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有办法带她进宫,让我见上一见?”他灵光一闪,忽然觉得她身为妖精,真是一件妙事。
然而她却摇摇头,神秘地微微笑着,将合拢的双手送到他面前、摊开掌心,露出原本被她攥在手里的小小瓷瓶:“陛下,这瓶中的药叫作‘千日醉’,服下它你便可以沉睡三年,等你被葬入章陵之后,臣妾就会在宫外接应你,到时候我们便可以远离红尘、逍遥物外…”
他听了这个诱人的提议,与她相视一笑,却终是摇了摇头,凝视着她诧异的双眼答道:“我到底是这一国的君主,就算已走到末路,也不能离弃我手中的家国。今后还是辛苦你一个人走,带着我们的孩子,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他的话让眼前娇娇小小的人后退了一步,黑亮的眼珠浮上泪来:“陛下,陛下…请别用爱我做理由,却忘了我的爱;也不要为了家国安危,就漠视我的梦。哪怕我只是这天地间,最渺小的妖呢…”
她泫然欲泣着说完,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他眼前,紧跟着曙光便斜射入帘栊,照亮了飞尘蒙蒙,让眼前情境恍如一梦…只剩下落在他枕边的那只白瓷瓶,被他真切地握在了手中。
此后又是长时间的寂寞。他在狼虎环伺的深宫中茕茕孑立,可以说是沉默的反抗,也可以说是无谓的坚持。同样一意孤行的还有她——总是不依不饶地陪在他身边、劝他放下一切逃出生天,与自己远走高飞。
记不清后来是出于什么原因被她说服,也许是因为重臣辞归的沉痛、也可能是因为皇子病逝的哀恸,又或者是她模仿女儿牙牙学语将他逗笑…总之每况愈下的困境中,他到底是疲倦了。
于是他选择在那浓郁的茉莉花香中沉沉睡去。
直到醒来时江山易主、乾坤改换…
“夫君,夫君,你在想什么呢?”山道间轻凤牵着女儿的手,回过头望着李涵吃吃地笑。
他猛地回过神来,不禁也莞尔一笑,上前牵住女儿胖嘟嘟的小手:“没想什么,只是这样走得久了,难免会走一会儿神。”
“哎呀可不是,夫君你过去不管到哪儿都有车舆抬着,哪会像现在这样走远路呢,一定是累了吧?用不了一会儿咱们就可以和飞鸾他们碰头了,哎呀今天晚上大家吃什么好呢?也不知道咱妹夫那只呆头鹅有没有钓到鱼…”身旁的小女人喋喋不休地咕哝着,脚下的木屐也随着她的节奏在山石间嗒嗒作响,那从头到脚透出的欢快,惹他唇角笑意更深。
这是他过去从未设想过的人生,即便在案牍劳形时熟读陶诗,也料不到山中叶舟浮泛、菰米鲈鱼的隐居生活,是这样地令人惬意和满足。正是滚滚红尘一朝梦醒,却原来无论人世几多风雨,方外自有福地洞天…
番外
曾经,博陵深泽有一座青石别墅,建在博陵王崔氏祖茔的旁边,那里原本是供家族祭祀扫墓时暂住。不过那代的博陵王显然对祭祀祖先不甚上心,只派了一两个奴仆来看守别墅。主人长年不下榻,奴仆就免不了为了吃酒赌钱,将有限的别墅修缮经费投入到无限的吃喝玩乐中去。于是久而久之,无人打理的庭院里长满了野草,到了夏天,难免就让野草引来了野兔,又让野兔引来了野狐。
翠凰在偶尔路过这座别墅时,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她虽然向来对人工的建筑没什么兴趣,但是这座寂静荒芜的青石别墅,竟意外地对了她的胃口。
于是每每当她厌倦骊山中俗不可耐的同类时,她便会腾云驾雾来这里小住几个月,尽情享受一番安静的时光。又因为翠凰掩饰得好,姥姥们竟从不知道她在博陵郡深泽县里,还有这么一个秘密清修之地。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这座别墅真正的主人来到这里,才打破了翠凰一直在享受的寂静。
她相当不满地眯起眼,冷冷看着一辆銮铃和鸣的华丽马车停在别墅前,又有如云的仆从不停穿梭,忙里忙外地搬运行李。
这时一个清秀标致的少年忽然跳下马车,皱着小脸打量起四周来:“怎么这么破?
这真是我家的别墅吗?”
他一径抱怨着,一身白绢衣衫簌簌扫过没膝的荒草,高齿木屐踩得庭中青石“嗒嗒”作响。
那少年还不够年纪行冠礼,乌黑油亮的头发扎成一束垂髫悬在脑后,小小的脸上殊秀无匹,左眼下还点着一颗牡丹花子般的蓝色泪痣,令他看上去竟有些与年龄不相称的清冷,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恢复成少年的烂漫。
“唉…难得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终究还是来了凡人,真讨厌。”翠凰暗暗埋怨着,全不念自己才是随意占用这里的不速之客,径自任性傲慢地转身离开,“罢了,这个地方既然被毁了,我也不会再来了。”
这时却又昕那少年在庭院中抱怨道:“父王也真是的,竟好端端地撵我到这里来念书。这庭院荒芜成这样,到处是鸣虫和蟾蜍,吵都吵死了,怎么读书呢?”
说罢他忽然拉开弹弓,瞄准了躲在矮树上的一只吐绶鸟,“咻”的一声射出一枚铜弹丸,嘻嘻笑道:“这倒有点意思…”
“小郎君,博陵公罚您到这里来读书思过,您可不能再顽皮了,”这时跟在少年身后的老仆呵呵笑道,声音里满是溺爱,“这座别墅虽然荒芜杂乱,收拾一下,还是很适合您用功读书的…”
“可恶,可恶!”少年顿时大觉扫兴,收起弹弓胡乱地四处指戳,“你们把院子里的荒草统统都给我拔了!还有这里,地面怎么坑坑洼洼的,想害我摔跤吗?”
他的木屐“嗒嗒”踩在青石上,整个人到处乱转,目光也随着动作颠三倒四地到处乱投。
片刻后他的动作猛然刹停,跟着疑惑地回过头,眨了眨眼睛。
刚刚他似乎看到一道淡淡的青影飘然而去,似烟非烟又似云非云,到底是什么怪东西呢?少年纳闷地皱起眉,向一旁的老仆人求教。
“哦,小郎君,那只是一团摇蚊,”老仆人虽然年迈却睿智博学,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部是生活的经验,“它们总是喜欢聚在一起飞,远远看去,就像一团烟雾似的。”
“是吗?”那少年将信将疑地挑了下眉,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我看是这别墅会闹鬼才对吧?”
“小郎君,这次您再怎么闹别扭,也是没有用的,”老仆人对少年的顽劣不为所动,径自笑呵呵地宣主人令,“博陵公说了,以后每年夏天都会安排您上这儿来读书,您还是乖乖地听话吧。”
“我不要!”那少年听了老仆人的话,顿时发起脾气来,扔掉弹弓不停地跺脚,“我死都不要再上这儿来,不要不要…”
然而当这个夏天过去,那少年离开了别墅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是因为这座别墅的主人博陵王闹出了什么祸事,以致满门抄斩、家产也被尽数籍没。若不是因为这座别墅是属于崔氏祖茔的祭祀产业,按律不用入官,这里同样也会被官府没收,经过登记典卖之后,另换一个主人。
只是如此一来,这座偏僻的别墅便更加没人照料,以至于渐渐破败不堪,被人忘记。
这之后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直到某一个春末夏初的日子,两道身影又重新出现在这里。
“虽然破败,但是收拾一下,还是可以住人的。其实在我小的时候,这里的样子也和现在差不多。”那声音乍听上去一片冰寒,再细细留心,却会发现那冷冽的音色中又含着一丝柔情,仿佛冰凌正在春阳下悄悄地消融。
“我知道,”这时另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那声音中隐隐含着笑意,似乎藏着一个不愿道破、又令人愉悦的秘密,“这里很安静,收拾一下,很适合读书,对不对?”
“哎,谁说的?这里草间多有虫蛙,到了夜里就会很吵…”
“不会,我觉得很安静。”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在这里住过。”
我当然知道,只是你不知道…原来兜兜转转,却仍是——经不住似水流年,逃不过此间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