没有远离与他越拉越远的翟亮。

而翟亮低着头,向前走,始终没有回过身来。

上篇完

下篇 No.1

2011年4月30日,林惜独坐在江边,看落日余晖播洒在江面上,犹如铺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偶有货轮鸣笛而过,江水被劈成两半,金色涤荡,逶迤而下,像轮船拖了两条长长的尾巴。

今天是岳原的忌日,他离开林惜已有两年,远远超过他们相识的时间。

这两年,林惜并不常常想起他来,她很忙,要照顾小添,要为生计奔命,唯独很少让自己思考。思想是痛苦的发源地,她深知这点并不折不扣地将它屏蔽于生活之外,确实管用。

小添是林惜的儿子,名字是她请彭奕珍取的,姓岳,叫岳添,为此彭奕珍对她深怀感激。

小添是早产儿,出生时林惜大出血,差点死掉,彭奕珍急得一宿未睡,守在门外边流泪边念经,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诚意感动上天,大人小孩最终都保住了,但孩子羸弱得像只小猫,奄奄一息,在保暖箱里护理了近一个月才得以出院。

出生后头四个月内,小添常因体弱多病半夜突发上医院,婴儿易得的各种毛病他几乎一个不落,林惜认为这是怀孕期间她遭受重大打击的后遗症,但彭奕珍不这么想。

彭奕珍常年吃素,只要有慈善募捐活动她都会参与,但她还是担心晦气会波及小添,她深信丈夫和儿子皆是被她的硬命克走,林惜说不服她,看她终日忧心忡忡,于是提议说,“不如我们搬出去,自己过吧。”

彭奕珍虽不舍得,最终还是答应了,又迟疑着与林惜商量,“索性让小添跟你姓,这样和我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只要他好好的,别的都无所谓。”

林惜想了想,摇头,“算了,别改了,小添是岳原的儿子。”

彭奕珍又欣慰又不安。

林惜觉得,作为女人,彭奕珍很可怜,但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带着小添离开了那栋洋房,没有拿彭奕珍的任何财物。

彭奕珍不敢勉强,但为他们的生计担心,林惜颇自信,“放心吧,我能养活孩子。”

事实上,如果没有翟亮,她很可能熬不到小添满周岁。

林惜在东郊租了间房,又在附近的一家私营企业里找到份助理的活儿,但她常因小添生病而请假,最终惹恼了主管,在试用期内即被辞退。她先后又找了几家单位,都因为同样的原因没能做得长。

后来,林惜索性听从翟亮的意见不再谋职,专心在家看护小添,吃穿用度都由他负担。

翟亮打两份工,林惜猜也许还不止,因为他严重欠觉,难得过来和小添玩一会儿,总是呵欠不断, 但每次问他,他从不说实话。

不过林惜也很少过问他的事,问了翟亮也不会说,她更早以前就习惯了他冷淡的态度,原以为彼此已成陌路,是岳原的离世,再次让两人走近。

小添满一周岁后,身体终于好转,不再像只萎靡不堪的病猫,彭奕珍见了欣慰不已,林惜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带小添去看她一次。

林惜和父母的关系也在这期间逐渐改善。

起先,是母亲瞒着父亲偷偷来看她,第一次见到小添时,母亲眼圈都红了。她带了几张小添的照片回去,两个月后,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林惜的租房里。

父母见林惜过得清贫,想让她搬回去与他们同住,孩子也有人照顾。他们不知道林惜生小添时差点死掉,更不知道这一年多来的经历足以让她看淡一切,包括父母亲情。

林惜婉言谢绝了,但逢父母想把小添带回家住几日她总是答应的,她自己也能喘口气。

小添一周岁生日后不久,翟亮病倒了,医生诊断是劳累所致。

林惜把小添送到父母那里,一连两周都守在医院照顾他,有时太晚,她也懒得回去,就靠在床脚将就一宿。

有天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中被人推醒,看到翟亮发红的眼睛。

“你怎么不回去睡?”他口气恼火,但仍很虚弱,那时他刚刚告别整天喝流质的日子,可以吃点稍干的面食和米饭了。

林惜向他解释太晚了,没有公交车能坐回家,但翟亮像刚吃过枪药,和她吵了一架,把邻床的病人都闹醒了。林惜忍住眼泪,推开房门奔了出去。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汁,令她望而却步,她在医院徘徊了十来分钟,找了排门诊室外的空椅子,也顾不上干不干净,爬上去就蜷缩着。

眼泪在椅子中央积成小水潭,她死死闭住眼睛勒令自己睡着,不然会难以自控地联想到所有经受过的倒霉经历,她怕自己会突然之间崩溃。

没睡多久,有只手拽住了林惜的胳膊要拉她起来,但力气不够,她忿懑之余用力将胳膊一甩,身后传来呻吟和摔倒的声音。

她翻身察看,是翟亮,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林惜慌得气全消了,俯身去拉他起来。

“对不起。”他喘息微促。

林惜摇头,要扶他回房,他坐着不肯动,半晌,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

林惜听了,头皮炸裂似的惊,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旋然转身伴着他坐下。

“我想好了,”翟亮说,“等我出院,我们一起开个店,楼下卖东西,楼上住人。”

他不看她,慢慢又说:“你和小添搬过来一起住,我不用再整天担心你们。”

林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什么也没等到。

又坐了一会儿,他觉得冷,林惜只得搀着他回了病房。

翟亮病愈出院后,果然辞掉所有杂工,找了间现成的沿街店面房,上下两层,后门还带一个简易的院子。楼下卖服装,楼上找人简单装修了下,前面的大房间隔成两间,一间供林惜和小添起居用,另一间作仓库;后面的房间小得仅能容下一张床和两三件简单家具,作了翟亮的卧室。

就这样,林惜退掉东郊的租房,搬进了北城的商业区。

林惜平时一边带小添一边看店,翟亮则负责跑进货和物流。他挑衣服的眼光好,又肯多跑,店里的服装销路不错,半年没到,不仅回本,而且开始盈利。

每次从南方进货回来,翟亮总额外丢一个口袋给她,简简单单一句话,“给你的。”

打开来,里面是几件款式不错的女装,尺码正合适,林惜穿着这些衣服看店,时常有女孩用羡慕的眼神打量她,“老板娘,你身上这件衣服店里怎么没有得卖啊?”

问的人多了,林惜忍不住让翟亮进几件来卖卖试试,他只淡淡瞥她一眼,从来不接这种话茬。

很多客人,包括周围店面的老板或伙计,都误会两人是夫妻,他们也缄口不解释,解释起来太麻烦。

他们的生活简单而有规律,平时住在店里,林惜负责店面和吃喝打扫等琐事,翟亮不用往外跑的日子也会帮她看店,让她有闲暇带小添出去逛逛。逢年过节,他们各回各家过,互不干扰。

彭奕珍的生日在三月,她图清静,只邀了林惜和翟亮去家里吃顿晚饭,气氛有点冷清。

吃饭时,他们都注意回避不愉快的话题,翟亮和彭奕珍扯生意经,她听得连连点头,夸翟亮有头脑,但言语中难免流露出怅然。

席间,她不断打量对坐的两个年轻人,拣了个机会和缓说了句,“你们也尽早把事情办了吧,对孩子好,我也放心。”

林惜一惊,醒悟过来,原来连彭奕珍也在误会他们,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说不出话来。

她飞快斜了翟亮一眼,后者低头喝酒,亦是不吭声,此后酒却越喝越凶。

彭奕珍见他们这样,有点尴尬,便把话题撂到一边,不复提起。

小添年幼易乏,过八点就昏昏欲睡了,彭奕珍竭力留他们多坐片刻,便让林惜把小添暂安在客房睡一会儿。

林惜安置好小添,见他睡意朦胧地揉眼睛,似醒未醒,就在床边多守了会儿,轻拍他背,直至他再度睡去。

她起身出来,轻掩房门,从旋转木梯上走下来,耳边依稀听到一阵窸窣的抽泣声,嗓音略粗,不像彭奕珍。

她在半楼梯上站定,往客厅扫了一眼,竟是翟亮在哭。

林惜浑身冻住。

翟亮跪在彭奕珍脚下,双手扯住她衣摆,嘴里发出含混的嘀咕,痛苦得不能自已。

“你别这样,翟亮,”彭奕珍凄怆地劝,“你为岳原做了这么多,我都看在眼里。”

林惜缓慢踏下阶梯,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不发出一丝声响。

“不!”翟亮干涸的喉咙里吐出一串她终于能听清的词句,“我对不起他,我…我没能…没能尽心尽力…找他…”

彭奕珍的眼泪被勾出来,呜咽道:“我谁也不怪,即使不是这件事,他也会因为别的事离开我,我早就知道…都怨我…呜呜…”

林惜倚在门厅入口处,呆呆望着他们伤心,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个叫钟波的警察曾经咬住翟亮不放——他坚信翟亮就是杀害岳原的凶手。

最初,是钟波在与她会谈时冷不丁扎了她一针,令她不得不警醒。后来,艾青又在电话里告诉她,警察似乎在怀疑翟亮。

“我好像讲得太多了,不知道有没有讲错什么,一开始我没察觉,那个警察对你和翟亮的关系很感兴趣似的,事后我才意识到也许他在怀疑翟亮!” 艾青很愧疚,也很不安。

林惜觉得这一切是如此荒诞,翟亮杀岳原?这怎么可能!

而且,怀疑翟亮,不就等于连她也怀疑上了?

林惜并非紧张自己,而是替翟亮担心,她当然相信这事不可能是翟亮干的,但翟亮的前科会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一再否认过去。

幸亏翟亮的嫌疑不久便得到清洗。

她从未对翟亮产生过怀疑,但此刻望着跪在地上忏悔的他,林惜忽然觉得钟波也许并未全错——翟亮与岳原的死,的确不无关系。还有她自己,他们俩没有直接杀死岳原,却是间接害死他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