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永道士惊叹一声,趴在瓦上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只得疑惑地喃喃自语道,“明明已经追到这里,没道理啊…”

这时他目光一动,就看见一滴露水正缓缓地滑下屋檐,盛夏炽热的阳光照射在那滴露水上,让它晶莹剔透得像一颗水晶珠。永道士唇角一翘,立刻纵身扑了上去,弓成斗状的手掌差一点就能扑住那露珠,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那滴露水咚一声落在地上,跟着便缓缓渗入了青苔之中。永道士很不甘心地滑下屋檐,双脚搭在瓦檐上如金钩倒挂,头冲下晃晃悠悠地盯着地面,嘟起嘴轻嗤了一声:“哼,遁地逃走了吗?真不好玩…”

然而就在他百无聊赖之际,只听对面厢房中竟忽然响起一声尖叫,在他耳边爆竹般炸响:“师叔!你在干什么?!”

“哎?!”永道士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慌忙转动眼珠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正对着他的脸三尺开外,半掩的窗牖中竟泄露出万丈春光——厢房中全臻颖正捧着道袍挡在胸前,□的双肩和胳膊像雪一样白,让套在她藕臂上的翡翠条脱,绿得深翠欲滴、摄人心魄。

“咦,贤侄,你这是要准备沐浴,还是在纳凉呀?”永道士顿时涎皮赖脸地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

“师叔!”好容易才回过魂的全臻颖恼羞成怒,俏脸一阵白一阵红,气冲冲地跺着脚走到窗边,“师叔!你要是再这样放肆,我可要向公主告状了!”

“好呀好呀,你去告,我一定对你负责,把你带回终南山…”永道士还没说完,就见全臻颖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起手将窗牖重重地一关。

永道士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又笑起来,悻悻摸了摸鼻子。

第三十三章 傀儡

翠凰一路忍着伤痛,勉强飞回了兴庆宫。

当她借着一阵南风潜入花萼楼,便像一只精疲力竭的飞蛾,扑一声跌在地上;而此时还了魂的杜秋娘,却正摇着罗扇,倚在楼边发怔。

花无欢则侍立在杜秋娘的身后,静静望着她的背影。

“无欢,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我整个人总是昏昏沉沉的。往往一睡便是一个白天,倒是夜里还算清醒些…”

“也许是天热的关系,”这时花无欢轻声开口,对杜秋娘道,“圣上赐的冰,您都拿去给漳王用了吧?”

翠凰皱了皱眉,这才想起他们说的是那个十三岁的小毛孩子,不禁暗暗冷嗤了一声。那些冰是她叫人拿去给漳王李凑的,为的是将那个爱粘人的小鬼远远引开,还她一个清静。

“哦,是吗?我不记得那些冰了…不过漳王他年纪小,的确耐不住热。”杜秋娘缓缓摇着扇子,靠着栏杆悠悠道,“这些天,我时常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就栖在榻边那只大花觚上。无欢,你说我是不是在宫里待得太久了?所以才会连变成蝴蝶都不得自由,飞不出这座花萼楼…”

“秋妃,那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罢了。”花无欢信口回答,然而说这话时,他却不由得回头向屋内的贵妃榻旁望去,心里依稀起了惊疑——曾几何时,自己似乎真的看见过那只摆设在榻边的白瓷大花觚上,飞着一只蛱蝶。

他的眼神透着微微的怀疑,衬着冰一样的寒意,叫人看着无端胆寒。这时翠凰恰好隐身躺在榻上,因此花无欢的眼神就像两道光,使她首当其冲感受到了他的怀疑。

哎,不好。翠凰心想,这个人非常的精明,也许他能看出什么端倪呢?

翠凰一边思忖,一边就扬手变出了一只蛱蝶,让它绕着花觚上的栀子花不停地打转。花无欢立刻就发现了那只蛱蝶,于是唇边不露痕迹地一笑,轻声对杜秋娘道:“秋妃,您看那花觚上,真的飞着一只蛱蝶呢。”

杜秋娘闻言回过头,望着那蛱蝶不禁笑了起来:“哎呀,还真的是。”

“秋妃,您一定是见过它,留了印象,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花无欢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花觚边两手一扑,便捕到了那只蛱蝶,将它送给杜秋娘过目,“卑职我现在就把它放了,您以后,也就不会再做那样怪诞的梦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有见过的东西,才会入梦。就像他,无论梦里有多少恐惧、绝望和血腥…都是他见过的东西。

“嗯,就算怪诞,也像庄周梦蝶,是件风雅的事呢。”杜秋娘心不在焉地说笑,没留意花无欢转过身的时候,探出竹帘外的手却是紧紧攥成拳头,揉碎了掌中娇小的生灵。

而此时仍旧躺在榻上的翠凰,却是将花无欢的动作全部看在眼中。

哎,这个人,真是很冷酷凉薄呢…翠凰垂下眼,心中一哂。

当花无欢告辞后,翠凰立刻起身,钻进了杜秋娘的身体中。被永道士击伤的身体在附身的同时,当仁不让地将疼痛也一并注入了这具肉身,于是“杜秋娘”立刻面色惨白地瘫软了四肢,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素白的罗扇从她手中滑脱,在朱漆扶栏上轻轻一弹,便直直坠下花萼楼,落在了刚刚走到楼外的花无欢面前。他低下头看着那一把委落尘埃的罗扇,下一刻便拾起扇子,转身照着原路折返。

此刻翠凰正气喘吁吁地仰躺在地上,她听见一幕幕水晶帘不断被掀起,叮咚作响,花无欢急匆匆的脚步声也在珠帘的碰撞声中越来越近,心中的不悦便跟着渐浓。

麻烦来了,翠凰无奈地心想,直到花无欢的脸忽然映入她的眼帘。

“秋妃,您怎么了?”花无欢将罗扇放在一边,用一种得体的、关切又不失从容的声音发问,蛾翅一般浓密的睫毛低低垂着,试图掩饰焦灼的心思。

然而他的心思翠凰又岂能不知?那野火一般摧枯拉朽的热,几乎烧疼了她的指尖。

“哎,没事,是我不够小心…”翠凰低声敷衍着,话还没有说完,心底就像细密的蚕丝被一只手猝然扯乱——他,他想逾矩…

花无欢将翠凰打横抱起,一步一步走进屋中,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贵妃榻上。

这是翠凰第一次知道,原来附着在别人的身体内,也可以有如此纤毫入微的触感——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发肤都能感受到花无欢的热力,一股陌生而怪异的感觉一路撞到她心里去,让她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一向拒人千里的翠凰从没和人这样接近过,她直觉地想抽离杜秋娘的肉身,将这样尴尬的场面丢给正主去应付,可也许是因为受了伤,她并没有及时将这个念头付诸行动。于是一瞬间的迟疑,让翠凰就这样默许花无欢放了肆,也让她石头一样冰冷无趣的心,终于裂开了一道可供萌生点花花草草的缝隙。

翠凰躺在贵妃榻上急促地喘着气,半是因为伤痛,半是因为花无欢的目光。

唉,如果从他内心舔出的火舌,也能像他刻板的行动那样充满自制、那样中规中矩,就好了…翠凰蹙起眉,努力从杜秋娘的记忆中翻捡出了一句可供使用的话,来打破眼前这场难捱的沉默:“谢谢你,无欢…这些年幸好有你在宫闱局里照应,事事打点帮衬,我才不至于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举步维艰…”

不料花无欢听了翠凰的话,却是目光一凛,内心里饱胀到满溢的情潮,竟往回收了几分:“秋妃…您,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下轮到翠凰讶然不解了,她看着花无欢从一开始的忘情到恢复冷淡自持,不禁为自己这一步错棋而懊恼——可是在杜秋娘的心里,这一句话明明靠得那么前…

她竟然,从来没有说过吗?

翠凰尴尬地别开眼睛,翻身背对着花无欢,冷冷抛下一句:“既然如此,这句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

这一天入夜以后,翠凰强忍着一身伤痛,再次飞离了兴庆宫。她悄悄潜入曲江离宫,很快就与翘首以盼的轻凤会合。

“怎么样?救出飞鸾了吗?”轻凤两眼亮亮地盯着翠凰问,又瞄了瞄她的身后,“白天我骗皇帝说飞鸾出去游玩了,现在宫里只有我一个人。”

翠凰漠然垂下双眼,心中纵然万般不甘,也只能无奈地回答轻凤:“我没能救出飞鸾,那道士确实厉害…真是古怪。”

“哎,那该怎么办?我怕这事拖得越久,就越不好办。”轻凤蹙起眉毛,面露急色地望着翠凰,但心知此事棘手,也不敢催她,“宫里一时半会儿不见飞鸾,我还好搪塞,久了恐怕难以应付。”

翠凰闻言沉吟了片刻,对轻凤轻道了一声:“你随我来。”

说罢两只小妖便潜出了宫殿,这一路来到了满江芙蕖的曲江边上,翠凰当空扬起手来掐起一个诀,就见须臾之后,江底竟爬出一株像人一样四肢俱全、白嫩嫩水淋淋的藕来!

“这这这、这是什么?”轻凤被吓了一跳,眼看着那株白藕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前几步人立在自己面前,禁不住大骇。

“一个傀儡而已。”翠凰瞥了轻凤一眼,看着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模样,目光中充满了不屑。

此刻轻凤完完全全被翠凰高段位的法术震慑,因此压根忘了还击,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嫩藕在翠凰的摆布下,竟逐渐变成了一具浑身□的女体。

这时翠凰看见白嫩的莲藕变成了飞鸾,在月光下玲珑剔透地亭亭玉立,不禁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她又以芙蓉做衫、荷叶裁裙,将那傀儡好生打扮起来,俨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飞鸾。

最后随着翠凰吹出一口灵气,“飞鸾”立刻浑身灵动,水沥沥地屈膝上前一礼,娇滴滴地对轻凤道:“姐姐,我回来了。”

轻凤眼一花,险些以为真的是飞鸾回来了,眨了好半天眼睛才看出这傀儡与飞鸾之间细小的差别,不禁掩口惊呼了一声:“真厉害!”

翠凰故作淡然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多少带了点得意:“莲藕心窍多,最适合拿来做傀儡。这个傀儡会跟着你回宫,先帮你糊弄过那帮凡人的肉眼。至于怎样救出飞鸾,我会再想办法。”

“好,”轻凤点点头,这时也看出翠凰面露疲态,却说不出什么客套话来,只好相当扭捏地嗫嚅道,“那个,多谢你费心。”

翠凰听了她的话却把脸一冷,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转身拈出朵祥云飞升离开时,刻意板起的脸才隐约浮起一丝笑意。

轻凤一直目送着翠凰离开,随后才执起“飞鸾”的手将她领回寝宫。一路上轻凤只觉得身畔的傀儡娃娃步态轻盈,落在自己手中的纤指也是水葱一般,嫩得掐得出水来,不禁由衷感慨翠凰的功力果真了得!

这样想着想着她便下意识地伸手一掐,不料“飞鸾”的手指竟当真冒出了汁水,轻凤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这才想起这只傀儡是用藕做的,慌忙替她放下袖子、心虚地问:“你疼不疼?”

“姐姐,我不疼。”那傀儡立刻乖巧地回答,答完便笑嘻嘻不再说话。

轻凤听了傀儡的回答,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无论再如何惟妙惟肖,傀儡依旧是傀儡,眼前的“飞鸾”除了会做一只乖巧的应声虫,内心纵使有千般心窍,却都是空的。

她的飞鸾,何时才能够回来呢?

一眨眼日升月落,华阳观又披上一层朝霞,隆隆的三千响晨鼓将永道士从睡梦中唤醒,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像只大猫一样将优美的腰线绷紧了又放松,随后歪在飞鸾身边支颐笑问道:“小狐狐,今天我们吃什么呢?是灵芝青精饭好,还是人参玉屑饭好?要不茯苓胡麻饭?”

飞鸾将身子盘作一团,始终把脸半埋在毛茸茸的尾巴里,就在永道士兴致勃勃自说自话的时刻,终于忍不住对他开了金口,奶声奶气地冒出一句:“吃鱼。”

“嗯,你说什么?”永道士没有听清,尤自沉浸在小狐狸竟然开口和他说话的震撼之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说,我要吃鱼,”飞鸾在尾巴中抬了抬头,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崇仁坊将军楼的香鱼荷包饭。”

永道士眨了眨眼睛,不甘心自己独门秘制的道家养生饭就此落败,立刻循循善诱道:“小狐狐,鱼有什么好吃的?我做的这些饭,滋养仙灵,一碗就抵得上成百上千斤鱼呢!你仔细想想看,到底哪样好?”

飞鸾冥顽不灵,依旧不假思索地回答:“吃鱼。”

永道士一怔,立刻痛心疾首地抚额哀叹:“哎,果然是小兽区区,不堪教化!思想太肤浅了,目光太短浅了!小狐狐,你怎么能就这样任由天性驱使呢…”

飞鸾不理会永道士的长吁短叹,依旧把脸埋进尾巴里,随他去唠叨。这时却见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冠忽然从窗外将脑袋探进永道士的厢房,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师叔,观外来了个书生,特意要拜访您呢!”

“书生?”永道士眼珠转了两下,没想起自己与什么书生相熟,不禁问道,“那人是谁?他和我很熟吗?”

“哎,师叔,我知道他是谁,”小女冠掩嘴坏笑道,“他虽然与师叔您不熟,但跟全师姐可是熟得很呢!他叫李玉溪,师叔您知道不知道?”

小女冠笑嘻嘻地说完,这时只见原本还病恹恹缩成一团的飞鸾,立刻就激动得抬起头半坐起身子,两只黑眼珠水蒙蒙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泪来。

“哦,他呀…那我自然是认得的。”永道士挑唇一笑,慢悠悠地趿鞋下榻,从屏风上拽下那件黑白二色银线盘绣的鹤氅披在身上,开始梳洗打扮,“你请他去客堂等候吧,煮些好茶款待,我收拾好了就去见他…还有,这事不许告诉你全师姐!”

第三十四章 受伤

尽管李玉溪曾经造访过华阳观许多次,然而这一次他坐在客堂中等候永道士,心情却是与从前截然不同。

此刻他手捧着茶碗,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颓然低垂,被氤氲的茶雾润着,像是随时随地都要哭起来那般湿润。因此当永道士趿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走进客堂时,他瞧见了李玉溪如坐针毡的模样,不禁鼻中一嗤,暗暗嘲笑道:嘻,真是个孱头!

没错,眼前这乳臭未干的李玉溪,可不就是个孱头!永道士想到这里,一张脸就粉白嫣红地笑出八颗牙,两颗山葡萄一样紫黑紫黑的眼珠子里,弯弯绕出的目光就像狡黠的藤蔓,又甜滑得如同蜜里调油。

“哟,小兄弟,这才几天没见,怎么你竟瘦成这样?”永道士一边寒暄,一边飘然歪倒在李玉溪对面的坐榻中,望着他笑道,“听说你专程来见我?”

“嗯…”李玉溪咬住唇,望着永道士嗫嚅了半天,终是用力地点点头,“对!道长…飞鸾她,是不是还在你这里?”

永道士笑而不答,径自抿了一口茶,抬眼望着房梁咂了咂嘴,好半天才道:“唔,在倒是在的,不过,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什么呀?”

“知道,”李玉溪端着茶碗的手不由得一颤,苍白的脸上又现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她是狐妖。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无论如何,就是忘不了她?”永道士啧啧一叹,从袍袖中伸出两根削葱玉指,模仿着小人儿走路似的,从桌案上一步步划拉到李玉溪面前,帮他抹掉从杯中泼出的茶水,“小兄弟,你知不知道,被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是个什么样子?”

李玉溪摇摇头。永道士闻言立刻凑近他,伸手一指他的鼻尖,神秘兮兮地笑道:“就是你现在这般模样。”

李玉溪一怔,慌忙摇头,却听永道士继续往下讲道:“小兄弟,你听着,你之所以会对她念念不忘,只不过是被狐妖的媚术迷惑罢了;你可要想清楚,她与你人妖殊途,难道你不怕?”

此刻李玉溪一张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了好半天,才拼尽力气似的嚷出一句:“我不怕!”

永道士被李玉溪这一句脸红脖子粗的宣言震得退避三舍,缩在榻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撑不住笑出声来:“嘿,难怪你会和那只小狐狸纠缠不清,你们压根就是一样的性子嘛,呵呵呵…”

李玉溪倔强地攥紧茶碗,忍耐着永道士疯疯癫癫的揶揄,一直等他笑够了才又开口道:“道长,我知道你法术高强,所以很容易就抓住了飞鸾。可是她,她从来没做过任何坏事,这点我敢打包票!所以道长你能不能发发慈悲,放过她?”

“嗯,她的确是一只单纯无害的小狐狸,难怪你喜欢她,”永道士看了一眼李玉溪,径自支颐笑道,“所以也难怪…我会喜欢她。小兄弟,你可知她的品种有多好?如果就这样对她放任自流,让她在红尘中混混日子,实在是太浪费了。所以我想把她带回终南山去,助她得道成仙,你觉得如何?”

李玉溪这两天一直想着永道士会如何迫害飞鸾,却万万料不到他也会中意她,因此这时被永道士的提议吓得瞠目结舌,却又结结巴巴反驳不得:“可,可是…你问过她的意愿吗?”

“她?她还陷在情障里呢,怎么可能愿意,”永道士撇撇嘴,搔了搔满头乌发,忍不住对着李玉溪抱怨道,“就连我给她的青精饭她都不肯吃,偏要吃什么将军楼的荷包饭…”

不料永道士随口抱怨的一句话,却让一直满脸怯懦的李玉溪浑身一震,直教他两只眼睛都放出光来:“她想吃将军楼的荷包饭?你说飞鸾她想吃将军楼的荷包饭?!道长,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这就是她的选择了!她不会同你去终南山的,因为她想和我在一起!”

飞鸾她只想吃荷包饭——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让李玉溪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他兴奋地对着永道士大喊大叫,闹得永道士慌急慌忙稳住盘中的茶碗,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我想和她在一起,道长,不管她是不是妖,我都不想和她分开!可是我没有本事,没法子将她从你手中抢回来,所以道长,我求求你,你放了飞鸾,我一定会想法子报答你的!长安那么大,你总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对不对?!”李玉溪双眸晶亮,白玉似的脸上闪动着难以描摹的光彩,看得永道士一愣又一愣。

“唔,好吧,既然你不想同她分开,我也不想同她分开…”永道士对着李玉溪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大半天,最后竟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捧到自己的胸前,以丝毫不亚于李玉溪的亢奋口吻激动道,“小兄弟,其实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身上的慧根也不错啊!不如这样吧,你也跟着我,我们带着小狐狐、还有全师侄,大家一起回终南山修道,如何啊…”

永道士这最后一句话不啻于晴天霹雳,雷得李玉溪目瞪口呆,连一句“我要科举”的口号都喊不出来,就这么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此时飞鸾正在永道士的厢房里拼命挣扎,想趁机开溜。她垂着头不停地扭动脖子,前爪抓挠着脖子上的项圈,希望可以摆脱掉永道士下的咒缚。

李公子一定是来找她的…飞鸾忐忑不安,却迫切地想知道李玉溪如今的态度——在知道自己是狐妖以后,他会不会害怕?还是会愤怒?又或者,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无论如何,她都非闯出去不可!

当下飞鸾咬紧牙关,越发使劲儿地挣扎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厢房外竟又响起刚刚来送口信的小女冠的声音:“嘻嘻嘻,师姐,我向你告密这件事儿,你可得替我保密哦!”

“哼。”这时在那小女冠的身边,又响起另一个人的冷哼声。

飞鸾立刻浑身一颤,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她听出那道冷哼,正是全臻颖的声音。

厢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飞鸾惊恐地睁大眼,看着全臻颖慢条斯理地踱到了自己面前:“你知道吗?十六郎来了。”

飞鸾紧盯着全臻颖不怀好意的笑脸,不禁往后缩了缩身子。这时全臻颖也恰好伸出手来,想抓住飞鸾的脖子,不料束在飞鸾脖子上的项圈竟突然金光一闪,蛰得全臻颖惊叫了一声,连忙缩回手指含在嘴里吮吸。

全臻颖心知飞鸾脖子上的项圈是永师叔下的咒术,却没料到永师叔竟然连自己都会提防,心中不禁又嫉又恨,索性顺手抄起榻上的一方瓷枕,用力向飞鸾掷去:“十六郎他不肯见我,都是因为你这只狐狸精!是不是你死了,这一切才能罢休——”

沉重的瓷枕毫不留情地砸向飞鸾,刹那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瓷枕向自己飞来。

永道士设下的项圈法力无边,她被强大的咒禁束缚,早已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于是一阵钝痛过后,飞鸾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视野开始渐渐模糊。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这时有什么滚烫而黏稠的东西就滴进了她的眼睛,痛得她什么都看不清——飞鸾知道,那是从她额头上淌下的血。

******

这一厢永道士正涎皮赖脸,滔滔不绝地对李玉溪吹嘘终南山的风景和阴阳双修的好处,当飞鸾的血滴在他所设的项圈上时,只见他的左眸中金光一闪,花容月貌顿时都变了颜色:“哎呀,不好!不好!”

李玉溪被永道士的一惊一乍闹得莫名其妙,只能茫然地睁着双眼问道:“怎么了?”

“不好!不好!”永道士来不及回答他,径自从坐榻上跳起身来,一身鹤氅扫得杯盘狼藉,却不管不顾地闷头冲进了身旁的墙壁,用穿墙术赶往自己的厢房。

李玉溪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永道士整个人迅速湮没在粉白的墙壁中,慌忙伸出手去,却连他的衣角都拽不到:“道长,道长!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急得脑门直冒汗,只得飞快跳下榻,推门而出寻找永道士的身影。可是错落有致的华阳观里厢房林立,永道士就像一粒沉进海里的石子,哪还有半点影子?李玉溪慌忙拦住一个路过的小女冠,焦急地问:“永道长的厢房在哪里?”

“咦?李公子?”那小女冠以前见过李玉溪,这时便调皮地笑起来,“你找永师叔?不找全师姐吗?”

李玉溪鼻尖冒汗,对那女冠深深行了个大礼,央告道:“好姐姐,你别取笑我,快带我去永道长的厢房吧。”

说罢他又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摸一气,找到两吊钱,送给小女冠买糖吃。

那女冠笑嘻嘻地接了钱,二话不说,将李玉溪一路领到永道士住的厢房。此刻李玉溪想着飞鸾就在里面,也顾不得礼数,当下推开房门直闯进去,就看见永道士一径在房中翻箱倒柜,而一只赤红色的狐狸正奄奄一息地趴在榻上,额头上汩汩冒着鲜血。

这只狐狸正是飞鸾!李玉溪只觉得脑中一空,顿时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望着飞鸾却对着永道士嘶吼:“她受伤了!她怎么会受伤!是谁把她弄成这样?!”

“别急别急,”这时永道士已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了一只小瓷瓶,送到李玉溪的面前安慰他,“终南山永道士秘炼大还丹,别说是受伤,就是断气了也能救回来!”

说罢他飞快地从瓶中倒出一颗丹药,小心翼翼地塞进飞鸾嘴里。李玉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只会掉泪,直到亲眼看见飞鸾额头上的伤口逐渐愈合,只留下脑袋上一大片血渍,这才稍稍定心地松下一口气。

“你看,我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没骗你吧?”永道士见自己已然力挽狂澜,不禁颇有点得意地逗问李玉溪。

不料一向老实巴交的呆头鹅,这一次却是红着眼睛瞪住永道士,声音沙哑地质问道:“就算你能治好,就可以随意将她弄伤?她是怎么会受伤的?如果她愿意跟着你修道,你又何必用这项圈束缚她?可见你说的那些修道的好处,都是假话!”

永道士一愣,立刻板起吊儿郎当的面孔,严肃地教育李玉溪:“让小狐狸受伤算我一时疏忽,但是修道的益处,我说的可是字字不假!”

“不假又怎样,”李玉溪吸吸鼻子,将还在昏迷的飞鸾抱进怀里,“我再不济,也绝不会使她受伤!”

“呵,小兄弟,你这话可说的太满,”永道士面对李玉溪眼中的敌意,与他对视了好半天,终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好吧,你若认定自己不会使她受伤,今天我就让你带她回去。不过,若是有一天你实在撑不住,再也无法保护她,你还是可以来找我。”

不会的,我绝不会使她受伤!李玉溪在心中赌咒,却咬着嘴唇抱起了飞鸾,什么话也没说。永道士在一旁看着李玉溪将飞鸾抱走,左手一弹响指,这时就见飞鸾脖子上的项圈金光一闪,瞬间便整个消失。

临出门前李玉溪终究还是不放心,回过头问永道士:“她什么时候会醒?”

“睡睡就醒。”永道士挠挠满头青丝,对自己的慷慨大度十分后悔。

“她…什么时候能变回人?”李玉溪问得有些心虚,不禁将目光望向别处。

永道士却因他的话而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望着李玉溪,慢慢开口道:“怎么,她若是无法再变回人,你就不想要她了吗?”

永道士语带嘲讽的话,像针一样刺得李玉溪心尖一痛,当下他咬着牙不再多问,只扬脚踢开厢房的木门,抱着飞鸾径直走了出去。一人一狐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永道士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只能满心遗憾地摇摇头:“唉,全师侄啊全师侄,你这事,做的真是不地道!”

第三十五章 疑窦

不顾路人侧目,李玉溪一路抱着飞鸾跑回崇仁坊,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他脱下鞋子,索性挨着飞鸾躺下,盯着她的原形静静看了许久。

躺在身旁的切切实实是一只小兽,李玉溪黑琉璃般清亮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惧意,然而很快地,他就在这只红狐狸的身上看见了飞鸾的影子——她圆圆的脑门、尖翘的鼻尖、抿在一起总显得娇憨的小嘴,都和飞鸾一个样!

李玉溪默不作声地笑了一笑,下一刻却枕着自己的胳膊,黑眼珠上浮起薄薄一层泪。