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笙无奈地妥协,生疏地打开他的应用列表改签机票,边问:“那总要跟你同事们发个消息交代一下原因吧?”

“就说被你榨干了。”

“…江淮易!”

江淮易痴痴地笑:“你想骗人就随便编个理由嘛。”

他没睡醒的时候道德水平也是没睡醒的状态。明笙忍无可忍,放弃了跟他沟通,帮他收拾完摊子之后歇了一会儿,推推他:“让我下去。”

“再睡一会儿…”

“黏死了。”明笙不留情面地把人推开,“我去洗澡。”

江淮易没阻拦,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不怀好意道:“不准拉浴帘。”

“…”

“你欠我的。”

第52章

明笙当然没答应他,洗完澡后忍着困怠,打电话给前台叫了早餐,再打电话确认了两个人的航班信息。江淮易看着她事无巨细地把琐事都料理好,困意渐渐消退,定定地看着她,翕动嘴唇:“你就没有想睡个懒觉的时候么?”

“不然呢,还回不回去了?”

“今天回不去还能明天,又不着急。最多翘一天班。”他说,“你让我现在为你了辞职都行。”

明笙半开玩笑道:“你人生态度这么随便?”

“没。我很有原则的。”江淮易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抱住她的腰,“我是笙宝宝至上主义者。”

她随口问:“既然这么散漫,之前为什么要挑这么忙的工作?”

“…因为你喜欢。”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江淮易眼睫低垂,陷入记忆带给他的失落感里:“你说你姑姑喜欢。”

明笙蓦地想起,在陆雅琴过世前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他一直陪着她,变着法子想讨她姑姑的喜欢,但她一直拒绝他们会面。有次他心血来潮似的逼问她陆雅琴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她便随口答“精英型的吧”。忙碌,有前景,靠得住,组成了陆雅琴这样思想传统的长辈的心仪人选。

而他收敛了自己玩世不恭的天性与锋芒,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按部就班的人。

明笙不寻常地沉默。

江淮易过了一会儿自我消解了当初一厢情愿带来的寂寥,表情轻松地用手捏了一下她紧抿的唇,笑:“怎么,太感动?”

明笙被他□□着,眼眶突然泛红。

江淮易以为她生气了,松手说:“我太用力了?”

“没。”明笙突然笑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很自私。对你一直这么糟糕,但一想到如果有一天会没有你,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如果我不要你了呢?”

“我对谢芷默说过,爱一个人的感觉,就是把他的骨头敲碎了,也想一根一根带回家的*。”她用瘆人的语气说着,一边从颈后向下抚摸他的脊椎,“小心你的骨头。”

江淮易笑着,挺身亲了一下她的脸颊,黯声道:“最好是这样。”他好像得到了什么郑重的承诺,突然因此想起了要紧事,严肃地坐起来,说,“还是得早点回去。”

“嗯?”

“我妈说要跟你单独吃一顿饭。”他找出手机开始联络。

明笙:“你妈妈?”

“对。就上次我姐从医院接我回去那次。她看见你了。”江淮易抬头一笑,“不过你不用担心。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明笙挑眉:“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江淮易大言不惭,都懒得解释,便已经用手机收发着短信,安排好了时间地点,“我帮你们把地点都订好了。这家餐厅的日料特别好吃,我妈特别喜欢。你们就去那里见面,好不好?”

其实也容不得她说不好的余地。

一切都以他为中心,这个令她隐隐不安的会面一天天临近。

到了那一日,江淮易比她还郑重。

他在出门前,还找了周俊当参谋。

周俊难得周末,浪了一晚之后昏昏欲睡,看着江淮易在他面前换了十几件衬衣,表情扭曲:“我说江大少,什么事这么高兴,至于像要出嫁一样吗?”

江淮易分毫不理会他的调侃,在镜子前抿了抿唇:“我笙答应嫁给我了。”

周俊立刻弹了起来:“我操?这么快?”

江淮易斜睨他一眼:“快什么,我等好久了…”

周俊干咽了一下,想想这几年的来回折腾,也觉得无话可说,转而问:“所以今天你们这是…见家长?”

江淮易点点头,又颇感奇怪地说:“不过我妈不让我在场。”

“…”周俊噎得不轻,“那你打扮得这么仔细想给谁看?”

“我要去接阿笙。”江淮易把衬衣扣子扣完,转身倚在镜面上,“这样怎么样?”

周俊本来还想问什么,提起这个便深感无力,又崩溃地倒回去:“江大少,你帅得都能上天了,放兄弟一马成吗??”

但他还是不满意,看着镜子蹙眉:“我是不是,有点老了?”

“二十五岁你跟劳资说老?”

江淮易不说话了,表情幽怨,“她就喜欢年轻的。”什么十九岁的小领班,二十岁的混血男模特…在那群环绕着她的小鲜肉面前,他失去了优势。

周俊连眼皮都懒得抬:“你放心,在她心里你估计就是个小学生。”

回报他的是被一个暴怒的男人强行拖出了他家。

他准备了这么久,其实接到明笙的过程也就十几分钟,很快就到了约定的地点。明笙进去见顾莜,他便悄然带着周俊走进隔壁包间。

周俊进去发现这个包间是和隔壁连通的,无情地嘲笑他:“难怪你主动说要请我吃什么饭,原来是偷听你妈和你老婆会谈,找人壮胆。”

江淮易一门心思在隔壁的谈话内容上,懒得理他。

隔壁的气氛疏离得很,在最初礼貌的寒暄过后,变成了彻底的沉默。

顾莜是一个毫无压迫力的女人,明笙在她面前感觉不到丝毫顾千月身上的那种干练气质,谈话好像是她在主导。这反而令她觉得气氛怪异。

终于,在她们把可说的场面话说尽之后,顾莜放下手里的清茶,忽而道:“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和你姑姑的关系?”

明笙微是一愣。她确实知道陆雅琴与她是多年好友,但顾莜清楚她知道这一点,却令她始料未及。这意味着,也许顾莜今天找她来的意图,就没有单单见一见儿子的女友这么简单。

“看来你知道的事很多。”顾莜的声音很温和,却没有笑意,静静地审视着她,“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淮易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明笙明白她话外之意,直截了当答:“不是报复。”她说,“对现在的我来说,他只是他。虽然也许您会觉得,这样的关系为世俗所不容,但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尊奉自己的真心更重要。”

出乎她意料,顾莜握着茶杯的手指一顿,却没有她预想中的暴怒抑或皱眉。她只是怔怔地听了一会儿,似乎在仔细思索什么,而后轻轻笑了起来,说:“你怀疑,淮易是你小姑的孩子,是吗?”

反倒是明笙愣住,怀揣着掩藏在深暗海面下的一丝光亮,说:“难道…不是吗?”

“按照你小姑的生育年龄,和淮易在我们家的位置。这个猜测也许很合理。”顾莜温和地笑,“那你对你的小姑,似乎了解得不深。”

她说:“雅琴天资很高,不满十六岁就上的大学,这你知道吗?”

明笙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在和绍年相恋的时候,其实是没有成年的。”顾莜看着她的表情,慢慢阖上眼睑点了点头,验证她的猜测,“而我长她几岁,又毕业在她前头。那个年代还流行包办婚姻,家里一直在促成我和绍年的婚事。绍年那时候也在公司发展期,需要我家里的支持。对我来说,我觉得她还年轻,未来的变数那么多,她总会投奔新的选择。而我顺从长辈的意思,人生就这么决定了,绍年也是很理智的人,知道该怎样妥当地选择。”

“但我没想到她这么决绝。她在那时候有了孩子,背着所有人一意孤行地生了下来。在那个年代,你应该明白她那样的年纪,生下一个孩子,会遭受怎样的非议。但绍年一直对她有感情,我们为了保护她,瞒天过海,让这个孩子的生母变成我。”

“这件事连我们的父辈都不知道。也不怪你不清楚。”

明笙仍在发愣,不能置信道:“我只是好奇,您和我小姑…妻子和初恋,怎么可能做到这么和乐地共处?”

“人的感情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会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选择。”顾莜说道,“或许换在今天,当时的我们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但在那时候,我们都想得太过天真。我对雅琴愧疚,所以以为自己能容忍丈夫另一个情人的存在。而她感激我接纳孩子,也以为自己能无名无分到老。”

“时间证明我们都错了。但是谁也挽回不了,积重难返的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样的死局。直到绍年出了事。”她笑,“我们就像被同时抛弃的两个女人一样,因为没有第三个人能理解我们的境况,反而奇怪地惺惺相惜起来。”

顾莜平静地看着她,不吝于将自己年少时的荒唐展露于人前,说:“所以,淮易不是你小姑的孩子。千月才是。他爸爸终究是偏心的,看上去最宠淮易,但其实把所有的心血花在了千月身上。他培养她,一步步促成她做他的继承人,而用溺爱的方式补偿淮易。有时候我觉得他也是后悔的,后悔当年娶了我。”

“所以,年轻的时候,不要因为一时的多虑,而选择自己不愿意的那条路。”她的模样忽然变得苍老许多,“所有的现实都会变,只有自己真实的想法会让自己念念不忘。违背己心的选择,终有一日会后悔。”

第53章

“说了这么多,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今天单独约见你的目的。”顾莜的笑容依然平和,她的眼角是明笙在陆雅琴脸上都没有见过的慈蔼,“其实雅琴在过世之前有托我照顾你。她跟我说了你和淮易的关系,但那时候她已经油尽灯枯,说得并不详尽。等我想了解的时候,你们似乎已经分开了,我也没有机会正式见你一面。”

陆雅琴的临终托孤完全出乎明笙的意料,但这确实是陆雅琴的行事作风。明笙早已习惯于她的自欺欺人,只要在形式上做出了努力,便自以为已然仁至义尽,不管这样的形式对现实能否有所作用,她都能安心瞑目。

其实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明笙自嘲般低头一笑,说:“我小姑大约一直觉得我在报复她。”

顾莜讶然地睁了睁眼,又轻轻颔首:“雅琴确实是这个脾气,总以为旁人会害她,但又很软弱,逼自己承受和原谅一切。听说是她抚养你长大?”

明笙点头。

“那你早年应该很辛苦。”她笑。

在没有发生后来种种的时候,她和陆雅琴只是一对好姐妹,和所有亲密的女孩子一样,遥想过将来你生男我育女,可以结一对娃娃亲。哪知人事变幻,全然出乎人所能预料。

到了如今,顾莜看着明笙,越过了此间的半生纠缠,好像在她身上看见了她和陆雅琴彼此初心中的那个梦想。

谈话从往事到眼下,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餐厅里渐渐安静,似乎已经没有其他顾客。顾莜到了时间要走,明笙礼貌地起身送她。

临走前,顾莜轻轻抱了她一下道别:“淮易是小孩子脾气,我一直不太能想象他成家立业的样子。但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你,如果你能没有芥蒂,我也乐见其成。”她的笑容娴静而温柔,“以婆婆的身份照顾你,也算没有辜负雅琴的托付。”

说了这句话,就代表了对她的认可。

顾莜走后,明笙静静地坐在原处,很久没有动。

许多事都像一场梦,太多纷杂的情绪萦绕在心间,反而不知该喜悦还是该唏嘘。直到餐厅服务员奇怪地往包间里张望了几眼,她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

她拿着包出门,余光瞥到一眼旁边的包间。

门半开着,看起来人也刚刚走。居然有顾客也待到了这个点。

大厅里已经空无一人,被摆上了整齐的餐具。明笙踏过光可鉴人的玻璃地面,边打电话给江淮易。

他不知在做什么,打到第二个才接。

两人约在商厦的楼下。江淮易空着手徒步出现。

明笙问:“没有开车?”

“借给周俊了。”他不自然地撇开脸。

大厦的金色旋转门在他的视线里周而复始地转动。

明笙:“吃饭了吗?”

“不用吃。”

其实已经三点多,她只是没话找话。但他回答得很怪异,明笙抬头凝视他拢着薄薄阴翳的眉心,困惑:“怎么了?”

江淮易看了她很久,那句准备好的“没事”也没能说出口,他好像本来就不擅长撒谎,所以只能用一个突然的吻掩饰。

明笙因他突如其来的俯身而不得不后退半步,肩膀抵在墙上,玻璃墙面映出两个人的模样。江淮易单手搂着她的腰,旁若无人地将她紧紧压着,另一只手将她不知所措的手捉住,和她十指紧扣。

来往的行人约好了似的,会在经过半米开外的地方时投来一眼。

他沉沉地说:“回去吧。”

“嗯?”明笙调匀呼吸,说,“怎么回去?”

江淮易依然牵着她的手,“散步吧,你陪我。”

这里虽然离她店里不远,但慢慢走一时半会也走不到。明笙看入他眼底确认他不是在玩笑,末了说:“好。”

天气渐渐入秋,午后的阳光令人疲怠。他们沿着街慢慢走,穿过一盏又一盏绿灯。明笙等着他询问她和顾莜的谈话,但一直没有等到。

她不禁起了疑,问:“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哪个刚刚?”

“我见你妈妈的时候。”

“和周俊去喝酒了。”

明笙想了想,似乎确实有一点酒精的味道,但没有啤酒的苦涩和红酒的甘甜,那味道淡淡的,透着奇特的熟悉感。

她没有多问,呼吸着树叶的清香,估算他们这样过于缓慢的步伐,能不能在晚饭前走到店里。

交通指示灯换了种颜色,江淮易牵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她的手机就响了。

她在斑马线上和对面的人流擦肩而过,一边接通林隽的电话。

“晚上有空吗?”

明笙匆匆看了眼身旁的人,说:“怎么了?”

林隽:“晚上我会和法院那边的人吃饭,他们对这样的事比较有经验,你可以一起来问问。”

明笙显然犹豫了。但几秒过后,她还是答:“好。”

江淮易从看见她的来电显示开始,表情就显得异样。

静下心来,他其实已经不会因为别的男人给她打一个电话就开始漫天吃飞醋,但他依然觉得嫉妒。不需要什么暧昧的表情和动作,只凭她和林隽对话时那种势均力敌的气场,就让他遏制不住地嫉妒。

她给林隽的应承是郑重的,理智的,而给他的往往无奈,出于纵容。好像她给他的所有温柔,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完成任务一般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