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们见轻凤拖延着不肯挪步,规劝了半天也无济于事,最后才只得折中道:“娘娘您只是一时玉体违和,倒不如先在这里休息片刻,若是好转了,再往殿上去,娘娘您看可使得?”

轻凤闻言眼珠一转,立刻见好就收地点了点头。只见她拎着裙子往宫道边的雕栏上一坐,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四处张望,随后伸手指着御花园里的一处假山,开口道:“我去那里解个手,也许就好了,你们看如何?”

宦官们闻言顿时面色发青,吞吞吐吐地支吾道:“娘娘,此举大不敬,万万使不得。”

轻凤翻了个白眼,索性两手托着腮,慢条斯理地应道:“那好吧,我再忍一忍,兴许什么时候就好了呢。”

当下两方陷入僵局,宦官们忍耐了好一会儿,到底舍不得猎物就此停在瓮口,于是试探着与轻凤商量道:“娘娘,要么您还是去解手吧,小人们一定守口如瓶就是。”

反正原本就打算除去这难缠的昭仪娘娘,如此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下了,又何必在乎此刻这一点点敬与不敬呢?

轻凤脸上露出一副正中下怀的诡异笑容,她一边仍在哼哼唧唧地呻吟,一边已是身手利落地往御花园假山走去。待绕过假山石后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相当得意地龇了龇小牙:“想陷害我,没门!今天叫你尝尝姑奶奶的厉害,让你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什么叫玩火自焚。”

说着她摇身一变,幻化出原形,毛蓬蓬的尾巴一甩,跟着哧溜一下钻进了假山石罅隙之中,溜之大吉。

内侍们等得不耐烦,终于忍不住绕到假山石后,却哪里还能看得见黄昭仪的影子。

片刻后,紫宸殿中,花无欢听了手下慌乱的禀告,低头看着一地亮晶晶的火珠碎片,眸中映出的细碎寒光,像淬了毒的寒刃。

“一群废物…罢了,吩咐其他人,都撤下吧。”他踢了踢脚边闪烁的碎片,屏退左右,若有所思地自语了一句,“不应该。”

那个女人,不应该有这样的运气,竟逃过他设下的埋伏。即便在中途察觉出不妙,又有谁敢冒抗旨的大不韪,不去紫宸殿面圣?更何况他特意安排了诸多人手,半恭请半胁迫,任她插翅也难飞。机关算尽仍能让她脱身,实在蹊跷。

然而事已至此,再追悔也是枉然。只是今日造衅已开、覆水难收,接下来又该如何收场?花无欢微微皱眉,却又无可奈何,当下只得将火珠的碎片尽数扫了,笼进袖子后悄然离开。

这厢紫兰殿中,飞鸾见轻凤早早回来,却是纳闷地问道:“姐姐你不是侍寝去了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

“嘿,别提了,差点中计。”轻凤撇撇嘴,转念一想却又懊丧不已,“这样说来,他还不想与我和好呢,真是记仇!”

两只小妖钻进帐中潦草地睡了,飞鸾听轻凤说了来龙去脉,心有余悸道:“好险,差点中了那内侍的计。咱们别的倒不怕他,就怕皇帝误会了姐姐你,这可是最伤脑筋的。”

“是呀。”轻凤闻言也由衷叹道。她们妖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与凡人产生误会,那可真是饶你有十八般武艺,也施展不出一分半厘呢。

这一夜匆匆度过,两只小妖兀自睡得人事不知,压根不知早朝时紫宸殿火珠失窃一事,在朝堂上引发了多大的波澜。

天亮时轻凤朦朦胧胧地翻了个身,还待再睡,却两耳一动,听见殿外响起一片嘈杂声。她不耐烦地睁开双眼,掀开锦帐刚跳下地,就看见一名小宫女慌慌张张前来禀告:“昭仪娘娘,宫闱局花少监领了人来,说要搜查紫兰殿呢。”

“嘿,竟又是他。”轻凤冷嗤了一声,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襟,花冠不整地走下堂来,与花无欢照面,“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少监大人。今日宫中刮得什么好风,把您给送来了呢?”

花无欢对轻凤的调侃不以为意,冷淡的脸上浮起一层虚假的笑:“昨夜紫宸殿中的火珠遭人窃取,今天敝人奉旨搜查后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哎,既然大人是奉旨前来,我们姊妹二人岂敢不从?”轻凤一边客套着,一边却挡在花无欢面前,斜着眼珠子笑道,“只是我这殿中一向杂乱,记不清到底搁了多少东西。万一大人您这一搜,让我这里莫名其妙多了些东西,却叫我如何是好呢?”

花无欢听了这话,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敝人只是奉旨搜查,怎会让这紫兰殿里多出东西来。娘娘若不心虚,何妨让臣等一搜呢?”

“呵呵呵,哪里哪里,少监大人如此光明磊落,怎会是那等专爱无中生有、挑弄是非的人呢?”轻凤双眼带着挑衅,目光中锋芒毕露,故意一字一顿地笑道,“少监大人,您真是误会了。”

花无欢长眉一挑,分明察觉到轻凤的言外之意。他不禁盯着轻凤细看,心下疑窦丛生,隐隐觉得不妙——她看自己的眼神太过直露,分明是知道了些什么,然而谁会对她泄密呢?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手下,将可疑人物一个个过滤排除,可是被他安排在各个环节的人,几乎都不曾获悉他全盘的计划;而自始至终掌握着所有细节的人,除了自己,就只有…

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最离奇的想法,这想法让花无欢瞬间白了脸色,眸底滑过一丝阴鸷的狠厉。

第五十二章 暗狱

供奉在紫宸殿中的火珠不翼而飞一事,在宫中掀起轩然□,天子震怒,下旨严令彻查此事,一时宫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事发那日花无欢撤得干净利落,火珠的碎片也已被他小心处理,因而紫宸殿中并未留下任何对他不利的痕迹。然而宫中常年宦祸肆虐,宦官之间各自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宫闱局内又鱼龙混杂,渐渐地不知风声如何走露,许多矛头指向了花无欢。

在宫中与花无欢对立的宦官头领,首推神策右军中尉、骠骑大将军王守澄。此人是内侍省中的实权人物,早在过去数年的敌对之中,将花无欢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今次宫中因为一颗火珠而风波迭起,他在风口浪尖,正待伺机向花无欢发难。

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花无欢的一名手下临阵倒戈,将火珠的碎片盗出来献给了王守澄,这一下祸起萧墙,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花无欢几乎失去冷静。他带着恼怒,火速赶往回避了多日的兴庆宫,面见被翠凰附身的杜秋娘。

“秋妃,”他跪在翠凰榻前,请罪的语气冰冷尖锐,与谦卑的身姿截然相反,“今次卑职有辱使命,未能成功除去黄氏,请秋妃降罪。”

翠凰端坐在榻上,被他的怒气冲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是自己破坏了他的计划,这样从中作梗,犯下了她附身时的大忌。然而此时此刻,无论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了吧?翠凰无奈地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花无欢,放弃了读心之术,只是语气和缓地敷衍了一句:“世上哪有万全之策,此事实在无需介怀,快起来吧。”

花无欢闻言却不动身,只是抬起头来,直视着翠凰双眼开口道:“那么,也请秋妃您不要半途而废,忘了宪宗的遗命。或者说,如果你只是想借用她的身体,那么还请你手下留情,至少不要剥夺她的意志。”

这后一句话太过惊人,令翠凰一时惊慌失措,只能瞠目结舌地盯着花无欢,好半天后才喃喃嗫嚅道:“你这般胡言乱语,是什么意思?”

她平生第一次虚张声势地抵赖,只因不敢相信自己通天的本领,竟能被一个凡人用肉眼看穿。

“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其实你根本就不是秋妃?”这时候花无欢已然站起身,目光冰冷地与她对视,“如果我说得没错,就请你不要再掩饰。因为我拿不出证据,也不知道你使用了什么手段,又为什么要附在她的身上。但是我确信,降妖伏魔有无数种办法,请你不要逼我做到这步。”

翠凰默默听完花无欢的逐客令,却没有如他预想中那样恼羞成怒或者反目成仇,只是怔怔地低着头不说话。这几乎又要使他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之前的一切都是错觉,眼前这恹恹的人,只是病糊涂了而已。

然而这时眼前人玉齿轻启,打消他最后一丝侥幸:“你…什么时候发觉的?”

花无欢心神一凛,一刹那真切地感受到寒意刺骨。他头一次与深埋在秋妃体内的妖祟对话,本能的敌意使他出口不善,语气比往日更加冷硬:“不管你信不信,我很早就觉察出你不对劲了。”

“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戳穿我?”翠凰低声问道,黯淡到极处的眼眸中,竟然微不可察地透出一点亮。

她的反问令花无欢猝不及防,一时扪心自问,内心深处欲盖弥彰的那个答案,竟使他难堪得无地自容;然而双方内心都明镜般透亮,谁也无法将彼此糊弄。他咬得牙齿格格驳驳作响,静默了许久才道:“因为我心猿意马,以为她不在我就能有机可乘,就能够自欺欺人下去。只是没料到,你竟会出卖我。”

说这话时他面色苍白,左眼下的一粒蓝痣,像极了道明心迹后、恩断义绝的泪。

翠凰哑口无言,想不到要得了答案,却因为无力挽回局势,以致失去了更多。

“我,”面对花无欢表现出的疏离,她隐隐觉得不甘心,望着他低声道,“我并没想过要出卖你,只是…”

花无欢冷笑了一声,通身怒气直冲脑门,竟忘了忌惮翠凰身为妖祟,只是咬牙切齿道:“使我功亏一篑者,此刻又何出此言?你若执意要鹊巢鸠占,我花无欢向来不择手段,哪怕玉石俱焚也会逼出你这妖孽来!你若识相就自己离开,让她回来。”

“我,”翠凰咬了咬唇,她平生鲜少尝过六神无主的滋味,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最后只得叹了口气,抽身而去,“罢了…”

话音一落,只见杜秋娘忽然双目一阖,浑身虚软地瘫倒在了坐榻上。花无欢立刻上前将她扶起,紧张地察看她苍白的脸。须臾之后,只听得杜秋娘喉中格格作响,跟着她重重咳了两声,长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无欢?无欢,现在是什么时辰,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嗓音沙哑地问着,涣散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忠仆脸上,却带着淡淡的漠然。花无欢神色一凛,立刻低头隐藏掉眸中的失落,起身后退了几步:“现在是未时二刻,秋妃您…”

“哦,未时二刻…”杜秋娘喃喃道,目光恍恍惚惚越过花无欢,落在透着天光的纱窗上,“漳王现在还在午睡吗?该唤他起床了。他正是用功的年纪,读书可不能懈怠呢。”

“是。秋妃您身上元气不足,还要多休养才好,”花无欢出言拦住正打算起身的杜秋娘,低着头沉声道,“卑职去请漳王殿下起身。”

“嗯,也好。你办事我一向放心的。”杜秋娘唇角若有似无地笑了笑,目送花无欢起身告退。

翠凰停在空中,默默看着花无欢孤身离开花萼楼。这时兴庆宫外,数十骑神策飞龙军正飞骑而来,将花无欢的手下一一扣下。

拼死跑回花无欢身边报信的宦官,如丧考妣地跪倒在他脚边;而花无欢只是目光黯淡地扫了他一眼,踢了踢他瑟如秋叶的脚踝:“走罢,我的事,不要报于秋妃知道。”

翠凰在空中悠悠叹了一口气,俯瞰着难掩衰色的兴庆宫,终于耐不住袭身而来的落寞,开始漫无目的地在长安上空乱逛。宫外就是生机勃勃的民间,众生在她脚下扰扰攘攘,却与她并无干系——她知道自己正在牵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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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神策军掌管的神策狱,是大唐近十几年中,宦官擅权的产物。在这里宦官拥有直接审讯犯人的权力,不仅大理寺、御史台、刑部无力干涉,有时甚至连天子都无法控制。

而此时神策军的最高首领,中尉王守澄坐在刑堂之上,睥睨着堂下遍体鳞伤的人,将一包锦帕裹着的东西丢在他面前:“花无欢,我一向爱你伶俐,可惜你竟不识抬举,处处与我作对。今次你落在我手里,倒要看你还有什么能耐,能逃出我这手掌心。”

堂下人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闻言勉强抬起头,从凌乱的发丝间望出去,目光碰上散落在锦帕外的火珠碎片,却是无声一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地晶莹的火珠碎片,在堂上火燎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映得花无欢汗涔涔的脸越发疏离无情,其眉目间□裸的藐视之色,令王守澄恼羞成怒。

他走下堂,厚重的皂靴踩在花无欢的肩胛上碾磨,逼他重又匍匐在地止不住的喘息。于是阴鸷的内心稍觉快意,尖雌的嗓音趾高气扬道:“花无欢,你别忘了,三年前先帝驾崩当夜,你都做过什么。那时你和那个姓刘的老匹夫联手谋害先帝,还妄图置我于死地,事后我饶你不死,你却不识抬举,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伎俩吗?”

花无欢额头抵着冰冷的砖地,凌乱的发丝因为他负痛的挣扎,磨断了许多。他喘了口气,吐掉口中血沫,恹恹答道:“天道好还,当日我做过什么,一切后果自有我一人承担,何必你手下留情?”

“我手下留情?”王守澄狞笑一声,讥嘲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出身不一样,比别人心高气傲些也情有可原,谁让你是…”

“闭嘴!王守澄你这老狗!”一刹那脑中一片空白,花无欢胸中气血翻涌,想也不想便破口大骂。

王守澄被他的辱骂惹得勃然大怒,飞脚将他踢开三尺远,尖声骂道:“花无欢,你好大的胆子!进了我这里还敢强横,还把自己当纡青佩紫的贵胄王孙吗?告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今天我这里就是森罗宝殿、百鬼道场,不信卸不下你这身骨头!”

花无欢对王守澄的骂语置若罔闻,任凭狱丞将自己架起来,再次施以重刑。此刻他的神魂早已脱离肉体的痛苦,一径飞升到空茫的九霄之上,而后在恍惚之中,他的眼前滑过一片鲜花着锦的明媚,那些已然烟消云散的紫烟、金粉、朱颜、绿鬓,又重新环抱住他,甜蜜亲昵而温存——却正是他多少年来、竭力忘却的梦影。

不,不能!他不能再让这些记忆涌回脑中!那种粉身碎骨的痛,一辈子一次就够了!他经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头疼欲裂地瞠圆了双目,挣扎奋起与狱丞剑拔弩张地激斗,再毫无知觉地昏厥。一桶桶凉水浇泼在他的脸上,他止不住地呛咳,苍白的眼睑在无意识中轻颤,左眼下的一粒蓝痣,却原来是目睹了过往彻骨惨痛所凝成的、再也拭不去的泪。

 第五十三章 彗星

翠凰坐在大明宫紫宸殿巨大的檐翅上,抬头仰望着星空。在她身边,立着大明宫的城隍神后稷。

“你不去救他?”见惯了兴衰变迁的后稷,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淡淡的笑意。

“当然要救,此事是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解决。只是,还得想个凡人能接受的办法。”说这话时,翠凰依旧仰望着星空,似乎她想要的转机,就隐藏在那璀璨的漫天星宇之中。

后稷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了望星空,点点头道:“这个办法的确不错,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翠凰闻言失笑,偏过头来望着后稷,轻声道:“您若肯帮忙,翠凰受宠若惊。”

“哎,也不光是为你,如今的皇帝太小气,我想要他修葺一下殿宇,非得耍点花招不可。”后稷一边说一边掸了掸衣袍,抱怨道,“再放任下去,恐怕这大明宫的飞檐之下,就要彻底沦为鸟雀的窝巢了。”

翠凰抿唇一笑,对后稷道:“这样务实俭省,是个好皇帝呢。”

后稷闻言笑得意味深长,温润如玉的脸上,却不见臧否之色:“好皇帝,不是靠俭省出来的。”

这一夜,天边出现彗星——也就是俗称的扫把星,长长的彗尾划过长空,直落在紫宸殿顶,方才消失不见。与此同时,紫宸殿的殿顶诡异地走了水,冲天火光惊起鸦雀无数,盘旋在大殿上空惊叫不歇。

轻凤和飞鸾在紫兰殿中勾着脖子望天,啧啧惊叹道:“今年竟然出现扫帚星呀,不知道哪里要闹灾了!”

说这话时,她们耳尖地听见殿下有宫女也在小声议论:“听说河北这几年一直闹兵患,惹得周边民不聊生,今日这天相,不正是天怒人怨的征兆吗?”

“哎,这样的话,圣上很快就要颁布修省诏了吧?”

轻凤与飞鸾疑惑地对视一眼,不知道宫女口中的修省诏,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就听见有人急匆匆向紫兰殿跑来,当看见殿下的宫女们时立刻扬声招呼,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震惊:“嘿,你们知道吗,紫宸殿那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是不是说紫宸殿走水的事?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宫女们叽叽喳喳地回话,好奇地将来人团团围住。

“哎,不是不是,比这件事还要稀罕,”来人轻咳一声,气喘吁吁道,“紫宸殿的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我们掖庭局的人给扑灭了,可是待我们走进殿中查看时,竟然发现了前些日子不翼而飞的火珠!你们说这算不算件咄咄怪事?!可怜为了那颗火珠,宫中多少人受了牵连!今天这从天而降的火珠,会不会是方才那扫帚星变的?”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宫女中立刻有人出言提醒道,“扫帚星是不祥之兆,和火珠能有什么关联呢?”

“话虽如此,可是…”那人欲言又止,半天后才讪讪补了一句,“反正火珠是回来了,圣上仁厚,这件事估计也不会再多追究了…”

轻凤和飞鸾躲在殿中听完这番议论,也觉得这事颇有些古怪。飞鸾不禁歪着脑袋,悄声问轻凤道:“姐姐,难道说,那颗扫帚星从天上落下来,正好砸进紫宸殿中,变成了火珠吗?”

“这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轻凤撇撇嘴,暗暗琢磨了半天,也不能判断这一次从中捣鬼的,是永道士还是翠凰。

然而不论孰是孰非,紫宸殿中的火珠失而复得,是不争的事实。天降彗星的异象,也给皇家带来了足够大的警示。没过几天,天子李涵果然就向天下发布了《彗星见修省诏》:

“朕嗣守丕构,对越上元,虔恭寅畏,于今数年。何尝不宵衣念道,昃食思愆,师周文之小心,幕《易·乾》之夕惕,惧德不类,贻列圣羞。将欲俗致和平,时无灾咎,然诚未感物,谪见于天。仰愧三灵,俯惭庶汇,思获攸济,浩无津涯。昔宋景发言,星因退舍;鲁僖纳谏,饥不害人。取鉴往贤,深惟自励,载轸在予之责,宜布恤辜之恩,式表殷忧,冀答昭戒…应在京城百司及天下州府见禁囚徒,各委长吏,亲自鞫问。罪合死者降从流,流以下并释放。惟故意杀人及官典犯赃,并主掌钱谷之吏计较盗窃者,不在免限。”

于是身陷囹圄多日的花无欢,被无罪放还宫闱局,职位不变。

劫后余生却并未使花无欢内心有多少庆幸,酷刑之后的他体无完肤,被几名心腹扶回自己的宫室之中,躺在榻上休养。在屏退左右之后,他独自宽去褴褛的囚衣,手脚不便地翻出药箱,将罐中伤药大把大把地往身上抹。

“我知道,能让打碎的火珠还原的,只有你。”他在没有旁人的厢房中忽然开口,突兀的自语透着无比的诡异。

然而他话音未落,厢房里已是烟气氤氲,一位青衣美人静静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正是翠凰本来的容貌,云鬟雾鬓、柳眉桃腮,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花无欢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他是受过腐刑之人,本就不会受美色所惑,之所以会对秋妃心存一丝妄念,不过是因为当初他刚刚获罪进宫,在掖庭局中心如死灰之际,受到她一时的关怀,从此便将那恩惠深藏心中,一直感念至今罢了。

而眼前这份超凡脱俗的美丽,无非是比凡人的皮相更加光鲜而已,可惜在这深宫之中,光鲜是最可悲的东西。

他这样想时,眼前便又开始浮现出许多鲜妍明媚的色彩,泛着过往陈旧的味道,让花无欢唇边溢出一阵阵的苦。也许是长久的受刑使他心力交瘁,才会让这许多他已刻意遗忘掉的东西,再次趁虚而入。

花无欢苦恼地甩甩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抬头面对始终沉默的翠凰。

“原来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我知道是你还原了火珠,甚至有可能是你引得天子发修省诏大赦天下,才使我得以脱身。”他凝视着翠凰幽黑的双眸,冷冷道,“无论你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已确然从中受惠,你可以离开了。”

他漠然的态度,给这初次的照面蒙上一层暗淡的灰色。翠凰没有说话,心中却多少有些受伤难堪。自她修成人身之后,没有任何生灵会如此漠视她这副皮相,她也想过他应该与其他凡夫俗子不同,然而这样的反应,不是不叫她失望的。

也许…她的确是对他做了些错事,凡人总是爱记恨的。翠凰想弥补,于是她伸出手来,让自己的灵力在掌心汇成一颗紫色的珠子,珠子圆转着,散发出一圈圈璀璨的光芒,映照在花无欢的脸上,让他眼角唇角的裂伤瞬间愈合:“的确是我复原了火珠,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复原任何东西。包括你。”

花无欢抬起手来,发现手腕上的青肿正在逐渐消失,下一刻却将身子退后,躲开了灵珠的光华,信口自嘲道:“一点小伤而已,不劳费心。”

翠凰浅浅一笑,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莫测的表情:“你身上,不止有小伤吧。”

花无欢面色一白,盯着翠凰的双眸里,闪动着一触即发的火苗:“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可以让你完全复原,复原成你进宫前那样。”翠凰觉得这对宦官来说,应该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至少城隍神后稷是这么说的。

一瞬间花无欢骇然生笑,前一刻还浮动在眼前的美丽颜色,转眼间霍然一片片破碎,在他面前血流成河。

“你以为我很可怜,是吗?”他面色铁青地咬牙道,转瞬却又凄凉地嘿笑起来,“你又以为,我进宫前是什么样呢?”

他身体的残缺,算得了什么?如果能挽回那些毁灭在他眼前的鲜活美丽,哪怕他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面前这法力通天的妖祟,以为复原他的身体,就能拯救他了吗?

多年前对世事充满憧憬的自己,曾经无忧无虑地活在一座琉璃塔里。当那座琉璃塔轰然坍塌之时,自己早也就跟着碎成齑粉,再也拼凑不起。为什么那一年抄家灭族,偏偏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些环绕着自己的紫烟金粉朱颜绿鬓,怎么能够一瞬间就失去生色,如梦幻泡影般,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从此让他看清楚琉璃塔之外,原来还有一片压在他头顶上的无边阴霾,叫做天威。

她以为,自己需要复原的,仅仅是肉体吗?

“我苟延残喘活在当下,已然是奢侈得,连名姓都不配拥有了。”花无欢嘿然笑道,布满血丝的双目浮出一层薄泪,又滴淌下来,浸润着左眼下蓝色的泪痣,让他看上去分外妖异而凄惶,“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妖术,给我滚,快滚!”

“我…”翠凰双唇嗫嚅,无助地皱起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惹得花无欢如此愤怒。她还没有学会该怎样面对一个脆弱的凡人,在需要顾忌他喜怒的前提下,将一切做到最好。

他已然恼恨自己,叫她又能怎么办呢?翠凰束手无策,只能在花无欢恨意炽烧的目光下,别无选择地转身离开。

第五十四章 结怨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令人讨厌的,翠凰失魂落魄地浮在半空中,无意识地回想起某个暧昧的夜晚,那个出其不意令人心悸的吻。哎,刚刚忘了问他,那个时候,他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吻的是谁?翠凰抬手抚过自己的嘴唇,回忆着那时的亲昵,心底便牵出阵阵疼痛。

真是,任凭什么法术也救治不了的疼痛呢。

她喃喃自语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做点什么…”

可她能做点什么呢?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可此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头绪也抓不住。

翠凰茫茫然飘过大明宫的上空,无意中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她不由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已来到了紫兰殿的上方。

呼唤翠凰的正是轻凤,她本在露台上百无聊赖地纳凉,恰好看见翠凰两眼无神地飘过,这才兴起好奇,将翠凰唤住:“哎,我说,你怎么好好地转到这里来,还不跟我们打个招呼?”

轻凤红润的脸上挂着笑,唇角弯出个饱满的弧度,无声无息地流露着幸福:“飞鸾她溜出宫会情郎去了。嘿,我说,前两天那火珠的事,是不是你搞得鬼?”

翠凰低头凝视轻凤,灰蒙蒙的眼中映出她泛着光泽的榛子脸,忽然便神使鬼差地悟出之前困扰自己的谜题:“啊,是了。如果当初我的魅丹不被你偷走,我今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啊?你说什么?”轻凤莫名其妙地看着翠凰,终于确定她今天的情绪很不对劲,“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身子不舒服?”

“算了吧,”翠凰在云气中后退一步,怔怔回道,“你何时关心过我?从你盗我魅丹那日起,我们就是仇人了。”

如果当初是自己吞下了魅丹,那个凡人,就不会对自己这般无情了吧?

轻凤在下面听了翠凰的话,小嘴忍不住张得老大:“啊?你,你怎么忽然又翻起旧账来了?那件事,我们不是早了结了吗?”

“了结?”翠凰目光一冷,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不,这件事,远远没有了结。”

轻凤诧异地看着翠凰,却来不及在她转身消失前,唤住她问个明白,于是只得待在原地跺脚抱怨着:“哎,怎么说走就走了?好好地干嘛忽然翻脸,你倒是说个明白呀…”

长安城上空,清凉的夜风透体而过,却吹不散压抑在翠凰胸口的郁气。她在长安城中漫无目的地绕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

是了,她失去了魅丹,所以没人再会给她真心。过去的她真是太天真,为什么竟想着要和一个夺去自己宝物的妖精为伍呢?何况那只妖精,又是那样的不入流。

恨意就这样悄然萌芽。

她停在空中思索了许久,最后一咬牙,仍是飞回了兴庆宫花萼楼。此时杜秋娘正躺在榻上,恍恍惚惚听宫女诉说自己近来的举止言行,双眸中不禁生出浓浓的困惑:“奇怪…你说我做了这些事,可我自己连一样都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翠凰心道。她低下头,冷冷看着神思恍惚的杜秋娘,下一刻便毅然决然地钻进了杜秋娘的肉身中。

“对不住,我还需要你这具肉身,替我自己讨还些公道…”翠凰附在杜秋娘身上,再度睁开眼时,眸中已是光华闪烁——“我没了魅丹只好认命,但是某些人,也不该、不能再做美梦…”

彗星降临之后,天下依旧是一副老样子,谈不上四海承平,也没啥过不去的天灾人祸。于是二个月后,当天气从金秋转为寒风渐紧的孟冬十月,李涵在自己的生辰到来之前,给恢复健康的小皇子起名为李永。并且重用永道士,赐姓李,从此大家为了避皇子讳,都改称永道士为李道长。

只有轻凤不吃这套,对李涵的走眼错爱嗤之以鼻:“呸,什么李道长,明明就是个臭道士,竟然要我拼命救下的娃娃跟他叫一个名,真是活活气死姑奶奶我!”

“哎,小昭仪,你这话说得可真无情。”永道士的声音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把轻凤吓了好大一跳。下一刻就见他从香炉的烟气中现出身来,浮在紫兰殿中惬意地晃悠着,“我听从你的建议,正儿八经辅佐那皇帝,才被他如此看重,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轻凤讪讪缩了缩脖子,至今仍是对永道士的手段心有余悸,于是带着点讨好地谄笑道:“咳咳,您误会啦,我的意思是,小皇子用您的名字,只怕消受不起,反倒折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