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石桌上转过来一只猫,那只猫隐在暗处,混沌一片看不清毛色, 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绿莹莹地发着光,它弓着背,喵呜了一声似乎要扑过来。
名叫丽娘的女子忍不住“哎呀”了一声。前方领路的袁香儿停下脚步,开口阻止到,“乌圆, 这两位是客人。”
那只猫眯起眼睛,窜到树冠中消失不见,黑暗中依稀传来一声男子的轻哼声。
袁香儿将两人领进客房,“两位想必饿了吧,在这里稍坐一下,我去为你们准备饭食。”
丽娘本想客气两句,但不知为什么,听见袁香儿说了这句话,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饥饿感。
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我有多久没吃饭了?她在心中疑惑的想。
“那就劳烦你了,我们一直在赶路,肚中实在是空泛得厉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和袁香儿道谢。
这位年轻的主人虽然同意他们借住的请求,但一直十分冷淡地保持了距离,让她有些局促不安。可是她确实走了太久的路,又饿又累,难得遇到这样温暖明亮的地方。只好顾不得那许多,厚着脸皮在这里借住一晚。
袁香儿转身出去,不多时端进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两碗堆得高高的米饭,和六碟菜肴果品。她将那两碗插着筷子的米饭摆在丽娘夫妻面前,摆下菜肴。又在屋角的香案上点燃三支香,摇熄了明火,插进香炉中。
“请自便吧。” 她向那对夫妇点了点头,带上门出去了。
“好香啊,夫君快来。”丽娘高兴地拉着丈夫在桌子边坐下,“夫君,你饿不饿?我着实有些饿得有些慌,咱们快吃吧?”
她的丈夫在她的身边坐下,用一种温柔宠溺的目光看着她,拾起筷子不断地将桌上好吃的食物往她的碗里夹。
自嫁入夫家之后,他们夫妇恩爱,琴瑟调和。只是最近这段时间,夫君似乎对她分外怜惜,不仅一直陪在她的身边,还时常握着她的手,用一种眷念不舍的眼神看着自己。
丽娘心中甜蜜,却又莫名有些酸楚,她拿起筷子也给自己的丈夫布菜,“真是好吃。主家的那位姑娘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不爱说话,其实却是个好人,为我们准备这样丰盛的饭菜,明日我们可得好好谢谢她。”
“嗯,我们好好谢谢她。”她的夫君说道。
他们很快吃饱了饭食,携手躺在床榻上。
“啊,真是舒服。辛苦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丽娘躲在暖和的被褥中,和丈夫手握着手,额头抵着额头,悄悄说着话,“夫君,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些奇怪。那位姑娘似乎也有些奇怪,你看见没有,她的手上一直抱着一只白色的狗子,那只狗好像受了伤,皮毛脱落得一块一块的。但它看人的眼神真的冷,就像……就像山里的狼一样。明明是那么小的狗,被它看一眼我浑身就冷得直打哆嗦。”
“没事的,丽娘,你什么也不用怕,放放心心的,一切还有我呢。”他的丈夫伸手把她搂在怀里。
是的,有夫君在,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丽娘躺在温暖的床上,靠在丈夫的胸膛,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们这么久没有回去,佑儿不知道有没有想我们,明天一定要早一点赶回家里去。”她的声音渐渐低沉。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股请清泠泠的钟声,伴随着一个女子低低念诵经文的声音。那声音至暝空中传来,时远时近,空灵缥缈,仿佛能够治愈人间一切苦厄,净化世间所有污浊。
“夫君,你有没听见,有人在诵经呢。”丽娘闭着眼睛呢喃,“这个地方好舒服,我要好好的睡一觉。”
她好像忘记了许多事,但这时候她已经不愿再去细想。
“你辛苦了,丽娘,安心睡吧,佑儿有我看着,你只管安心休息就好。”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丽娘觉得自己被温热和舒适包围着,就像泡在最暖和的温泉中,身体轻飘飘的,舒舒服服向上飞起。
袁香儿盘膝坐在一张蒲团上,轻摇手中小小的帝钟,默默念诵往生咒。
清清的铃声和诵咒之声响了一整夜。
寅末时分,天色将明未明。
蜷在她腿边的天狼,突然睁开了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了屋门的位置。本应在客房中的那位男子,此刻出现在了屋门前,他面有悲色,双手交握,深深向着袁香儿行了一礼。
袁香儿结束咒文,抬起头看他,“韩大夫,你,不记得我了吗?”
当年她还年幼,刚刚来阙丘镇不久,和铁牛大花们在东街口的永济堂前玩耍,不慎踩着泥坑摔了一跤。
一位年轻的大夫蹲在了她的面前,“你是自然先生新收的小徒弟吧?小女娃娃摔倒了却没有哭,很厉害呢。”
他笑着给袁香儿摔破了皮的膝盖上涂了点草药。还给每个孩子分了一颗清清凉凉的秋梨糖。
“韩大夫真好,我长大要嫁到他家做娘子。”流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二花说到。
“瞎说什么,不害臊。”大花扭了妹妹的胳膊一下,“韩大夫已经说亲了,要娶青石巷的阿丽姐姐做妻子。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鼻涕虫。”
当时的韩大夫还十分年轻,眉眼中带着温和的笑容,并不像如今这样面有凄色,阴阳相隔。
“超度之恩,无以为报,如何还能以年岁论资辈。小先生当受我一礼。”韩睿远远地站在屋角的阴暗处,“拙荆心中挂念幼儿,一直浑浑噩噩,行走在阴阳之间,不得解脱,今日辛得先生出手相助,方才得以往生,韩某感激不尽。”
院中响起雄鸡的鸣叫声,天色微曦,那位躬身行礼的男子的身影渐渐变淡了,消失不见。
袁香儿低垂着眉目在位置上静坐许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卧室休息。
奔波了一天又熬了个大半个通宵的她很快睡熟了。天色渐明,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晒在她身上的被子上。
炕沿的垫里上悄悄抬起一个银白的小脑袋来。
在这样寂静无人的时刻,南河终于得以安心地看一看睡在不远处的这个人。她看起来很疲惫,眼下带着一股黑青色,秀气的眉头在睡梦中微微皱在一起。这个人总是这样的温柔,不仅毫无所求地救了自己,就连那样两个游魂孤鬼,她都耗费一整夜的时间费心超度。
此刻她的手枕在脸侧,莹嫩的手指就那样安静地停滞在南河的眼前,南河凑近了一点,动了动小鼻子,鼻尖依稀闻到了淡淡的一股和自己身上一样的药味。
小狼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起来,昨日就是这个手指沾着药膏,一点点驱散了他肌肤上火辣辣的疼痛。也是这双手把冷得打颤的他圈在怀里,端着精致的小碗,喂他喝香浓的鸡汤,她喜欢摸自己的耳朵,左摸右摸,不肯撒手。
每一次,自己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之时,这双手总能及时的出现,将自己一把捞出来。
她站在树下张开怀抱,“小南,来,跳下来。我接着你。”
于是自己就闭上眼睛,向着她跳了下去。被她一把接在温暖的怀里,带出那个孤独冰冷的树洞,带到这个热闹温暖的巢穴里来。
南河突然想伸出小舌头,舔一舔那微微泛红的指尖。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到那一截莹白的脖颈上,那薄薄的肌肤下埋着血管,经不起利齿的轻轻一咬就会折断,明明是这样脆弱,他不知道这个人类为什么敢用这么柔弱的身躯,站在自己的身边,坚持一起面对老耆、厌女这样的大妖。
那脖颈再上去是如云的长发,白生生的一只耳朵从乌黑的长发中露出来。耳垂饱满,薄薄的耳廓透着肉色。
这样的耳朵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南河在心里想,可能特别的软,还会微微有点凉。
他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悄悄想要靠近,还来不及碰到又匆忙缩了回去,把头埋回垫子里,心里怦怦直跳。
难怪那个人那么喜欢摸别人的耳朵。
袁香儿的睫毛动了动,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看见团成一团用尾巴对着自己的小毛球,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尾巴。
第28章
袁香儿睡到日上三竿, 才勉强爬起来吃早食。
云娘给她端上热好的清粥小菜,她还恹恹地趴在饭桌上没精神。
“小南回来了呀,怎么受伤了, 看起来好像挺严重。来, 给你牛乳喝。”
南河爬在袁香儿身边的桌面上, 云娘给他的面前摆了一碗热牛乳。南河伸出小爪子拨动碗沿, 把碗拨到袁香儿的面前。
袁香儿的下巴搁在桌上, 将那个碗推回去,“你喝吧, 我也有呢。”
“香儿, 你昨天夜里是不是一整夜没睡?快天亮的时候我好像还听见帝钟的声音。”云娘看着她没精打采的模样,给她也端了一碗牛乳,“你还小呢,可不好那么晚睡。”
“对不起师娘, 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袁香儿道歉。
“那倒是没有。”云娘擦了擦手, 笑着在桌边坐下,“说起来,阿摇当年也时常这样,独自在房间内念诵一整夜的咒文。我听着那种声音, 反而觉得很亲切,仿佛回到你师父还在家时的日子。”
袁香儿回想起当年生活在师父身边的时光。师父余摇是一位特别热心的人,不论是驱祟避邪,揲蓍问卦,镇宅点穴, 只要有人求到他面前,基本没有不应的。每天都忙忙碌碌,热热闹闹。镇上的人也都对他们家特别的亲切尊敬。
现在想想,师父有可能未必是人类,但他却生活得如此有烟火气,仿佛比自己还更像一个人。
袁香儿秉承了穿越之前的生活习惯,除非是已经发生在自己眼前不得不做的事,她一般不会多管闲事。毕竟在她生活过的那个时代,社会的风气更注重自我和个人,路边摔倒的老人大家都不一定敢上前搀扶。
但如果换做是师父的话,遇到韩睿夫妇这样的事,应该不会像她这样撒手不管的吧。
想起昨夜见到韩大夫的一缕神魂,袁香儿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她可以清晰地看见韩睿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功德金光,这可能是他生前悬壶济世,行善积德的缘故。正因为有了这层金光护着,使他和大部分浑浑噩噩的亡灵不同,他有着生前完整的记忆,思维清晰,行动自如,并不像是他的妻子丽娘那样可以用往生咒轻易消除心中执念,渡入轮回。从他离开时候的神情来看,那个人只怕如今还徘徊在人间。
即便是心地再淳厚的人,如果看见如今永济堂,再听说自己孩子的遭遇,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韩睿昨夜满面凄色的模样,从前阳光下温文儒雅的笑颜,在袁香儿脑海中反复出现,导致她一整个下午做什么事都不利索,担水担洒了,劈柴劈歪了。
忍耐到夜色昏暗之后,她再一次来到永济堂的附近。
不过是一日夜时间,永济堂屋顶上的那只蠹魔,竟然又变大了一整圈。
此刻那只混沌污浊的魔物,正昂起皱巴巴的头颅,口中打横叼着一个人类的魂魄。
那人伸出苍白的手臂,勉力挣扎反抗,魂魄的轮廓在丝丝溃散,显然即将支撑不住。
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时不时在他身上亮起,却有很快被那只魔物发出的黑气驱散。他束在头顶的长发散落开来,露出了痛苦而绝望的面容,正是韩睿。
屋檐之下,街灯璀璨,往来人群谈笑自如,无一人看得到近在咫尺的惨剧。
袁香儿大吃一惊,顾不得其它,闪身在街边的小巷中,骈指凌空祭出一道金光神咒符,口颂法决:“天地玄宗,万气本源,金光速现,降魔除妖,急急如律令!”
灼目的金光从符箓中劈出,直照在蠹魔臃肿的身躯上,但凡金光所照之处,像被烧灼一般地嗞啦作响,冒起阵阵青烟。蠹魔扭动身躯,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丢下口中的人类魂魄,转身迅速消失在宅院深处。
“咦,刚刚是不是有光闪了一下?”
“是打雷吗?大晴天的,还看得见星星呢,真是怪事。”
路人错愕着纷纷抬头,议论着刚刚一闪而过的金光。
韩睿的身体从屋檐上滚落下去,掉落在街边,他面目苍白,形体似散非散,几次伸手想从地面撑起身躯,都无力为续。
“韩大夫。”袁香儿伸手小心地把他扶起来,趁着人群纷乱,带离了此地。
回到家中,她即刻着手绘制了一套聚灵阵,将那个几乎就要溃散了的魂魄安置在阵法中,自己盘膝坐在阵边,接连念诵了数遍安魂咒。倒伏在阵中的身影才渐渐稳固清晰了起来。
“又是您救了我。”韩睿在阵法中挣扎着坐起身,拢袖遮面行了一礼。
“韩大夫,”袁香儿蹲在他的面前,“你一生行善,福报深厚,若是舍弃执念,步入轮回,必定有一个好的归宿,何必这样流连在人间。那么大只的食怨兽,你想必看得见,为什么还要冒险靠近。”
韩睿垂下眼眸,长发披散,容色惨淡,身躯呈现半透明状态,“先生所言,本是金玉良言。只是犬子不知所踪,生死未明白。我为人父母,又如何能放心得下。永济堂……是我和丽娘一生心血所在,本是救死扶伤之处,却被怨魔侵占,污秽横生,掌柜私改配方,以次充好,枉顾人命,又让我如何能够离去。”
袁香儿思索了片刻,“你儿子的下落,我可能知道。你在永济堂找不到他。不如明天随我一道去天狼山打听打听。”
上一次阿滕说过在天狼山捡到人类的小孩,时间正好和韩大夫儿子走失的时间接近。袁香儿觉得可以去阿滕那里看一看情况。
“他去不了天狼山,”锦羽从他的吊脚小屋内伸出脑袋来,“他,他已经快散了。太阳一照,就该没了。”
乌圆趴在树枝上哼了一声,“你这只没毛的鸡懂什么。即便只是魂魄,也不是太阳晒一晒就会消失的啦。”
“可是人类不一样,人类的魂魄很脆弱。”锦羽扶着门探出半边身体,“我在人类的村里,见过许多像他这样的人类魂魄,太阳一出来就化成气泡不见了。除非……”
“除非什么?”袁香儿问。
“除非给他找一个容器。”
“容器?你知道需要什么样的容器吗,锦羽?”
“就是能把他装在里面的东西。”锦羽比划了一下,“有眼睛,鼻子和人类长得像的东西。”
袁香儿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屋子里找来了一对曾经在集市上买回家的福娃。陶瓷烧成的娃娃,一男一女,白白的脸蛋,笑盈盈的眉眼,双手兜在袖子里,神态可人。
她把那个男的陶瓷娃娃摆在了韩睿面前,“韩大夫,你试试看?”
韩睿的身形消失了,那个瓷人的眉眼神色却突然变得鲜活起来,虽然还是那副拢着袖子眯着眼睛的模样,但就仿佛真的会呼吸会微笑,栩栩如生宛若有神。
“是的,在这里面我感到好多了。”瓷人里传来韩睿的声音,“多谢你,锦羽。”
“咕咕咕。”锦羽发出一连串的咕咕声,得到了人类的感谢,他似乎觉得十分开心。
“喵,真是有趣,原来人类也可以变身的啊,变成这么小的样子了。”乌圆绕着比自己小了许多的陶瓷小人来回转了好几圈,好奇地想要伸出手去扒拉。
袁香儿怕他失手把人像打碎了,急忙拦住他,伸手把两寸大小的瓷人托了起来,和案桌上的另一个瓷人摆在了一起。
临睡前,她和案桌上的韩睿道晚安,“韩大夫,好好休息一夜。我一位朋友那里可能会有小公子的下落,明日我带你一起去寻寻看。”
昏暗中传来韩睿轻轻的一声回应。
袁香儿转身离去之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韩大夫静静站在那里,另一个穿着衣裙的瓷人眉眼弯弯地陪在他身边,两人肩并着肩,仿佛昨日双双进入庭院中的模样。
这位父亲安抚妻子放下执念转世轮回,自己却无法割舍对孩子的牵挂,形单影只地滞留在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不顾危险地闯入被蠹魔占据的药铺,想要寻找孩子的下落。
第二日一早,袁香儿收拾必备的用品,和云娘辞别。
“师娘,我去阿滕家里玩一次,她住得有些远,可能今夜我不一定回来。”
云娘向来不干涉她的行动,只厚厚地为她打包了一叠的糕点,“每次她来都带着礼物,你也带一些我们家的点心去给她。代我向她问声好。”
南河的身体还十分虚弱,天狼山里又有许多想要对他不利的妖怪,不合适一起出门,袁香儿把他连同垫子一起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交托给云娘。
“小南是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的,也不用别人用过的碗筷。这是他吃饭用的碗,这个是他喝水用的。”袁香儿拿出南河日常的用具,一一交代。
“他身上的药等我回来再换,别让他碰到水。白天如果有太阳,让他在院子里晒一会儿。但是别把他和小黑他们放在一起。一定要单独放在干净的地方,用垫子垫着,他身体还很弱,不能着凉了。”
她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不少事情,还是不放心,蹲下身,在南河的垫子上放了一张折叠好的符箓,悄悄对他说,“这是传音符,可难制作了,我一共只有这两枚。向里面注入灵力之后,你说的话能传递到我那,只能用三次。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用它联系我。”
南河默默低着头,伸出爪子把三角形的符箓扒拉到自己身体下压着,扭过脑袋不再看她,不看那只停在她肩膀上趾高气扬的猫妖。
“乖乖听师娘的话,好好养着。我很快就回来了。”袁香儿摸他的脑袋。
“行啦,我会照顾好他的,肯定对他比对你还好,你就放心吧。”云娘笑着把她送了出去。
袁香儿背上背着个竹筐,竹筐里放着韩睿寄身的瓷人以及上山需要的用品,肩上停着乌圆,挥手告辞离去。
“好了,就剩下我们俩了。小南中午想吃点什么?”云娘把南河的篮子捧起来,“香儿说你爱吃羊肉,给你炖羊肉汤吧?”
她看见篮子里那只耷拉着耳朵没精打采的狗子轻轻点了一下脑袋。
“我们小南真是聪明,好像听得懂一样。难怪香儿那么喜欢你。”云娘提着篮子向厨房走去,“你不知道呀,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香儿可难过了,天天念叨着你。她把你之前用的东西都好好的收着,不让乌圆他们碰。还经常拿出来晒一晒太阳。”
篮子里的那只白色的狗子飞快地竖起了耳朵,琥珀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字不漏地认真听着。
第29章
戴着银色的尖嘴面具的式神在前方飞驰, 寸许高的身体底部抽出一条银丝,所过之处一路留下长长的银色的光线,随着他的不断前进, 那具身躯像是脱了线的毛衣一般, 从腿部开始一圈一圈的减少, 眼看着双腿消失, 身躯消失, 戴着尖嘴面具的头部也只剩下少少的一点,最后消散在空气中。
袁香儿顺着他留在道路上的银色光线穿行在冬季的原始森林中。她用虺螣当初待过的那个竹笼上遗留的气味召唤了式神寻找虺螣的住处, 但由于时间已经离得有些久远, 虺螣留下的气味过淡,进山的路程又太长,在没有找到虺螣准确位置的时候式神已经失去效应。
只能先在附近找找看了。
此刻是正午时间,骄阳当空, 即便行走在枝叶繁密的丛林中, 依旧可以感到阳气灼灼。
袁香儿有些担心藏身在背篓中的韩睿,“韩大夫,你感觉怎么样?阳光这么大,需不需要避一避?”
“多劳顾忌, 我并无大碍,自从进入这个山林,在下的灵体好像越来越稳固了。”韩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乌圆蹲在背篓顶上,伸爪子把盖在里面的韩睿扒拉出来陪他玩,“这里已经是天狼山灵界了, 灵力之充沛,非人间可比。最适合他这种灵魄滋长,不过在这里以精魄为食的噬魂兽也很多。要将他看好了,别一个不慎被哪只魔物叼走了。”
三人这里说着话,一个镂空的金球从灌木林中滚出来,叮铃铃正巧停在袁香儿的脚边。袁香儿弯腰将它捡起,这是一个蝶戏牡丹镂空黄金球,制作十分精巧,内里装着一个小小的金铃,滚动起来铃声清脆,金黄的外表被摩挲得橙黄流光,显然是有人天天拿在手中把玩。
这是阙丘儿童中流行的一种玩具,用藤条编织成球体,里面装上一个响动的铃铛,精细一点的人家还会将编织的藤条染上颜色,或是在内部悬挂上彩色的羽毛,使得滚动之时五彩斑斓,叮当作响,十分有趣。袁香儿家里就有好几个,有些还是她幼小的时候余摇亲手给她编的。
但毕竟只是儿童玩具,像是这样用黄金精工细作的却很少见了,想必是哪户显贵的大户人家孩子手中玩器。
“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一个声音从树林后响起。
袁香儿抬起头,看见一棵掉光了树叶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白白的小脸,漆黑的瞳孔,披着一件薄而柔滑小斗篷,□□着双脚站在雪地里。
虽然外表像是人类,但在这样的深山,这样怪异的衣着,几乎不太可能是人类的小孩。
但袁香儿还是把那枚金色的小球递上前,女孩伸手出白生生的双手接住了,她的手指头圆嫩白皙,沾了一点点泥土,无论怎么看都还只是个孩子。
“人类到这里来做什么?”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女孩处响起,那声音听起来余韵悠长,冰凉而冷淡,和她小小的外貌一点都不相称。
“我来找一个朋友。”袁香儿说,“她的名字叫虺螣(读:灰藤),请问你知道她住的地方吗?”
“虺螣?”那个女孩漆黑的双眸注视了袁香儿片刻,最终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指着前方,“从那个位置转过去很快就能看到了。”
袁香儿真诚地和她道了谢,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
小小女童年站在覆盖了霜雪的枯枝下,穿着一身像是蝶翼那样轻薄而滑顺的短短斗篷,裸露出手臂和双腿,一双小脚就那样光着踩在寒冷的雪地里。
像是锦羽那样时常混迹在人类世界,或是像乌圆那样从小受到家人精心照顾打扮,熟知人类的生活习性,就很擅长在变化为人形的时候,为自己准备一套精致漂亮的人类衣物。但如果是远离人间界,离群索居的妖魔,他们可能就弄不清人类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鞋袜穿戴方式,即便变化成人形,也可能随便用一件斗篷遮体了事。
“你这个样子,冷不冷呀?”袁香儿问。
尽管这个小小的女孩只是一个妖精,但袁香儿看着她这副孤孤单单的模样,衣着单薄赤脚站在雪地里,不免替她觉得冷,于是摘下自己头上的羊绒风帽,戴到了小女孩的头上。
这种帽子边缘有一圈绒毛,侧边一对护住脸颊的帽耳,底下还挂着两个白色毛球,十分暖和。
“走了啊,谢谢你了,小妹妹。”袁香儿挥手告别,钻进了小女孩指点的那条道路里去。
女孩站在雪地上,伸出小手摸了摸脑袋上戴着的帽子,帽子对她来说有些大,热乎乎的,留着刚刚那个人类的体温,并没有想象中那股讨厌的臭味。
“阿厌,不是说要吃了那个人类吗?”地底下传来低沉暗哑的声音,白雪慢慢升起,出现一个身形十分巨大的,由岩石雪块堆积成的人形魔物。
小小女孩高高坐在石人肩头,荡着光溜溜的双脚,兴致勃勃地拨弄帽子上挂下来的绒球玩耍。
“算了,看在帽子的份上。”
“可是阿厌,我已经很饿了。”
“走吧,我们去找老虎吃,野牛也可以。人类有什么好吃的,又臭又只有那么一点点,还不够塞牙缝。”
并不知道自己躲过一场浩劫的袁香儿顺着女孩的指点转过山路,
乌圆这才从箩筐里小心翼翼地冒出他的小脑袋,左右看了看,悄悄说到:“阿香啊,刚刚那位好恐怖,你都不害怕吗?”
“刚刚那位是很厉害的妖怪吗?看不出来啊,她才那么一点点大。”
“不不不,她一点都不小,好大好大的一只。把我都吓着了。”乌圆的天赋能力是眼睛,能看透一切变幻直指真实。
袁香儿把后背的箩筐抱到胸前,安抚地摸了摸他炸了毛的小脑袋,
“没事,不管是不是厉害的大妖,我觉得她还是挺亲切的,你看前面,她果然没有骗我们。”
乌圆抬头望去,在那层层雪松深处,隐隐透出一带黄泥筑就的矮墙,墙头的茅草上压着皑皑白雪,里面数间木屋,屋顶的烟尘升起袅袅炊烟。一般只有人类居住的地方,才需要准备一日三餐,会有炊烟的出现。
袁香儿小心地走进那间屋子,敲响竹门,
“请问有人在家吗?”
“来了,来了,是谁呀?”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应门,院子内转出虺螣笑面如花的容颜。
“阿香,怎么会是你?快进来。”虺螣又惊又喜,把袁香儿让进屋中。
进了虺螣的卧房,袁香儿好奇地四处打量。
屋子虽然小巧,但床榻,屏风,桌椅,铜镜台一应器具摆放得简朴雅致,打扫得一尘不染。案桌上还摆着一个松竹纹玉壶春瓶,瓶口插着一只绽放的红梅,衬得雅居暗香浮动,野趣凌然。
“你这里还真是像模像样,别有风味啊。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过日子的。”袁香儿在屋内的木桌前坐下。
“你知道的,我们蛇族在冬天都特别的懒怠,一丝一毫也不想多动,哪能折腾这些。”虺螣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我这不是养了个人类的幼崽吗?就想着好歹倒腾一些人类的家具过来,倒腾来以后本也不过随便堆着。谁知道那只小东西却很勤快,都是他……咳。”
正说着,一个**岁的少年端着茶盘掀开屋帘进屋,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满头黑发齐整地梳在头顶,同样用月白色的发带束了,肩上带着块黑纱,显然正在热孝之中。
他面容消瘦,身上带伤,额角上贴着一块纱布,手腕脖颈上也露出明显的爪痕,但神色倒还平静。
袁香儿心里一咯噔,想着这位或许就是韩大夫的儿子韩佑之了。打从他出现之后,袁香儿的背篓就微微晃动了起来,袁香儿将安置在背篓中的韩睿寄身的陶瓷小人捧出来,放在桌面上,让他好看见那位少年的容貌。
那位少年默默给袁香儿和虺螣面前各摆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再在桌上放上两盘各种干果拼成的攒碟。甚至连乌圆的面前都体贴的摆了一盘的小鱼干,放了一小杯茶水,显然很习惯这里来一些非人类的客人。然后小小年纪的他懂事地默默行了礼退下了。
桌上陶瓷的小人依旧是那副面容光洁,眉目弯弯,微躬着身的模样。但几乎不用乌圆解说,袁香儿都能从那细细的眉眼中看出一股浓烈的情绪,仿佛那小小的瓷人就要从桌角上跌落,追着退出屋子的少年而去。
“你带来的这是什么?”虺螣坐在袁香儿对面,打量着桌上的韩睿,“好像是人间界才比较常见的鬼物。”
“这位,是我的一位朋友。”袁香儿避开话题,打算先弄清楚情况,“阿螣,那位人类的少年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你说小佑啊。”虺螣看了一眼屋门的帘子,“他人类的父母都死了,天天被同类也就是你们人类欺负,住的地方被占去了,只能轮流寄居在亲戚家,那些亲戚对他不太好,每天不是打就是骂,饭都不给吃,大雪天的打发他到山里来砍柴,遇到野兽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刚好被我捡到了,就住在了我这里。”
听着这些话语,桌上的小瓷人本来正在微微晃动的身体渐渐沉静了,他就那样安静地默默驻立在桌面上,弯弯的眉眼,瓷白的小脸,反而让袁香儿看着就忍不住有些心酸。
“但这个孩子毕竟是普通的人类,不适合一辈子活在妖魔的世界里。”袁香儿开口说道,“而且,上次我们也讨论过了,你真的准备好了要收养一个人类的孩子吗?”
韩睿是韩佑之的父亲,从一个父亲的角度考虑,他肯定是不希望儿子一生都没有同类,没有伴侣,作为一个柔弱的异类永远生活在妖魔的世界里。
同时,对虺螣来说,作为一个生命接近无限长久的妖魔,耗费精力和情感,养大一个人类的小孩,眼睁睁看着他在极短的时间内长大变老及至死亡,也未必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就好比叫人类真心实意去收养一只可爱的宠物,却要在要几天时间内看着他由幼小到老死一样。想必基本没有人会愿意主动接受这样的饲养经历。
“是的,我本来听了你的建议,觉得确实不适合长期收留他在这里。想将他送回人类的世界。”虺螣回避了袁香儿的眼神,随后又沮丧地转回头来,“我保证,我试了好多次。可惜都失败了。”
她喝了口茶水,掩饰自己的尴尬,“你知道吗?他真的很萌很可爱,小小的一只,毛发又柔顺,还特别乖巧,会打扫屋子,又会做好吃的。我就想着再养他几天,再养几天,结果一直拖到了今日……好吧,明天你就帮我带他回去吧。”
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响动,是锅盆失手掉落的声音,一串小小的脚步声音跑动着离开了。
坐在桌边的虺螣双腿迅速变成了蛇尾,一下游动到了门边,掀起门帘就出去了。
袁香儿带着颜睿一起走到门边,掀起门帘的一角,看见院子的远处,虺螣正在打着转哄那位韩小公子。那位一身白衣的小小少年,低垂着眉眼,一手持着锅铲,一手伸手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