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寅说:“没有。”

老太太:“快回家吧,你妈肯定都等急了。”

游寅如鲠在喉,少晌才说:“好。”

游寅重新将帽子戴上,朝家走。

拐个弯便是自己家了,游寅步伐不由放慢几分,当那扇门来到视野之中时,游寅只觉日光灼眼,明明只外出三年,却恍若隔世。

门还开着,小城镇都这个样。

二楼阳台整齐晒着衣物,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在风里干净地荡着。

见此情景,游寅心放下了,去敲门。

“谁啊?”熟悉嗓音传来,还是那个柔软女声,却多了底气。

“我去开。”接着便是男人说话。

游寅弯了弯唇,门已被打开一扇。

门里中年男人怔住,似做梦般连眨眼睛。

约莫是见丈夫反常,女人好奇问着“谁啊”,也离席走了过来。

绕过丈夫瞧清来人,女人面上疑惑荡然无存,继而嘴角发颤,分秒间眼就红了。

游寅一言未发,再次摘了帽子。

儿子的脸完全暴露在她眼前。他不辞而别,只字未留给她,一走便杳无音信。

她以泪洗面好多天,以为此生再难重聚,却不想这个晴好的午后,还能再见他一面,看他一眼。

“妈。”游寅紧盯着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叫道。

她又怨又怜每天都在念的儿子啊。

游母根本忍不住泪,捂住脸呜呜啜泣。

想了想,又拿拳头胡乱敲他胸口,肩膀,泪止不住。

游寅纹丝不动,任由她打,他心头痛意远盖过母亲的发泄。

老齐皱眉劝她:“别打,别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都要把人打走了。”

“那走啊”妈妈哭腔难抑:“他不是很会走吗?”

“这不是又回来了吗?”老齐捉住她肆无忌惮的双手:“孩子还没吃饭呢!”

一句话,如击游母命穴,她瞬间没了动作,抽着鼻子问:“吃过了吗?”

游寅眼眶发红:“还没。”

“我去添个碗,”老齐忙回屋,撂下一句:“你可别再打孩子了啊。”

游寅取出裤兜里的纸巾,抽出一张想递给母亲,末了还是收回手里,自己给她擦,轻轻拭去了她泪痕。

游母也如小孩一般乖巧站着,让他一点点抹干净。

老齐准备完了,又转回来,把这对母子扯进门:“老杵那做什么,先吃饭!”

游寅随着妈妈进去,找了个空处放下背包,便回了餐桌。

桌上两菜一汤,都是最简单不过的家常菜。可他好久没吃到过了。

老齐打量着他,三年了,这孩子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苍白瘦削,沉默寡言。

只是,身上那股子气,似乎有点不一样了,过去他的沉静带着浓重的阴郁,可如今,更像是一种稳重,一份成熟。

“你多吃菜,哎,多久不在家吃了,也不知我菜还合不合胃口,”游母语无伦次地往他碗里夹菜,又忙不迭想要起身再去取个小碗,像初为人母般手忙脚乱:“不然先喝点汤吧,一路尘土,嘴里肯定干。”

“嗨,”老齐无奈:“你坐着吧,孩子多大了,自己不知道怎么吃?”

“他才不知道吃呢,”游母盯着儿子,又瘪嘴想哭:“要知道怎么吃哪还能这么瘦?”

“我会吃的。”游寅抬头看母亲,立马夹了一口饭菜,送进嘴里。

游母这才安分坐好,只是眼神还舍不得离开儿子半寸。

老齐看不下去了,打趣妻子:“你吃啊,别直勾勾盯着他了,被你这么盯着谁还吃得下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拿儿子下饭呢。”

游母嗔他一眼,也吃起自己的。

吃完午饭,游寅主动收碗,两位长辈按着他离席,自个儿去了厨房刷碗。

游寅只能回自己卧室收拾。

一进房间他就愣住了,卧室还与走的那天一样,整洁,明净,一直被他的家人收拾妥当,仿佛本来就有人居住,亦或是,为了时刻等他归来。

游寅坐到床边,拿起手机,给涂杉发微信:我回到家了。

还没等来回复,外面有人叩门,是老齐:“游寅,方便聊会吗?”

游寅起身拉开半掩的门扉。

老齐微笑着,仰脸看向他,说:“长大不少了。”

游寅低了低头。

老齐在他书桌前坐下:“怎么样,这三年。”

游寅说:“还不错。”

老齐神情始终温和:“都在哪工作呢。”

“青城。”

老齐瞪了瞪眼:“青城?青城好啊,大城市。”

游寅“嗯”了声。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老齐拿起桌上相框,里头嵌着游寅小学毕业时的相片,胸口红领巾很是醒目。

游寅瞟了他手里照片一眼,并无迟疑回道:“我想上学了。”

老齐没有惊愕,相反还了然地叹了一息。

但他还是想听听这孩子回心转意的因由:“怎么突然想读书了?”

“不是突然,”游寅说:“是一直在想,只是害怕,担心,怕自己再也没办法融入。”

老齐放下相框:“世上没有不能融入的地方,只有你想不想去。”

游寅不再言语。

老齐看着他,就像个师长:“怎么打算的?”

游寅:“我想参加高考。”

“成高?普高?”

“如果能普高最好是普高,但是……”游寅欲言又止。

“怕不知道怎么学?”

“不是。”

“那是?”

“我条件太差了,参加普高的审核条件很严格。”

老齐微微笑了,心领神会:“所以回来找我帮忙?”

游寅点头。

“你等下,”老齐回过头,打开中间那只抽屉,取出一只鼓囊囊的档案袋交给他:“打开看看。”

游寅绕开线圈,抽出那叠东西。

抽了一半,游寅看到上边的字,遽然一怔,不可置信地望向老齐。

“我帮你挂了个学籍在隔壁,”老齐玩着眼:“我在想,娶了你妈妈,虽然不是亲的,但也算你名义上的老爸了,可你离开的急,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就托人给你在县里职高挂了个学籍,我本来就当老师,所以也还算便利。”

“你要真想考大学,我和你妈妈全力支持,估摸着你妈得高兴晕了,她这些年一直自责,总和我说你聪明,懂事,成绩好,都是她害了你。”

“你之前,那个事,也不用担心,我问过派出所的朋友了,他说你年纪小,这个档案都是封存的,应该影响不到你学习就业。”

“所以你要对自己有自信,你和别人没有不同,甚至比许多同龄孩子更加坚韧,勇敢,懂得反思自省,懂得保卫家人,也更有责任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

“你是个好孩子,我们都比谁都清楚。”

好孩子。

这个词似乎离他太遥远,也太久远了。

风雨倾轧,乱石捶打的这几年,他听得最多的,是杀人犯,是畜生,是坏人。

他几乎快忘了,他也曾是个优秀的少年。

游寅掩住鼻腔,倾低脑袋,心中突然软弱酸楚至极在,只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谢谢。”

“唉,好孩子啊……”老齐摸摸他头,又喃喃重复一遍:“真的是好孩子。”

再回青城时,游寅比来时要行囊满满。身上多了几倍的负重,却也多了几倍的激励。

找了家口碑良好的昂贵高考机构,游寅去报了名。

过了两天,涂杉回到青城。

游寅去约好的地点见她,看到粉色的少女从宾利车上,像一朵轻巧玫瑰一跃而下时,他也未有异样情绪浮起,只是心底有些决心与念头变得更加笃定清晰。

从随行的司机手里接过行李,涂杉就跟黏糖般缠到了他身上,抱着他胳膊不撒手。

“好想你啊。”她软绵绵撒娇道。

同司机大叔道了声谢,目送他离去,游寅端着的正经面色才松动开来,而后左右望了眼,才低头吻了涂杉一下。

猝不及防被亲,涂杉“啊”得轻呼,一抬头,便对上游寅的笑眼。

涂杉的恼气一瞬清空,只觉得,他真好看啊,她男朋友可真好看。

回到他公寓,涂杉如阅兵般在里头转了一圈。

鬼哥哥的床边、沙发都堆满了高中教材,那眼熟又恐怖的封面气场过于强大,她选择默默退散。

两人吃了顿便饭,游寅刷完碗,就坐到沙发上做讲义。

涂杉挪开他书本,自己顶上,钻进了他臂弯里,靠到他胸口。

男人拿着笔,莫名喟叹了一声。

涂杉皱鼻子:“怎么叹气了?”

游寅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感慨,书中果真有颜如玉。”

什么老八百年的老梗冷梗啦涂杉一边腹诽,一边找到试卷下缘空隙,穿进去戳戳他干净的下巴。

她发现,鬼哥哥虽孤身一年好些年,却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分外得体。

涂杉不由浮想联翩,跟喝了甜酒似的醺醺的,几乎要睡过去。

“涂杉。”游寅在一整页的英文里圈画着。

“嗯。”她眼神立即清明。

“明晚陪我去一下shirly,嗯?”

“好。”他的征询总是藏着一种危险的诱人,谁能做到不答应嘛。

“不过,”小女孩子也学聪明了:“你要去干嘛呢。”

游寅直说道:“道别演出,我从团里辞职了。”

“啊”涂杉愕然,一时情绪复杂,难以言说。

“为什么呢?”涂杉问。

“专注学业。”

“嗯……”涂杉忽然有点抱歉,总觉得是自己,影响了他的生活,他的人际,他这几年构建的一切都被打碎了,一切从头再来,他又变成了飘摇不定的草种,要重植生命,还要带着她这个拖油瓶。

她小声说:“对不起。”

游寅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

涂杉加大分贝:“对不起!”

游寅蹙眉:“你哪里对不起?”

涂杉嘟囔:“哪都对不起。”

游寅:“”

第二天,涂杉特意买了个两根色彩浮夸的荧光棒,还亲手制作灯牌,上面写着“bard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