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长默的手,从外院穿过垂花门,经过中庭,进入内院。

两人一高一矮,大的亲密,小的恭顺,两人的外形都是好坯子,走入幽深如画的庭院之中,自成一道风景。

“唉、唉!”

身后的公公插不进去,又不敢拦,心急如焚,最后只好暗暗跺脚,去安排住处了。

大殿这一次只带了一个贴身小僮,十一二岁,白白净净的,应该是宫里的小太监。一落脚在打点行李,末了指挥着两个侍仆扛着他收拾出来的两只箱子,自己则拎鸟笼子,里面大殿的那只黑羽灵鸟正扑着翅膀洗澡,丝毫不被环境打扰。

“公公。”小僮看到公公,笑嘻嘻地给他打招呼。

“欸,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公,小的小宁子。”

公公拉过小宁子,一颗小金豆顺势就滚入小宁子的小手,公公捏捏他的手心,压低声音:“大殿在渭京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想来上州了?”

“公公,主子的事,我怎么清楚。”小宁子一本正经道,然而捏捏手里的金豆子,又道:“不过,我有听过其他的爷爷闲话,貌似近来尾海有点动静,正巧,灵公子想吃鱼了,大殿在京中呆得无聊,就出来散散心了。”他说着冲鸟笼努努嘴,又咧嘴冲公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龇出一口白牙,显然对收入很满意。

这倒是大殿一惯来的风格,德胜点点头,只不过看这个小宁子一副滑头的样子,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

那一边,一大一小到了内室,互相帮忙除了外面袍帽,大殿拿着热毛巾试过脸,又拉着长默在另一盆清水上一起洗了手。他的态度亲密,完全是以对待晚辈的方式对待长默,长默倒是没有那么拘谨了,然而心里一直在暗暗祈祷,希望启淳不要突然给他来个状况外。

“在这里住得惯吗?”

“住得惯,这里比大元府好。”

“唔…”廊下,两人坐着面对面,大殿再次端详着长默:“你不问问启淳的情况?”

前一刻才放松了些下一刻又提了起来,长默努力控制面上的表情:

“…草民对殿下自然十分挂念。他、他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大殿悠悠道。

长默:“…”

两个人聊着天,还一起用膳,提着鸟笼的小宁子将鸟挂到廊下,长默一颗心被大殿逗得一起一伏的,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去逗鸟,那鸟有点凶,动作又无比敏捷,张嘴就来啄长默。风涯大殿一句“小心”还没有出口完全,却见那鸟半途迟疑地顿了顿,鸟喙擦过长默的手,在上面轻轻地蹭了蹭。

“咦。”大殿惊异。

长默讪讪,知道自己冒失了,赶忙缩回手。

大殿却是饶富趣味,道:“你再试试。”

长默只好将手再次伸了过去,希望笼里的鸟大爷给面子,不要拿他的手当火腿肠来啃。

“你是谁?”笼里传来生硬的鸟语。

“我叫长默。”

“啾啾啾,手拿开,不好吃。”那鸟拍着翅膀道,虽然这么说,却将鸟头凑了过来,尖锐的鸟喙擦过长默的指尖,又在上面蹭了蹭。

把旁边的小宁子看得目瞪口呆的。大殿也是一脸惊异:“想不到这只灵鸟亲你。”

不怪两人惊奇,这只灵鸟是风涯大殿麾下鸟族的老大,连建章大帝的脸都不甩的,小宁子当时负责拎鸟笼,一只小手就被啄得惨不忍睹。现在看它对长默,简直就是换了个画风。

小宁子不认识长默,看到风涯大殿对他态度亲密,就一直十分惊异,现在因为灵鸟的事对他更是好奇,暗地里频频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指挥人将正房清扫了出来的公公则是站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眼神里偶尔掠过的位置,是长默的颈侧。

一直没有什么意外,直到用膳即将结束的时候,长默的手突然抖了一抖,正巧那只手在做着放下玉筷的动作,这么一抖,玉筷敲在碗沿,发出很大一个声响。

长默的脸色变得刷白。

“怎么了?”大殿立刻放下了碗筷,关切问道。

长默道:“没…没什么?”

大殿皱眉:“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么差?”

长默按了按肚子:“可能是午间骑射课喝多了凉水,有些不适。”

大殿就冲德胜道:“快去请医者。”

长默连忙拦手:“不、不用了。家中有常备的药品,劳烦公公取来一些给我服下即可…大殿,我先告退了。”

“…也好。”大殿道:“仔细一些,迟些如果还是不适,需请医者来看。”后面一句,是对着德胜吩咐。

德胜赶忙应是,上前扶住了长默。

这时他的一颗心都快要跳出腔子了,看着长默的锲文并无变化,但下意识还是侧身挡住了那位置,两人往长默现在居住的厢房走,感觉背后的大殿一直没有移开视线。

均是一背的冷汗。

“怎么了?”回到厢房,德胜就急不可耐地问道。

长默脸上的白色依然没有消褪,下意识抚向颈侧,自方才,那里就传来一阵接一阵的灼痛。

昨晚一闪而过的那阵灼烧感不是错觉!

长默的感觉非常不好。

他与启淳两人的结契情况非常特殊,当日阴差阳错的,体内与启淳结契的是他的异能,不是他的疫力。

长默无法解释,只能将之视为特例对待。

这段时间,他特地搜集过结契者之间相互联系的信息。大昊国对方面的著作侧重介绍的是结契者之间在治疗、战斗之间的配合,还有一点明确指出,一方结契者生命结束,另一方的符文会同时溃散这种现象。还有一些野史资料记录,结契者之间会有神奇的心灵感应,一方能感应另一方的到来或者遭遇不测之类云云,从未有正经证实,被很多修行高深、德高望重的修者名宿斥为无稽之谈。

长默身上所发生的,就更为荒谬,从未被记录了。

那股烧灼感代表什么长默并不知道,但却知道,绝对不是好事。

说给公公,公公也是一片茫然。

启淳,你究竟正在经历什么?

长默痛恨这种未知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再想想突然造访的风涯大殿,长默只感觉有一股深深的焦灼与心力交猝…

第75章 别的想法

这种状态下什么也办不成, 长默干脆早早睡下。

迟一些,小宁子过来探望, 询问长默的情况,见他睡下, 隔着屏风瞧了一眼, 冲德胜打了个眼色。

这小子, 见风使舵的本事不小, 这会儿客气也不少,但德胜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廊下,换过一身衣裳的大殿在煮香茗,看到德胜来, 给他斟了一杯,德胜诚惶诚恐地接下。

“你把那孩子照顾得不错, 这些年, 辛苦你了。”

德胜瞬间就泪了。

两人闲话,大殿又询问了一些两人的情况,等他离开,若有所思。

长默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然后又开始做梦。

这一回的梦不像上一晚那样杂乱无章, 隐约是受到那股灼烧感的牵引,进入奇怪的空间。

然后就看到一个燃烧的人。

这个人, 身处在一片完全黑暗的空间,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能量体, 组合成人体经络的样子,这股能量似乎在沸腾生长,远远看去,就像是在燃烧的样子。

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吸引着长默,使他不由自主靠近着,随着靠近,长默更明显地感受那股扑面的热意,灼痛着身上的肌肤。

长默毫不怀疑,这么下去,对方会被烧成烣烬。

“启淳,是你吗?”奇怪的情绪支配着长默,使他发出声音。

这个人突然转过了身!

毫无预兆地,一双通红、没有一丝人类情感、充满着暴虐杀戮气息的眼眸摄住了他!

啊!长默一下子被吓醒了过来,心怦怦乱跳。

那双眼睛何其熟悉,分明是长默在士山看到的,平安入魔,失去理智之后的样子!

长默有个预感,这个梦,并非胡乱所做,它在告诉自己什么。

是启淳吗?他入魔了?!

这个时候的长默知道,他在梦里看到的,正是启淳被被母吞天兽吞入体内的场景!

祖地。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晋阶,入魔,大吞天兽苏醒,三件棘手的事同时发生了。

事情越来越失去控制。

随着晋级的进行,神血逆流,越来越难以控制。

与此同时,剩下的一只小吞天兽不再正面对敌,而是时出时没,对启淳进行断断续续的骚扰,给母兽的苏醒争取着时间。

启淳红色的凤眸带着丝丝血腥与冷冽的寒芒。

冷静近似冷酷。

从进入祖地之后从未取出的战铠,法宝,防御阵旗,终于被他取出,物尽所用。

他面无表情地吞下大量珍贵丹药,晋阶增益的,以及抑制神血逆转、入魔的。

吼!远方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有形无形的声波令整一片空间的波动瞬间紊乱,崩裂的雪山像是被按下慢进键,缓慢地裂进,迸溅,力场也变换了方向,纷纷扬扬的雪碎像水蒸气一样往上升腾。

小吞天兽发出一声哀鸣,瞬间溃散,紧接形成一道亮光,向上空急驰而去。

上方空中,一个笼罩着整片天空的灵体正在产生,散发着庞大的意志。

上扬的碎雪飞至半空,裹住庞大灵体的身周,它们排列着,凝固,以自身为基,凝入强大灵体身上所出现的一个个符文进行锻造,渐渐形成光滑犹如金属般的线条,一件美丽且庞大的战铠转瞬形成。

母吞天兽的外貌终于清晰,同样红色没有情绪的狭长双眸,锐利的獠牙,额心还有六道凹槽。

一声轻鸣,小吞天兽所形成的光芒,镶入其中一道凹槽里面。

母吞天兽在呼唤,然而其它五只小兽迟迟未有回应,母吞天兽似乎意识到什么,发出一声痛楚的嘶吼,仇恨的眼光,落在唯一的闯入者身上。

域,展开!

吞天王兽的王域,技能:吞噬!

一瞬间,启淳陷入完全黑暗的环境之中…

上州小院中正星辉灿烂,夜才过一半。

四周一片谧静。德胜不知什么时候倚在床脚睡去了,轻轻打着鼾,这几日整天挂心,难得见他睡得这么沉,长默不忍心叫醒他,取了张薄褥给他披上了。

长默往外面走,夜里玉簪花的香味更加浓郁了。后院如今被整葺出一片美丽花苑,假山亭台,大有场地,长默原只是想透透气,漫无目的地走,等在一阵发呆中回神,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风涯大殿歇下的正房廊前,不知站了多久。

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是了,可能是因为那种负担太沉重了,他下意识里强烈希望能将实情告诉大殿。

哪怕是提醒一下,否则,一旦有什么不测发生,他必定背负无尽的歉疚与不安。

就算是只能一起着急,大殿是启淳的亲人,他有知情权。

自己也想听一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这正是他潜意识里的心声。所以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这里。

然而时间不太对,长默叹了口气,正打算往回走。

只是他一动,里面一阵啪啪翅膀挥动的声音,紧接一团黑影扑了过来,长默好险止住自己的身形,一边肩膀一沉,就见那黑羽灵鸟栖在自己肩上,歪着脖子与他的脸不足数寸之距:“干什么?”

这么一来,里面就听到动静了。长默听到大殿慵懒的问声,小宁子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看到长默一脸诧异:“默公子?”

长默尴尬:“是、是我。吵醒你们了。”

“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

小宁子道:“大殿让您进来。”

他说着利索地挑亮灯,又小跑到长默身边,冲着他肩头的鸟讨好道:“灵公子…”

黑羽灵鸟一脸无聊地看着他们,扑哧一声飞走了。

里面风涯大殿已经起身,面上未见半点愠色。看到长默告罪,立即将他拉了起来。

“手这么凉,在外头站了很久了?”

“…我做了个梦,睡不着,不知不觉就走到这边来了。”

“所以,是想跟我说说吗?”

风涯大殿是个很好的聊天者,不知不觉就能让人放松下来。

长默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您相信结契者之间会有奇妙的感应吗?”

“这个啊。”风涯大殿笑了笑,声音很轻柔:“学堂的先生肯定会告诉你没有。至于我嘛,每回我跟大帝玩我躲你抓的游戏时,总是会被准确的找到,不知道算不算?”

“呃…”

“所以这个梦是关于启淳的?”

“是啊…梦见他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空间,浑身的经络都在燃烧,眼睛是红色的,是入魔了的样子。”

“事实上,这几日一直做着类似的梦,都不太好。我很担心…”

一口气说完,有种放下包袱的感觉。

然后他看着眼前的男人。

担忧?吃惊?听完吓了一跳?并不。

“就为这个愁眉苦脸的?”大殿没事人一样弹了一下长默的额头:“放心吧小老头儿,你的殿下在进入祖地的时候,几乎搬空了他父皇以及我的半副身家。没事儿的。”

“就算不相信这些身外物,也要相信启淳,天龙王兽,没那么弱。”大殿的话,带着深深的骄傲与浓浓的自信。

相信启淳,一句话,就是这么简单。

这种熟悉的风格…果然不愧是父子。

长默囧囧有神地出来,被这么一洗脑,不由深深反思他与公公两人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事实上,并不。

长默不知道,他的话,对大殿还是有影响的。

室间只剩下一人,大殿长久坐在灯下发愣,黑羽灵鸟啪打着翅膀飞了进来,蹲在他面前跟他对视。大殿突然就叹了口气。

…想儿子了。

当年的小豆丁都长这么高了,启淳应该更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