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医生和陆子冈两人太过于没有威胁,走着走着,押着他们的这些士兵们就已经开始闲聊了起来。
他们是在戚夫人的手下做事,自然是偏向着她,说着什么自家将军和夫人斗气,又打不过夫人,一怒之下搬到了军营中去住,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这次请夫人去军营,恐怕是要给夫人一个下马威。
医生听着这些八卦,感觉自己整个世界观都碎了,历史书里描画的那个威武强悍的戚继光,竟然怕老婆?还被赶出了家门?还要靠下属撑腰?
也许是不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或者急着去凑热闹干脆就把他们给忘记了,走了半个时辰之后,医生和陆子冈居然就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军营,甚至进了中军大帐。
只见中军大帐中乌泱泱的一片片甲胄银光,在王瑛走进去的那一刹那,众将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那经历过沙场的气势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甲胄和兵器磕碰的肃杀声音几乎要震裂医生的耳膜。
他拼命地从人群的缝隙中往中军大帐的正中央看去,果然看到一位身高足有一米八几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全身穿戴了银光锃亮的盔甲,看起来威武霸气,甚至朝王瑛举起了锋利的腰刀。
“叫我来做什么?”王瑛从容不迫的清冷声音在大帐之中响起,没有半分怯懦,甚至,还有股迫人的杀气。
医生瞪大了双目,这是要上演家暴的节奏吗?
中军大帐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名年轻的将军身上。
只听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中气十足地吼道:“请…请夫人阅兵!”
医生:“…”
戚少将军和夫人的轶事,再次成为军营的笑谈,因为这两位的相处模式已经被他们看在眼里七八年了,倒也没人嘲笑戚少将军怕老婆,都纷纷揣摩下次两夫妻交锋是什么时候,又或者戚少将军什么时候才能搬回去跟夫人住。
医生一开始也完全无法适应这种轻松调侃的氛围,这是礼教森严的封建时代吗?怎么感觉跟现代没什么两样啊?不过不管他适不适应都需要留下一阵子了。
和陆子冈确认了他们即使在古代呆了很长时间,回到现代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医生便心安理得地在军营住下了。反正他们也不用出操,只是帮忙做一些杂事,对于医生来说有种在电影片场的感觉。
陆子冈化名为夏子陆,因为“陆子冈”这个名字在此时还是比较出名的、而医生却对自己的化名颇有异议。
“为什么擅自就说我叫医生啊?姓医名生?你敢不敢直接报我的名字啊!”医生放下给马匹洗澡的刷子,按了按酸痛的肩膀,低声跟陆子冈抗议道。
“我这是为你着想,万一你要在历史上留名了怎么办?你父母还敢不敢给你起和历史名人一样的名字啊?你以为都像我爸那么强悍啊?”
陆子冈义正言辞,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父亲也算是厉害了,他又不是衔玉而生,身上也没留有子冈款,他爹怎么就给他起了个陆子冈的名字?
医生想了想,倒也觉得陆子冈说得很有道理,只好闷头继续干活。
他们两人虽然只是做杂事,但事实上还是有人监视的,陆子冈说过看罗盘的指针移动速度,他们至少也要在这里呆上几天。只是在半天之后,医生就已经开始怀念起现代的空调和手机了…
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平和的军营上空,本来昏昏欲睡的医生立刻惊醒了过来,看着军营内忙乱跑动却又不慌乱的士兵们,随手抓到一个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有倭寇上岸了呗!”那小兵指着远处冲天的烽火显然是已经习以为常,但随后号角声几长几短地陆续传来,他也随之变色道,“这回倭寇的规模庞大,你快松手,我要去列队了!”
医生看着那小兵跑向即将出征的队伍,惊愕非常,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和平年代。在这里,那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小兵,也需要拿起沉重的刀剑,保卫家园不受侵扰。
因为身份敏感,医生和陆子冈被勒令不许四处乱走,还派了四名士兵看守。一半士兵出击的军营显然冷清肃穆了许多,再也没有人有心情去闲聊戚少将军的八卦,而戚少夫人也全副武装,手持战矛,卓立在中军大帐之中,静候战果。
这样的场景,显然已经在这些年中不断发生,士兵们虽然心中担忧,但表面上依旧神色平静。医生却推了推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陆子冈,按捺不住地问道:“不会出什么事吧?”
陆子冈笑了笑道:“不会,戚家军战无不胜,这么点日常骚扰,不在话下。况且抗倭的重点在江浙一带,这几年戚家军只是在山东练兵,明年就会调任浙江台州了。”
陆子冈说得声音很低,但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明显察觉到监视他们的一个士兵皱了下眉毛。此后不管医生再缠着他问些历史上的问题,陆子冈也都咬紧牙关,一句话都不再透露了。
一直到第二天天明,捷报才传来,随着捷报而回的,就是数百名伤兵,除了护送伤兵而回的几队士兵外,其余将士都随着戚少将军继续清剿倭寇,而戚少夫人则主持大局,安排随军医官救治伤兵。
陆子冈一个没有留意到,就发现医生已经消失了,而他也没太意外地,就在伤兵营发现了忙得不亦乐乎的医生。
“你在做什么?”陆子冈脸色阴沉地擒住了医生的手臂。
“救人啊。”医生抹了把脸上溅到的血水,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们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救人。”陆子冈沉一声道。
医生定定地看着陆子冈,难得地收起了笑容:“你是对我上次在民国年间救了那个人的事情耿耿于怀,是不是?”
陆子冈沉默了片刻,便诚实地点了点头道:“没错。你不应该救他的。”
“那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若是在现代,也不过是初中生而已!你看看这些士兵,他们也同样不过是十几二十岁,你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能硬下心肠?”
也许也是因为想起了当时惨烈的情况,也许也是因为身处满是伤患的伤兵营导致的心绪烦躁,医生的语气尖锐了许多。
陆子冈锁紧了眉,好半晌才呼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是的,我的确没办法硬下心肠,所以当时也就没有拦下你袖手旁观。但如果我们不去找老板,就不会出现在那里。我们确实干扰了历史,这是事实。还好看起来这个小插曲对现世影响并不大,因为我们上次救的可能是一个无名小卒。但这次呢?万一你救了一个本该历史上铁定会死去的重要人物,历史出现了拐点,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后面的话隐去没说,上次他们在汉朝就直接在汉平帝刘衎的寝宫里,也是上天保佑,刘衎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否则被医生一救,岂不就是完全改变历史了?
医生冷冷地甩开了他的手:“倭寇们杀人是想要抢夺百姓的财物,士兵们杀人是要保护家园,杀人是需要动机的,但救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陆子冈束手无策地看着医生继续埋头给一名小兵接骨,周围刺向他的目光令他坐立难安。其他人听不太懂他们在争执什么,但却都能领会到他是想阻止医生救治他们。
随军的医官都只是会简单粗暴的外伤治疗,又怎么能跟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现代外科医生相提并论。即使医生只是心胸外科而不是创伤外科,可那医术也是甩随军医官几条街去了。
伤病营帐中的目光让陆子冈无地自容,更像是全部都看透了他心中藏有的隐私一般,让他慌忙离开。
等他出得帐后,便看到一身黑色戎装的王瑛站在帐外,正静静地等着他。
“我不知道你们二人是何来历,也不知道你们二 “我不知道你们二人是何来历,也不知道你们二人之间有何矛盾。”王瑛淡淡说道,右手战矛上的红缨随着晚风徐徐飘扬,“人生存在这世间,就有矛盾,无法避免。但在军营,请你尊重士兵为守护家园而做出的牺牲。”
陆子冈怔怔地站在伤兵营帐前,许久都回不过神。王瑛早就离开了,来来去去许多士兵都忙碌得没工夫在意他,直到太阳移到正午,军营前传来阵阵人声,正是戚少将军凯旋归来。
军营上下一片欢声,火头兵早就准备了庆贺的伙食,军营飘散着一股浓郁的肉香。陆子冈这时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正想寻地方去领吃的,顺便帮医生也领一点。虽然他还是无法赞同对方的行动,但显然他也无法阻止。
就在这时,他却被人在背叫住了。
“子冈…陆子冈?”那人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陆子冈反射性地回过了头,却立刻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和前世的自己长得像不像,因为毕竟前世记忆中的铜镜看起来比较模糊,但看那人惊愕万分的眼神,就知道答案了。
“你是陆子冈?”
那人满身血污,却不掩那英俊神武的身姿,正是大名鼎鼎的戚少将军。他一回到军营就赶到伤兵营来看受伤的属下,结果发现了那名疑似倭寇奸细的人正在全力救治伤兵,难免就对和他同行的另一个人感兴趣起来,却不曾想竟是个认识的。
戚少将军忽然收住脸上的惊疑不定,拉着陆子冈走到一旁稍微僻静点的营帐里,盯着他疑惑地问道:“子冈,你不是…不是被处决了吗?”
陆子冈深吸了一口气,从尘封的久远前世记忆中,找到了与戚少将军的交集,勾唇苦笑道:“想来…是陛下不忍我的技艺失传吧。”
地方官难当,如今的世道,每次上京述职的时候,都要上缴京官很多年礼,想当初戚少将军上京的时候,也曾在哑舍变卖过戚少夫人的首饰,当时陆子冈虽然名满天下,但仍在哑舍帮忙,一来二去,倒是熟识了。那王瑛手中的屈卢矛,就是当年陆子冈在哑舍之中翻找出来,戚少将军买来送夫人的礼物。
虽然陆子冈给的理由有点离谱,但今上的性子本就难以琢磨,十多年都未曾上过朝,一心求仙问道,当时要处决陆子冈的理由更为离谱,所以戚少将军也没太细想就相信了。
他看着陆子冈寸许的短发,心情颇好地取笑道:“怎么?一时没想开,剃度出家了?”
陆子冈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短发,没好气地反击道:“剃度出家也比请夫人阅兵的好。”
戚少将军没想到自己窘迫的一幕都被故人看到了,若是下属还好,反正他官职比他们大,倒也不怕他们私下嘲笑,但换了旁人,他就忍不住解释两句道:“夫人为我吃了太多的苦,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疼老婆。”
陆子冈熟读历史,知道这戚少将军虽然算得上是明朝嘉靖年间的高干子弟,但却算不上真正的高帅富。因为他要自己养兵练兵,还要四处打点京官,戚少夫人把嫁妆都拿出来给他,还要操持家务,甚至在几年后的台州,还要以女子之身上战场守护整个城池的百姓,真所谓是历史上少有的奇女子。
想到那个手持战矛在晨光中坚强而立的女子,陆子冈忍不住说道:“少将军,对夫人再好一些吧…”他不知道医生是否能救得别人的性命,因为在他的眼中,那些伤兵都已经是作古的人了。但他真的不忍心那名敢爱敢恨的女子受到伤害,即使他知道自己多说一句话,也不可能改变分毫。
戚少将军闻言立刻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那是我夫人,你可别有什么歪念头!”
陆子冈彻底无语,他能有什么歪念头啊?王瑛明显已经是全体戚家军士兵心中的女神,戚少将军要防的人海了去了!
“哦,对了,都忘记了,你都剃度出家了。”戚少将军看到了陆子冈颈间从衣襟处滑出来的长命锁,想起他的往事,拍了拍他的肩,叹气道,“人死不能复生,子冈,看开些吧。”
陆子冈还以为自己藏着的心思被人看穿,瞬间就僵硬在原地,还好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借着低头看长命锁的姿势,掩饰了眼中的失态。
戚少将军身负重职,刚刚打完一场剿倭战,需要做的事情狂多,自然不能站在这里陪陆子冈闲聊。但经过他确认了陆子冈的身份,至少能摆脱被监视的待遇了,还专门给他和医生整理了一间营帐休憩。
陆子冈给医生领了饭食,两人在伤兵营中草草吃了一顿之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医生就又被叫起来查看伤兵的情况。好在他也不用每个伤兵都照顾,只是需要救治一些随军医官束手无策的重伤兵。陆子冈也没有再拦阻他,甚至还伸手帮忙,毕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路,看过医务剧的陆子冈总比其他古代人适合当助手。
“怎么想通了?”医生嘿嘿直笑,显然很高兴陆子冈能回心转意,不过也还是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虽然我们是在历史之中,但命运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我们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万一历史上这些人就是命不该绝呢?”
“没有人说不能改变什么,对于我来说,我回到的是过去,但现在遇到的人都是活着的。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陆子冈系着绷带的手一紧,见他手下的伤兵无力地闷哼了一声抗议,医生便连忙接过手去重新帮他绑绷带。陆子冈站在一旁,苦涩地抹了把脸。
并不是上天的安排,而是他想要来到这个时代,只是…时间上还是差了那么些许…
“对了,为什么这回没有看到老板啊?”医生忽然想起了他们穿越的重点,“老板一般都是在城市里开古董店的啊…所以我们以前穿越才那么安全,这回也太危险了。”
“…也许是罗盘出现了问题。”陆子冈回答得有些没底气。
医生很轻易地就相信了,再次专注于救治伤员中。虽然他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但也无法做到百分百地从死神手中抢人,再加上古代的急救设施简陋,还是有一部分重伤兵遗憾地逝去。医生也并不太难过,只是感到些许遗憾,毕竟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外科医生是见惯了人的生死的,但并不是因为见得多了而感到麻木,反而会因为知道每个生命背后所牵挂的亲人家属们,才会全力以赴。
陆子冈再也没多说一句话,因为他本身就没有立场阻止,若不是他对罗盘动了手脚,他们压根就不会遭遇到这样的情况。
重伤兵安置好了之后,还有一些其他伤兵来陆续排队给医生查看,一切都看起来是那么的正常,直到医生再抬起头时,才发现坐在他面前的居然是那个黑衣戎装女子,一想到那个大名鼎鼎的戚少将军在她面前都唯唯诺诺,医生就忍不住畏缩,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您也受伤了?”
他们现在身处伤兵营,王瑛却一点都不在意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递了过去:“帮我把把脉。”
医生看着递到他面前的那只修长优美的手,很想跟她解释中医和西医的区别,他虽然学过些许中医药学,但完全不会把脉好不好?
王瑛也没催促,因为她的夫君是在山东本地服役,亲眷也是可以随军的。但她平时并不住在军营,而是住在附近的城镇中,若不是昨日她夫君来了那么一出“请夫人阅兵”,她压根不会留在这里。但昨晚倭寇进犯得蹊跷,她也不能现在就冒着危险离开,索性就住下了。
医生端详着王瑛的脸色,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问了几句对方的身体状况,沉吟了半晌,才不确定地说道:“夫人这种情况,很像是喜脉啊。可惜我学的是外科技术,对把脉实在是不在行。”
一旁的随军医官立刻请缨,虽然他医术不高,但分辨是不是喜脉还是会的。一时伤兵营内人人紧张,戚少将军和少夫人伉俪情深,但一直没有子息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只见那名留着山羊胡子的随军医官诊了又诊,终于面露微笑地宣布道少夫人是有了喜脉,已有两月有余。
就算王瑛再性格坚毅不似一般女子,此时也忍不住霞飞双颊,低头抿唇而笑。
当即就有人呼喝着要去给戚少将军报喜,可那几人还未跑出伤兵营,急促的号角就又在军营上空响起来。
王瑛听着不同寻常的号角脸色一变,还未说话时,就听到有人冲进营帐,疾声享报道:“少夫人!倭寇于牟平县、蓬莱县、文登县三处登岸!少将军和同知大人已经分别带兵迎击,请少夫人回登州城暂
避!”
“不用凭空浪费兵力。”王瑛淡然道,“我就在此,元敬还能如此无用,连老巢都被那帮倭寇端了不成?”
伤兵营内众人轰然应允,许多自认为轻伤的士兵,只要是能爬起来的都重新站了起来,穿戴好盔甲,准备随时上战场,士气昂扬。
这是一场硬战,不远处不断有烽火冲天而起。
倭寇登陆是有规律的,他们多来于海上,船在海上行驶必须依靠风力。一定的季节就刮一定的风,倭寇什么时候在沿海登陆,大致会在哪里登陆,基本上戚家军都已经摸得很透彻了。
北风多时南侵广东,东风多时,西扰福建,东北风或者正东风多时,分犯浙江和江苏,只有当东南风多时,才直扑山东的登州和莱州。现在分明已经是重阳节之后,早就已经不再刮东南风,可倭寇却连连登岸,可见这次侵扰不同导常。
医生再也没有了休息的时间,伤兵源源不断地从前线运送过来,有些人甚至等不及救治,在送过来的路上就已经死去,医生从未经受过如此艰难的抢救过程,到后来整个人都已经麻木。
陆子冈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是怕罗盘指针恢复的时候他们不在一起。他并没有医生那么忙,所以有闲暇地注意到,医生其实抢救回来的伤员,大部分都因为再上战场或者伤口感染恶化的原因,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了黄泉路。
所以说,命运终归是命运,就算他们已经做出了微小的改变,但依旧会被历史无情地修正过来吗?
陆子冈无法不让自己多想,但还是想到了某件让他胆寒的事情。
所以当他踏入中军大帐时,丝毫没有意外地看到那已经穿戴起盔甲的王瑛,正坐在椅子上郑重其事地擦拭着手中的战矛。
“《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有云,越王乃被唐夷之甲,带步光之剑,杖屈卢之矛,出死士以三百人为阵关下。”陆子冈缓缓说道,“屈卢之劲矛,干将之雄戟。屈卢乃是古代善造弓矛的良匠,能与干将并称,可见其名望。少夫人手中这支屈卢矛乃是令夫君当年在哑舍所买,我当时还在好奇,何样女子才会喜欢此物。”
王瑛并未说话,而是在擦拭好锋利的战矛之后,几近肃穆地开始整理战矛上系着的红缨。
战矛上所系的缨其实也是实战的需要,并不是装饰用的。因为当矛刺进或是抽出敌人的肉体时,都会有鲜血喷溅而出。为了防止在战斗中被血污溅得满身,导致枪杆湿滑,所以缨是必不可少的存在,而且缨的长短多少也是需要调整的。而缨是红色的,也是因为被血浸染了太多次,不管是什么颜色最终也都会变成暗红色。
“元敬曾跟我说过,这是一柄无坚不摧的战矛,可以刺穿任何阻挡在它面前的事物,不管是敌人还是命运。”王瑛重新系好红缨之后,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擅闯中军大帐的陆子冈,“我很喜欢它,自从元敬把它送给了我,我就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想要做什么。”
陆子冈无语,原来戚少将军怕老婆是因为这屈卢矛吗?看来罪魁祸首还是他来着…前世的他怎么就想不开,把这个惹祸的屈卢矛卖出去了?
“人生存在这世间,就有矛盾,无法避免。”王瑛缓缓地重复着她不久前说过的那句话,“我虽拥有这世间最锋利的矛,却也知道终有一天会有一面盾是我永远都刺不透的。”
她坚毅地扬起下巴,毫不犹豫地站起身,铁质的盔甲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元敬练兵,他知道跟京官低头与他们同流合污,在历史上会对他的评价留下怎样的污点,但他依旧如此。我也知道和夫君相处,应该和颜悦色举案齐眉,但我也依旧如此。”
“我知道此去有可能失去孩子,我应该听元敬的话好好退回登州,但我依旧如此。”
“所以不用来劝我,作为锋利的矛,一生的命运,就只能是一直向前!”
身着盔甲的女子手持战矛,目光坚定地向前走着,浑身都透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元敬若是死了,我亦不会独活。”
陆子冈听得有些怅然,待王瑛即将走出中军大帐之时,不由得出声问道:“你们上战场…就不怕死吗?”
王瑛没有回头,她带着淡笑的声音却随着晚风缓缓飘来。
“不管上不上战场,人不都是一样会死的吗?”
陆子冈并不知道王瑛有没有凯旋归来,因为他很快就发现罗盘的指针快要复位,急忙跑回了伤兵营,拽着医生到了僻静处,两人经过了一阵熟悉的眩晕,终于顺利地重新回到了哑舍之中。
哑舍的店铺内还飘散着小笼包的油腻味道,他们看起来只离开了一瞬间,但事实上他们却已经在明朝的军营里呆上了好几天。
两人不管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各自找了椅子瘫坐了下去,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对了,那个戚少夫人,后来没出事吧?”医生揉了揉眼睛,找到自己丢在一边的眼镜戴起来,忽然想起他刚要离开的时候,好像隐约听到有人说戚少夫人要亲自带兵出征。
“没事…历史上,她和戚将军都活了很久。”
“哦,那就好,他们这一对真让人羡慕,他们的孩子一定也很牛叉。”
“不…事实上,戚少夫人一辈子都没有生下孩子…她怀上的这一个,定是流产了…”
“啊?不会吧?”
“而且因为她没有生下孩子,戚元敬在十年后纳妾,本是神仙眷侣的两人就此貌合神离,最终戚少夫人愤然和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哑舍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两人同时想到了那个身穿黑色戎装手持战矛的刚烈女子。明明已经是历史上逝去几百年的人了,但却仿佛之前还活在他们的视线中,一伸手,就能碰触得到。
陆子冈低头隔着衣服按了按颈间的长命锁,端详着手中的罗盘,面上露出了踌躇不决的神色…
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
第十章 哑舍·双跳脱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后悔的往事,他也有想要回到的过去。
陆子冈坐在哑舍的柜台前,借着长信宫灯的光线,看着手中那对新鲜出炉的镂空缠枝雕花镯。
这对玉镯是上好的和田玉籽料,细看其实是两层,玉镯的表面用极细致的刀工,调出了一条蔓藤连理枝,连叶片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还有些许露珠。而第二层则是光滑圆润的镯体,两层之间巧妙地用连理枝相连,但若是被人戴在手腕之上,就只能看得到一圈栩栩如生的连理枝缠绕在手上,简直可称得上巧夺天空。而在手镯的内侧,则刻着闻名遐迩的子冈款。
把这对手镯轻轻地放在了锦布之上,陆子冈捏了捏微痛的右手手腕。
他几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用了大批的玉料锻炼自己的琢玉技巧,终于在雕坏了几块玉料之后,雕出了自己比较满意的一对玉镯。
陆子冈盯着这对玉镯,像是在想一个犹豫不决的问题,他向后往椅背上靠去,把自己的脸藏在长信宫灯照不到的地方,一动不动。
哑舍内只有那尊鎏金翔龙博山香炉安静的吞吐着熏香烟雾,那丝丝缕缕的烟雾在空气中寂静无声的蜿蜒而升。
沉默的坐在黑暗中许久,陆子冈终于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对方过了很久才接通。因为哑舍实在太静了,所以当电话接通的时候,面对那嘈杂的声音也在哑舍里随着对方的声音响起。
“炉子啊!怎么?不是还有两个小时才到时间吗?”医生一向是那么的大嗓门。
陆子冈把拿开了少许,才不自然的说道:“上次罗盘不是出了毛病,我们滞留明朝好几天才回来吗?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暂时别用了,我需要再算一下罗盘上的地盘方位."
"那行,等能用记得叫我!正好我在急诊这边带班还走不开。”医生的回答很干脆,穿越时空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事情,当然要万无一失才可以进行,否则万一穿不回来了,医生可不想离开手机电脑空调。而且除了前几个月因为老板的突然下落不明而心急如焚之外,他现在也逐渐看开了。他有时间,耗得起,甚至他都考虑请掉今年的年假,去国内的名山大川走走,说不定还真能找到什么线索。
陆子冈面无表情的挂掉电话,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静止了数秒之后,便开始行动起来。
拿出一套明代的青布直身宽大长衣套在身上,又对着镜子戴好假发把锦布上的对镯小心翼翼的装进锦盒中揣入怀里。做好一切准备之后,他才拿起了洛书九星罗盘,仔仔细细地拨动这上面的指针。
他早把算好的角度默记于心,在脑海里想了千百遍,怎么都不会拨错,但他还是摒住了呼吸,手心出汗。
是的,他的确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洛书九星罗盘上有五十二层,最多的那一层有三百八十四个格子,如果是不懂的人,肯定看到会双眼发晕,陆子冈一开始拿到手的时候也极为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