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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似乎沉默了片刻,更正道:“前方直行二百步,左转进入民安坊。”

连妙乖乖巧巧地跟随他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很快,大小姐的耐心告竭,而那沉稳平静的男声依旧在脑子里回响,见她不动,那男声就一遍一遍地重复,一点都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模样。

连妙顿时又累又烦,攒足力气朝地面的一块凸起的石头踢了过去。

熟料那东西根本踢不动,连妙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愣了片刻,疼痛的感觉从脚趾尖传了上来,她唰地一下眼中就含了满满两泡金豆豆。

盈娘早就被她落在了后面,没人来扶她,连妙想起最近的遭遇和今天这疑似撞鬼的经历,身上又饥又渴又疼,不由的抽泣了两声,酝酿着情绪,只准备嗷唔一嗓子就要开始哭。

正在这时,她眼皮底下突然映入了半边粗布裙摆,她隔着泪花朝上看,只隐隐约约看到个村姑的形状。

她看到那村姑弯下腰来,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脑海中再度响起了崖山2567的声音。

“是否签订协议001?具体内容请点击此处。”

崖山2567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毫无感情波动,但是连妙发誓,她听出了一丝别的滋味,她疑惑地试图理解他话里的意思,然后茫然往空气中伸指头点了一下。

“这什么玩意!”连大小姐看着那堆鬼画符气结不已。

【取消中英双语模式,切换繁体汉字。】

连妙这才斜眼去看那虚空之中升腾而起的文字协议,瞬间,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少年人,你还好么?”乔温欢看连妙依旧趴在地上不肯起来,蹲下身出声询问。

【危险发生几率:92.87%

威胁来源:系统管理员

请注意:系统行为正在大幅度增加危险发生几率,操作出现重大失误,请立即修正!】

崖山2567看罢系统分析数据,设计好的代码飞快运转,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的行为模式很快出现,只等待他下命令确定执行。

92%接近93%的几率…

崖山2567选择了取消命令执行,他只觉得分外讽刺,甚至眼前的代码都不由得模糊了起来,隐约都能听见电波刺啦啦的响声。

连妙隐约可以察觉他的情绪波动分外厉害,以为他想要反悔,飞快地按照提示音点了确定键,然后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朝面前的村姑飞扑而去,口中更是又甜又腻地喊道:“恩公!妙妙找你找得好苦!”

乔温欢猝不及防被她抱住小腿,她疑惑低头,伸出指头戳了一下连妙光亮的脑门,指下温度正常,这才道:“恩公这称呼实在严重了。”她顿了顿,犹豫唤道,“姑娘先起来。”

乔温欢刚刚看连妙扎着冲天辫,含着眼泪,明明是粉嫩少年,如今她扑上来抱着自己抱得太紧,甚至于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夏日薄衫下的凹凸有致身材,这才改了称呼。

她微微红了脸:“姑娘,烦请松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肉糜(三)

连妙抓着她,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即便最后在赶来的盈娘劝说下,好歹放开了乔温欢的裙子,却依旧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跟在她背后,根本不肯离开。

连妙跟了乔温欢三日,三日之中,也多少摸透了这个村姑的脾气,她看起来好像是哪里逃难来的,夜里住在居养院的破房子里,白日里就出来做工,但是在炎王朝,没有户籍的流民是得不到什么体面工作的,于是连妙就看着她在茶肆饭铺里收碗洗碟子。

她看起来很好说话,也挺好欺负的模样,小二和老板克扣工钱,也一副不言不语的样子。但是连妙听她谈吐,却是像是读过书的,可她什么粗活都能做得了,又不像是能读得起书的。她的头总是半低着,额顶垂下的散发几乎能遮住半边脸,相貌看起来也不甚出挑,走起路来一拐一瘸,似乎是个瘸子…

连妙坐在石阶上,支着下巴问崖山2567:“我究竟得跟着她多长时间…”

盈娘被她打发去庐州报信儿了,她就天天穿着男装在乔温欢面前看她做工,在她看向自己的时候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

乔温欢看她的眼神越来越诡异,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自个儿像是垂涎良家女的流氓。讨厌死了,太阳这么毒,可她却得坐在这里盯着一个女人!

连妙眼睛都不打转地盯着乔温欢,片刻后沮丧地叹息了一声。

连妙起身,决定去找点水喝,远远听到身后有人一边喊着捉贼一边往她这个方向跑来,连妙往后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阳耀得她一阵眼晕,然而还没等她站稳,就被人啪叽一声按在了地上:“小贼!快将我的东西交出来!”

连妙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知府事关彻大人近来心情不好。

西京连家本是河南府知名的善人,纳税大户,即便是关彻见了那连家老爷,也得赔上个笑脸,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善人家中暗河里,竟然白骨森森!

关彻本以为只是一个死人,开始的时候并未放在心上,只派了府尹前去记录。连家家大业大,即便府里真死了一两个人,若无充分证据,怕是也得被遮掩下去。官场上这些道道儿,关彻一清二楚。

陪着府尹前去问案的仵作是个认真人,一具完整骸骨还没拼出来,却发现多了不少零碎,职业病上来,拎着铁锹又去挖了一兜子尸骸,再拼,发现又多出了不少零碎。

再挖,再拼,再多,再挖,再拼,再多。

那职业病仵作如今还在连家暗河挖尸骨,完全意识不到自家老爷这会儿正恨他恨得牙痒痒。

连家暗河之中挖出的尸骸拼拼凑凑,竟然达到一百余具,整个府衙除了审案的大堂,其余地方都成了临时的仵作房,摆满白骨。白骨依旧越挖越多,可是这案子却一点进展都没有。几天下来,关彻引以为傲的乌黑头发彻底花白。

此时已经被他的政敌添油加醋地取名“百骨案”上禀皇帝,皇帝气得摔了奏折,差点要罢了关彻的官,亏得朝堂内他的老师力保,只罢了府尹和少府,责令他五天内破案。

若是搁旁人,就直接将那连家一老二少屈打成招,反正连家老太爷如今已死,连家早无靠山。可这关彻官场沉浮几十载,却难得是个良心未泯之人,只上奏说连氏百骨案涉案太广,而他又才能疏浅,恳请宽严时间。

关彻以为圣上盛怒之下,根本不会听自己解释,他也已经做好了被罢官的准备,熟料圣上竟然真的宽严了他半个月,并且派出大理寺卿作为宣谕使,前往协查,安抚民心。

关彻这口气刚舒出去,又立马提了起来。

那颠颠儿前往汴都告状的政敌已经返回,路过西京的时候在他的府衙门口停下,骑着骚包的大屁股大白马,傲娇侧漏地朝他冷哼了一声,关彻气急,脱下几日未换洗的袜子塞进鞋里,扬手就朝自个儿那政敌丢了过去。

这头刚打发走政敌,那头就迎来了那位大理寺卿兼宣谕使。关彻还没等给人钦差奉上茶水,衙门门口那钟鼓又砰砰响了起来。

关彻脑袋尖也跟着砰砰地疼。

关彻抱着脑袋直想呻|吟,他忧郁了片刻。招呼钦差大人自己饮茶,整了整几日没洗的皱巴巴官府,自个上了堂。

刁民!这绝对想把他们的青天大老爷逼疯的刁民!

关彻坐在公堂书案后,拍了惊堂木,公堂上唯剩下的两名支撑门面的皂衣吏满脸寂寞地喊了威武。

关彻拿着毛笔,掀开卷宗,依旧一脸忧郁:“有何冤情,速速禀来。”

关彻拿着毛笔的手在发抖:那j□j的仵作挖的尸骨太多,终于忙不过来,将主薄叫走去写验尸报告了。可怜他堂堂一府之长,竟然得一边审案一边记录!

堂下之人哪里知道他的心情,刚开腔便震得关彻脑袋嗡嗡响:“大老爷!草民是苦主,草民刘三状告这贼人,抢了草民给闺女置办下的嫁妆,一对金镯子!”

“人犯有何话说?”关彻虚弱地问。

那边被几人压着的,却正是连妙。

她此时虽然转入室内,没有明晃晃的太阳毒晒,可依旧觉得头晕目眩,软绵绵趴在地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听见关彻问话,她抬起头,有气无力道:“我没有。”

关彻舔了下毛笔尖,道:“苦主将详细情况道来。”

“是,大老爷。”大汉道,“草民闺女十五岁,月底就要嫁人了,草民想着不能让闺女的箱子底太薄,要不嫁过去让婆子瞧不起,于是进城打了这一对金镯子,熟料刚出了那匠人大门,就被这贼人将镯子抢去!请大老爷为草民做主。”

“人犯又有何话说?”

连妙又气又怒:“说没有偷就是没有偷,你又凭什么认定是我?”

“那贼人就是一身灰衣,这是这种头发,虽说没看清脸,但是一路追那贼人而来的乡亲们都看清这贼人的衣服和头发,怎能不是你?”

外边围着百姓齐声道是。

连妙哪里被人如此对待过,她心中急躁,连带着心脏都一阵骤疼,她险些晕过去,勉强抚着心脏,顺了顺呼吸,道:“我怎么可能去偷什么金镯子,我缺那两个镯子不成?”

她说着,将头顶的束发帕子取下来,丝滑的头发顺着脸颊下滑,搭在她苍白的脸上,整个人看起来弱质芊芊。

关彻听得人群的小声惊呼,停笔抬眼看去。

“连小姐?”关彻自然是认得连妙的。

大汉听得关彻的称呼,看连妙的眼神瞬间变得极为厌恶:“连家的那个小姐?”

关彻顿笔,道:“刘三,你可曾真的看清楚了?连家家财你也是听说过的,断然不可能会去抢你那两个金镯子的。”

大汉挺起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她是连家小姐,所以草民和这十几个乡亲的眼睛都是瞎的的不成?”

关彻道:“不是这个道理。”

大汉一脸自豪道:“草民没认错,就是她偷了草民的镯子!”

门口几个百姓也起哄道:“看着就是她。”

“衣服一样的。”

“身高也一样,怎么可能不是。”

关彻更忧郁了。

“当真不是她。”一个温柔沉静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之后响起来,嘈杂的百姓安静了下来,回头看向那声音的主人。

关彻抬头。

一个年轻姑娘提着裙子正跨过门槛,朝大堂内走来,她腿脚上似乎有毛病,一步一步走的很艰难,额头还浸着汗珠子,粘着几缕头发,一双眼睛清亮深邃,像是一潭极深的泉水。她穿着只像个普通的农家女,她笨拙地行了个礼,然后道,“大人容禀,偷镯的贼人当真不是连妙。”

连妙看了那姑娘一眼,似乎松了一口气。

乔温欢看着大汉,绕着他转了两圈,垂眉似乎思索了一阵,大汉被她看得极不耐烦,正要呵斥,她却温声问道:“请问这位兄长,你是不是今日一大早就从西京外农庄赶来,将攒下来的金子交给了铸金匠人融铸。”

大汉看了她一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然后你在匠人隔壁的茶楼,听了半响说书,一边听书,一边喝茶。临近晌午的时候,你遇到在西京做事的同乡…或者是亲戚,你很开心,就和那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午饭菜色不错。你们喝了一点酒,谈论起了连家的案子。你也告诉了他,你来西京是为了给女儿置办金镯子当做嫁妆。”

大汉大惊:“你怎么知道,说的跟你亲眼看着一样?”

“只是猜测。”乔温欢垂下眼,“你和同乡高谈阔论的时候,说给老娘来融镯子作生日礼物的,恰好被贼人听了去。那贼人便升起了抢夺你,然后嫁祸连妙的念头。”

“连妙连续三日都待在小饭馆前边,行为非常古怪,路人都对她有印象,贼人思及连妙身高与他相似,于是便找了和她一样的灰衣短打,扎上一样的头发,妄图蒙蔽视听。”乔温欢道,“还望兄长仔细思索。”

“这么一说,我倒是回想起来了,那贼人抢了镯子之后,不钻小巷赶紧离开,反倒往大路上跑,的确反常。而我确实是追过一个拐弯之后,那贼人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了,我四处张望找了好久,然后才发现了她摇摇晃晃地在路边走。而且那贼人一开始是蒙面的,找到她的时候,她却不是蒙面的。”大汉指了指连妙。“可这虽然反常,却也不能证明那贼人确实不是她呀?”

乔温欢勾起唇角笑了下:“兄长明鉴,确实不能。”她又问,“请问兄长追出贼人多远?”

“五里路有余吧…”

乔温欢抬起头,看向关彻:“大人劳烦请位大夫前来,应该可以诊治到连妙已经中暑,四肢酸软乏力,走路都成问题。哪里还有力气飞奔五里路?”

连妙有气无力地伏在地上,小声哼了一句。

大夫很快被请来,诊脉过后,确定了乔温欢的猜测:“这姑娘确实是中暑了,而且…”大夫顿了顿,“她还有心疾,别说快跑五里路,就是跑一里路,也会胸口疼得厉害,甚至危及性命啊。”

连妙又哼了一声,飞快缩回了右手,朝唯一的熟人,乔温欢的裙子边缩了缩。

乔温欢垂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转头又对着关彻说道:“大人,贼人既然在决定抢夺金镯之前,能够生出逃跑嫁祸这一系列完整的计划,如此谨小慎微,心思并不同于一般贼子。我猜想,他必须看到冤大头被投入监狱才肯善罢甘休,所以,这真正的偷镯贼人,应该还在人群之中。”

乔温欢话音刚落,刚刚还在前排起哄呐喊得最厉害的那个人突然神色一变,飞快推开人群往外奔跑!

公堂之上两个皂衣吏赶忙追了出去,不过眨眼间就将其压翻在地。

大汉看了这人两眼:“这…这不是上午在我旁边喝茶听书的那人吗?”

皂衣吏上前搜身,那金镯果然还在他身上,当场交还给了大汉。

案情清晰,贼人签字画押压入牢房,人群也渐渐都散了。

乔温欢扶着连妙喂她水喝,可连妙依旧气呼呼的。

而关彻则亮晶晶地看着乔温欢,如同发现了一个宝贝:“小姑娘,若你真不曾跟踪那大汉,为何将他在茶楼的时候知道得一清二楚?”

乔温欢哄了连妙两句,才道:“都只是猜的而已。这两日没有下雨,而那大汉裤脚却有干透泥巴,鞋底还沾着青黄的麦叶,所以我猜他应该是今天清晨从城外农庄赶来的,晨起露水未干,所以才会有泥巴甩在身上。大汉胡子上有茶叶渣未掉,所以我才会猜测他在匠人隔壁茶楼上喝茶听书。”

“那他遇见同乡,吐露要给闺女打金镯子一事,你又如何知晓?”

“也是猜的。他刚刚怀里带着两个烧饼,应该是本打算当午饭吃的,可是却没有吃,他衣服上也有新沾上的油渍,所以他中午应该是在茶楼要了菜,所以才没有吃烧饼。若是没有遇上什么人,他肯定不会要什么菜,所以应是遇到了同乡或者亲戚,他和同乡亲戚谈话之时,无意泄露给女儿打金镯子的事情,茶楼人多嘴杂,自然容易遭贼人惦记。”

“难道就不能是他带着烧饼是留着回去路上吃,而中午专门准备自己开开荤吗?”

乔温欢只摇头:“西京外最近的农庄距此也有四十里,他清晨走两个时辰的路,只为省下十几文的驴车钱,怎么可能会自己专门去开荤?”

“那你为什么一口咬定贼人就在人群当中?”

“我瞧见他不停摸怀里布包。还是猜的。”

关彻无言,他又重新梳理了下这桩案子,然后埋头将案宗写完。

正当这个时候,后堂房门处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笑声,但是细听却并没有什么笑意,随后是一个可以削冰断雪般冷凝的男声,不紧不慢道:“好推测。”

连妙抬眼看去,心中纳闷:这人听起来像是在夸人,可是这古怪的语气却怎么像是在嘲讽什么一样?

关彻一拍脑子,这才想起后堂还有个钦差大人,他赶紧起身迎了过去。

乔温欢听得这熟悉的声音,身子突然轻微颤抖了下。

连妙脑海里突然又响起了崖山2567的声音,还带着擦擦的巨大电波嘈杂,连妙拼命在心中呐喊着提醒他:你的静音!快静音!

奈何崖山2567就像根本没有听见似地。

连妙只能凝眉堪堪忍受,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警告:发现疑似前系统管理员!

正在进行生物电波扫描,

生物电波读取失败!”

作者有话要说:

肉糜(四)

“根究非相关生物电波资料进行人物分析:

姓名:裴晏之

年龄:二十七周岁

职位:少年武将出身,现居炎王朝大理寺卿一职,连氏百骨案特使。

家庭关系:寡母,幼弟。

朝堂背景:炎王朝九皇子萧殊一派。

人物总体评价:身体状况良好;智商发育状况良好。无不良嗜好。

人物现状评价:无反社会倾向。

面容与前系统管理员相似度:98.23%

即是前系统管理员几率:0.01%。”

崖山2567默默松了一口气,毕竟他是亲眼看着前系统管理员,也就是乔温欢的大哥在病床上咽气的,死人怎么可能复生…

裴晏之身着暗紫常服,浓墨色软发上束着青黑的软巾,一双漆黑的眼睛冷湛得像是三九冬日里的冰雪,然而气质却带着些雅致清贵,并不同于一般的武将。他走到公堂书案后坐定,垂眸随手翻看着案卷,露出暗紫长袖外的手指像是一截浸在水中的白玉。公堂上只有他偶尔掀开纸张的清脆声音。

乔温欢闭了闭眼睛,平静下来,回过身来,朝书案后的那人跪了下去:“不知公子前来…”

裴晏之眼睛不抬,只冷淡打断她:“知道又如何,再逃得远一些?”

乔温欢低头:“婢子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