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了…没用的…夫子根本不收…”
绷到极尽的那根弦断了,一下子,所有的孩子都如同被判下了死刑牌。啜泣与绝望的喘息一下子填满了这个狭窄的空间。
“是不是太少了?你全拿出来了吗?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再凑一凑,你、你再试一试!”一个大孩子握紧着双拳, 浑身颤抖。
“银子、银子?你以为夫子会稀罕银子?”少年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声:“这种东西有什么用?你要拿去啊!拿去啊!”他狠狠抓起一个银锭掷向地面, 猛地蹲下,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处, 发出吵哑尚且稚嫩的痛哭。
呜呜的哀鸣一声声响起。
“不、不要。我不要被抓去催体,我不想死,我不想当那种怪物。”
“我们逃吧, 逃到深山,城门并不没有我们的捕文,把守并不严,我们能出去的。”
“到深山?然后我们怎么过活?我们走了,父母和阿姐弟弟他们怎么办?我们会连累死他们。”
“那劝他们跟我们一块走呢?我娘把我当心肝宝贝,她愿意的、她愿意的!”
“是、能逃。可是又能挨多久?没有丹院一年一次赐下的丹药,疫毒照旧会再次发作,我们照样会死!”
“…”
没有人接嘴了,如临深渊的绝境正在压垮他们的肩膀。
“还、还是接受吧。如果都要死,那么去接受催体,还能给爹娘他们攒一笔安家费…”然而他的话音才落,就给一个高个子男孩狠狠揍了一拳:“你这条懦弱的狗!你自己甘心去死,那你就去死!我可不甘心!”他环视其他人,鼻翼翕张:“你们呢?你们甘心吗?甘心就这么死吗?甘心变成那种怪物吗?”
“不、不甘心!”先是有人小声回应,这种情绪渐渐感染到更多人,有人吼着回应男孩:“我不甘心!”
男孩握紧双拳,一双比夜里的野狼还亮的眼睛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是!我们不甘心!他们逼着我们去死,我们就不让他们好过!横竖要死,我们就拉着几个来垫背!我就问你们,敢不敢?敢吗?!”
“敢!”一个同样绝望的孩子牙齿喀喀作响,散发疯狂之意。
“连累阿父阿母?呵呵,他们根本就是偏心的,为什么不让大兄去、不然四弟去?他们选中我的时候,可曾考虑过我的死活?凭什么我就要死了,他们却好好的?”
“我敢!”
破庙的气氛迅速变了味,绝望被一股扭曲了的恨意所取代。
他们变得平静又诡异,一声招呼,围拢到一起。
他们商量着什么,你一言我一语。
鸦鸟栖息在树上,这个秋夜,沉闷窒息,罕见的无星无云。
一班小孩散尽,破庙之中,唯留那名高个子男孩。
早先还一脸激动的男孩,此刻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那股略显青涩疯狂躁动的恨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合他年龄的深沉。
他微微向卧倒着的神像背后躬身:“老师。”
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神像的背后:“你做得不错。”
少年的脸微微露出激动:“这是学生应该做的。明日学生将依计行事,名府戒备森严,还请老师也一切小心。局时星火为引。”
黑影点头:“好。”
天气躁闷,第一场秋雨酝酿了整整两日,终于倾盆跌落了下来。
春耕之后,瑛娘与哑二便带着长欣到血神司验测,“虎”虽是一种比较大众的血脉之力,检测出来的资质评阶却是不错,全家人为此颇为欢喜了一场。孙青为此连跑了两趟家里,赐下大笔东西,显然对此事也很是关注。
经此小小一事,可以看出主家对人才资源的控制力。
这样的控制力,还影响在他与长欣的户籍一事上。
在此之前,在长默手中掌握了小笔财产之后,他便仔细问过一家人的脱籍之法,却被告知,瑛娘和哑二两个大人还好,两个拥有“贵客”身份的小孩在十八岁之前却是不可能的。
长默转念一眼,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很明显,虽然为奴,但“贵客”身上拥有一半主家血统,况且,在“贵客”出生之后,主家便投入了大量的资源,如每个月有的“例银”,这批孩子便是主家的人才储备库,在没有确认“贵客”完全没有一点培养价值之前,是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的。
“贵客”想要脱籍并不容易,根据以往,只有主家特赦、立下特殊功劳或者在主家服务满一定的年限的,才有可能获得自由籍的。
两个孩子不能脱籍,瑛娘和哑二两个大人自然也不会离开。
思绪拉回眼前,长欣也进学之后,家中就时常只剩下瑛娘一人。这几天或者是换季气候作恶,瑛娘身体不爽,将长默的心情也弄得沉甸甸的。
之前,学院给每一个学生都发了一颗疫丹,据说,这种疫丹,在他们成为药师之前,每一年都要定期服用。
服下疫丹之后,体质比较敏感如樊笙,身上又发了好几天的丹毒症状,好在这一次并没有一开始的那回严重,浅浅发了一些紫斑,便消下去了。
长默来到学院,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天气的影响,这一天的学生,分外躁动。
一名小同窗捅捅长默的手臂:“长默,你在巡检队,在没有发现这两天有点不对?”
长默道:“有什么不对?”
“我听说,最近会送一批迟迟无法晋阶的学生去进行药沐催体!”小同窗努了努嘴:“你看看咱们班上那几个老生,最近两天,脸色可都不怎么好!”
长默顺着他的眼光望了过去,果然看到那几个老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色灰败、惴惴不安、神色呆滞的都有。与另外的学生明显的格格不入。
长默心下沉沉的,却仍旧理智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你莫要胡言,几名老生也与我们同窗了半个学期了,已经是我们的同学之一,暗地里指指点点不好,有什么事,夫子也会告知我们的。”
打发走小同窗,却见旁边的金欢脸色发白,尽管一改之前散漫的态度,金老板也舍得血本给儿子购买聚灵丹服用,但毕竟资质摆在那里,金小胖的修练进程十分缓慢,为此一听到“催体”两字便有些杯弓蛇影。
“默哥,他说的可是真的?”
长默揉揉他的头,清减下之后,金欢是名圆鼻子圆眼睛的可爱小孩。单单一根疫丝虫就将他折磨成这样,长默心里暗叹,对待金小胖,他就真诚很多了:“不管是不是真的,都跟咱们暂时无关,也不是咱们有能力管的。这几日放了课,尽早回到舍间,莫在外头多逗留,下了学也快些回家,莫凑热闹。”
金欢脸白了白:“默哥你可还要巡检,可有什么危险。”
长默自信地笑了笑,对两张担忧的小脸摇了摇头:“放心。默哥的拳头不是白练的!”
话是这么说,长默却一直在观察着周围的变化。
巡检组的巡查量增加了,新设了很多关口,对接也更加严密。长默有次被惊鸟所扰,进了一处平时没什么人来到的小林子,吃惊地发现连那里面也增加了防哨,而看身形,竟是异能者!
心里清楚,有事情即将发生了,并且绝对不会仅仅是要送一批学生进行药沐催体这么简单。
他一直在暗暗防备事故的发生,终于到了这一天。
这一日,课堂上静悄悄的,夫子布下了作业,临时有事被叫开。
长默正在埋头默记,蓦地听到一声强烈的炸响!
轰隆!一股火苗漫着黑烟漫伸开来,嘈杂声一瞬间响起,如同平静的湖面被炸开!
“都不要动!”杂乱之中响起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百里紫苏和云吉厦街的地雷么么哒!
攻宝:本殿下年底的时候是各种忙呀,作者也很忙…大家呢?
第52章 少年
“呕!”有人发出呕吐的声音。
有了第一个, 紧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
“有毒!”惊恐的声音夹杂在一片混乱之中。
仔细能发现,那股黑烟中夹杂着不祥的淡红。
学堂出入口本来是一排五排开的雕花木门, 门外是角檐短廊,二截台阶下便是一个树木扶疏的露天小庭院。木门平时都开放着, 然而今日风雨骤至, 学生为了抵挡漂泼而至的雨水, 左右四扇排门均被掩上, 只余中间的一扇出入,一下子,整个课室便成为一个半封闭的空间。
这一来疏散不佳,那毒烟一旦被引发, 烟势甚烈,一下子滚滚浓烟散开, 布满整个课室。
有神情惊慌的学生抓着喉咙干呕着扑向大门, 却惊恐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掩上的学堂大门竟被锁死了。
慌不择路的学生扑向唯一敞开的大门,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下子将他刺倒。
“啊!”红色血液喷溅,看清这一幕的学生尖叫着抱头鼠窜, 带翻课椅, 引来更多的尖叫共鸣。
“都不要动!不要过来!”那个竭斯底里的声音再度嘶吼。
动乱发生在一霎,很多学生根本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一一中招。毒烟一侵入鼻息,长默就觉得胸口一闷,体内异能瞬间警醒运转, 终于回复了清明,金欢已经软绵绵快要倒了,长默一紧张,见桌上还有一碗早上承的准备洗刷毛笔的雨水,也顾不得脏,用力将自己两幅衣袖撕下沾湿,分别堵在金欢和樊笙的鼻口。同时高声提醒有条件并且清醒着的同学沾湿衣巾堵住口鼻。
“大家不要慌,尽量捂紧鼻口,还能动弹的把身周的燃烟踩熄,一起退到讲台侧外方,合力撞开第一扇门!”他大喊。
一连喊了三声,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学生们这个时候已经是一锅乱粥,有人指挥,下意识就顺从指挥行动,在求生意志的操控下,跌跌撞撞着,一起狠命撞着大门。
长默向着中间敞开那扇门移动,经过的地方,一连踩熄了数堆地面的燃烟,大门门柱边,班上年纪最大的那名老生正拦在门口,地下倒横着数名慌乱中想从大门口逃走被刺伤的学生,红色的鲜血浸染着地砖。老生手上劫持着另一名学生,凶相毕露的脸上混和着污汗和血迹,显得格外狰狞。他一手紧紧攥着尖亮的匕首,一手勒着被劫持学生的脖子,匕尖距离后者颈上动脉不过一寸。
“不要过来!我会杀了他!”那老生恐惧地低吼。
“轰隆!”那一边,关紧的排门终于被撞开。
学生们飞冲了出去,就要四散奔逃。长默喝道:“有人去寻夫子来!有人帮一把手,把昏迷的学生抬出去!”
老生看着这一切,眼瞳一直收缩着。
他拼命喘息,两眼血红地瞪着长默:“为什么你没事?”
长默耸肩:“我也不知道。”
老生:“你再过来,我就把他杀了!”
长默立即做出投降的姿势:“把他杀了,你还能威胁谁。宋贤,你有没有低头看一看,被你架着的这名学生,昨天刚分给你一角饼子。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宋贤脸上的肌肉重重抽搐了一下,一股扭曲的恨意与良心受到遣责的情绪同时在他的脸上交织着,他吼道:“那又怎么样!只能怪他倒霉!”
长默道:“好,怪我们倒霉。可是你看,好多学生逃出去了,夫子很快会来。我如果是你,就悬崖勒马,未尝没有挽回的机会。
“挽回?”老生发出可怕的笑声,一双手却一直抖:“做到这种地步,我就没想到要回头了!今日就是死了,有这么多人陪葬,我已经值了!”
“那你就去死吧!”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响起。
宋贤身上一僵,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点戟尖从他的心口透出。生命消逝的前一刻,他手上的刀尖依旧惯性向被劫持的学生颈项刺落,长默扑过去,挥落了匕首。
“夫子!”
“做得好!”
长默也顾不上其它了,一边扶住软倒的学生,一边提醒:“夫子,这里几个同学被刺伤了,又吸了毒烟,必须先行救治!里头还有好些被毒烟呛晕的同学!”
高夫子当机立断一吼:“都跟我来,先把学生抬出来!”
门被洞开,弥散的毒烟迅速挥散了出来,现出里头混乱不堪的场景。
不过是十几分钟的事,课室却仿佛变成了人间地狱。
横七竖八的学生,被推翻的桌椅与满地黑色的灰烬物,墨水,纸笔,被踩踏的书本散了一地,最触目惊心的是临近正门口那大滩的血迹。
能动的都被号召了起来,来不及等毒烟散开,用布巾掩了口鼻冲进课堂,将人抢了出来,一趟,二趟、三趟。
满头大汗的医者散开着药箱,给被扎伤的学生包扎伤口。同时命令其他人给中毒昏迷的学生先服下解毒丹,一一解下浸染到毒气的衣物,同时清除呕吐的污秽,以防呛到喉管。
长默手下,一个学生脸色已经成紫胀色,透过没有完全闭合的眼睑能看到翻过去的眼白。长默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发抖,利索地清除掉他口中的秽物之后,解毒丹喂不进去,他立即将药丢进水中化开,扶起他的头定好角度,将化了解毒丹的水往他嘴里灌。
处理好这名学生,他忙不迭又扶起另外一名。
快速褪下对方的衣衫,在他的胸口按压。
混乱成一片的大脑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尽自己所能,救活这些学生。
“你也吸入毒烟了,为什么不在一旁好好休息?”一个不善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长默有点懵,猛抬头,只看到一管笔直的鼻梁与两道斜飞俊眉。
线条优美的下巴紧抿。
雨后新晴,来人肤色如玉,白色锦衣胜雪。
这么惨烈灰暗的画面,身边突然出现一名如此贵气逼人的小少年,一时间似乎连天空的阴翳也被一扫而空。长默愣神,不仅是因为来者的惊人的容貌,还因为对方如此斥责的口吻,而自己确实不认识对方:“你…”
对方皱起了眉头,不容分说跟着蹲了下来,接手了长默手上的动作。
“是这样吗?”小少年低声提问,清越的声线如击玉磬,紧抿簿唇朱若丹脂染就。一双尚且带着男孩温软的凤眸似有热度,定定落在长默身上。
长默被他盯得头皮一紧,上辈子加这辈子,他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无论是从外表到气势都如此凌人的大男孩。得亏他内心是个成年的灵魂,才没被盯得膝盖一软。
长默甩甩自己的胳膊,才发现自己的两条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胀发麻,有些失去知觉了,救人要紧,长默一时忽略这名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少年是怎么回事,顺从地让出位置,同时示范。
少年嘴上厉害,动作却笨拙得可以。一记虎掏心摁下去,晕迷的学生嘴上“噗”的一声。少年背上一僵。
长默额头垂下两道黑线,替自己小同窗捏了把汗。
“要轻一点儿,分别揉按这个地方,手这么交握。”
“哦…”小少年应了一声,这一次,动作就小心且标准多了,轻且便着力地按揉。
少年的手指修长洁白,互握按压在学生细嫩的胸口,掌缘竟比后者胸口的肤色还白上几分。
长默盯着盯着,眼光又粘回少年的脸庞上,再一次为其容光所慑。忙调开视线,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还是条耿直的颜狗,欣赏的还是个没怎么长开的大男孩,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心里鄙视了自己一下,长默拉回心神,手臂的麻劲也过了,他连忙帮着护住受伤的同窗的后脑壳,两个人合作,不一会儿,伤者就低低□□了一声。
“你在一边休息。”少年下令。
这种严肃且理所当然的口吻是怎么回事啊!
长默皱眉摇头:“我没事,救人要紧。”
少年皱了皱眉尖,眼光很快从长默脸上扫了一圈滑开,又滑过他撕掉了两幅衣袖□□出来的手臂,神色并不赞同,但最终却没再说什么。
两人似有默契,转移下一目标。
第三个学生、第四个学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横卧昏迷的学生一个个被处理完,抱上了担架。
长默站起身,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浑身发软,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少年扶了他一把,声音紧绷:“你没有事吧?”
“…没事。谢谢。”
“你脸色不好,呆会要让医者看看。”少年又道,脸色发臭。
“…”长默又有点愣了,为对方这种带着训斥又熟谂的口吻。
“默哥!”突然,从庭院外面响起金欢和樊笙的呼喊。
长默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在这里。他还想要对少年再说什么,回头却定住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背后空空如也。
诡异的感觉扑面而来,已经不怎么胖了的金小胖拉着樊笙此时已经到了,看到愣怔着的长默,不由紧张兮兮:“默哥,你没事吧?”他和樊笙两个吸了毒烟,在外头晕晕呼呼了半天,被喂了药,这会儿终于清醒了过来,第一时间过来找长默。
“…我没事。”长默吞吞口水,问两人:“刚刚你们过来,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小公子站在我旁边?”
两个小伙伴均是摇头。
长默忍着手臂升起的鸡皮疙瘩,疑虑丛生。
刚刚遇到的事,都是真的吧?
联系到白衣小公子诡异的举止,莫名熟谂的语气,飘忽来去的踪迹,怎么那么像一种叫“好兄弟”的生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