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风起了,云开始涌动,翻卷起疯狂的浪潮。
端木王府内,老王妃忽然松了口气,将手中那染血的箭轻轻搁放在巧云捧着的托盘之上,整个人都因太过劳神而晃悠了一下,被身旁的锦绣伸手扶住。
宸公子在动手处理那狰狞的伤口,止血,上药,包扎。
动作娴熟,一气呵成,而老王妃捻了一参片,塞进恬恬的口中。
这是她从连岳皇宫里抢来的紫参王身上切下的,最是补气养神,含着一片,也能给她虚亏的身子补充能量,不然单只是这伤势,这疼痛,这血流量,她就未必能坚持得过来。
虽说君修染解毒需紫参王,但并不需要全株,全部都整根入药的话,神仙也扛不住那么多的药力。
她看着恬恬的脸色舒缓了下来,呼吸也一点点平稳,伸手抹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然后侧身在床沿坐下,伸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脉象虚弱,隐有躁动,体内气息紊乱,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宸公子蹲在床内侧,手指轻触在端木恬的颈侧,皱眉凝神,而后抬头看向老王妃,问道:“娘,这下如何是好?”
毒并不麻烦,麻烦的是在她肚子里孕育了快一个月的小东西。
老王妃放开手,转手几枚银针就进入到了端木恬的体内,端木恬在昏迷中又忍不住的颤了颤,然后又沉沉的睡过去。
她站起来,说道:“等恬恬醒来之后,再说吧。”
宸公子叹气,也是点了点头,抬头见母亲神色疲乏,便说道:“娘,你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我会仔细看着的。”
老王妃却摇摇头,说道:“走来走去的也麻烦,我在外面榻上歇会儿就成。”
“这如何能歇得好?”不过他也知道母亲这是担心恬恬,于是便转头对锦绣说道,“锦绣,你去将隔壁厢房收拾下,扶老王妃过去歇息。”
“是!”
端木王府的夜,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终于是安静了下来,老王妃去隔壁厢房里歇息,宸公子又蹲在床上看着昏迷中的侄女看了一会儿后一步蹿下,窜到外间自己动手将那卧榻搬进了内室,就放在床边,然后往上一躺,睡觉!
锦绣扶着老王妃去休息之后又走进来,看到内室这个场景,一愣,然后又缩了回去,和元香两人一起在外间的椅子上打盹。
端木恬醒来的时候,睁眼的那瞬间,只觉得满目天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水光盈动有眼泪掉落了下来。
“小恬恬你这是做什么?劫后余生所以就喜极而泣了吗?”
耳边响起某贱贱的声音,她闭着眼睛缓解了一会儿,才又缓缓睁开眼睛,这一次,一眼看到了在面前无限放大的俊脸一张,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明朗而佻达。
“小叔?”
“乖!”他笑眯眯的伸手摸她脑袋,那动作就像是在顺着小猫小狗的毛毛,眯着眼睛笑,笑得欠欠的又贱贱的,说道,“怎么样,一眼看到本公子就在你面前,是不是有种很幸福很受宠若惊的感觉?”
“何止?简直是三生有幸。”
“哎呀呀,小恬恬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他继续顺她的毛…头发,问道,“如何,现在身子可有感觉到什么不适?”
“疼。背上。”
“哎,你这孩子,忍一下就好了么。”
“…”
“我还以为我家小恬恬是无敌的呢,这么点小伤小痛的根本就连眼都不眨一下,没想到竟会喊疼,真让我失望。”
“…那可真是抱歉啊,竟让小叔您失望了,真是罪该万死。”
他当即斜斜飞来一眼,道:“什么死啊死的,真不吉利。”
她嘴角勾起,清浅而笑,眼珠在周围转了一圈,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吗?”
“对啊,可是本公子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你整整两天啊!”
“两天?”
“对,两天!小恬恬,你必须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你已经昏迷整整两天了,再不醒来,你家夫君都要发狂了。”
修染?
“他现在人呢?”
“又被皇上叫去做苦力了。”
“…”
宸公子摇头晃脑,笑眯眯的,假惺惺的哀叹了一声,说道:“这可怜的孩子,已经没日没夜的奔波了两天了,分明娘子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想要陪在身边的,却有个不解风情的父亲总有无数的事让他去奔波忙活。”
端木恬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头,不免有些担心。
两日夜没有休息,身子如何能吃得消?况且他本就有伤,从北疆回京城的这一路从没有能好好休息,又因为各种伏击而有了新伤,心神更是损耗巨大,再加上体内那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剧毒…
他怎能如此胡来?
“他现在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
“去找他回来!”
“哎?小恬恬你这莫非是在命令本公子做事?”
“是请求,小叔,拜托。”
宸公子也呆了一下,然后幽幽叹息,说道:“好了小恬恬,你不必担心他,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我?”
“对。你应该知道你受伤有多严重吧?差点就去向阎王报道了。而现在伤势虽控制住了,可那箭上面有毒,已侵入到你的经脉之中。”
端木恬蹙眉,她在昏迷中也是隐约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觉得这毒应该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以祖母的本事要解毒并不难。
见她这个表情,宸公子于是又叹了口气,说道:“你怀孕了。”
这就是那九天神雷,轰隆隆劈了下来直砸她的头顶,让她一下子就瞪大眼睛,懵了。
怀孕?
怎么会?她刚上个月还有姨妈来访…等等!这个月好像已经推迟好多天了,只是最近一直很忙,忙得她都忘记了时间。
她微微张着嘴,满脸惊讶,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种奇异莫名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忽然被推开,然后君修染携带着满身的风尘和疲累,还有隐约的冷气走了进来。
“哦,不用本公子特意去找,就自动出现了。”
宸公子嬉笑着,君修染却脸色很难看,紧紧的盯着他,问道:“为何我不知道恬恬还中毒,甚至是怀孕了?”
“这不是怕你担心吗?”宸公子的眼珠转啊转,说的是实话,可在君修染的如此目光下,却不知为何,莫名的有些心虚。
端木恬趴在床上,想伸手拉他,却不想她昏睡太久,手都已经没有知觉,努力一动之下反而牵扯了背上的伤口,顿时抽了口冷气。
君修染瞬间回神,也顾不上被隐瞒之事,急忙凑到了她面前,紧张的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如此近距离的看,她终于看清楚他此时的满脸疲累,眼中一片密密麻麻的红丝,眉头紧皱,神色紧绷,下巴上还出现了一层青色的胡茬。她看着,忽然就心疼得无以复加。
“手动不了了。”
“我给你捏捏。”说着就动手轻轻的捏起了她的手臂。
“我饿了。”她有说。
“我马上让人给你送来。”
“一起吃。”
“好。”
“然后陪我一起睡会儿。”
“…好。”
宸公子坐在旁边看着,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轻轻瞥开了眼,然后站起,转身,出门。
很快,有丫鬟送上香软的食物,君修染亲手喂着她吃饱了,才自己开吃。
“恬恬,你都不问问现在外面的情况吗?”
“睡完了再问。”
第十八章 媒介
君修染是真的太累了,这两天来他一刻都不曾休息,担心着昏迷不醒的恬恬,又偏偏父皇一直在差遣着他,让他连想要陪在恬恬身边等着她醒来都不能。
有无数次,他真想掀了高高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可每每在他有此冲动的时候,都会被父皇的一句话给打压回来,而且还是打压得死死的。
“你想让恬恬的伤白受?”
于是他继续忙碌,忙得只能偶尔跑到端木王府看恬恬是否醒了过来。
两天了,终于醒了。
他小心的抱着她,让她趴在他的身上好睡得更舒服一些,本是心情激动,有许多的话想要跟她说的,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满心的安宁,轻吻着她的额头,然后就这么很快的睡着了。
两天没有休息,他不过是在一直强撑着自己而已,此刻见她醒来,虽说出了点意外,但只要能见到她醒来,精神尚可,他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心一放松,这两日里被压制的疲惫顿时席卷而来,并迅速的淹没了他。
然而即便是在沉睡之中,他依然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松,另一只搂在她身上的手却轻轻的,似乎生怕弄疼了她后背的伤口。
端木恬趴在他的胸口,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她细细听着,不禁也觉得安心。
她虽刚醒,但身体虚弱,不过醒了这么会儿,说了几句话,吃了个饱就又昏昏欲睡。
等她再醒来,外面的天,都已经黑了。
脸下贴着的胸膛还在,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她抬头看去,便见他目光轻柔,紫光微微闪烁,正在仔细的看着她。
见她醒了,露出一抹惑人的笑意,说道:“我让人准备了膳食,你要吃点吗?”
她摇头,又埋进了他的怀里,说道:“你怎么还在?不是很忙吗?”
他手轻抚着她的脊背,小心避让过伤口附近,轻声说道:“我想陪在你身边,外面的那些事情,让他们去忙吧。”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她觉得连抬头都费力气,而且还会牵扯到背上的伤口,就像现在这样趴在他的身上一动都别动,最是舒服。
他沉默了下,似乎是在考虑该怎么说,又似乎只是在整理着思路,然后轻声说道:“太子离开了京城,往渝州而去,朝廷派出的人马也抓不到他。皇后和御史府受到牵连,皇后入冷宫,御史府的众人皆都入了大牢,其在朝中的势力,被一夕间连根拔起。”
端木恬不禁挑眉,暗道好霸道的处置方式。
堂堂御史,地位尊崇权势滔天,又有一国之母为后盾,在朝中辛苦经营许多年,应当的盘根错节,复杂得怕是连他们自己都理不清楚。
然而便是这样的庞然大物,竟被一夕间连根拔起。
是霸道,也是绝对的力量。
“是父皇出的手吗?”
“嗯。出了这件事之后,我才发现我以前对于父皇的所有猜测全部都低估了。”
闻言,端木恬也不禁沉默了下,然后说道:“一直所见的父皇,都是高坐龙椅之上,冷眼闲看下方的大臣、皇子之间争权夺利,互相倾轧,而几乎从不发表任何自己的看法,也从不轻易出手。能做出这般姿态的人,要么他对所见所闻的事情无能为力,只能在旁边看着,要么,他就掌控着绝对的力量,由着下面的人如何争斗他都只当看戏,因为那些事情全都在他所能掌控的力量范围之内。”
他默然,而后轻轻的应了一声,算是同意她的言论。
他一直都知道父皇无比的强大,但当看到他一道指令下去,整个御史府就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所有的势力都被他随手一提就连根拔起,还是感觉到了震惊,以及淡淡的畏惧敬仰。
二十多年前,先皇莫名暴毙,父皇继位。
那时的他,还得仰仗朝中许多大臣的支持,即使身为皇帝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任何丝毫的懈怠,小心维持着朝中众大臣之间的平衡。
现在,他安然高居龙座之上,翻手间便覆灭了一方巨大势力,太子潜逃,皇后入冷宫,御史府覆灭,朝中大臣人人胆寒,谁都不敢站出来为御史府说半句好话。
朝中上下,皆都为之肃穆,就连那些平常时候无论大小事情都会跳出来,蹦跶得最是欢快的大人们,也在此刻集体失了声音。
她贴在他胸口蹭了两下,问道:“你这两天,都在忙些什么?”
“抓捕太子。”
“咦?”
他轻轻揉捏着她的手,说道:“渝州位于西南边境之上,一半临海,一半与羽族的山地相邻,朝廷曾在那里组建有一支军队,主要就是用来抵抗羽族的,但最近几十年羽族一直安稳,几乎无人出他们的领地,那军队便也渐渐荒废了。太子正在往那边而去,怕是所谋不小。”
羽族?
端木恬倒是听说过这个民族,是一个生活在大炎与连岳的沿海夹角里的一个民族,独立在外不归属与任何一个国家,尽管无论大炎还是扶风都十分的想将其纳入麾下,但无奈那个地方地势奇特,到处都是密林遍布,还生长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即便是大部队的将士们压入进去,也是损兵折将的后果,从不曾例外。
所幸羽族的人们从无外侵的意向,一直都只是在他们自己的领地内活动,偶尔有少量的族人会走出来,但并不会主动挑衅两国的人们,尤其最近几十年,更是安稳得很,外面几乎十分难得能见到羽族人,所以久而久之,两个国家就都由着这个地方继续存在,不抱什么要将其吞并这样的念想了,而且还能用它来缓解两国之间的正面冲突。
实在是这个地方太过诡异,无论大炎还是扶风,都承受不起那样的伤亡。
当初端木恬初次听说这个地方的时候,还因为好奇而特意打探了下情况,据她所知道的那些,能推测出那里应当是类似于热带雨林这样的地方,几千上万年的丛林密布,又位处南方,雨水充沛,气候温暖,在那其中不生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那才是奇了怪了。
不过竟然有人类生活在雨林之中,这一点还是让端木恬有些意外的。
“你打算怎么做?”
“定要在他到渝州前将他拦截下,不然的话,怕是…”
怕是就不好办了。
渝州虽在大炎境内,可毕竟与羽族领地相邻,多少还是与那边有些相似的,地势奇特,若被君修善在那便盘踞下来,想要再将他抓回京城,就越发的困难了。
他本来是要亲自追上去的,可恬恬此刻身受重伤,还昏迷不醒,他如何能放心的离开?
他神色沉凝了会,忽然一缓,看着她说道:“先别说这些了,恬恬,你体内还有毒未清。”
说到这个,端木恬也不由得心中一沉,却犹自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如此一来,我们可真是夫唱妇随了。”
“是啊,我们都是体内藏着毒。”
他这一感慨般的叹息又是让端木恬一愣,然后伸手摸上了自己的肚子。
孩子,会怎么样?
以前从不曾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可现在仔细想想,君修染身中剧毒,孩子会安然吗?尤其现在,她也中了毒。
端木恬摸着肚子,抬头看他,忽有些茫然无措。
如此模样,看得君修染心疼极了,眼中有挣扎的神采闪烁,终于狠了狠心,说道:“恬恬,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吧?”
她看着他,瞳孔猛然紧缩,心也跟着狠狠揪了一下。
他手握着她的肩膀,亦是眉心纠结,却依然说道:“我不希望你再出任何的意外了,恬恬,没了这个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可如果没了你,你让我以后一个人,该怎么办?”
“可是…”她忽然心乱成了一团,有些伤心还有些愤怒,他竟然不要他们的孩子!可是她心里明明清楚的知道,他说出这样的话,肯定也是十分难过和挣扎的,不然何至于眉心纠结,眼中神色浮动?
她放在肚子上的手缓缓握紧,压下在心里叫嚣的凶兽,说道:“也许他没事。”
“那你怎么办?难道想要由着剧毒停留在体内,一直到把孩子生下来吗?即便如此,你能撑到那个时候吗?还有九个月!”
她瞥开目光,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
“恬恬…”
“修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