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免了朝会,自己与百官都得了一段放下政务的清闲岁月。
裴羽有了萧错和裴夫人的帮衬,对诸多门第的立场、大致情形了然于心,狠下了两日的功夫,牢记于心。
腊月二十六,是太后的寿辰,宫中设宴,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可携家眷进宫贺寿,着便服即可。
这倒是萧错和裴羽先前都没想到的事情,太后母仪天下时,从不曾为这类事情设宴,先帝驾崩之后,一心一意含饴弄孙、礼佛,寻常都不大见人的。不需想,这一定是皇帝、皇后的意思。
夫妻两个自然要进宫贺寿。
这日,吉祥一大早就来萧府找吉祥。或许是宫中设宴忙忙碌碌的缘故吧?它一向不喜人多、喧哗或忙碌的情形。
如果让它们知道要出门,是怎么都要跟随的,别的时候无妨,今日却是不妥。
萧错倒是有法子对付它们:唤清风带着两个小家伙去后花园玩儿。
吉祥、如意不疑有他,喜滋滋地去了。
裴羽失笑,“若是遇到那只大花猫,又要生大半晌的气。”
“那多好,这一日都有的忙了。”萧错与她说笑着上了马车。
裴羽问道:“皇上、皇后怎么还特地吩咐穿便服呢?”
萧错笑着解释,“官员都穿官服的话,要夹在无品级的各家子弟之间,不伦不类的。你们也是一样,不少闺秀、无诰命的人也会进宫贺寿。以前就是这惯例,宫宴随意些最好。”
“也对。”裴羽抚了抚他身上的净蓝色锦袍,“张家、崔家的人,都会前去吧?”
“嗯。”萧错颔首,“皇上特地命崔鑫去知会了两家。”
两家矛盾闹到了明面上,皇帝一直也在明面上维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不知情的外人,一定每日都在揣摩圣意而无结果。
萧错侧目打量着裴羽。粉红色对襟褙子,长度及膝,娇绿色缎面裙;绾了高髻,戴了东珠耳坠,手上戴着他送的那枚戒指,只在唇上涂了一点口脂。
粉红这般娇嫩的颜色,东珠悠然焕发着的光彩,与她分外白皙的肤色、清艳的容颜相得益彰。
这一身衣饰,该是为着太后寿辰的缘故特地选的,衣物颜色若是过于素净,于今日的场合不符。大红大绿的颜色、满头的珠光宝气,又是她如何都不会选的装扮。
“看什么呢?”裴羽被他看得都要怀疑自己衣饰出错了。
“好看。”他说。
裴羽笑盈盈斜睇他一眼,“是吧?”
他抬手捧住她的脸,去吻她的唇。
“不准。”她连忙笑着掩住他的唇,“这颜色与衣服相称,你别捣乱。”
“麻烦,瞎忙活。”他抱怨一句,却不再坚持,改为亲了亲她的脸。
到了宫里,夫妻两个一同进到延熹殿。
宫中的宴席近年来都是男女齐聚一堂,分东西列席。
进到大殿之中,萧错与裴羽相形到了前方,向皇帝、皇后行礼,给太后拜寿,呈上贺礼。
裴羽能感觉得到,先到场的人视线都集中在自己与萧错身上,心里并无忐忑。她之前对这种场合唯一会担心的,是性情难以捉摸的皇后。已见过皇后两次,忐忑早已消散无形。
太后打量着裴羽,又看了看身侧的皇后。
皇后巧笑嫣然。
“真是个标致的孩子。”太后轻声夸赞一句,对皇后笑眯眯地一颔首。先前儿媳妇提过济宁侯夫人两次,都是喜滋滋的夸奖人好看,她不置可否——在她眼里,儿媳妇才是最好看的。这会儿见到裴羽,才知当真是个极出色的女孩儿,是与皇后完全不同的美,极为少见的那种特别纯净悠然的美。
萧错与裴羽并没留意身份最尊贵的婆媳两个之间的交流,礼毕后按品级入席。
裴羽瞥过专属皇室中人的那几个位置,空落落的——楚王妃、晋王妃、昭华长公主、舞阳公主还没来。
她刚坐下,阮夫人与阮素娥寻了过来,连忙起身与母女两个见礼。
阮夫人笑盈盈的拉着裴羽的手,眼含欣喜地打量了一番,“真真儿是没想到,萧夫人是这般绝俗的人物。”怪不得济宁侯要把人藏在家里不给人看,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夫人谬赞了。”裴羽笑着与对方寒暄期间,留心打量着阮夫人与阮素娥,发现母女两个的容貌与七分相像。
阮素娥笑道:“许久没见夫人了,我的针线活倒是长进了不少。”
“是啊,多亏了萧夫人对她的指点。”阮夫人对裴羽道,“这一点,可真是要多谢你了。”
裴羽忙道:“这就太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
说话期间,崔家的人到了,并且来得不少:崔耀祖、崔振、崔夫人和崔俪娘、崔容娘。
阮素娥瞧着崔俪娘、崔容娘姐妹两个,撇了撇嘴。她们这种人也真是奇了,似是不知道脸面为何物,出了那样大的丑,家里兄长又是那个情形,照样儿四处招摇。
在场的人们低声议论起来。
裴羽则利用这间隙望向萧错所在的位置,见他与韩国公坐在一起说话,这会儿不知韩国公说了什么话,惹得他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那笑容很是爽朗,有着热血男儿的豪迈。她发现,他在外人面前的样子,与面对着自己的他很是不同。
视线只是状似无意地略过,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崔家人礼毕,张家人到了。
这样的场面,任谁都要留心观望。
阮夫人与阮素娥在裴羽近前落座,饶有兴致地观望。
崔家人要入席的时候,恰逢张家人进殿。
阮素娥知道裴羽没见过崔家的人,便小声的告诉她几个人的身份,末了道:“走在崔大人身边的年轻男子,是崔四公子。听说也是有勇有谋之人。”
裴羽因此凝眸打量崔振。长眉入鬓,狭长凤眼,很俊朗的样貌,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袭石青色锦袍,神色温和,目光平静悠远。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出色的男子。但他是崔家人,这先入为主的认知,让她怎么也没法子以平和的心态看待,没满心反感已是不易。
她转头看向张家人,来的是张国公、张旭鹏与张旭颜。
张夫人还要遵从皇后的吩咐在家闭门思过,张府世子去外地办差还未回京。
三个人拜寿之后入席。
有小宫女引着张旭颜入座的短短路程中,崔俪娘与崔容娘找到张旭颜面前,拦住去路。
裴羽暗暗摇头。崔家姐妹两个简直要不得。
阮素娥却是微声笑道:“自找难堪去了。”
这时候,阮夫人轻轻摇了摇裴羽的手,“瞧你家侯爷。”
裴羽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萧错端着酒杯,走向崔家父子二人。
韩国公则扬声对崔耀祖道:“崔大人,移步过来说几句话?”
崔耀祖自然笑呵呵地称是,起身离席。
裴羽盯着萧错手里的酒杯,想着他今日是要破例找人喝酒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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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05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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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错走到崔振面前。
崔振站起身来,拱手行礼,“萧侯爷。”
“崔四公子。”萧错颔首一笑,用下巴点了点崔振的酒杯。
崔振微笑,端起酒杯。
“为钟逍。”萧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为梁冲。”崔振亦是一饮而尽,随即亲手执壶,为彼此斟满酒杯。
不知情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萧错又举杯,“这一杯,为你我缘分匪浅。”
崔振莞尔,“这一杯,为你我来日缘分更深。”
二人干了杯中酒,四目相对时,唇畔逸出清浅悦目的笑,视线却都转为直接、锋利。
“侯爷稍坐。”崔振望了一眼正与韩国公寒暄的父亲,抬手对萧错做个“请”的姿势。
萧错也转头望了一眼韩国公所在的方向,笑,“怕我把令尊气出个好歹?”
“嗯。”崔振居然也不否认,“换了我是他,看到你就已火冒三丈。”
萧错轻轻一笑,转身落座。
两个人看起来都是和颜悦色,可是坐在一处的时候,气息、气势相撞,竟使得所在之处的氛围变得森冷、诡异,叫人看着心惊。
就像是同样凶悍的狼、漂亮的豹相遇、对峙,看似平静,却总要人担心下一刻便会出点儿什么事。
“这情形有什么不对么?”裴羽收回视线,看向身侧的阮夫人,捡起方才的话题,明知故问。
“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只是想着,这男人的心思,真是我这等糊涂的妇道人家看不穿的。”阮夫人低声解释道,“皇上登基之前,侯爷奉命去南疆办差的事,你总该晓得的。”
裴羽道:“只是听说过这么回事。”
阮夫人将语声压得更低:“就是在那期间,济宁侯与崔四公子结了深仇。侯爷是去南疆清除军中的佞臣、地方的贪官污吏,发生过的一些事,在南疆都不是秘闻。我有亲戚在那边,来京城时与我说过。”
有亲戚在南疆,不过是借口,阮夫人之所以晓得那些事情,是因为阮侍郎身在兵部,自有交情不错的官员把那边的事情如实相告。裴羽笑着点头,好奇地问道:“那么,发生过什么事呢?夫人方便告知么?”
阮夫人就笑,“你倒真的是喜好清静的性子,要是换个别人,这些事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了。既然你起了心思,总能有法子知道,我便多嘴说几句。”
裴羽感激地一笑。
阮夫人道:“那期间,崔大人治下不严,其中一个原因,是梁家的人急功近利——那是崔夫人的娘家,梁家在军中、地方挑动起诸多是非。崔大人若是认真查办,自己也无法撇清关系,只好私底下不断劝诫,大面上和稀泥。
“崔大人在南疆多年,根基太深,先帝又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性子,一直顾念着旧情。知道那边隐患颇多之时,也只是让崔大人给个交代,让作为钦差的济宁侯秉公办差即可,加之济宁侯的游说,只能遵从圣命,最起码,不会阻挠济宁侯办差。
“崔大人如此,梁家的人却急得跳脚了,是知道难逃罪责。
“崔四公子与手足情分泛泛,却与表哥梁大公子情同亲兄弟。
“侯爷办差期间,惩处了梁家及其家族中五名文官武将,家小流放千里。梁大公子在公事上并无罪责,也只是落得流放的结果。
“只是没成想,梁大公子因着父辈亲人被处决,将济宁侯视为杀父仇人,寻机逃出官差的眼界,跟崔四公子借了得力的人手,千方百计地找济宁侯寻仇。
“济宁侯那时在南疆,算是四面树敌,那边的人又是凶残阴毒得很,明里暗里的人手再多,面对这种情形,也只能勉强做到自己无性命之忧、手下的伤亡减至最低。
“梁大公子想杀害济宁侯,始终不能得手,便消停了一段时日,在崔四公子处住了一段时日,之后就将矛头转向济宁侯的发小钟逍。
“后来,梁大公子得手了…并且,特别残忍地用腰斩之刑处死了钟逍,并收买人把尸体送到了济宁侯面前。”
裴羽睁大眼睛,面色微微发白。
虽说是外人,阮夫人说起来也是满目黯然,她笃定地点一点头,继续道:“那件事,让济宁侯暴怒。南疆的人都知道,是在钟逍惨死之后,南疆很多地方陷入了腥风血雨,侯爷的手段变得过于决绝狠辣。
“钟逍那笔账,济宁侯怎么可能不清算,他最善机关布阵,后来…用迷阵困住了梁大公子,整整十日。”
整整十日…
阮夫人的语气透着些许惊惧:“梁大公子和手下,是活活饿死的,只留了一个活口。侯爷要那个人去知会崔四公子,想为之报仇,他随时恭候。”
裴羽缓缓地吸进一口气,“明白了。”萧错痛失结伴成长、一同驰骋沙场的钟逍,崔振痛失如亲生兄弟一般的梁大公子,二人之间的仇恨,是这样结下的。
起因,他们不会在乎。因为男人之间的情义,没有道理可讲。男人之间对于家族的事情,反倒会始终理智、冷静,从大局考虑进退,而对于生死之交,则是无条件地信任、维护,死生别离之后,便会无条件的为至交报仇雪恨。
阮夫人见裴羽已经明白萧错与崔振的仇恨因由,再开口,只说后续:“之后,济宁侯与崔四公子来回过招数次,都曾在对方手里受过伤、折损过人手。
“侯爷差事办完之后,屡次上折子请先帝允许他留在南疆,随意给个官职即可,先帝不允,让他老老实实回京去京卫指挥使司行走。侯爷无法,总不能违抗圣命。
“侯爷回京之后,崔四公子屡次要求进京为官,崔大人极力阻拦。后来,崔四公子到底是没能成行。”
后来应该是崔家声威日减,崔振为着家族,只得搁置起自己的恩怨,专心为家族筹谋。萧错亦如此。
那场恩怨争斗,听旁人讲述都已是惊心动魄。
他们这种男人的生活,有时候真是堪称恐怖。
眼下好了,两个人在京城聚首,往日的账有了大把的光景慢慢清算。
京城不比南疆,动辄舞刀弄剑那是自己找死。想置对方于死地,需得在官场上较量出个输赢。
这边两个人微声交谈,一旁的阮素娥并没留意到,她一直凝神观望、侧耳聆听着崔家姐妹和张旭颜那边的情形,因着角度不大好,索性转去能清晰看到、听到的地方。
起初,事情与她以为的大相径庭:
崔俪娘、崔容娘不是找茬,而是要与张旭颜握手言和。
姐妹两个联袂到了张旭颜跟前,双双屈膝行礼。
张旭颜神色冷淡,身姿笔挺地站在原地,沉默以对。
崔俪娘因此面色转冷,自顾自站直身形时,侧头飞快地望了崔夫人一眼。
崔夫人神色端肃。
崔俪娘立时现出几分怯懦,神色逐渐转为和煦。
崔容娘直起身形,笑靥如花,对张旭颜道:“我和姐姐,曾与张二小姐起过误会,是我们不懂事,还望张二小姐大人有大量,忘记前嫌,日后常来常往。”
张旭颜展颜一笑,“这倒是奇了,掌掴你们的是我,怎么却要我忘记前嫌呢?来之前喝醉了?”
阮素娥与一些人闻言,都忍不住低声地笑起来。
崔容娘的笑容转为惭愧,“张二小姐说笑了。那次的事,是我们失礼在先,不为此,也不会请你忘记那些不快。”
“忘不了。”张旭颜态度干脆,“这种事,我会一直记着。”
对于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情,崔容娘根本没做过,几个回合都不能如愿、下台,此刻已是怒火中烧。可这是母亲的吩咐,她不能不遵从。此刻,戏做不下去了,强行按捺住火气,垂眸不语。
崔俪娘这会儿已收拾好心情,态度谦恭地道:“我们自知心浮气躁、鲁莽行事,不然也不会惹得张二小姐动怒,今日是诚心来认错,不是有句话叫做以和为贵么?况且同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是真心想请张二小姐不吝赐教,也省得日后再行差踏错。”
张旭颜笑容愉悦,“教训你们,是令堂令尊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