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轻凤忙不迭点头,末了又追加了句道,“不过有一点不一样,我可不是时常惦记着圣上,我是时时惦记着他呢。”
这一天也不知是不是王内侍回去真帮轻凤说了好话,总之隔天晚上,李涵竟真的钦点黄轻凤侍寝了。黄轻凤只觉得天地间一刹那冰雪消融春意融融。她赶忙精神抖擞地梳妆打扮,因为飞鸾薨逝而置办的朴素衣裳和银首饰,将她衬得如同一朵娇俏的玉兰,俗谓“要想俏,三分孝”,此话真是半点不假。
好容易挨到傍晚时分,轻凤便迫不及待地坐进前来迎接她的风舆,由内侍们抬着,前往李涵的太和殿侍寝。
这一夜的风流旖旎,自不消言说。黄轻凤与李涵小别胜新婚,自然须作一生拼,尽君今同欢了。就在两情缱绻之际,李涵抚摸着轻凤柔顺的秀发,鼻音慵懒语调温柔地问她:“黄昭仪,胡婕好是你的妹妹,她猝然薨逝,你现在还难过吗?”
轻凤缩在李涵的怀里,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陛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臣妾相信妹妹她在天上过得也一定很好,说不定此刻正过着神仙般逍遥的日子昵。”
李涵因她的话而笑道:“难为你能把心放得这样宽。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即便是我,也常常觉得人间无味,所以死亡或许也没那么可怕…”
“陛下金口玉言,岂可轻言生死,”轻凤急忙伸手捂住李涵的嘴唇,静静伏在他的怀里,许久之后才又鼓足了勇气,抬头对李涵道,“不过陛下,如今后宫里宦官势力如此庞大,臣妾时时觉得忧心呢。”
李涵闻言遽然皱眉,说话声音也冷了下来,语带警告地开口道:“黄昭仪,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轻凤听出李涵语气不悦,然而她却依旧不依不饶,目光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地盯着李涵道:“臣妾知道自己这样说,是僭越本分,陛下您义要生气,可是,还请陛下您听臣妾一言。宫闱局里的花少监,平素培植亲党,攘权夺利,势力已经坐大,委实不可不除。
他这个人惯会挟势弄权,为人居心叵测、阴险狠辣,陛下您最好多加留心,免得养虎为患…”
李涵皱眉听到此处,实在是忍无可忍——无论在他心中有多么偏爱眼前这位女子,他对轻凤热衷于干政的态度始终心怀忌惮,毕竟历史上有过太多悲惨的教训,他不能因为心中总是对她有不由自主的依恋,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尽情宠溺她。
如果仅因为一份宠溺,就去纵容她恣意妄为,到头来只会害了她,也害了他自己——自古后宫之中,有野心的女人无论再可爱,也是留不得的。
即使李涵知道轻凤的话说得并没有错,他也不会听从她的建议,去铲除那个宫闱局花少监的势力——这股势力现在对他还构不成威胁,相反的,他也许正需要这股势力来牵制住王守澄那一派的阉党,就像宋尚书所建议的那样。所以他并不介意暂时姑息花无欢,甚至这种姑息,某种程度上也的确有必要…于是李涵愤然坐起身,系好衣襟后冷冷地对轻凤道:“这些事情,不该由你来过问,上次你就犯过同样的错误,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没想到你却仍是不知悔改。”
轻凤知道李涵已经生气,但是她急于让李涵明白自己的想法,于是也慌忙下榻跪在李涵脚边,再次大胆进言道:“陛下,臣妾过问政事是不应该,但是臣妾对陛下的一份心,天地可鉴。难道陛下不想除去花无欢一党吗?去除阉党,还权于君,难道不是陛下您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轻凤情急之下使用了激将法,虽成功地激起了李涵的怒意,却丝毫不能使自己的进谏生效。而李涵听到轻凤清楚说出自己的心事,非但不喜,反倒有种被人戳中心病的羞窘。于是他恼怒起来,一向温煦的眼眸这时狠狠瞪住了黄轻凤,咬牙切齿地低声道:“黄昭仪,今天你这番出言不逊,本是大不敬的罪过。我看在胡婕好刚刚薨逝的分上,暂且饶了你,你退下吧。今后若是再犯,可就没那么容易让你脱身了。”
轻凤张开嘴还待说什么,这时李涵却已经唤来了王内侍,径自吩咐道:“送黄昭仪回富。”
轻凤一时无计可施,只得无奈地跟着王内侍离开太和殿,一路上挨了他好大一顿训斥:“黄昭仪!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亏我还在圣上面前帮你说尽好话!你看看后宫这么多侍寝的嫔妃,有哪一个曾在半夜里被圣上赶出来过?”
轻凤心中暗暗着恼,忍不住也跟在王内侍身后唉声叹气,愤愤不平地心想:唉,他为什么独独在面对她的时候,就这么刚愎自用、不肯接EPC她的好意呢?明明和大臣们在一起的时候,是那样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唉,看来她这一次想要成功,必须得剑走偏锋、另辟蹊径了。
于是这一天夜晚,轻凤一鼓作气,悄悄隐了身子前往神策军驻扎在禁苑中的大本营——神策军北衙,直抵神策右军中尉王守澄所住的宫室之外。
王守澄的宫室非常华丽,四周戒备森严,到处散布着他的党羽。轻凤一进入他的地盘,立刻就被神策军的侍卫给拦下:“大胆,来者何人?”
轻凤不慌不忙地揭开斗篷,唇角露出一丝挑衅的笑意,对押住自己的神策军侍卫说:“我要见王守澄,你去告诉他,就说紫兰殿的黄昭仪求见。若是他不愿拨冗见我,就只需要问他一句,他想不想除去花无欢。”
第十六章 密谋
轻凤一语惊人,原本充满孩子气的小脸,在暗夜里竟显得分外诡异。此时拦阻她的神策军侍卫哪敢再对她小觑?于是匆匆往王守澄处禀告之后,便折回来对轻凤道:“昭仪娘娘,我们中尉大人有请。”
轻凤嘻嘻一笑,翘着下巴道:“好说,带路吧。”
说着她便跟随神策军侍卫一路走进北衙,到了王守澄所在的宫室,只见那里高堂锦厦美轮美奂,丝毫不逊于天子的宫室。轻凤见了这嚣张的排场,心里不禁暗想道:呔,先用这老贼除去花无欢,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这个老贼我也非除不可。
不过说来黄轻凤出山数载,倒是从没见过这个大名鼎鼎的王守澄,她不禁也有些好奇,在绕过大殿的锦障时,特意圆睁着眼睛端详堂上坐的人。
那是个紫赭脸盘、身材微胖的老头,这会儿正歪坐在榻上,腰下盖着条锦衾保暖。
他似乎没有察觉黄轻凤的到来,正专注玩弄着手中的两颗金胡桃,直到一名小黄门蹭蹭移到他的榻前通报了一声,他才抬起头来懒懒瞟了轻凤一眼,不掩夜半起身的疲惫,貌恭心慢地招呼道:“哟,原来是昭仪娘娘驾到,恕老奴无礼,不便起身相迎了。哎,人老了,一入冬腿脚就发僵,不中用了…”
轻凤忙摆出一副识大体的姿态,福了福身子,假惺惺笑道:“中尉大人千万不要这样说,妾身夜半前来叨扰大人,是妾身的不对。”
说罢她一直拢在袖中的手一动,竞从袖中掏出一只錾金红宝石莲花香盒来,递进侍立在一旁的小黄门手里。那黄门忙不迭捧了香盒,送到王守澄榻前请他过目,那王守澄慢条斯理地揭开盒盖,原也不指望瞧见什么稀罕玩意儿,不料定睛一看后暗暗吃了一惊,心想:也未曾听说过这黄昭仪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如何今日能这般出手不儿,竟送他一颗鸽子蛋一样大的珍珠来?
轻凤观察着王守澄微妙的脸色,内心暗爽——她作为一只神通广大的黄鼠狼,到哪里寻不出一点奇珍异宝呢?京城首富布满机关的藏宝库,不过是她的后花园罢了,要不是为了低调,莫说鸽子蛋大的珍珠,就连鸡蛋大的珍珠,她也是手到擒来。
当下王守澄收了大礼,也不得不振作起精神,对轻凤和颜悦色起来:“不知黄昭仪此番前来,找老奴有何贵干呀?”
他虽然自称老奴,可通身上下的气焰,绝没有半点奴仆的谦卑。轻凤望着他笑道:
“不瞒大人您说,妾身近同得罪了宫闱局的花少监,还想请大人您为妾身做主。”
王守澄闻言却笑道:“是昭仪娘娘太看得起老奴了。老奴虽身为神策军中尉,可是一向持盈守虚,不敢多过问宫中事务,黄昭仪这番请托,老奴只怕是不能胜任啊。”
黄轻凤听了王守澄这番托词,对他的欲擒故纵十分腹诽。这时服侍王守澄的小黄门恰好送上茶食来,黄轻凤手捧着茶碗,在白腾腾的茶雾里眯着眼谄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如今谁不知道在这后宫之中,您老人家的地位举足轻重呢?妾身遭遇的难事,若不能仰仗大人您襄助,妾身介女流,义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王守澄闻言呵呵一笑,他是个老奸巨猾的人,安能看不透黄轻凤这点小算盘,只不过这丫头见面礼送得体面,谈吐也识大体,这一来倒也合他的脾胃。于是他在小黄门的服侍下啜了一口茶,漱了漱吐进唾盂里,这才清了喉咙开口道:“昭仪娘娘您这番话,真是折杀老奴了。那个花无欢向来不识抬举,和您过不去,也不奇怪。这事娘娘您想怎么办,就尽管放手去办,老奴这里不会多过问,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您是老奴的主人,老奴又焉敢怠慢?只不过…”
王守澄话说到这里却又顿住,轻凤听出他语带机锋,立刻虚心求教道:“妾身愚钝,还望大人指点一二。”
王守澄这时莞尔一笑,一直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闪出点狡诈阴险的寒光:“只不过,但凡这类事体,要想办得滴水不漏,总需讲求个里应外合、八面玲珑。那花无欢在后宫之中,一向谨小慎微,断不肯授人以柄,老奴义怎能奈何得了他?不过如果昭仪娘娘您能在内斡旋,而老奴在外朝替您穿针引线,到时候昭仪娘娘您的心腹之患,自然能药到病除啊…”
这番话正中轻凤下怀,她慌忙起身下拜,对王守澄恭维不迭:“大人您一席话,真令妾身茅塞顿开。只是妾身在这局中该如何作为,还望大人明示。”
王守澄闻言立刻对轻凤招了招手,一边咳嗽一边气喘着说:“昭仪娘娘,还请您上前一步说话。”
轻凤狐疑地瞅了王守澄一眼本有些踟蹰,但转念一想反正自己是只有法术的妖精,还能怕个糟老头子不成?于是她信步走到王守澄面前,昕他要说什么。不料那王守澄竞突然伸手抓住轻凤的手腕,将她险些吓了个半死:“大人,您、您这是…”
这是想占我便宜吗?轻凤在手腕上凝了个力字诀,打算这老贼要是敢不守规矩,下一刻她就会一口气将他甩出大殿去,哪怕摔碎他身老骨头呢,只当是提前为李涵除害了。
这时王守澄却没什么大动作,只是跷起一根小指,在轻凤掌心缓缓画下了一个“宋”字。轻凤眼珠一转,不知王守澄是何用意,索性一脸天真地望着他,静候下文。
果然就听王守澄低声往下道:“宋申锡。不知道这个人,昭仪娘娘您可听说过?”
黄轻凤歪头想了想,不甚肯定地反问:“可是近日受封尚书右丞的那一位?”
王守澄点了点头。
噫,这老贼,当真把她当木头木脑的棋子使唤昵!轻凤心下暗嗤。
仅凭那次无意中被自己撞见的密会,轻凤也知道宋申锡这个人,李涵是对他另眼相看的;而他们的密谋正是为了除掉王守澄,这个老贼,只怕是察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只是被李涵如此信任的大臣,能与花无欢有多少关系呢?轻凤皱皱鼻子,直觉王守澄接下来的提议,一定不会让自己占到任何便宜。
果然就听王守澄缓缓道:“老奴听说,这宋申锡与花无欢一向往来密切,只是这个消息老奴也没有十成把握。不过老奴相信,他们两个若背地里真的相互勾结,一定是在计划着一个对圣上大不利的阴谋。如果昭仪娘娘您能从中找到任何确凿的证据,将之交给老奴,不但能够解决娘娘您的心腹大患,也能成全老奴对圣上的一片忠心,娘娘您意下如何呢?”
轻凤听罢一声不吭,不敢轻易答应王守澄。她清楚王守澄这—招是在借刀杀人,也许那宋申锡对李涵两而三刀,当真也在与花无欢勾结,阴谋拥立漳王,这样自己除掉他也算一箭双雕;可如果他对李涵的确是忠心耿耿的呢?自己与王守澄狼狈为奸,以后岂不是将亲手折掉李涵的左膀右臂?
也许内宫外廷之中,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位大臣对李涵的重要性,可是花无欢的阴谋迫在眉睫,他的身边又有法力高强的翠凰相助,自己如果想要取胜,不兵行险招丢卒保车真的是没有胜算…一时之间轻凤左右为难,不觉讷讷问道:“大人您此话当真?那宋申锡,真的在与花少监勾结,想对圣上不利?”
话音未落轻凤便暗暗后悔——何必多嘴问这个老贼,哪能问出什么真相来呢?
老奸巨猾的王守澄这时仍不肯将话说满,只是一边观察轻凤的脸色,一边劝诱道:“昭仪娘娘,这事老奴虽没有十成把握,但也绝不是捕风捉影。我们替圣上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总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
轻凤皱眉,一边低头装出害怕的样子拖延时间,一边左右权衡——牺牲掉一个宋申锡,以一换三,可以一并除掉花无欢、漳王,还有杜秋娘,又能让翠凰无计可施,倒也是划算的。两害相权取其轻,也许白己这样做,是对的。
于是轻凤隐忍住心中深深的厌恶,脸上硬是挤出一团和气,斜睨着王守澄笑道:
“多谢大人点拨,妾身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而与此同时,附身在杜秋娘体内的翠凰,也在积极推进着花无欢的计划。
其实作为有着高深修为的狐妖,顺应凡人迂回而低效的方法办事,至今仍使她很不习惯。她总是无法放开手脚恣意妄为,比如花无欢和杜秋娘想让漳王做皇帝,她虽然按照戒律不能杀掉真命天子,但大可以迷惑文武百官,令他们亲自逼李涵退位让贤,将紫宸殿上的御座禅让给漳王李凑。
只是她不可能让法术持续百年,当法力失效百官清醒之后,谁又能来收拾这个烂摊了呢?
也许被束缚在凡人的规矩方圆里,正是她自己画地为牢的报应吧?谁叫她也像只不入流的妖精一般,萌生了凡心呢?
翠凰借着杜秋娘的眼睛,淡淡望着侍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心底暗暗落下一声叹息。继而她打起精神,对花无欢沉声道:“如今漳王在朝中很有声望,有一批老臣相当维护他,只是他住在兴庆宫内,与群臣往来多有不便,不如我们为他拟一封奏本,奏请天子提前为他举行冠礼,也好令他顺理成章搬入兴宁坊的王子十六宅,如何?”
站在翠凰面前的花无欢闻言挑挑眉,一时竟分不清说这话的是秋妃,还是那不知名的妖精。他不禁想弄清眼前人究竟是谁,于是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反抛出一句试探的话:“此计好是好,就是圣上他未必答应。”
翠凰闻言笑道:“无妨,我们就说漳王他大了,人事渐通,宫中女眷众多,凡事多有不便。再者兴庆宫是太皇太后的宫室,更应该有所避忌,圣上他必然清楚这一点。此外我们提前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让大臣们也联名奏请一下,相信圣上他不会不准。”
花无欢听了眼前人的话,紧抿的双唇微微弯出一丝笑,刚要确信她是秋妃时,却见眼前人长袖一挥,铺在地上的毡毯中立刻跳出许多龙眼大的珍珠,晶莹剔透滚了一地。
“这些珍珠是东海的鲛人泪,足可以供你上下打点所需,”眼前人眉眼低垂,毫不在意地补了一句,“放心,这些都是真品,不是用他物变的。”
这信手拈来的妖术,令花无欢眼中的笑意顿然消散,他不免心灰意冷,难掩失望地低语了一句:“到底还是你。”
翠凰闻言抬起头来,看着花无欢漠然的脸,并不否认:“的确是我,你一直知道的。”
“秋妃的魂魄呢?”花无欢移开视线,兀自问她杜秋娘的下落,“她被你藏在哪里?”
翠凰抿抿唇,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手,手掌一翻,掌心中便冒出一只不停扑腾扇翅的蛱蝶:“她在这里。”
花无欢缓缓走上前,伸出一只手,看着那只蛱蝶自翠凰掌心飞到自己的手背上,几乎透明的羽翅不停扑扇,在他眼前蹁跹流连:“这样的季节,竟然还有蛱蝶。”
“这个季节的确没有蛱蝶,”翠凰低声回答,“在你眼前的不是蝶,只是她。”
“只是她…那么,你又是什么?”这时花无欢却突兀发问,“还有,你的名字呢?”
翠凰一愣,不由谨慎地望着花无欢,竞不敢轻易回答。这是他第一次问自己问题,这是否意味着,他对自己不再是漠不关心?
“我的真身是一只青狐,名叫翠凰。”翠凰沉默了许久之后,低声答道。
花无欢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垂目注视着手边轻盈脆弱的生灵,脸上除了冷漠,竟浮现出一抹悲悯之色。半晌之后,他终于收敛了情绪,漠然将蛱蝶还回翠凰手中,退开了几步:“秋妃,恕卑职告退。”
掌心的蛱蝶倏然加快了扇翅的节奏,翠凰抬起双眸,看着花无欢恭谨地退至水晶帘外,而自己却无可如何,只能轻声应道:“下去吧。”
待到人去楼空后,翠凰将掌心蛱蝶收起,低头便看见滚了满地的鲛人汨,那珍珠像一地苍白的寂寥,抛洒后再也收拾不起。她不禁伸出一根手指,引那些珠子簌簌聚拢在她手边,莹莹珠光几乎照透她的指尖:“唉,还足不行吗?无论我怎么做…”
自打与王守澄串通勾结之后,轻凤时不时都会拍着脸反省一下,想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失足,已经成了千古奸妃;然而情势已经使她骑虎难下,无法冉回头。连日来她在紫兰殿中心神不宁地蜗居,这天午后刚刚睡醒,就见一名陌生的小黄门前来求见。
“小人叩见昭仪娘娘,娘娘千岁,”那眉清目秀的小黄门对着轻凤磕了个头,悄声道,“启禀娘娘,今夜三更在神策军北衙,我们中尉大人要请娘娘过去喝茶。”
大半夜请黄鼠狼喝茶,一定没安好心!黄轻凤眼珠一转,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黄金,递进那小黄门手里:“来,这是赏给你买些香茶的,同去向中尉大人回话吧,就说我都知道了。”
轻凤出手阔绰,令那小黄门喜不自禁,当即趴在地上叩头不迭:“多谢昭仪娘娘赏赐,以后但凡有有什么刚得着小人的地方,娘娘尽管吩咐!”
轻凤皮笑肉不笑地哈哈了两声,扬手撵人:“快回去吧。”
打发走报信的小黄门之后,轻凤斜倚存熏笼上,心里暗暗琢磨着晚上的密会。奈何左思右想,也猜不出那老贼找自己有什么目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夜里,轻凤隐着身子,轻而易举便潜入了王守澄所在的神策军北衙。戒备森严的神策军对于神出鬼没的黄轻凤,非常吃惊,却摸不着任何头绪。轻凤在心里嗤笑道——虽然不得不利用你们凡人,但到底我是堂堂骊山的妖精,哪能让你们一眼就着穿?!
一路弯弯绕绕地拐进王守澄的密室,轻凤看见了座上的王守澄,还没来得及寒暄,就见他很热情地对自己招呼道:“昭仪娘娘驾临,老奴没法起身恭迎,还请娘娘恕罪。唉,人老了,越发耐不得夜寒,腿脚甚是不便呢。”
轻凤不动声色地走到他面前坐下,暗想:这老贼果然虚情假意,还好意思尊称我娘娘。心里虽然这般想着,面上却假惺惺地笑道:“不知大人深夜请妾身前来,所为何事?”
王守澄闻言轻轻咳嗽了两声,招招手,先令手下的两名小黄门服侍黄轻凤吃茶驱寒。只是轻凤此刻心急火燎,身上只觉得热气腾腾直冒,哪会觉得寒冷?待到吃完荼食,千守澄屏退了左右,等密室内只剩下他们老少二人日时,才缓缓开口对轻凤道:“昭仪娘娘有所不知,今日老奴收到消息,那宋中锡不日便要行动。情势至此,只有先下手为强,老奴这才请娘娘夜半前来,商议此事。”
原来近日李涵正与宋申锡谋诛宦官,已经暗暗拟了一封密旨给京兆尹王瑶,那王瑶当日是宋申锡引荐给李涵做京兆尹的,宋申锡以为他是忠实可信之人,哪料到他早已被王守澄收买,将此事泄露给了王守澄一党。
然而老奸巨猾的王守澄根本不会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黄轻凤,他只是利眼一扫,对轻凤道:“娘娘您想除掉花无欢,老奴也想替圣上除掉这个极大的隐患,如果娘娘您不反对,我们当及早行事才对,免得落人下风。”
“中尉大人所言极是,”轻凤假意一笑,又望着王守澄问道,“那么大人您需要妾身,做些什么昵?”
“很简单,宫外的事就交给老奴,老奴焉敢不尽心尽力。只是娘娘您要办的事,还要劳您自己搜罗些证据,老奴才好差人下去办。”王守澄慢条斯理道,明面上要轻凤与自己共担风险,实际上也是想测测她的深浅。
轻凤不紧不慢地从案上食盒里拈起一颗新罗松子,剥开丢进嘴里,嚼得满口香甜:“这个好说。妾身也知道大人您的难处,若是手头没有货真价实的东西,的确不好办事。妾身既然托大人帮忙,又岂能叫大人您为难呢?”
“昭仪娘娘能够这样体谅老奴,真是老奴的福气。”
密谈至此已是皆大欢喜,于是在密室扑朔迷离的烛光里,两个狼狈为好的人相视而笑。
当夜黄轻凤便化为原形,前往兴庆宫寻找机会。
她想着要找到花无欢直接的罪证,非得找到他们与宫外往来的信函不可,可是这样隐秘的文书,能被藏到哪里去昵?
深夜的兴庆宫到处是黑黝黝一片,鲜少有灯光还亮着。轻凤隐在暗夜里奔走,偶尔被养在宫中的玉猖儿嗅见气味,引得它们嗽嗷叫唤。当她靠近花萼楼时,为了避免被翠凰发现,她使出浑身解数隐藏自己的气味和声息,到底工夫不负有心人,她没有被翠凰察觉。
“嘿,看来临时抱佛脚,还是挺有用的。”轻凤沾沾自喜,提着劲儿一口气跑上花萼楼,在匍匐钻过水晶帘时,冷不防瞥见了花无欢与杜秋娘——也就是翠凰,这两个人正默然相对,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思。
呃?!轻凤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不敢多动弹,然而很快她就觑出端倪,发现翠凰的注意力正完全放在花无欢身上,哪有闲暇察觉自己正隐藏在暗处偷窥?嘿,原来不是她自己本事大,是这堕入情网的臭丫头,越来越不济事了。
若非这样,又岂能让她今日有机可乘昵?
轻凤吹吹嘴上髭须,不再看那二人的热闹——她现在背负着使命,才没空管翠凰和花无欢的闲事呢。一边想着一边潜入楼后储物的阁楼,轻凤心无旁骛,不再理会楼中人的对话…翠凰看着面前人阴沉的脸色,内心很是惶惑无辜。她也不知道原本好好的谈话,是如何偏离到现在这个僵局,似乎花无欢近来总是难以捉摸,她也曾忍不住使用法术窥探过他的内心,想弄明白自己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却只徒劳地发现那颗心乱得理不清头绪。
“你为何还不离开?”花无欢凝视着眼前人,胸臆间的烦躁横冲直闯,形同困兽,“我早说过不用你多事,为什么还是执意留下来?!”
知不知道这样执意留下来,让他的心有多烦!
近来他竟时常分辨不出,与自己对话的到底是秋妃,还是那只妖狐。他明明清楚这只狐妖附身在秋妃体内,可有时又觉得她已渐渐销声匿迹——而最可怕的是,他竟已分不清自己更期待看见的,是哪一个。
在这样腹背受敌的时刻,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多事之秋,他的心却总是被一些无谓的麻烦扰乱!而眼前这只狐妖正是始作俑者,于是他总忍不住将这份危机感,化作怒意发泄在她身上。
“你若…当真对我这般反感,”翠凰语气黯然,其中委屈浓得化不开,“那么,那个晚上,你吻的又是谁呢?”
她突兀的反问戳中花无欢的心事,令他瞬间恼羞成怒,脸色白得慑人。
“你以为我亲近的是谁昵?”他疾步上前面对翠凰,逼近的眸子里却映出杜秋娘苍白的脸,令翠凰真真切切看得清楚,“那时你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妖精,你的身体发肤都只是秋妃而已,那时如此,现在亦如此!”
他急速说完,手指竟牢牢勾住翠凰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上去。
翠凰急遽睁大双眼,刹那间心如刀割。穿透四肢百骸的痛楚伴随窒息席卷而来,令她再也承受不住,唯有飞快地抽身逃离。
察觉到怀中身体忽然瘫软,花无欢知道自己已将翠凰逼走,心中却丝毫不觉喜悦。他将秋妃抱回榻上后便狼狈地退开几步,低头凝视着昏睡在榻上的杜秋娘,花无欢终于不无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在面对真正的秋妃时,根本无法罔顾尊卑地与她靠近。
当翠凰径飞升到花萼楼上空,她头一次发觉元神脱离沉滞的肉体后并不会轻松,眼泪浸润着她的双眸,让她的眼珠在暗夜中闪出琥珀色的微光。
这时料峭的春寒穿透翠凰空落落的胸口,她蓦然从空气中嗅出一丝异样的气味,意识到有不速之客刚刚造访过花萼楼。她的双眉立刻深深蹙起来,懊恼自己的大意失察:“她这个时候,为什么来这里?”
翠凰掐指一算,立刻顾不得纷乱的心绪,径直飞身钻回杜秋娘的身体,睁开眼对花无欢道:“刚才黄轻凤来过,就是那个紫兰殿的黄昭仪。”
花无欢闻言一怔,一时竞忘了方才与翠凰的争执,只是脱口问道:“黄昭仪?她如何能来这里?”
翠凰不知该如何解释,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向花无欢说明:“我一直没对你说过,那紫兰殿的黄昭仪,也是只妖精。”
花无欢闻言并没有太多惊讶,似乎翠凰的话只是印证了他长久来的怀疑,倒令他狂躁的心境平静了些许,于是他沉吟了片刻后,才对翠凰道:“所以她同你是一族,你才会在听到我要引她中计的时候,选择向她告密而出卖我?”
“不,她非我族类,”翠凰摇摇头,出于自嘲冷笑了一声,“她只不过是一只黄鼬精,因为爱上了皇帝,才会在这宫中兴风作浪罢了。”
花无欢听了翠凰的话,紧蹙的双眉并没放松,反倒不安地问道:“那么,她方才为何来这里,又做了些什么?”
“我不清楚她刚才来这里做了什么,不过倒是能算出此刻,她正在大明宫的神策军北衙。”翠凰如实回答。
花无欢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沉,下一刻便起身冲向杜秋娘寝室后的阁楼。翠凰跟在他身后进了阁楼,只见陈列杂物的箱柜安然如常,并没有遭人翻找的痕迹。花无欢面对此景却没有放松,而是径自上前打开一口柜子,从中拿出只银匣子来。他打开银匣,并不意外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匣子,这才沉声道:“所有的密函都被她盗走了。”
“什么?”翠凰惊,跟着脸上浮现出怒意,无法忍受那臭丫头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作祟,“我去把信取回来。”
“没用的,”这时花无欢却开口拦阻,瞥了她一眼道,“那些密函到了王守澄手里,再拿回来也于事无补,这世间惯常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的,可不止是你们妖精。”
翠凰听了花无欢的话,颇不甘心却只能无可奈何地问他:“那你打算如何?”
“我现在就去找他。”花无欢沉声道,边说边往外走,“这是我们凡人的游戏,自有我们的规则与路数。”
翠凰皱着眉目送花无欢离开,趁他来走远时,却仍是往他耳中送了一句话:“即便如此,万不得己时我也可以帮你取了那些人的性命,你只管记得。”
这一厢王守澄刚刚送走了黄轻凤,正歪在榻上翻看着轻凤给他的密函。手中的密函有朝中的大臣里通漳王李凑的,也有漳王刚刚起草准备送往宫外的,这些书信中虽没有宋申锡的手迹,但以此捏造个把柄将他置于死地,已是绰绰有余。
嘿,他竟是没料到,那黄昭仪还真有点手段。
平心而论,他王守澄原可并不指望那丫头能有什么能耐,要她拿出点东西,不过是为了试探她的底细深浅,看看她到底是真心要与自己合作,还是另有阴谋,现在看来,至少能够肯定她是一心要整垮花无欢一党,那么他暂时可以将她当做自己人了。
就在王守澄暗自思量时,专门服侍他的小黄门却一路跑进内堂,在他跟前跪禀道:“干爹,外头来报,宫闱局花少监求见。”
“他?”王守澄鼻子里冷哼一声,倨傲地扬声道,“那冥顽不灵的狗奴才鼻了倒灵,这么快就闻到了消息?”
“是呀干爹,”那小黄门跪在地上,不住谄笑着,“不过外头的侍卫对小人说,那花少监是独自一人前来,据说有要事要跟千爹您商量呢!”
“嗯,既然是这样,就让他来吧,我倒要听听他说些什么。”王守澄边说着,一边便将手中的密函藏在茵席之下。
不大一会儿,花无欢便被数名神策军侍卫领到了王守澄面前。他见到坐在堂上的王守澄,立刻默不做声地行了跪礼,捺着性子等王守澄开腔。
王守澄一直等到花无欢领教完自己施的下马成,这才笑道:“哟,竟是花少监来了,快快请起。花少监近日身体可安健?身上的伤也好些了吧?唉,神策狱中刀棍无眼,那日我也是奉旨在身,还望花少监海涵,不要将这事放在心上。”
花无欢闻言站起身来,低垂着双眼对王守澄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鄙人早已忘记,也请王中尉不必介怀。”
王守澄抬眉瞅了花无欢一眼,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便吩咐堂中的小黄门奉茶。
他有心听听花无欢要对自己说什么,于是很快便屏退了左右,专等他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