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要买哪些果子?叫我家的小子给您提回去。”
云娘笑着一一回应,她和寻常人家的妇人一般,系着一条头巾,挎着一个竹蓝,携带着袁香儿,弯着腰在市集上挑挑拣拣的卖菜。
“师娘这是做什么?”袁香儿不解地问道。
“买些蔬果,准备今日的晚食。”
“师父不在家,师娘身子不好,这些琐事交给徒儿来做就好,怎么好让师娘亲自动手?”
余摇在的时候,家里打水煮饭的杂事,一向都是由余摇一手包办,袁香儿也很享受这种被当做孩子宠爱着的感觉。但如今师父出门了,她觉得就该由自己挑起这些事,不好让刚刚病愈的师娘劳累,毕竟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虽说她两辈子都不会煮饭,但她觉得现在学起来也不晚。
“瞎说,你才几岁,师父不在,自然有师娘煮饭给你吃。”云娘伸出白皙的手指,在袁香儿的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你师父当初怎么宠你,如今师娘一样宠你。快说,晚上想吃点什么?冰糖肘子吃不吃?”
袁香儿咽了咽口水,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的馋肉吃,“吃……吃吧,冰糖肘子谁不吃。”
二人手挽手地往家里走去,天边云霞累覆,漫天细细的鳞云,霞光灿灿,有如谪仙过境。这样的漂亮的霞光袁香儿只在师父来袁家村接自己的那一天见过。
第6章
院子的大门外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来了,来了。”袁香儿一路小跑着从院子的梧桐树下穿过,打开院门伸出脑袋。
只见门外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彩釉香车从者众多,车子的主人穿一身圆领织锦长衫,戴一顶轻纱帽,显然是富庶人家的子弟。却放下身段,让一应仆从等在身后,亲自前来敲门。
“请问自然先生在家吗?”客人叉着手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话。他看上去十分年轻,相貌也周正,只是左边眼眶上淤青了一大片,好像被谁狠狠地捶了一拳头,显得有几分滑稽好笑。
又是一位大老远跑来求师父帮忙的。
袁香儿:“我家先生出远门了,已经好些年都不曾回来。”
“先生不在家里?哎呀,那可怎生是好?”客人来回搓着手,又问道,“可知先生何时归来?”
袁香儿摇了摇头。
自从那一年师父突然消失,距今已经过去七年,袁香儿从一个豆丁一样的小娃娃长成十六七岁的少女,都不曾再见到师父一面。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依旧时不时会有不知情况的人舟车劳顿,从很远的地方特意赶过来寻求师傅的帮助。可惜的是,他们也注定只能失望而归。
袁香儿正在闭门送客,远远看见师娘和斜对门陈家的婶婶并肩从集市上归来。连忙推开了门扉迎接师娘进屋。
“今日在集市上看见有卖小鸡仔,十分可爱,便又买了两只。”云娘掀起盖在篮子上花布一角,露出两团微微耸动的黄色毛球,“把它们养在院子里,好不好?”
师父刚刚离开的时候,庭院里住的那些妖精同时消失了,骤然的寂静让人很不习惯。或许师娘也感受到了这份寂静,于是在院子里养了不少阿猫阿狗,小鸡小鸭,终于让空落落的庭院又重新叽叽喳喳地热闹了起来。
陈家婶婶看见袁香儿出来开门,赶上前来亲热地握住香儿的手上下打量,余先生家的这个小徒弟,小时候瞧着倒也寻常普通,之后约莫是在先生的家里沾染了仙气,一年比一年出落得漂亮了,为人处世也大气爽利,就是自己看了都十分喜欢,也难怪家里的老大铁牛整天放在心里惦记。
于是她拍着袁香儿的手热乎乎地说:“哎呀,好香儿,婶子刚刚还在和你师娘说,这样的好姑娘将来可不能随便便宜了哪家不知底细的臭小子。最好是在就近找一户好人家,以后照顾你师娘也两相便宜。”
袁香儿大大方方冲她笑了笑,挽着师娘的手进门去。
那位准备离去的客人看见了云娘,疑惑地打量片刻,几个箭步跨了回来,“这位可是云娘子么?小人是周生啊,娘子可还记得小人?十五年前,先生和娘子一道路过洞庭湖,曾救过小人一命。”
云娘看着他,思索了半日,方才恍然想起,以袖掩口惊讶地道,“原来是你啊,当年你不过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想不到如今都这样大了。”
周生连连打恭,“娘子倒是和从前一般无二,不曾想娘子还记得小人。当时幸得先生道法超然,救下小人性命。小人这些年心中时时记挂先生恩德,不敢或忘。百般周折打探到恩人仙址,特特前来拜会。”
云娘便将人让进院子来,也不进屋,只在梧桐树下的石桌上入座。
那位周生在云娘面前十分拘谨,以晚辈自居,不敢平坐,只是站着回话。
二人聊起往事,袁香儿在一旁听了,知道这个叫周生的男子年幼时曾经得过一场大病,父母遍求名医,药石无效,几乎就要准备丧事了。多亏自然先生携妻子云游时途经此地,出手相助,方才幸免于难。
如今过了一十五年,当时的十岁的孩童早已成家立业,娶了妻室。周家祖上曾经为官,留有余荫,家境殷实。本来日子过得十分顺遂。可惜数月之前,妻子林氏不知怎么的,突然得了臆症,言行粗鄙,口吐狂言,声称自己并非女子,乃是驻守边关的大将军,非但不让周生再亲近半步,反而一拳将他从卧房中打了出来。
几个月来,周家求神问道,折腾得家里鸡飞狗跳,不仅不见效果,反倒使得那位林氏更加暴躁。如今没奈何,周生只能将妻子用铁索捆在房中,等闲不敢进身,日子过得实是凄苦。
“这可真是……一件奇闻,可惜我对这些一窍不通,也帮不上你的忙。”云娘宽慰他道,“这世间之大,能人众多,远胜外子之人大有人在。你再多方寻访,必有解决之道。”
袁香儿从旁插了一句话:“若是实在解决不了,你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若无误,放她自行离去也就是了,何必把人捆在家里。”
周生唉声叹气:“倒也问了,却又不肯明言,说是以女子之身愧见亲朋旧故。何况拙荆乃是在下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娘子,正经夫妻,如果能轻易让她离去?”
他悄悄打量袁香儿,见这位姑娘鬓挽青云,眉分新月,神彩异常,心知非是凡俗之人。不免暗暗遗憾,听说这位是自然先生唯一的弟子,可惜却是一位年幼的女弟子,若是男子,怎么也将他请上一请,但凡得先生真传之一二,好歹也能有个盼头。
周生充满失望地离去,留下了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红漆木匣子作为谢仪。
袁香儿推开匣子,只见里面打了几个小格,整整齐齐摆着金条银锭珠玉首饰若干。
云娘看了一眼,倒也不以为意,自顾着开开心心去给带回来的小鸡搭一个新的鸡窝,似乎一盒子的金银珠宝还不如手中两只毛茸茸的黄色小鸡重要,只随意地嘱咐袁香儿将其收进库房。
家里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充当库房使用,里面堆满了类似这样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曾经前来得到师父帮助的人送来的谢仪。余摇把它们随意堆放在一起,从不归类整理,导致里面乱得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袁香儿将那个小匣子凑合地摆进去,看着库房门上那道不怎么顶用的细细铜锁有些犯愁。
先生在的时候,这个家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明里暗里驻守着各种大小妖怪,十分有安全感。
如今师父不在家,家里却有这样一屋子的金山银山,随便来二三个小贼,丢了钱财倒是小事,如果让师娘受了什么惊吓损伤,那自己心里可过不去。
袁香儿摸了摸下巴,寻思自己修习道术多年,是不是也该尝试着契约几位使徒。不一定要窃脂,犀渠那样的大妖怪。只要有些许法力的寻常小妖,能够在自己外出的时候看家护院就行。
师父离开之后,师娘既没有像袁香儿想得那样愁思不解,郁郁寡欢,她一扫往日的沉静,反而过上了十分接地气的生活,赶集买菜,煮水烧饭,似乎对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乐在其中。
自打身体好了之后,她便和从前一样,每天给袁香儿上半个时辰自己能力范围内的课,课程内容从最初的识文断字开始逐渐涉及到丹青音律花艺茶道等方方面面。
早些年,袁香儿经常拉着云娘的手询问师父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云娘总会蹲下身,摸摸她的脑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我相信他总有回来的一天。我们能做的只有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每一天都活得开开心心的,你师父回来的时候,看着才会觉得高兴。”
于是袁香儿也就开始默默地修习师父教给她的术法,帮师娘做些家中琐事,一起等着师父回来。她心中暗暗有一种想法,假如师父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自己学有所成,也才能真正帮得上忙。
相比起师父的道法玄妙,师娘却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既看不见那些隐匿了身形的妖魔精怪,也修习不了奇门异术。但相依相伴了这么多年,她在袁香儿心里是和师父一样令自己尊敬又仰慕的存在。
同生活在左邻右舍那些妇人不大相同,在这个文化普及率不高的社会,师娘虽身为女子,却不仅熟经史擅诗赋,更精通各种礼艺,那些在行止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气质,使得袁香儿时常在心中怀疑,师娘肯定是哪个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说不定和师傅有着一番游园惊梦,红拂夜奔的往事,所以才隐姓埋名生活在这个小镇子上。
她这里刚刚锁上库房的门,就听见外面院门处又隐隐传来了问询声,
“自然先生在家吗?”
在外头的师娘应诺着前去开门。
师父离开家已经多年,附近十里八乡的人早已不再上门,只偶尔会有远在外乡不知情形之人慕名找来。
怎么今天一下来这么多人?
袁香儿心里觉得奇怪,拍拍衣襟上沾了的灰尘,不紧不慢走了出去,伸头向院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之下,令她登时心中骤然一紧,背上寒毛耸立。
敞开的院子门外站着一位女子,她施朱粉,扫峨眉,鬓插金花钿,腰系玉环绶,是一位打扮精致考究的美人。但这样的美人明晃晃地站在大门外,云娘好像没有看见一般,探出脑袋四处张望,
“奇怪,明明听见有人敲门。”她疑惑地说道。
那个女人眯起一双的丹凤眼,歪着脑袋贴近着打量毫无所觉的云娘。
袁香儿飞奔穿过院子,一把拉住云娘的胳膊,将她推到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怎么了香儿?”云娘奇怪地问,“我刚刚好像听见了敲门声,奇怪的是这会又没有了。”
袁香儿盯着紧闭的大门,手指间悄悄夹紧一张黄符。
门外的女子还在问询,“自然先生在家吗?请问自然先生在家吗?”
过了片刻,见不再有人开门,那声音才终于慢慢地消失了。
袁香儿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松了一口气,还好,她还不敢进来。
师傅虽然离开了多年,但是这个院子始终留有师傅的气息,平时大部分的妖魔从不会靠近这座院子的附近。
也不知道是不是师傅离开的久了,气息也就淡了,如今妖物竟然都敢直接到门口敲门了。
真的该给自己找一个使徒,袁香儿在心里想。
第7章
既然决定了要一个使徒,袁香儿开始做细致的准备工作。
这些年她确实修习了不少术法,但真正驱魔镇妖的斗法经验还非常的欠缺。
不知是不是因为曾经有师父在此地坐镇多年,阙丘镇上这些年就几乎没有出现过祸害人类的邪魅鬼祟。三两只偶尔出现的小妖怪完全不是袁香儿的对手,不是成为她玩耍的伙伴,就是变成她欺负的对象。
袁香儿翻阅了不少典籍,知道想要和妖魔签下主从契约是一件带着风险的事。
比如她手中这本《洞玄秘要》中就有提到,结契之时妖魔很有可能强烈反抗,需要施术者以法力威压折服。如果施法者的功力不够,不能令妖魔心甘情愿屈服,那么有可能在紧要关头反噬自身,轻则受伤,重则殒命。所以大部分的高功法师契约使徒的时候,都宁可先将妖魔重伤,再用阵法禁锢,以求万无一失。
要先打个半死才行的吗?袁香儿合上书卷,叹了口气。
她想起了师父在家的时候,和窃脂,犀渠等大小使徒都相处得都十分融洽,一点也不像是用术法强制胁迫来驱使妖魔。
也许师父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办法。
师父的书房中,虽然收集了世间各大玄学门派的经学要义,术法秘诀,但却没有留下他本人的只字片语。袁香儿对自己的师父还是十分了解的,余摇虽然道法高决,但要说文学素养和七八岁时候的自己也差不多。那些晦涩的文字能读通都算不错了,想让他著书一本确实太过勉强。
袁香儿把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件件收进出门用的搭裢和背箩里。
帝钟,阵图,符箓,短刀,应急药品,水壶,糕点,零食……啊,好像混进来了不少没必要的东西。
她打七岁起就住进了天狼山脚下的阙丘镇,周边的丘陵谷道从小摸得个熟透,但不说她们,即便是镇子里以打猎为生的猎户,也只会在周边方圆数里内的山林活动。
整个天狼山脉,十万大山,浩瀚无边,不知占地几何,密林深处人迹罕至,传闻是妖魔们的领地,已经不再属于人间。
这一次要独自进入大山林的深处,让袁香儿不免也有些紧张。
不过修习了这么多年术法,总得试试。不走得太深,先抓一些山猫野犬所化的小精怪回来看家护院也就是了。
原始森林中处处是参天古木,藤萝萦绕,苔衣遍地,骄阳的光辉透之不进,这里是混沌而昏暗的世界。
袁香儿穿一身便于行动的短褐,手持竹杖,踩着厚厚的枯叶,拨开长草枯藤,一路探索前行。
平日里在镇子上十分少见的精魄魅影,在这个地方比比皆是。枝叶之间,石苔阴处,时不时就冒出一排排的小脑袋,它们好奇地看着袁香儿这个闯入森林的异类。
袁香儿正蹲着身子,用一块糕饼诱惑不远处躲在大树后的一只小小的兔子精,
那个小妖精只有一尺来高,脑袋后垂着一双软绵绵的兔子耳朵,从雪白的衣袖里面伸出两只小手,怯怯地想要接袁香儿手里饼,又有些害怕。
“别怕,给你吃。”袁香儿小心地把饼子递上前,“嗨,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使徒?”
那只兔子精听见她开口说话,唬了一跳,咻地一声跳回草丛中,消失不见了。
“连兔子精都失败。”袁香儿挫败地叹气,在一根粗大的树根上一屁股坐下,看了看手中香喷喷的面饼,自己吃了。
果然还是应该带红萝卜来的吗?
她翻找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物品。其实家中库房里的法器有很多,什么三清铃,玉皇印,天蓬尺,八卦镜,全都蒙着灰尘摆了一架子。但袁香儿除了一柄驱散用的帝铃和护身的七星短剑之外,主要携带的还是自己历年所制的符箓。
师父余摇不论镇妖还是驱鬼,多用符咒和指诀,不喜依赖身外之物。袁香儿师承于他,也同样偏好钻研符咒之道。
如今的她不再是七年前的那个小姑娘,指空书符早已不在话下。刚刚若是狠心一道五雷符祭出,那种娇娇弱弱的兔子精,只怕瞬间被烤得外焦里嫩,她想起那只小兔子胆小怯弱的模样,觉得舍不得,心里又是好笑,这样的使徒放在院子里,除了可爱,估计也没什么作用。
正在想着,一只黄毛猴子从她眼前掠而过,一把抢走了袁香儿身边的背篓,窜到了高高的树杈之上,一边得意地挥舞一边冲着袁香儿手舞足蹈地笑话,
“嘿嘿嘿,多少年没在这里看见过人类了,让我瞧瞧都带了什么东西来孝敬你爷爷。”
袁香儿大怒,单手掐了一个“扭”决,呵斥一声:“下来!”
那只黄毛猴子不防她这有这一手,一时只觉身体被冥冥中某种强大的力道一把楸住,再站不得树梢,哎呀一身从树杈上翻落下来。
袁香儿左手接住从空中掉落的背篓,右手掐“井”诀陷住落地的猴妖,反手祭出一张黄灿灿的雷符,黄色的符纸凌风猎猎,其上有朱红符文灵光流转,刹那间空中传来阵阵雷鸣。
“饶命,大仙饶命。劈不得,劈不得。”那黄猴十分机警,一看情形不对,连忙举手作揖,以头抢地,出声讨饶。
“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使徒?如果你愿意,我可饶你一命。”袁香儿问他。
“愿意,愿意,能跟随大仙左右,有什么好不愿意的。我肯定愿意。”
那猴子说话的副神态模样和人类一般无二,莫名带着种油滑和讨好,显得十分滑稽好笑。
袁香儿半信半疑地收起空中的五雷符,想不到那只猴妖也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无能,一翻身就挣脱了“井”诀的束缚,几个起跃向丛林深处逃窜。
边窜还边回头龇牙咧嘴地冲袁香儿露出一脸凶相。
袁大小姐生气了,拔腿就追,“就是你了,先打个半死,再契为使徒,看来前辈们的话一点都没有错。”
但森林里毕竟是猴子的天下,何况还是一支成了精的猴子。袁香儿很快追丢了黄猴的踪影,不得不停下脚步休息。
兔子太胆小,猴子又太狡猾。到底要抓一只什么样的小妖精才合适?
袁香儿心里也知道自己失败的原因,她终究还是缺少实战经验,心也不够果断,不忍心出手就用杀招。
下一只看到的,不论是什么种族,先打成重伤,抓回家去再说。她在心里下了决定。
昏暗的密林深处,隐隐传来些许细碎的声响,对灵力十分敏锐的袁香儿察觉到动静,分开灌木的枝条悄悄走过去。
那是一棵盘根虬结的巨大榕树,粗壮的树根边上,团着一团银灰色的东西。
袁香儿小心翼翼地往那边走去,草丛里顿时飞起几点萤火虫的光芒,但伏在长草中的那一团凌乱的毛团依旧一动不动。
袁香儿用一根树枝轻轻将他翻过来,发现是一只还没有成年的幼狼,它伤得很重,后腿被咬断了,腹部开了个口子,浑身的血污几乎覆盖了毛发原本的颜色。在丛林之中,即便是野兽之间的战斗,通常也是一口咬断敌人的脖子。袁香儿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想不通是什么样原因,导致这样一只幼兽竟然会遭遇如此群体性的攻击和折磨。
可惜了它虽然拼命挣脱逃离到这里,最终估计还是活不下去。袁香儿用树枝拨了拨幼狼那细白的前肢,前肢无力地翻过来,毛茸茸的顶端上是几个鼓鼓的小肉垫。那沾了血迹的小毛爪子,在树枝的拨动下微微抖动了一下。
原来还活着啊。
袁香儿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只小狼的脑袋,发现那有着细细绒毛的耳朵,在自己的手心里微微抖了抖,又抖了抖。
随后那只幼狼眼睁开了一道,它几乎在睁开眼的同时,就撑着前腿想要站起身来。
四周阴森林木后,叶缝间,亮起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伴随着野兽低鸣。黑暗中,丛林里的各种小妖魔汇聚了过来,他们似乎在觊觎着这只受伤幼狼的血肉,却或许因为忌惮着什么,犹豫着不敢出来。
那只幼狼伤得太重,它弓着脊背,发出低低的喉音,前足颤抖着拼尽全力支撑着身体,最终还是无力为续,片刻之后就瘫倒在地上。暗处的妖魔似乎立刻兴奋了起来。
此地不宜久留,但她相信只要自己一起身离开,这只幼狼就会立刻被周围潜伏着的小妖撕成碎片,吞噬殆尽。
袁香儿看着地上那只始终睁着眼睛的狼妖,有些替他感觉的悲哀。他还这么小,却只能在这里等死。当然妖魔的寿命和人类不同,有些看起来很小的幼兽,其实有可能是已经渡过了上百个春秋。
干脆就他了,把他带回去,治一治,契为使徒,养在院子里算了。
袁香儿是想到就立刻行动的性格,她将背篓里的东西清一清,小心地把那只受伤的狼抱起来放了进去,这只还没成年的狼瘦得很,刚刚好整只放进她的背篓中。
周围阴暗处的妖魔躁动了起来,发出一声接一声的低吼。
“人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你可知道你带走的是什么?”
袁香儿不搭理他们,背起背篓大步就往外走。她可以察觉到眼下躲藏在黑暗里的都是一些灵力不高的小妖精,如果不马上走,万一引来路过的大妖怪,那就有些麻烦了。
一只豪猪模样的妖物按耐不住,从藏身处一跃而出,两根尖锐的长牙闪着寒光,直扑袁香儿。
袁香儿骤然骈指回身,祭出一张黄符,朱砂绘制的符文在空中脱离符纸,化为一只明晃晃的火凤,火凤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张口喷出一大团火焰迎头罩向那只身形巨大的魔物。那只猪妖从空中掉落,慌慌张张嚎叫着在地上来回滚动几圈,顶着还着着火的尾巴逃窜回密林深处。
小妖精们顿时一哄而散。而袁香儿早已趁乱一路跑出了天狼山脉。回到了阙丘镇。
第8章
袁香儿快步穿过庭院,背上的竹篓已经被狼妖的血液浸透,一路滴滴答答的滴落血液,令人触目惊心。她将竹篓小心解下,放檐栏的地板上。那只小狼妖蜷缩在里面,毛发乱成一团。
在路途上,袁香儿已经给他紧急处理过伤口,启用了治疗外伤的符箓,但似乎不够顶用。袁香儿想了想,取出朱砂,在檐廊木质的地面上就地绘制了一个圆形的聚灵阵,又从库房里翻了几块荧光流转的玉石压在阵眼上。
妖魔的自身愈合能力本来十分强大,但如今人世间灵气稀薄,难以提供让足够他们恢复的灵力。袁香儿绘制的这个聚灵阵,能够略微汇聚天地间的灵气,应该会对这只受伤的妖魔有所帮助。
压在阵脚上的那几块玉石看起来玲珑流光,美质良才,随便拿一块到市面上,都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
但放在袁香儿这样的修士眼中,这些石头里也不过勉强带上了一丝丝微弱的灵气而已,本不足以布阵,可惜她也没有更好的材料,只能拿它们凑合着压压阵脚,略微增加一些阵法的功效罢了。
袁香儿在聚灵阵的中心垫上一块软垫,小心地把那只血淋淋的小狼抱出来,安置在软垫上,轻轻伸手摸了摸。
院子里本来放养着许多家禽,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自打袁香儿把小狼妖抱出来之后,突然集体噤了声,鸡鸭大鹅们慌乱地缩回各自的窝棚,簇拥在一起瑟瑟发抖。连那只见人就要撒欢的大黑狗,都迅速夹着尾巴窜回了它的狗窝。
袁香儿没有注意到院子里的这些变化,她正头疼着怎么处理小狼妖那一身严重的伤势。
他身上的伤痕显然是被不止一只的妖物所伤。大小不同的撕裂,抓伤和各种类型术法造成的伤痕遍布了小小的身躯。其中后腿和腹部的伤口尤其严重,右腿的腿骨被彻底咬碎,勉强连皮带骨地拖在身后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看着这样血淋淋的场面,袁香儿打了个冷战,她难以想象这么小小的一只幼狼到底是怎么从一群妖魔的尖牙利爪下挣扎逃出性命,最后还能拖着这样的身体一路逃到森林的边缘,直到被自己发现。
她开始清理那些可怖的血污和创口,为他敷上伤药,接上断骨,夹上夹板。
绘制在地面上的聚灵阵的纹路开始流转起微弱的灵光,天地间有灵气流动缓缓汇聚到趴在灵阵中心那个小小的身体上。
狼妖的眼睛突然间睁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初时沾染着迷茫,在看到袁香儿的一瞬间骤然变得锐利,狠绝,杀气腾腾了起来。他翻过身伸出爪子,想要将袁香儿放在身上的手抓开。可惜他那雪白的小爪子此时绵软又无力,抓在袁香儿的手背上,不过像是挠痒痒一般。
“别乱动,刚刚给你接好的腿。”袁香儿握着他的右腿,把他的身体翻过来,生怕他挣断了好不容易包扎好的腿骨。
这个动作似乎让那只小狼妖更加愤怒了,他恼怒地挣扎,丝毫不顾及自己伤势地拼命蹬腿,企图挣脱袁香儿握住他腿部的手掌。
“叫你别乱动,怎么不听话!”
袁香儿一把按住四肢拼命挣扎的小狼妖,单手掐诀,呵了一声:“束!”
于是地面上产生了四道无形的束缚,把那只小狼四肢大开地固定在地板上。
“我脾气不是很好,你最好乖乖的听话,这是帮你治伤,又不是宰狼,乱动什么动?”
看见自己辛苦了许久,好不容易拼接上了的碎裂断骨处又开始渗出血来,袁香儿心里火冒三丈。
那只动弹不得的小狼眼中透着深刻仇恨和憎恶,恶狠狠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
袁香儿接触过不少年幼的小妖,他们大部分都十分单纯,对人类的世界充满着新鲜和好奇,只有少数或许因为在某些时候受到过人类的伤害,才变得对人类充满仇恨。
但袁香儿也不太在乎,总而言之,大部分情况下都只有她欺负这些小妖怪的份,轮不到他们欺负自己。
小狼妖的下腹部上有一道极为严重的贯穿伤,只在路上草草包扎止血。这会既然已经将他固定住四肢,袁香儿便取出一柄剃刀,开始剃去伤口附近被血液凝固的毛发。
剃刀碰到腹部肌肤的时候,那只一直恶狠狠的小狼将脑袋撇向一边,一双耳朵折到了脑后。但他那微微颤抖的耳朵尖,泄露了他凶狠的外表下开始害怕的心。
袁香儿的心又有些软了,她意识到自己脾气确实不太好,过于急躁,可能吓到了这只刚刚受了伤的小东西。于是她伸出手摸了摸那个毛发乱糟糟的脑袋,拿出温和的态度安慰他:“行啦,别害怕,我保证不伤害你。真的只是给你上点药,如果弄疼了你,你就告诉我。”
那只狼妖并不领情,喉咙里始终滚动着挑衅的喉音,冲着袁香儿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双耳朵愤怒地紧紧贴在脑后。可惜他这个模样反而勾起了袁香儿想要使坏的心,偏偏更是把那对耳朵翻起来,里里外外揉搓了一遍。
“卑鄙的人类。”突然响起的低沉嗓音把袁香儿吓了一跳。
那声音带着一点属于妖魔的独特磁性,但绝不是袁香儿想象中的那种稚嫩童音,它交织了少年的青涩和成熟的冷傲,清冽而低沉,阴郁又张狂。
袁香儿收回自己手,她这才意识到这只小狼妖并不像外形展现出来的那样幼小,这副幼狼的模样,也许只是他重伤之后为了减少灵力的消耗对自己进行的保护措施。
许多大妖,来到灵气稀薄的人间界之后,为了减少灵力的消耗,不会再保持巨大的兽形,而是选择将自己的体型大幅度减少。甚至会下意识地化为人形,或者半妖形态,只因人体内自有小周天,灵力在期间运转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最为省力,适合在这个世间活动。
意识到这一点后,袁香儿有些不好意思继续欺负这只“成年”狼,
“原来你会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无耻又卑鄙的人族,我绝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你肯定是没有名字吧?那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取一个名字。”袁香儿想了一下,“就叫小白好了,诺,和家里的小黑正好一对。我以后就叫你小白行吗?”
“不喜欢?那换成旺财行吗?或者白毛……”
在袁香儿起了七八个自己觉得不错,实际却十分不靠谱的名字后,那道低低的声音不甘地响起,
“南河。”
“你说什么?哦,你是说你的名字叫南河?”袁香儿笑了,“还挺好听的,那以后就叫你小南了。”
袁香儿不再搭理南河那几乎能吃人的眼神,拿起剃刀,小心地把他腹部伤口附近短短软绵的毛发剃干净,轻轻敷上特制的伤药,再按上透气的纱布,最后一圈圈地包扎起来。
处理完伤口,又打来温水,一点点梳开洗净那些因为血水泥污凝固而虬结在一起的毛发。温热的毛巾仔细擦拭了耳后,脖颈,尾巴根处……清理了每一寸角落。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袁香儿突然有些恍惚,场景和时空恍然是那样似曾相识,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曾养过这样一只的小狗,那本来只是一只路边的流浪狗,浑身脏兮兮的,是自己亲自拧家,亲手在洗手间将那只小狗一点点的洗干净。刚到家里的时候它十分暴躁而不好接近,对自己的亲近充满抗拒,但后来却成为了自己最亲密的伙伴,陪伴着自己度过了孤独的童年。袁香儿叹息一声,不知道自己在那个世界死后,还有没有人照顾她养在别墅的那些小动物们。
洗了好几盆的水,南河的毛发才露出了本来的颜色,竟然是一种十分漂亮的银白色。这原来是一只十分罕见银狼,可惜的是此时那些银色发毛,因为湿透了水,又被来回擦拭过,变得一簇簇地凝结在一起,露出底下大片的肌肤和骨瘦嶙峋的身躯。
南河已经不再挣扎,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耳朵低低地垂着,喉咙里也不再发出声音,视线死死地盯着墙角,眼眸中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
袁香儿松开禁制,那只湿漉漉的小狼就一声不吭地慢慢蜷缩起身体,尾巴圈了上来,自己把脑袋埋进去,似乎委屈得不行。袁香儿把他软绵绵的身体抬起来,换了一块干净的垫子,摸摸他的脑袋,盘腿坐在他的身边开始念诵起能够促进外伤愈合的金镞召神咒。
“羌除余晦,太玄真光,妙音普照,渡我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